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辜负的理想
如果你去过重庆白公馆、渣滓洞,你一定会在那里看到一面与今天的国旗样式不同的特殊的“五星红旗”。之所以会有这样一面“五星红旗”,是因为缝制这面红旗的人,并没有亲眼看见过国旗的样子。这面旗帜背后,藏着一段革命者的信仰壮歌。
一
山城重庆,当年中国西南的工业中心,嘉陵江两岸有几十个兵工厂。1949年下半年,国民党蒋介石集团知道他们丢掉重庆只是时间问题,下令一旦重庆守不住,就把一切都毁掉,留给共产党一个烂摊子。
1949年11月,蒋介石给国民党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布置了所谓4大任务,首要的一个就是要在重庆搞大破坏。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破坏兵工厂。炸毁兵工厂的过程中,附近居民被炸死炸伤者不计其数。对待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国民党特务更是心狠手辣。
在重庆歌乐山下,有“两口活棺材”——白公馆和渣滓洞,这里关押着众多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这些革命者有很多都是精英,不是国内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是有海外留学经历,有的家世显赫。国民党反动派把这些精英关在这两处“活棺材”中,对他们进行了非人的折磨。
据重庆的军统特务头子、“重庆行辕二处”处长徐远举的供认,当时那里从古老的刑具到最新的美国刑具,一应俱全。其中还有直接从美国特务那里学来的测谎器、电鞭、光室、麻醉药品等“科学刑事试验设备”。“二处”对革命人士使用的刑具主要有老虎凳、水葫芦、踩杠子、吊杠子、竹签子等酷刑。有些酷刑光是看文字描述,都让人毛骨悚然。江竹筠,也就是江姐,在受刑过程中晕死过去三次。杨虞裳受刑到失明月余,李青林则腿折致残。
在国民党“情势尚好”的时候,他们还没这么疯狂,自信还有足够的能力保住西北、西南。但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战局的发展根本不容国民党做什么逆转的春秋大梦,也让他们逐渐走向绝望。越是绝望时刻,他们的人性就越是扭曲。到1949年8月,国民党手下的特务们在行将灭亡的时候,彻底撕下了往日伪善的面具。那些手无寸铁的被关押的革命志士们,面对着疯狂的特务们,表现出大义凛然的精神面貌。
二
1949年的春节,在关押革命志士的渣滓洞里,地下党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春节联欢会。随着三大战役的结束,国民党败局已定,眼看着解放战争胜利的曙光已经要来了,监狱里的难友们欣喜若狂。春节当天,负责值班的正好是被监狱难友们策反多时的看守黄茂才。黄茂才和他们聊得来,对他们抱有同情,平时大家经常一起摆龙门阵,再加上当天上级都不在,黄茂才就同意了他们在监狱里举行春节联欢会。
于是,1949年的大年初一,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一场春节联欢会开始了。
夜色渐渐褪去,牢门外15瓦的灯还在闪着微弱的光芒,岗亭上就传来了“梆梆”的响声。1号牢房,突然升起了一阵嘹亮的歌声:“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很快,其他牢房的人也开始合唱,一开始还有点不整齐,慢慢地越唱越统一,300人的晨歌震天动地。第二个环节是互赠礼物。那天,渣滓洞难得牢房大开,大家都纷纷把自己精心准备的小礼物送给楼上楼下的难友们。里面有香烟纸做成的贺卡,有黄泥做成的象棋、围棋,还有纸壳做的扑克牌。余祖胜是监狱里首屈一指的“工艺大师”,他制作的五角星、利箭和小红心备受大家欢迎。送完礼物,春联也是要贴的,同志们用吃饭剩下的稀粥把春联贴在了签子门两边,欢庆春节。
贴完了春联,文艺表演也开始了。首先是楼四室表演的翻跟头,几个人从放风坝的这头一直翻到了那头,一连串人影形成了长长的抛物线。接下来是楼五室的叠罗汉,他们一边表演节目,一边借机侦察墙头的电网。表演一直从上午进行到下午,跳土地、耍魔术……
监狱里有不少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难得有一个大家都能从牢房里出来的机会,他们就趁机组建了“铁窗诗社”,在春节这天进行了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聚会。大家作诗和诗,彼此鼓舞,期待着一起冲出这口“活棺材”的那一天。
难友中有一位叫蒲小路的,13岁,四川西充人,6岁时丧母,后来的继母对他很坏,动辄打骂。10岁时,他爬上了一辆过路的货车,孤身跑到成都。他在成都、重庆流浪很久,稀里糊涂给国民党连长当过勤务兵,也以俘虏的身份在共产党部队待过。因为一件小事,蒲小路顶撞了国民党军官太太,这女人在军官面前告了一状,说小路是共产党的探子。小路被五花大绑,送到军部。军部的人认为这孩子不简单,小小年纪就去了上海、武汉,还在共产党部队待过,觉得可以问出点什么,于是软硬兼施,小路就是摇头。于是,军部把这个13岁的孩子送到了渣滓洞。蒲小路刚到监狱,个性倔强,喜欢顶嘴,吃饭抢饭。但狱中的难友并没有看不起他,而是同情他的遭遇,吃饭时匀出一点让他多吃,干活时总是让他多休息。诗人蔡梦慰教他学儿歌,何雪松教他读五言诗,潘星海教他阿拉伯数字和加减法。有一段时间,蒲小路常常借着栅栏前微弱的光线,在地上练习写字,在他床头的墙壁上,写满了生字和算术公式。在大家的教育下,小路从一个顽皮少年,逐渐成长为一个革命战士。
