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里那一抹柔软的暖色
插图:郭红松
地处塔里木盆地东南缘的且末,北部悬浮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之上,因为地理偏远,交通闭塞,即便对新疆人来说,且末也是遥远的陌生的存在。人们对它的认知长久停留在残缺的文字和符号里。
我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安静的秋季进入且末的,参加一年一度的红枣丰收节。横穿沙漠进入且末绿洲,视觉从无边无际的灰黄里拔出来,扑入满天满地的红色盛典里,色彩的强烈冲击,让人一时回不过神。广场上张挂着巨幅红枣画,摆放着红枣做的巨大花篮;市场上满眼皆是一堆堆、一袋袋新采摘的红枣;孩子们的头饰别着星星似的红枣,少女的裙边缀满红枣……且末人对红枣的热爱,从他们的眼波里荡漾出来,感染万物,又被万物感染。红枣是且末秋天当之无愧的主角,是媒体百播不厌的“网红”。
聪明的且末人发明了红枣的多种吃法,蒸、煮、炒、煎,还有人像羊肉串那样烤着吃;顿顿吃饭离不开红枣,抓饭、清炖羊肉、面肺子、烤肉馕、稀饭,饭后甜点里更少不了红枣。且末人还为红枣自编了顺口溜“日食六颗且末枣,无须昆仑盗仙草”“饭后一颗枣,永远不变老”。
若羌县和且末县是我国面积排名前二的县,都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境内。且末面积与江苏省相当。与之比邻的若羌县,面积比且末还大,同处沙漠的两个大县,土壤类型相同,环境干燥、少雨多风,枣树无病、少虫害,长时间光照,有利红枣生长。且末县农业品种单调,大规模种植红枣的时间比若羌晚,且末刚起步时,若羌红枣已名扬全国。初期,且末红枣与若羌红枣比,有点类似在全聚德旁边支摊位卖烤鸭,在天津狗不理包子旁卖包子。要想打开缺口闯出一片天,绝非易事。且末人谋求长远,选择发展有机红枣,和隔壁亲兄弟暗自较劲,良性竞争。
这是且末农业史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绿色革命”。
科学种植有机红枣很讲究。红枣种植的行距、株距、定干的高度都有严格的规定,地里不允许套种其他农作物,只上农家肥。县里出台发展有机枣园的各种优惠政策,鼓励枣农。每年春秋两季,安排专业技术人员指导,检测土壤和红枣中的农药残留,保证红枣品质。且末坚持十余年,每年举办红枣丰收节。这一年的红枣节尤为特别,红枣节的到来,让且末人因疫情所致的压抑情绪一扫而空,全县的人几乎倾城出动,广场前的美食街异常繁闹,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脸上的一抹红晕宛若两颗熟透的红枣。灾难给人的生活带来了麻烦,灾难也磨炼了人的意志,生活仍在继续,丰收的红枣让人们感到生活的踏实和安稳。
红枣产自中国,《黄帝内经》就提到五果“李、杏、枣、桃、栗”为养,可见,中国种植红枣历史很早。《大唐西域记》开篇记录的阿耆尼,也就是现在的焉耆回族自治县,就有香枣的记录。新疆的红枣有灰枣、骏枣、冬枣等多个品种。灰枣肉多、核细小,骏枣个大、质实、核微圆,冬枣皮薄、甜脆适口。这三个品种里,灰枣最适合晒干枣。晾出来的干枣品相好,软硬适中,口感极佳。冬枣适合吃鲜枣,即卖即采,即买即食,口感最佳。且末种植的多是灰枣。朋友圈里朋友问我,为什么叫灰枣?回曰,因蒙着一层灰呀,所以叫“灰”枣。
朋友呵呵一笑。
其实,灰枣之所以被叫灰枣,因它成熟之前通体呈灰色,像小天鹅成熟之前灰色的羽毛。等到张开羽毛飞翔的季节,才能脱胎换骨,展露美丽容颜。
去且末前,脑海反复演绎着十几万亩红枣成熟后,大地红透的壮阔景象。与期待相反的是,眼前的红枣园灰扑扑的一片,大地灰扑扑的、树干灰扑扑的、树叶灰扑扑的,连大地之上碧蓝的天空下也浮着一层灰扑扑的土。凑近看,每颗吊在树上的枣基本晒干,红艳艳的脸蛋儿蒙着灰色的“纱巾”,羞羞涩涩,像成群结队第一次出远门进城逛商场的维吾尔族少女。
枣农拿着长长的木杆,轻轻敲打树枝,伴随着一阵烟尘,红枣腾云驾雾般纷纷降落。捡红枣特别辛苦,农民们蹲在地上,戴着手套一捧一捧装进筐,稍不留意会被刺儿扎伤,红枣那么小,一家一户,百亩红枣园“颗粒归仓”不容易。我去的时候且末县托格拉克勒克乡正在收红枣,真佩服这些农民,两个人十分钟能捡满一筐,而我捡了不到十公斤,已累得腰酸背疼腿发麻。生活是扎扎实实劳动的艰辛,如我这般蜻蜓点水的体验,矫情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晒红枣和晾晒葡萄干完全不是一回事。
晾葡萄干需要有专门的阴干房,红枣则不需要,红枣成熟后不采摘,一直挂在树上,等到霜降之后,十月底十一月初,树叶脱落,枣自然风干为深红色,待肉软甜润,香味浓厚,紧松适中后再打下来。采收完毕,枣农交付红枣加工销售企业公司,经机器清洗、灭菌、烘干、分级、包装,出来的红枣就可以流通上市了。
且末十四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接近六万平方公里是沙漠,占总面积的近40%,且末绿洲像一条绿色丝带,沿昆仑山下的车尔臣河两岸蜿蜒曲折,一旦水源断绝,很短的时间内便被黄沙掩埋。沿着任何一条路驶出且末县城,都能看到一道独特的风景,一边是白杨树紧紧环抱的绿洲,另一边是漫漫黄沙,黄沙漫漫。生与死在一条线上排列对决,以死相搏,血淋淋的场面触目惊心。距离县城几公里的来利勒克遗址,残存着古河道的遗迹和五六米厚的土层,从扎滚鲁克古墓群出土的距今约2800年的人类家族古墓,见证了且末同精绝、于阗、莎车等作为丝绸之路南道上的重镇的兴衰。《汉书·西域传》记载且末“去长安六千八百二十里。户二百三十,口千六百一十,胜兵百二十人”。可是到了玄奘从天竺返回大唐时,这里已是“城郭岿然,人烟断绝”,受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侵扰,环境日渐严峻,且末县城被逼到了昆仑山脚下的狭长地带。如此残酷恶劣的环境,却孕育出那么甜美的红枣,一木一树怀揣着柔软的暖色。看来,植物和人一样,能在现实中学习适应,重新修订生命。
从地图上看且末,形状像一把石斧,深入塔克拉玛干的灰黄部分是石斧上端,微微弯曲、闪着银色光亮的斧刃则是昆仑山,巨大的石斧立于天地间,具有辟地开天的力量。
(作者:李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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