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视频曝光常熟童工的事情已经有好几天了,各种新闻报道、政府行动、网友评论层出不穷,但大多表达对使用童工的愤怒和分析解决童工问题的困境。公众号春歌夜读却独辟蹊径,连发两篇文章《常熟童工:在生存面前,青春就是个屁》和《驳澎湃,关心他们为什么来,向哪里去,才是真正正视童工问题》,以“常熟给了这些童工一个希望”为理由,高呼“童工合法化”。春歌自信满满,一副“你们这些媒体都在哗众取宠,我才是在为童工代言”的姿态。看罢,实在无法忍受春歌对一些基本事实的主观臆造,所以写下这篇文章,把我所了解的一些童工问题讲出来。
一
我想用同样的语气问春歌:
你了解童工吗?
你了解这些童工真实的处境,真实的想法吗?
你真的像所描绘的那样了解贫困的农村家庭吗?
也许,你会觉得看到一个贫困地区来的孩子,第一个月拿到1600元流下眼泪便是了解;也许,你会觉得看到一个童工通过数年的奋斗成为老板,继续雇佣童工便是了解;你会觉得知道常熟四通八达,但是这些孩子不会跑掉便是了解。你以为“他们生活在天堂”,但我告诉你,那个天堂不过是你自己的幻想。
二
我不了解常熟,但我可以介绍一个另外地方:河北白沟。
很多人对白沟比较陌生,但它是“中国箱包之都”,国内将近40%的箱包便是从这个小县城生产出来。
我们在淘宝上买的这类产品,如果追根溯源,大多便是来自白沟。在白沟县下面很多村庄里面,散布着无数生产箱包的小作坊。这些小作坊里面,雇佣了不少的童工。他们的年龄,也在13-16岁之间。
其中有一部分童工和小作坊主,便来自我的家乡,来自我长大的村庄。
有了这些背景,我也想跟大家分享我们家乡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我们村里的小张今年刚过15岁生日,辍学在家半年,父母无奈,只得将他送到同村的老张(其实只有30岁)那里打工挣钱。老张在白沟开了一个生产箱包的小作坊。今年初十刚过,小张便跟着老张到了白沟。
到了白沟之后,小张的工作是剪掉皮包上散落的线头。每天早上7点半上班,晚上11点半下班,中午12:00-13:30是午饭加休息时间,晚上6:00-7:00是晚饭加休息时间。算下来,每天13.5小时,每月只有一天休息。
老张的小作坊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庄里,周围根本没有网吧,也没有游戏机。只有一个卖东西的小超市,这些孩子晚上下班饿了会去买一些零食吃。买零食的钱,都是从他们老板那里借来的,到了年底才会结算工资。
小张刚去的时候也很开心,再也不用去听那些无聊的课了,又能挣钱实现经济独立。但很快,工作强度过大,小张睡眠不足,每天都会打瞌睡,老张开始对小张表现出不满意。刚开春的时候,气温比较低,为了节省成本,老张没有装暖气,一个月后,小张的手冻裂了几道口子。
再后来,我晚上跟小张在qq上聊,他跟我提到不想在白沟工作了,但是自己也很矛盾:呆在这里,忍受不了这样的工作;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呢?
今年5月份,小张下定决心,离开了白沟。临走的时候,老张没有克扣他的工资,按照2100元/月的标准把工钱付给了小张,小张去了河南郑州的一家建筑工地。
今年春节那天,我和老张聊天,他总结雇人的心得体会时说:“一个工人,要是每年不能从他身上赚1万块钱,那雇佣他就不合算”。
夏天,我在家碰到小张,当他谈到自己在河北白沟挣了3000块钱时,拿到人生的第一份工资时,也是眉飞色舞。我问他还想不想再去白沟,他说再也不想去了,那个地方工作太累,休息不好,人就像一台机器。
小张10岁的时候,也曾在37°C的高温下,在田里帮父母收麦子。
天堂这个词,对小张来说就是一个笑话。
你以为这些童工拿到第一份工资时激动得流泪,就代表你眼中的地狱是他们心中理所当然的天堂?
你以为农村的孩子从小至今吃不饱穿不暖住宿条件差,所以这些老板这样对待他们也就无所谓?
你以为农村的孩子10岁以下就下地干活,所以小黑作坊的工作强度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
你以为随随便便一句“你们所谓的压榨,不过是他们的基本生活状态而已”,就能抹去这些人被压榨的青春?
