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编者按】同为母亲,在母亲节都理应得到子女的感激和祝福。可是,身处不同的阶层,身份迥异的母亲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节日体验:有闲阶级的女人坐在高档的餐厅享受丈夫、子女献上的美食和礼物,而位于底层的劳动妇女只能坚守自己的岗位,与丈夫同风雨,这让最简单的“节日快乐”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同为女人,同为母亲,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节日体验,这样的差异固然与其经济地位、文化资本有关,然而问题的根本在于整个社会对劳动的态度。一个不重视劳动价值,不在乎劳动者尊严,不能保障劳动者切身利益的社会,处于底层的劳动者自然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母亲节刚过,我那年近半百还少女心泛滥的妈妈还陶醉在女儿托在国外留学的同学国际直邮给她的比利时巧克力和德国钢笔、老公替不在家的女儿请她的一顿高级日料带来的满足感中,喜滋滋地拍了礼物和餐厅、食物的照片,再加一张妆容精致的自拍,仔细修了图加了滤镜,然后发朋友圈,等朋友同事点赞。
而我的男朋友告诉我,他母亲昨天还跟着他父亲一起到工地上工去了。闽南地区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工期耽误了不少,现在要加班赶工。他说,听着电话里妈妈疲惫的声音,他连一声“母亲节快乐”都说不出口,心里酸楚得很。
我也是,连宽慰的话都如鲠在喉。
我的父母都有稳定且相对高薪的工作,他们很早就在家乡的小城市有了别墅,还在我的名下添置了房产。而未来的公公婆婆都是建筑工人,平日里给承包商盖楼,闲暇时在农村自家的地里种点农作物。
别误会,我要讲的不是天涯帖子里多如牛毛的“该不该嫁给凤凰男”、“老公家境比我差太远怎么办”之类的鸡零狗碎家庭剧。而是现实生活中体会到的阶级差异以及深刻反思,这样的差异实在不应该存在。
为了方便叙述,我就称男朋友的父母为林父林母。林母原先是盐务管理局的会计(然而曾经红火的公营盐场早已在市场竞争中倒闭,盐务局也不复存在),结婚后由于工作单位和夫家距离遥远,索性辞了工作,和丈夫一起当小工挣钱养家。林父是建筑工人中的好手,不仅建筑房屋的每一个流程都门儿清,活计漂亮,还对古建筑修缮有一定研究。福建是一个很讲血缘宗族的地方,几乎村村都有祠堂、宗庙。每到重大节庆前,修缮祠堂宗庙等一些有些历史的建筑是每个村庄的大事,林父总是马不停蹄地从这个村儿到那个村儿,去修补那些老房子。
大多数时间,林父还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无论酷暑还是严冬,承包商的工期是不能耽误的。几十年下来,林父“攒下”一身职业病——腰椎突出、膝盖变形,但让他觉得最难忍的是足底的湿疹。闽南的夏天漫长,由于长期闷在不透气的胶鞋里,汗气散发不出去,久而久之就得了湿疹。湿疹是慢性病,好了也会反复复发,而在工地里,搅拌水泥不可能不穿胶鞋,这就导致湿疹长期不好,严重时水泡溃破,疼痛难忍,只好将卫生纸垫在胶鞋里吸收脓汁、继续干活。
林母没有林父的好技术,又是女性,干的活轻一些。但是长期在工地里风吹日晒,即便年纪和我母亲相仿,却看上去足足老了有十岁。记得我第一次到男朋友家里,送了她一套基础的护肤品。她表现得很开心,但后来男朋友说,“我妈从来没有用过护肤品,直接把洗面奶当面霜抹脸上了!”
