边防官兵巡逻走向中哈1号界碑,途经激流。徐明远、马睿昭摄
在清晨的阳光下,巡逻马队投下清晰的影子。徐明远、马睿昭摄
2019年8月13日,中国军网记者与巡逻官兵在中哈1号界碑前合影。徐明远、马睿昭摄
“连长从中哈1号界碑巡逻回来后,睡了整整一天两夜。”得知记者将去中哈1号界碑,指导员毕自昌不无担心地提醒着。
8座高山达坂,5条冰川激流,横亘在白哈巴边防连去往中国与哈萨克斯坦边境线1号界碑路上的,是地图上搜索不到的百里无人区。
白骆驼崖、考吾特激流、落马滩、登天道、狼跑调……单是听到这些地名,就令人生畏。“骑乘军马是巡逻中哈1号界碑的唯一方式,对官兵的体能和骑术要求极高。”新疆军区阿勒泰军分区边防某团白哈巴边防营营长刘胜伟说,“能到中哈1号界碑,是一种荣耀!”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一种前赴后继的自觉
白哈巴,被时间遗忘的地方。
西北之北,“雄鸡”版图的尾端,中国和哈萨克斯坦接壤的边境线上,坐落着“西北第一村”——白哈巴村。
“那时没路,有些村民的小孩都是连队军医接生的。遇上有人生急病,上级还得派直升机过来。”四级军士长束方平刚来到白哈巴边防连时,是2007年。“白菜、萝卜、牛羊肉都是成吨地买,晒干了屯在菜窖,就怕大雪封山时吃不上菜。”他说。
直到2012年,象征现代文明的长明电、柏油马路,才艰难地抵达这个如今闻名遐迩的原始村落。
似乎山在这里多久,当地蒙古族图瓦人守在这里就有多久。这支曾跟随成吉思汗西征的剽悍族群后裔,听闻我们要去中哈1号界碑,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里可是牧马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连队门口的电子大屏幕上,播放着一周前官兵巡逻中哈1号界碑的视频和照片。其中一张官兵在界碑前的合影上,军分区司令员鼻子上摔伤的疤痕,清晰可见。
年初,湖南卫视《白哈巴的忠诚卫士》摄制组去往4号界碑。由于雪地骑马太艰难,其中2名记者半途无奈放弃。
1号界碑,距离更远。全连巡逻过1号界碑的官兵,屈指可数。
前方巡逻路上突降大雨,路已经变成河;山中冰雹砸了半个多小时,车玻璃被砸裂;离执勤点不远的牧民家,两头牛被熊袭击,挂在树上开膛破肚……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至。
得知记者“只骑过公园里的马”,营长哭笑不得。为将风险降到最低,营长决定对记者进行突击培训——骑马。这项训练,往往只在冬天趁着雪厚时开展——摔着不疼。为了完成采访,记者被迫在盛夏提前开训。
“蹿出的小动物,飘飞的塑料袋,甚至踩在雪上的沙沙声,都会让胆小的马匹受惊”“脚只能伸进马镫三分之一,如有意外发生,要赶紧把两只脚都从马镫子里抽出来,避免脚被卡在里面”……军马饲养员王鑫班长不厌其烦地教记者“保命技巧”。
在当地,牧民更喜欢叫王鑫另外一个名字——“王鑫别克”。
别克,哈萨克族语中是能人、高手的意思。在这里,只要跟马有关的事,就跟王鑫有关。相马、养马、医马、驯马、套马……一个陕西男娃,愣是活成了哈萨克族姑娘眼中的“黑马王子”。
我们训练骑乘的地方是3号界碑执勤点,这里是去往中哈1号界碑的中转站。跟1号界碑相比,3号界碑所在地显得格外“温柔”。
按驻守官兵的话说,“没什么,也只是有些野兽,熊、狼啊……”“想打电话,往外走两三公里,再爬一个‘绝望坡’,在坡顶找个信号好的地方即可”。
“绝望坡”说是坡,还不如说是堵“墙”,但它却是副教导员陈伟眼中的“幸福坡”,他爬得比谁都勤。36岁的他再过两天就要下山领证了,为给新娘一个惊喜,他还从当地牧民手中买下了一只“喜羊羊”。平常不爱拍照的他,最近把那“早就看腻了”的风景拍了又拍,只为把眼前的美景分享给远方的新娘。
远离人群待久了,孤寂就会找上门来,因此连队官兵最期盼收到家书。2018年元旦,《军营大拜年》栏目组来连队录节目。看到栏目组捎来家人的信和邮寄的物品,许多坠马都不哭的汉子泪眼模糊。
回连队途经那仁河,看见一辆锈迹斑斑的搅拌机被遗弃在路旁。“路太难修,施工方设备都不要,跑了!”记者终于明白,这里为何“与世隔绝”。
“祖侬班长,我们明天就要去中哈1号界碑了,给点儿建议吧!”
