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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话俗梦

作者:日落西窗  更新时间:2022-01-11 10:52:07  来源:日落西窗  责任编辑:石头

  才入冬,赶上个大晴天,没风,户外的太阳地儿上晒晒,甭提多舒服。

  退休在家五年多了,总窝家里,也不是事儿,趁着今儿天好,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出去转转。

  我住府右街,在亲戚这儿算是借住,自己家在清河,属于拆迁安置。以前住南池子南口,离天安门也就十分钟的路。

  后来上班,早些时候是在王府井工美大厦对面,那儿有个大报社,前院是报社的二幢五层高的办公大楼,我在印刷车间,在后院。要到后院,得从前头这两幢楼间的过街楼下头穿过去。那会儿,天天晚上都有卡车,拉着上吨重的印刷纸,由这儿穿过,送到后院车间里,我在那儿干了十多年。

  要说对这一带,还是挺有感情。

  如今老了,出门前得先做个规划。我打算出门先朝右,步行穿过北海大桥,也就百十来米的路。然后,坐103公车,到王府井下。第一站,先去看看老报社那座老楼,还有老车间还在不在。第二站,到南池子南口,瞧一眼小时候伴我长大的那条老胡同,如今是个什么模样。最近常想起儿时的事,老了爱忆旧。最后,到天安门广场转转,想那里了。

  说实话,人有时候挺愚。明知道这感情纯属瞎掰,这些地方,跟自己有半毛关系?没有。可心里就是放不下,像是放不下昔日暗恋的情人似的。

  虽说常年住在北京,但自从拆迁搬走后,这地儿就很少来了。

  这要是换在以前,年轻时候,这点儿路,骑上二八车,顶多一个小时,转个遍。可眼下不行,得先规划出路线,权衡自己能不能走得动。

  说走就走,杵上拐棍,带上口罩,装上老年证,乘车用。身份证带还是不带?犹豫了一下,带着吧,万一用上。

  出门右转,过红绿灯没多远,行人道上就设了个卡,几位民警客气的要路人出示证件,登记检查。

  “我就住对面胡同,您瞧,那个就是我家屋顶。”我用拐棍指了指。

  “老先生,由此经过,都要出示身份证,我们要登记。”

  “得,那我走马路对面,成不?走那边就用不着查了吧?”我问。

  我明白,前头是中南海的北门,门在路南。

  “对,路北不用。”民警客气的点头。

  我杵着拐杖,慢腾腾的过了马路,沿北海大桥的北侧,走这边过桥。

  我实在是懒得从袋子里去翻证件,当然,这更像是说词,若要我说实话,还是心里头别扭,想想,就在家门口,就这几步路,住这儿有年头了,从没要求登记过,多太麻烦。

  六十年代前,这北海大桥的护栏,还是齐腰高的汉白玉石头护栏。记得那会儿,若是站在桥上高处,眺望北侧,汉白玉的护栏可做近景,不远的团城为中景,远景,是远处白塔,中间则是碧波荡漾的北海,很美的一幅画面。

  小时候最爱的那首歌,写的就是这儿。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面环绕着

  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

  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

  凉爽的风,,,

  而南侧,是中海南海,当年关押光绪帝的瀛台,在南海,这边瞧不见。沿湖都被树木遮掩着,神秘的什么也别想看到。

  到后来,汉白玉的护栏,换成了两米高的,眼下这种白色的铁栅栏。倒也说不上难看,就是觉着没了感觉。

  由北海到王府井,统共五站地儿。当年外地人来北京,天安门,故宫,王府井,颐和园,长城,该是必去。用眼下时髦的词儿,网红,打卡点儿。那会儿,西单都轮不上。有人说王府井是全国人民的,而西单,充其仅属于北京。