忘了说,老张是小张的堂兄弟。老张的爸爸,是小张爸爸的亲哥哥。2100元/月的工资,已经是看在亲情的面子上。别人家的孩子,老张只给1800元/月。
第二个故事,不那么励志。
大概2000年左右,蹬三轮的老刘夫妇打算离开家乡,到河北白沟闯荡,当时他们夫妇希望我父母一起去,我爸妈觉得孩子太小了,不忍心抛下我,就一直呆在了农村。
老刘夫妇到了河北白沟之后,先是在别人的厂子里面工作,慢慢学习了技术,再后来就自己买机器,办作坊,雇人。他雇的人,大多是我们村子及周边村子里面不上学的小孩,就是童工。
到了今天,老刘夫妇每年雇的人能有几十个,他们赚了不少钱,在河北白沟买了房子。村里人估计他们家的资产有上百万,绝对是我们村的首富(对不起,我们村的首富就是这个水平),老刘每年过年回家都风光的很。
他能富起来,离不开我们村的那些童工。
这些十三四岁的小孩,当年去白沟打工,都是抱着学一门技术的想法,希望以后能发家致富,改变命运。
两年前,好几个当初在老刘夫妇作坊里工作的童工,开始在家里的资助下,同时借一部分钱,在河北买机器,租房子,成立自己的家庭小作坊。这些人大多不雇人,而是把父母拉到白沟,一家几口人一起工作,为大的批发商生产他们所需要的各种样式和产品。
14年的时候,我们村里面有6家年轻人(当年的童工)成立自己的小作坊。到了今年春节,已经有1家维持不下去了。剩下的5家中,经营的最好的,3口人一年赚了10万元,算起来,比打工工资高不了太多。去年他们家孩子结婚,父母借了几万块钱才把婚事办起来。其它的几家,都不好意思告诉村里人他们挣了多少钱,应该是惨不忍睹。
为什么效益不好?因为需求减少,订单减少;因为竞争太激烈,开小作坊的太多……
他们对未来能不能继续做下去,自己也把握不住。
你以为10几年前一个人从童工做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10几年后另外一个人也能从童工做起改变自己的命运?
行业的准入门槛,市场的饱和,资本的垄断,是可以闭眼不看的吗?
三
梨视频拍摄的常熟童工的生存场景,那种在春歌笔下“削瘦、眼神无光、穿着文明人无法忍受的衣服”的童工,和我家乡的同龄孩子穿着是相似的,我在那个年龄的时候,穿的也是这样的衣服。我家是河南中部的一个普通农村,在中国社会整体绝对是贫困底层。但是在中国农村,可能是中等偏下水平,比起大凉山的那些孩子,我已经是生活在天堂中了。所以,视频中的场景,实际上是中国农村孩子的一般状况。但我们的服装,都成了春歌这样的“文明人”所无法忍受的。
当1600元的工资买不来你的一双冬靴,而你又不愿意真正走近这些农村孩子、真正了解这些童工时,你看到的始终都是表象。把“激动地流泪”简单化为感激涕零,把“老乡介绍”等同为有保障,把收入比农村高粉饰为“常熟简直是天堂“。
也许在春歌眼里,白毛女干嘛不嫁给黄世仁做小老婆,有吃有喝,还能生活得那么好。
当春歌说天堂时,用她的话回复她自己:“文明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批判别人缺乏客观理性,但自己的文章不过是对农村孩子状况的东拼西凑和主观臆测。
只选最后一个事实性的东西分析,别的不想再一一回复了。常熟四通八达,这些被打的孩子为什么不会跑?
我不是常熟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见过类似的事情。
今年8月份,我到广东惠州的一个工业区做调研。在一个餐馆前碰到两个小伙子,一个19岁,一个22岁。他们当时在询问附近有没有10元/晚的住宿地点。
简单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两个小伙子是广西人,被劳务派遣机构从深圳带到这里打工。派遣机构承诺给他们的工资是10元/小时。但中介带他们这些人呆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工作,这两个小伙子身上的钱花完了,已经用身份证作为抵押,向派遣中介借了一次钱,但是现在他们又没钱了。
事实上,这个工业区很容易找工作,平均工资能达到12元/时,这两个小伙子只要拿着身份证去这边的工厂应聘,很快就能解决生计问题,而且能免受中介机构的盘剥(之前他们听派遣机构的安排,在别的厂子工作了7天,没有拿到一分钱)。这两个小伙子对中介很愤怒,但又无奈,只得听从安排。
因为,他们欠了中介钱,而且身份证被押在了中介那里。
惠州的交通,也还算发达。 我记得,视频里的孩子,也都是笔记本和身份证扣在了老板那里。
四
童工之所以产生,跟农村的衰退和教育的两级分化固然分不开,贫穷地区的孩子上学没有出路,只得外出打工挣钱。扶贫,打压,关厂和抓人解决不了童工问题,关于这一点,春歌的分析是正确的。但这既不是“童工合法化”的理由,“童工合法化”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常熟服装这条生产链上,关系的民生何止千万。
你禁止不了的,必然是有需求的。
你所深恶痛绝的,正是他们耐以生存的。
如果因为童工关系着千万家庭的生活,一端有供应,一端有需求,就应该把童工制度合法化的话,那同样也有好多行业急需合法化。
中国无数的“失足少女”之所以从事色情行业,也是因为家庭贫困,打工挣钱太过艰难;他们要依靠这个职业养家糊口;
拉美贫民窟的许多“小毒枭”,选择贩毒是因为家庭生活负担重,他们贩毒的收入也维系着几口人的生存;
……
所有这些,都是我们“所深恶痛觉的”,都是政府“所禁止不了的”,也都是“必然有需要的”。因此,童工应该合法化,卖淫应该合法化,贩毒应该合法化。用春歌的话说,需要给他们一个“更实际的制度”。
春歌给的是什么样更实际的制度呢?