“建议?建议就是建议你们不要去。”
一盆冷水泼了过来,祖侬班长的话让记者哭笑不得又无言以对。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真的,对你们负责,也是对你们的家人负责。”这次,祖侬的话没有任何玩笑成分,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又凝固起来。
“戍边”二字,自古苍凉而沉重。那些经年累月的牺牲奉献,已经化作大山的魂魄。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被无形感染,形成一种前赴后继的自觉。这种自觉难以言喻。
当军人跨上军马,无人区不再无名
出征的日子,终于到了。
副团长陆建合是此行领队。从军26年的他边防巡逻经验丰富。
哪匹马心情不好,通过眼睛都能看得出来的王鑫班长,骑马走在最前面。女记者紧随其后,祖侬班长随后“护卫”……
清幽的黎明、凛冽的寒风、高飞的苍鹰、舞动的流云、袅袅的炊烟、漫山的羊群、起伏的牧草、欢快的马蹄……那一刻,脚踏马镫的我们仿佛一脚迈进了油画中。
然而,这种“诗情画意”没能欢畅多久。当牧民的毡房消失在天际,一道近70度仰角、数百米高的陡坡立马拔地而起。前马绊起的碎石,哗哗地往下落,时常要左躲右闪。拐弯时,马儿走到陡坡边缘。那一巴掌宽的路,看得人头皮发麻。
“别怕,上坡时抓住马鬃毛,身体前倾,给马减轻重量。下坡时身体后仰,防止马失前蹄,从马头上方摔出去。”副团长在身后提醒着。
骑上军马,就相当于把命交给了这名生死与共的无言战友。
王鑫骑的马原本叫“26号”。一年春天,雪将化未化,王鑫一人赶马回哨所,突然冰面坍塌,连人带马掉进界河。26号率先上岸,王鑫双腿已被河水冻得麻木,冰层又厚,根本爬不上来。
原以为受惊的26号会跑掉,结果它原地卧下,让王鑫抓着前蹄上岸,26号驮着王鑫飞奔30多公里,没回马厩,直接撞开连队大门,引来哨兵救下王鑫。自此,王鑫将26号改名为“王鑫”,两个“王鑫”成了过命的兄弟。
“摔得越多,骑术越好”,束方平从马上摔落过六七次。两次马镫断了,人掉下来。一次过沟,马跳过去人没过去。最危险的一次是骑马为退伍老兵拍照,马滑倒后站起来,把头给踹了一下,“幸好只蹭着头皮”。
每匹训练合格的军马,王鑫都会在马腹处烙上一个醒目的“八一”标志,就像给新兵授衔一样。为防止上下坡时马鞍滑落,连队还为记者骑乘的军马配备了前鞧和后鞧,挂在马脖子和尾巴上。
不是每匹军马都能到达1号界碑。“一次军马集训,其他连队的一匹军马,没走多远就跪地不起。无奈叫来辆车,马儿立即起身蹿上车,再也不肯下来。”王鑫班长对他“授衔”的军马信心满满,“咱们连的马,没问题!”