  上岁数的北京人都知道,过去的103路无轨电车,那会儿叫3路电车,起始站动物园,打发出车起,一路就挤,就没见松快过。可一旦到了王府井,准能下去近半车的人。

  可想而知,当年的王府井有多火。

  我多少年没坐103路电车了,一上车,车里空的让我发毛,直担心上错了车?赶紧问车上小胖保安,他说没错,能到王府井。

  我瞧着车上这位闲的不知手放哪儿好的胖小子,没明白,车上放个他干嘛?莫非,为的是解决就业?如今什么都在变,我是跟不上时代了。

  王府井少说有二三十年没来了,上次来,新东安还没建成,脑袋里的印象,依旧定格在老东风市场的年代。

  不知是因为疫情,亦或什么原因,只觉着街上游人稀少,死气沉沉。

  老报社的楼还在,只是如今也成了商场。穿过那个老过街楼,往里,以前人民日报社的食堂跟车库,竟然已改成了老北京小吃城。最搞笑的,是原来车库洗车挖的自来水管道井,如今在它四周,围上老砖,架起个辘轳,还有麻绳,木桶,边上金子刻了个碑:王府井。

  原来,这儿就是王府井?真是服了。

  正想着往后院那边瞧,过来了两个年轻的小保安,示意我赶紧离开。

  “我就过去看一眼。”我说。

  “疫情都封了,快走吧。”人家爱答不理的说着。

  走吧,别招人烦,我知点趣儿的朝外走。说心里话,挺失落。心想,当年我离开这块时,你俩小子,估计还是液体呢!

  可反过来想,如今拦自己的,有几个不是当年的液体?自己老了,不服不行。

  到了王府井南口,又被拦了。要求掏出身份证,好在只是登记。人不多,很快就通过了。

  南池子原来的老房,连同街坊四邻的老房,早都拆完了。想想房子都拆没了,哪还有以前的老胡同?如今,这儿是清一色的清砖灰瓦二进四合院,整整齐齐好几排,全是深宅大院,围墙太高,抬头看,觉着脑袋发晕。四周围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见不到个人影,也不知如今什么人物能住这儿,只明白,眼下这种地儿,实在跟像自己这样的俗人,再没半毛钱关系了,走吧,别招人烦。

  悻悻的出了南池子,右转,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天安门广场,这儿,对我来说,实在太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三伏天,跟着母亲,有时是街坊四邻,大人小孩的一大群,带着木凳马扎,到广场乘凉。在这儿乘凉有个好处,广场大,没遮挡,即便胡同里闷热无风,这儿都微风习习,而且蚊子待不住。

  孩子们带上橡皮绳儿,在这儿跳皮筋。或是用粉笔,在广场的地上画出方格,那会儿叫跳房子。

  那会儿广场的地上,可以铺席,带卷凉席,地上一铺,一家人坐在席上,扇着芭蕉扇子,东拉西扯,好不自在,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记得那会儿,白天,广场上好多人放风筝。风筝做的真是漂亮,有大蝴蝶,有蜈蚣,记得一位老爷子的大青龙,放飞前,得几个人抬着。

  我也放过。我是用六根糖葫芦签子,系成个田字,然后糊上报纸,再剪个长长的纸条,粘在后头屁股上,那时管这种“通用型”风筝,叫“屁帘儿”。

  风筝糊好,系上绳,兴致勃勃的到了广场,小时候也不懂什么叫寒碜,牵着绳子就是一路的狂跑,风筝在身后,陀螺似的转着圈,就是不飞。我记忆里,好像一次都没放成功过,虽说没成功,可记忆却是那么的美好。

  “老先生,您这是去哪儿?”

  定了定神儿,我猜又是到了该检查的地儿了。我颤巍巍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一个年轻的民警,和气的跟我点了点头,这回复杂些,人家拿着个仪器,在我身前背后晃动了好一阵子。

  “老爷子,您这是去哪儿?”

  “天安门。”

  “去那儿得预约,您预约了吗?”

  “还得预约?”我没明白。

  “限制人流。”民警解释。

  “那我不进广场,只打这儿穿过去,成吗?”

  “可以,您岁数大,慢点儿。”

  谢过人家,我沿着左右都是铁栅栏隔离出的不宽的步行道,顺着人流朝西走,前头就是金水桥了,这儿我熟悉,我停下步,瞧着眼前的这座古桥,瞧着汉白玉护栏上雕着的石狮子。

  我记得,小时候才学会骑自行车,当时人小车大,二八飞鸽,大梁迈不上去,只得掏裆骑。就是从这儿,金水桥正中间,掏着裆,呲溜箭似的直接冲到了长安街当中,好在那会儿街上没几辆车。

  要说当年学骑车,还是在广场上练出来的,这地儿宽敞。后来能蹬起车,就开始围着纪念碑转大圈,转着转着,就出了圈,冲到了路上,路上有汽车,得赶紧再窜回来。

  有回瞧见一张老照片,一位老乡拉着驴车,广场上卖菜。眼下的年轻人看了肯定匪夷所思。我就说这没什么,由这儿往南,出了天桥,没几步就是农田了,永定门外全是庄稼地,庄稼人一早在这儿卖点菜,稀罕吗?