虽然家境的差异从来没有对我和男朋友的交往造成障碍,但许多的小细节,彼此却心照不宣。
我和男朋友是高中同学,同一年上了大学,我在上海,他在南京,开学放假的时间差不多,我们就会搭同一班动车,一起返校、回家。偏偏小城市公共交通不发达,往往需要家人开车接送。而他家里包括亲戚们没有一家拥有私家车,所以每次都是我父亲接我时顺便捎上他。男友家在一个村子里,村道狭窄,勉强能通过父亲的车,每次林父林母总是早早在家门口迎接,并热情邀请父亲到家中小坐沏茶。但父亲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了。我便责备父亲,每次都这样很不礼貌,父亲也不回应。
直到有一次我在男友家扭伤了腿,父亲来接我,他才第一次进了林家的门。林父林母一边给父亲沏茶,一边絮叨说着我的情况。父亲责备了我几句,喝了几口茶,然后就是尴尬的沉默。父亲是一个很健谈的人,职场多年也见了许多世面,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局促谨慎。我也才注意到,穿着破了洞的毛衣的林父,面对西装革履、皮鞋裎亮的我的父亲,连声量都降低了许多。
“活得粗糙惯了”的林父,从来不讲究衣着。这样的“不体面”甚至使他办房产手续都遇到麻烦。林家的老房契不慎遗失,林父到村支部补办了各种手续,要重新办一份房契。但是在镇上的派出所填表时却遇到了麻烦:派出所的工作人员不认村支部的印章,也不相信老房契复印件的真实性,坚持不给补办房契所需要填的表。林父一气之下不再去派出所,他认为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没有房契也不会改变所有权归他的事实。
去年,男友考上了国家某部委的公务员,本地的某局领导前来了解情况,顺便询问了家里的困难。林父这才说起房契的事情。领导眉头一皱,不出两天了解了事情原委。原来,近年来许多农村的“落魄户”为了争地、争家产,假装房契丢失补办的现象时有发生。那天派出所的工作人员看见林父衣衫破旧,鞋子裤子还沾着洋灰,没加询问便将林父归到“落魄户”的行列,拒绝服务。
就算家庭经济情况的差距客观存在、基层工作人员存在“带着有色眼镜”的服务姿态,这都不是最根本的问题。我最介意的是,要技术有技术、要工时有工时的熟练的产业工人,为什么今天就变成了社会底层呢?林父的一身病痛不仅不能换来全家人体面的生活,甚至连年老的保障、医疗的保障都没有。
在三四线小城市,许多建筑工人和林父一样,和承包建筑工事的包工头连合同都不会签,工钱是一天一天地结,虽不存在欠薪的问题,但却没有其他各种保障和福利。林父通情达理,却从来不曾为自己争取“五险一金”之类和自己的劳动绑在一起的权利。在他心里,今天干的活今天就领到钱,回家做顿热腾腾的饭,喝两口小酒就非常满足,“现在工费涨了,一天有一百五,生活比以前好过多啦。” 而林母呢,在工地上也得不到多少照顾。城市里的白领讨论“姨妈假”,她不懂;烈日下暴晒应该擦防晒霜,她不懂;长期扛重物会使身材粗壮变形,她即便懂,又能如何?每次在男友家看见皮肤黝黑的林母在自家地里收花生、收芝麻,然后晒、磨成粉……我才深刻体会到曾经想象过的田园牧歌,并不轻松,也不诗意。但是林母总让我感受到一种朴实无华的光辉,中国世世代代的劳动妇女仿佛就是这种形象,即便不一定要去讴歌,但不能让这样的形象离开你我的视线。
回到母亲节的话题。被鲜花、美食环绕,自然不是度过母亲节唯一的方式,但不可否认这是大多数中产阶级女性习惯度过任何一个节日的方式。而我未来的另一个母亲,在属于她的节日里依然在劳作。虽然让子女心酸,但她更需要的是肯定和赞美不是吗?劳动最光荣,劳作中的妇女也好、母亲也罢,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浇灌生活,这样的价值观为何在今日远离了我们对“高贵”的界定?当母亲节被商家的促销和朋友圈惺惺作态的赞美所绑架,怎么没有人告诉你,母亲的伟大不在于无止境的消费,而在于生育子女的同时仍和男人一样辛勤劳作,顶起家庭和整个社会的半边天!
来源:破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