爬上坡顶,一弯湖水映入眼帘。在周边黑黝黝的大山映衬下,湖面星星点点,林中虫鸣鸟啼。“黑湖”是连队官兵自己命名的地名,地图上找不到。这样的专属地名,在官兵口中如数家珍。
下了坡,不多远,一条窄窄的细线若隐若现,那便是天险关隘——白骆驼崖。
白骆驼崖,是群山腰间的一条狭长山道,全长约百米,一侧绝壁,一侧悬崖,仅容一人或一马通行。几年前,为修缮无人区里的边防设施,团里租用了牧民穆肯的一头白色骆驼。经过山道时,骆驼踩空,失足坠渊。为了纪念这头白色骆驼,这里也正式有了名字。
百米长的白骆驼崖下面,是百米深的河谷。好几次,马蹄就踏在绝壁凸出的几块石头上。记者惊得浑身凉飕飕,不敢大声出气,“低头看一眼都会失去勇气,越看越没力气”。
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过了白骆驼崖。大家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话匣子也随之打开。
野生动物旱獭聚集的“旱獭总部”,带走军犬“皮球”的“考吾特激流”,连驭马高手也很难走出来的“落马滩”……每一处地名,都记录着戍边人忠诚卫国的脚印。
这些地名,让无人区不再无名。
巡逻路上山与水,戍边人的苦与乐
考吾特,哈萨克语“危险”之意。
“考吾特激流”位于阿格鲁昆河中段,自上而下倾泻的河水声若奔雷,势不可挡。走到此处,大家交流要靠扯着嗓门才能听见。
历史上,这条河吞噬了数以百计的生命,其中有盗猎者、有牧民、有牛羊、有军犬……“水最深时,马过河基本上就露个脑袋,人在上面就像在水中漂过去一样。”
激流上仅有一处地点可供渡河。那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石板路,一年中多数时间埋在水下。渡河时稍有偏差,或者一脚踏空,后果不堪设想。
渡河前,王鑫提醒大家:“千万不要看河水,把马头勒紧,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不要停。”行至河中,军马突然低头,巨大的力量差点直接把记者拽下河,即使戴着手套,手指也被勒得生疼。记者赶紧猛拉缰绳,使劲夹马腹,狼狈地冲出激流。
曾掉落那仁河的祖侬班长打趣道:“不错!你这能打个及格。”
祖侬班长黑红的脸庞爬满皱纹,一圈络腮胡须,掩盖住了他的真实年龄——“90后”。祖侬的奶奶是阿尼帕·阿力马洪,她一生抚养了4个民族的十几个孤儿,曾当选2009年度“感动中国人物”。生长在这样一个多民族大家庭,祖侬理所当然成了连队翻译。
“落马滩,落马即是鬼门关”,祖侬班长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青黑相间的草地说。
落马滩上青的是草植和苔藓,黑的是淤泥和腐木,偶尔露出一抹白色则是误入其中的动物尸骨。进了落马滩,就跟进了迷宫一样,若非王鑫班长轻车熟路,我们的马队很难走出这片暗藏凶险的沼泽。
道路越走越长,影子越走越短。
远远瞅见一处牧民毡房,军马便撒起欢来,直接从“二挡巡逻速度”加速到“四挡冲锋速度”。此时,不是记者拽着马在跑,而是马拽着记者在飞。好几次,记者险些被甩下马背。
踩到平地的瞬间,记者差点跪到地上,背上冷汗浸透,膝盖感觉都废了。用王鑫班长的话来形容,“下马能站直,说明你才是合格的骑手”。这是全程仅有的两次休息之一,“不敢多休息,怕下马后,再也上不去”。
每次巡逻至此,连队官兵总会带给牧民一些日常用品。那些在城市中司空见惯的物件在这里变得弥足珍贵。军民情谊,其实就藏在这一来二去的寒暄与互助中。
不止于此,3号界碑执勤点的祖剋一家,“和哨所的解放军相处十几年,就像一家人”。8岁的阿亚拉最喜欢扑到王鑫怀里撒娇,“感冒时,哥哥给我们送药,还给我们送菜”“教我骑马,教我读书认字”……10岁的努尔江自告奋勇地给父母当起了汉语翻译。
苍茫的草原与蔚蓝的天空一路对峙,到了冰达坂,戛然而止。
冰达坂,通往1号界碑必经之路。谷口内外不过百余米,但季节截然不同——谷内是亘古不化的冰雪。冰坂下有“暗河冰窟”,一旦掉下去,“基本上就上不来了”。
幸好不是冬季,巡逻队尽量避开河边几十米宽的冰盖,选择有草生长的地方即可前行。若是冬天,寒流肆虐,连飞鸟都越不过冰达坂。
穿过冰达坂,耳畔响起歌声。那是王鑫班长最爱的《走边防》。听说,他的故事就写在歌词中。
“班长,能不能换首歌。怎么老是这首?”“我就爱唱!”王鑫夹了一下马肚子,一跃奔至队伍前头,直到“唱”变成了“吼”。
唱到“走边防,走边防,走到姑娘都嫁了……”声音明显减弱,巡逻队伍里战士们互相使了使眼色,不再开玩笑,默默听他唱完。
军人的达观,都是对悲苦的省略。
我们的艰难一日,战士的寻常一天
当绿色褪尽,终点到了。
2019年8月13日15时51分,巡逻队伍的到来惊醒了沉睡的大山。