  要说这广场,多少年来,原本就是俗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一片空场地儿而已,只是如今被“神圣”了,这都是后来人硬加上的。

  “老大爷,您需要帮助吗?”这回是二位二十出头的民警,走过来问。

  “不用,我挺好!”我笑着应着。

  “大爷,这里不能停留。”

  “哦!”我似懂非懂。

  “注意到您在这里站半天了,”小民警说。“以为您身体不舒服,过来帮帮您。如果没有,还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人家很客气。

  “配合配合。”我应着杵着拐杖,赶忙朝前走,走了两步回过头,瞧见二位还在不放心的瞧着我,我赶紧摆了摆手。

  我当年这儿掏裆骑车,这二位真还没来世呢。还是液体?我笑了。

  我明白,他俩理解不了此时我的感受,这感受只有当年我这种俗人才有,他们没机会了。

  再往前,到了南长街南口,瞧见前头又要检查,算了,甭给人家添乱,说心里话,越瞧越觉着这块儿不适合我。我于是右拐,知趣儿的上了五路汽车,到北海下车。还是沿来时的道,走北海大桥北侧,悄么声的回家。

  我是个很俗的人,从没什么理想抱负,可提笼架鸟还学不来,充其下个棋,拱个猪,喝点茶,聊会大天儿,一句话,向往平民百姓的舒坦自在,始终觉着,活着不就是图个乐?即不欺负别人,也别总委屈自己。

  以前,我还有一个错误的认识,总觉着人民,指的就是具体的平头百姓,而百姓,谁又不是俗人?所以,既然自己是个俗人,那么自己好赖也能算个人民。现在看,是自己想多了。我小时候,那会儿社会特崇尚人民当家做主。像什么人民医院,人民公园,人民影院,人民广场,前头说的天安门广场也是,那会儿的广场,说实话,还真的是人民的。起码说,我觉着那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没谁搭理我,更没谁拦我。我可以在那儿打羽毛球,骑自行车,拿大顶,放风筝。

  如今,想都甭想,充其,躺床上做个俗梦。

  北海到了,我杵上拐杖,没敢在路南多停,麻利儿的过了马路,到了大桥北侧,沿着大桥两米高的铁栅栏,赶紧的往家走。

  回到家,不知怎的,我怎么觉着,这一圈转回来,心里直发虚 ?感觉自己不像个好人?在王府井,想故地重游,被挡。到了故居,说实话,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在那儿多待会儿。最后,打算广场转个圈,仅安检,一道道的,比上个飞机还累。

  我就是个糟老头子,我身上能有啥?我又能干点啥?我老的连路都走不利索,嗨! 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这个城市变了,记得以前管这叫“异化”,也就是说,是我异化了?还是社会异化了?反正,眼下的社会,让我感觉那么的别扭,又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我这种俗人,越来越边缘化,活的挺尴尬。

  当年的液体,如今成了固体 ,拦我的,几乎都是他们,在我看,他们已不再是俗人。当然,俗人本该过的日子,他们也理解不了。好在,像我这当年的固体,不久也就要化成气体 ,这是规律,没辙。也好,免得成天给人家添堵。

  要说社会的更替变迁,谁也挡不住 ,这是实话。只不过,变得是好是坏,还真得另说了 。

  民族复兴网编者编后语:这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作者的文字功底十分了得。没有夸张、没有修饰,娓娓道来中勾起一代人强烈的共通感,平静而又温和的语调暗示着剧烈的冲突。
  这城市曾经属于一代人,那时,当一座新的建筑拔地而起的时候,人们会欣喜若狂。而如今,城市建设的越来越漂亮,越来越繁华,但却不能引起人们心中丝毫的快慰,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市远离自己而去,城市建的愈繁华,人们愈感到它的压力。那些年轻的后生们对作者的“礼貌关注”只不过履行职责而已,这城市也不是他们的,而且他们压根就没有拥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