例如满13岁,自愿,父母同意,有担保人就可以来常熟务工。但工种、工作时限可以有要求。
地方能不能建立相关机制,保护他们权益?
能不能为他们提供更规范的技能培训、文化培养、生活娱乐引导,我相信待他们长成,拥有熟练的技能,创造的价值不会比一个大学生差!
对以扶贫、打压、关厂、缩小地区差距等方法来解决童工问题不抱任何希望的春歌,竟然会对“限制工种、工时”、“建立相关机制,保护权益”、为童工提供“技能培训、文化培养”这些信心满满。如果今天的政府和社会按春歌所说的能解决问题,它也同样可以通过罚款、关厂来解决童工问题。
看一个类似的问题:成年工人合法权益的保障问题。中国的《劳动合同法》对劳动者的保护是相对不错的,但这并不能保证劳动者应有的权益。看看中国一流名校北京大学后勤工人社保缴纳情况就知道了。因为法律本身并不能改变工人和资方的力量对比,资方比较强势的地方,资本可以无视法律。同样,春歌这些针对老板所谓的“限制”、针对童工的“引导”、“培训”终将受到资本力量的制约,沦为空谈罢了。
北大后勤工人社保缴纳情况
抛弃春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的主张还剩下什么呢?就只剩下“童工合法化”本身,而这只能造成资本对儿童更加残酷的剥削,造成资本更加不受制约的扩张。成年劳动者被血淋林地压榨,尚且无法保障权益,更何况那些离开家庭,在市场中更为弱势的童工。
常熟政府“一抓了之”,没有解决根本问题的动力,毕竟还不愿撕下那层遮羞布;春歌说了关于童工的一部分实话,但解决问题的方法却是赤裸裸,无所顾忌地为资本摇旗呐喊。
春歌眼中的常熟童工未来的天堂,不过是这些儿童更加可怕的地狱!
五
童工,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无解的一个问题,因为它不过是这个社会主要矛盾派生出的无数次要矛盾之一。当在次要矛盾的圈子里打转的时候,总会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当去追溯到主要矛盾的时候,就会发现前面的路是那么清晰明了。
就像新中国不是为了消灭妓女建立的,但是它确实消灭了中国大陆存在了上千年的妓女制度。而卖淫现象,又在资本回归后死灰复燃。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问过小张一个问题:你觉得是否应该实行“童工合法化”?
小张的回答在这里:
马克思也说,儿童参加生产劳动是有历史进步作用的,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却成了资本增殖的工具,这是童工制度摧残儿童的本质。小张没读过马克思的书或文章,但实际生活体验却使他能准确地抓住要害问题。
小张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离开了白沟之后,小张经村里熟人介绍(又是熟人),来到了河南郑州一个建筑工地,从事室内装电线的工作。
建筑工地的工作时间没有在白沟那么长,小张每天上午7:00下班,下午6:00上班,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工作时间短了,但是并没有那么轻松。他的工作要求他要经常背着2.5米的梯子走来走去。100斤的东西,刚开始时他根本背不动。后来久了,慢慢也就行了。
有一次,小张要拿着200米长的一捆电线,要坐电梯到楼上去。但是电梯坏了,小张只得抱着这捆电线,爬上了32楼。
还有一次,小张从梯子上跳下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膝盖磕在了钢板角上,钢板直接把肉挂掉了一块儿。当时小张的这条腿就失去了直觉,他后来一瘸一拐,走到了一个小诊所,处理了一下,在宿舍休息了三天,继续工作。年轻人,这点伤很快就好了。
医药费是小张自己出的,他休息那三天,也没有一分钱。
在工地上,小张的工资是90元/天。
当他和我谈这些的时候,他都是笑着说的。也许那些事情,对他真的算不了什么吧。
小张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学校了。
再过1年,小张就不是童工了,就再也不会有童工的问题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