雄伟的沙刚沙拉山终于露出了真容。不同于山下的草茫野阔,这里除了石头,只有石头。锋利的乱石如刀片一般,马蹄踏在上面,发出金属般的咚咚声。
中哈1号界碑便坐落于此。
若非亲身体验,很难想象,如此艰难的巡逻之日,却是边防官兵的寻常一天。
王鑫班长最先抵达。他默默地在界碑前停留了几秒,随即驱马上前,从马背上俯下身,轻抚界碑。
“老伙计,第11次。”从军12年,这是他第11次巡逻中哈一号界碑,是边防团到达次数最多的人。今年是他上士最后一年,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抵达1号界碑。
到达1号界碑的副团长陆建合,下马后首先勘察、检迹一番。当兵26年,他觉得每一次安全抵达都很幸运。“就怕路上出事。有些路,你今天能过,明天可能就过不去了。”
祖侬班长斜挎着枪,疲惫地坐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远处山顶的积雪发愣,或许是想着远方那位“世界上最美的姑娘”。这次巡逻之后,他即将休假回老家举办婚礼。
雪山之巅,无名湖畔,凡·高笔下的蓝被恣意地泼洒在湖水中,映衬着天上的白云、大山的积雪,还有这群倔强的迷彩。
巍然挺立着的中哈1号界碑,在这块孤寂的高地上,肃穆静美。
大家屏住呼吸,平复着内心的激动,开始为界碑描红。
“国家”是什么?入伍之前谁也“说不清楚”。当这群边关军人在界碑上描出“中国”二字时,祖国的形象清晰起来——横画是壮美山川,竖画是江水纵横。官兵们说:“摸到界碑,一切都懂了。”
一位游客曾问连长郑海鹏,“你当兵干吗?在部队几年,到头来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郑海鹏反问他:“你和家人在白哈巴玩得高兴吧?”游客说:“当然!”郑海鹏告诉他,“这就是我们这群军人为啥在这儿!”
每一份简单平淡的幸福,背后都立着一群默默坚守的军人。戍边军人,如同那石缝间的青苔,顽强地扎根于此,世世代代,一茬接着一茬。
中哈1号界碑,是山下年轻官兵的仰望。
新兵任沛15岁报名参军,年龄不够;16岁再来,还差一点;17岁,终于踏进军营大门。当兵第二年,他代表连队参加陆军“精武-2018”军事比武,夺得集体第二名,荣立三等功,无论是谁都会对他竖起大拇指。
“这没啥,我都没巡逻过几次……”,任沛挠了挠头。在白哈巴边防连,巡逻是件光荣事,能去中哈1号界碑更是无上光荣。
返程途中,军嫂是绕不开的话题。
指导员毕自昌的妻子贾淼毕业后,想都没想,就跟到了边关。本以为会离丈夫越来越近,却因工作缘故依然见不了面。下个月,贾淼将赴南疆支教一年。一提起留在河南老家8个月大的儿子,她便泪流满面。一家人,三处相思。
连长郑海鹏身上大大小小的疤数不过来。每次休假回家,他都要编一些无关痛痒的理由,才能在家人面前蒙混过关。从未去过北京的他,希望有一天,能带老婆孩子去趟天安门,看看那个他在西北之北站岗时经常遥望的地方。
还得说说老兵束方平。他是全团唯一一个靠视频求婚成功的班长。妻子孙卫霞第一次来队,感叹“怎么一直没到呢”。如今,即将退伍的他有个心愿,就是给“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看他的妻儿,美美地烧上一盘正宗的新疆大盘鸡。
王鑫班长说,等他将来有了老婆孩子,一定会带他们来这里,看看中国的西北之北,听听他的青春往事。
边关有多辽阔,中国就有多辽阔。
界碑,是家园的墙,也是边防军人的骄傲与自豪。界碑,不是安详地躺在书本里的字字句句,而是浸润着军人血泪的跋山涉水。
深深的山中,皑皑的雪下,不知有多少奉献和牺牲依然掩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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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媒体报道
一座座巍然矗立的界碑,筑起伟大祖国版图。界碑,是国家的象征,是民族的尊严,也是一颗颗爱国之心的起点和归属。
一座座界碑,记录着戍边军人忠诚卫国的奉献。界碑,离我们很近,在网络、电视、报纸上时常可以看到;界碑,又离我们很远,远到普通人终其一生甚至都无法到达。
边关有多辽阔,祖国就有多辽阔。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记者赶赴北疆阿勒泰,探访边关今昔故事,寄托对伟大祖国的忠诚与热爱……
今天,军报《军营观察》版联合中国军网,推出融媒体特别报道“边关军人眼中的界碑”,为您讲述中哈一号界碑背后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