左绍英,川东临委书记王璞的爱人。那年8月,王璞领导的上川东武装起义失败,他和左绍英成了国民党追捕的对象。左绍英身怀六甲,到乡下堂兄家避难,堂兄酒后失言暴露了她的行踪。特务逮捕了左绍英,把她关进了渣滓洞女牢。狱中的同志伸出了援手,他们把自己床下的枯草拉出来,帮她把床垫得厚厚的,年长的邓惠中大妈送来了自己的旧线毯,江竹筠每天和她谈心。由于轮番的酷刑,左绍英在监狱里早产了。整个监狱一下子忙碌起来,大家帮左绍英要来医药用品、鸡蛋和白糖,邓大妈自告奋勇为婴儿准备衣裤和尿布。孩子顺利降生,大伙儿用苏联女英雄的名字,给她取名为“卓娅”。卓娅的到来,给冰冷的监狱带来了生气。男牢的叔叔们给她带去了绒衣和毛毯,还有人托关系送去了一盒红烧肉罐头、半筒奶粉、几十颗鱼肝油……
孩子就这样在大家的照顾下,一天天长大。1949年春节联欢会时,不知是谁有意无意地叫了卓娅一声“监狱之花”。从此之后,“监狱之花”就成了这个孩子的称号。在最黑暗逼仄的牢房中,这个婴儿就是星星之火,照得人脸上熠熠生辉。
三
随着前线战局接连失败,国民党反动派越来越歇斯底里,他们要在最后时刻把这些被关押了多年的革命志士们全部杀掉。此时,牢狱外的党组织一刻也没有停止努力,想方设法要将同志们营救出来。川东特委曾派人几次打入白公馆和渣滓洞内部,无奈渗透行动最终都没能成功。
1949年8月,蒋介石和毛人凤飞到重庆,亲自布置对白公馆、渣滓洞的屠杀事宜。从9月份开始,就陆续有革命者被一批批从监狱里提出来杀害。9月6日,杨虎城将军和他年幼的两个孩子,以及宋绮云、徐林侠夫妇、小萝卜头宋振中,被秘密杀害于松林坡。
陈然,河北香河县人,1939年入党,地下工作者,曾和战友们一起办了《挺进报》。在重庆解放前夕国民党的破坏活动中,陈然被抓进了渣滓洞。国民党特务用尽了手段也撬不开陈然的嘴,反而是陈然在监狱里也要用香烟纸,利用打听来的情报继续出《挺进报》,出完之后还到处传阅,宣传工作做到反动派的眼皮底下。1949年10月28日,陈然被国民党杀害。
之前,《挺进报》特支和电台特支一直是单线联系的,谁也不知道和自己联系的同志是谁。陈然发现自己收到的电讯稿字迹工整、一丝不苟,对这位同志很敬佩,但地下工作不能暴露,他就给这位素未谋面的同志写了一句话让组织带过去——“致以革命的敬礼!”结果这位同志也给他回了一句话——“紧紧地握你的手!”直到陈然牺牲的那一天,国民党法庭宣读判词时,他才知道,原来和自己关在一个牢房里多时的成善谋,就是那个他敬佩的同志。那一刻,两个人甩开特务的看押,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不约而同地说“致以革命的敬礼!”“紧紧地握你的手!”,尔后开怀大笑,掀翻了审判桌,高呼革命口号。法庭被他们闹得无法继续,只能草草收场,直接把他们押往刑场杀害。
被押到刑场时,陈然用反绑的手撕下了囚衣上的纸,转过来对着行刑队们喊,“你们有种的,正面开枪!”但行刑的人不敢,强行把陈然转过去,从背后开了枪。
刘国鋕,四川省泸县人,出身豪门,1940年考入西南联大,同年入党。1948年4月遭叛徒出卖,被抓进了渣滓洞,受尽了折磨,但始终一言不发。刘国鋕的五哥刘国錤,是国民党政府四川省建设厅厅长的女婿,在香港经商,很有钱。为了救自己的弟弟,刘国錤先是上上下下打点了关系,送了很多金银财宝。徐远举让刘国鋕在报纸上公开发一个退党声明就可以出去了,但刘国鋕不同意。1949年7月,刘国錤担心弟弟的安危,再一次来到渣滓洞。这一次,他直接带了一张汇丰银行的空白支票给徐远举,说只要降低条件放了他弟弟,这支票上他想写多少就写多少。徐远举同意了,让刘国鋕不写退党声明出狱,只需要写一个悔过书就行,刘国錤知道弟弟的性格,把悔过书替他写了,只要他签个字。但刘国鋕不愿意签字,刘国錤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弟弟,让他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家里人想想。刘国鋕何尝不想和家人团聚,刘国錤给他带了一张全家照,他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夺眶而出。但在他心里,还有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面对哥哥的苦苦哀求,刘国鋕只是眼含热泪,缓缓摇头,绝不签字。要放,必须无条件放人,否则他就不走。
“五哥,我理解你和家里人对我的思念。我有我的信念、意志和决心,这是谁也动摇不了的!我自愿为人民牺牲自己,你们不要再管我,也不要再来了。”刘国鋕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时,年仅28岁。特务来提押刘国鋕时,刘国鋕正伏在牢房地板上写诗,特务朝他吼叫,他回答:“不要慌,等老子把诗写完以后,再跟你们一块走!”
越是黎明前,黑暗就越是疯狂。11月27日下午,对白公馆和渣滓洞最后的大屠杀来临了,这一天的歌乐山尤为阴冷风寒。王振华、黎洁霜,1942年被关进白公馆,两人在监狱里结为夫妻,生下了两个孩子——王小华和王幼华。临死之前,他们已经知道了结果,但唯独想要这两个孩子活下来。在监狱的种种酷刑折磨之下,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半句求饶的话,但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们第一次开口乞求道:“多打我们几枪,把孩子留下吧!”行刑的特务毫不理会,他们故意当着王振华夫妇的面,用刀戳死了小华,掐死了幼华,再把悲愤欲绝的夫妇俩双双杀害。黄显声将军被特务的子弹从背后打中,只来得及转过身骂一句“狗特务”,就牺牲了。
分批屠杀到了晚上,白公馆只剩下了十几个人。渣滓洞还有200多人,被集中在几间牢房里。这一次,特务们直接端起了冲锋枪对着牢房扫射。革命者看到被提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时,就已经猜到了国民党的想法。在特务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不少人挺直腰板,唱起了国际歌。特务们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倾泻而出。革命者们喊出了最后的口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新中国万岁!”
就在特务们的枪口发出火光的时候,有的同志的第一反应不是躲开,而是迎面朝着牢门扑了过去,用身体给后面的同志挡住子弹。何雪松临死前都在高喊:“你们这些强盗也活不了多久了!”用身体死死贴住牢门。“监狱之花”卓娅也没能逃过国民党的毒手。敌人杀人时,左绍英奋力把孩子护在怀里,自己中弹牺牲,护住了孩子。等到特务来补枪的时候,看见了卓娅在尸堆里还在动,又瞄准卓娅要开枪,侥幸未死的罗娟华看到了,拼了自己最后一口气扑了过来,用身体替孩子又挡了两枪。丧心病狂的特务杀死罗娟华之后,又拨开她的尸体,杀害了幼小的卓娅。
解放军进军很快,特务杀人的时候也非常慌张,杀完人之后,他们堆柴泼油放火,渣滓洞燃起了冲天大火。只有少数人没被打中要害,他们从尸堆里爬了出来,拼命求生。歌乐山连续降雨时,曾把渣滓洞的一面墙冲垮,看守们让革命者去修墙,他们就用自己衣服里的烂棉花混在泥土里,让墙不那么牢固。这时候,这面墙成了关键,幸存的几个人一起推倒了这面墙,逃出生天,在山林藏了两天,终于等到了重庆解放。可惜的是,大部分革命者牺牲在了那场大屠杀里。
1949年11月30日下午重庆解放,解放军赶到歌乐山后,看到的是白公馆、渣滓洞的断壁残垣。许多身经百战的战士禁不住嚎啕大哭:“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晚了”。等到革命者的家属们冲上山要找自己亲人遗体的时候,不少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难以辨识。等到逃出生天的罗广斌回到监狱后,只有那面被藏起来的五星红旗,还完好无损。没能救下这些人,无疑是一种彻骨的痛,是一份永远的遗憾。
笔者不由得想起,在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中,烈士就义前的吟诵,仿佛穿行几千里,其声猎猎:故国山河壮,群情尽忘春……
四
革命者从不畏死,亦从不轻生。在狱中,江竹筠、黄玉清和曾紫霞,仅凭着记忆,就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一段段背出来。关押在白公馆的谭沈明,只有高小文化,十年来坚持自学俄文与英文。唱歌、背诗、扭秧歌、自歌自舞自开怀,灰暗的天空下,小小的屋子里,却有一番炙热,令人心头发烫。
在笔者看来,这种精神和情怀是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来自东方的“罗曼蒂克”。人之所以愿意去追求那看似虚无缥缈的浪漫,在这浪漫背后一定藏着某种真正有分量的东西。等待是用时间来浇筑的,而希望便在时间上萌芽。他们不曾负理想,理想也不会负他们。
不久后,神州万里同怀抱,红旗插满全国各地,革命者立下的诺言一一实现。那些为虎作伥、鱼肉百姓之徒,被葬送在旧世界;那些辛劳一生却两手空空的人,真正站了起来。
天地转,光阴迫。多少年后,成长出来的,是一个繁花似锦的盛世。恍惚中,仿佛能看见革命者们年轻时的脸庞,他们当初想要的,应该就是现在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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