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六)
魏巍:东方(六)
【第十三章 营长】
郭祥和杨雪,第二天中午赶到了西北闻名的古城咸阳。自从解放大西北以后,他们的军部就一直驻扎在这里。杨雪所在的军卫生部也驻在城里,郭祥的团队驻在城北,离城还有三四十里的路程。
他们下了车,在车站附近卖饸饹的小摊上胡乱吃了点东西,看见阅报栏下摩肩接踵挤了很多人。两个人挤进去一看,大吃一惊,报纸上的大标题是:“美国侵略军已越过三八线,正向北疯狂推进。”看报的人们在窃窃私议,脸上都带着一种忧虑的表情。
两个人无心细看,从人丛里挤了出来。郭祥抗抗杨雪的肩膀,低声地说:“你瞅瞅,这回咱们俩赶回来,算闹对了!”
“可不,”杨雪也庆幸地说,“要呆在家,部队开走了都不知道。”
杨雪原定同郭祥一起到营里去看看老陆,然后再回卫生部去,这时她又改变了主意,不去了。郭祥劝她还是走一趟,杨雪摇摇头说:“你快走吧,别给我出馊主意了!”
郭祥没有走出几步,她又喊住他:“你等一等!给我捎个小条儿。”
说着,她掏出一个小本本儿,蹲下身子在膝头上写起来。写了不到几行,就哧楞撕下来,折叠好,交给郭祥,然后说:“你可不许偷看,看了烂你的眼边儿!”
“那怕什么!”郭祥笑着说,“赶过年时候我再演傻小子,就省得化装了。”
郭祥装好信,就大步出了北关,沿着正北的大道走去。
咸阳城外,有不少秦汉时代的古冢,每一座都有一两丈高,一个一个像小圆山包似的坐落在原野上,上面长满了青草,给这座往昔繁华的旧都添了不少古意。这里比河北平原庄稼成熟得晚些,人们正在忙着秋收,田野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秦腔的高亢的曲调。
郭祥走得很快,大约下午两点钟左右,已经赶到他们营连的所在地杨柳镇了。这是一座五六百户的乡村小镇,郭祥所在的三连就驻在村西头几十户低矮的农舍里。
郭祥一气赶了几十里路,并不觉累,还觉得能放开腿走走,比坐火车马车还要舒畅。他进得村来,远远就看见了自己连里的哨兵,心里说不出多么高兴,好像离开了多少日子似的。
他在门口,同哨兵热乎了好大一阵,才进了连部的院子。房东和部队都忙着秋收去了,院子里静悄悄地。郭祥往北房里一看,只有通讯员花正芳一个人迎着门静静地坐着,穿着白衬衣,在那里低着头做针线活呢。他的神态是那祥专心,缝几针就停下来,察看一下针脚是否均匀,然后又接着缝下去。连长的到来,他仿佛一点都没有发觉。
这个花正芳,是全连中郭祥最喜爱的战士之一。他在战斗中极为勇猛、沉着,而平时却又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同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地脸红。他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人又长得十分漂亮,所以就得了一个“大闺女”的绰号。
郭祥见花正芳没有发现他,就故意放轻脚步,走到门边说:“嗬,这是给谁纳袜底哪?”
“连长,你回来啦!”花正芳连忙站起身来,来不及敬礼,红着脸笑了一笑。“你瞧小牛那双袜子,简直没法补了,我想干脆给他换双底子!”
说着,他把针插起,连忙接过连长的东西,掂了掂,笑着说:“这么沉!连长你给带来什么好吃的啦?”
“你瞅瞅!”郭祥笑着说。
花正芳一探手,抓出一大把红枣,放到嘴里吃了一个,说:“好甜哪!好几年没吃上咱们冀中的红枣了!”
“你给大伙分分!别叫小牛一个人抢了。”郭祥说。
花正芳跑出去拎了一大桶水来,郭祥在院子里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痛痛快快洗了一阵,一面说:“最近有什么情况?”
“咱们种的棒子,可长得不错。这两天正突击秋收哩,连操课都停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郭祥说,“形势方面有什么?”
“没有传达。光听说周总理有一个声明,说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着哇!”郭祥笑着说,“这里面就有文章嘛!”接着他又叹口气说,“你也是个老兵了,什么事还要光听传达!你看后勤部门有什么动作?”
“你平常不是叫我们不要乱打听嘛!”花正芳望郭祥微微一笑。
郭祥也笑了。
“最近形势很紧张,”郭祥说,“你感觉到了没有?”
“怎么没有?”花正芳说,“房东老大伯前些时见了我就悄悄地问:老解放区都分地了,咱们这里啥时候分呀?现在也不问了,一天蔫不拉唧地没有精神……自从美国军队过了三八线,街上的东西价钱眼瞅着涨了很多。你瞅瞅,我买的这条毛巾,前些时才五毛,这几天就要一块,真把人气得……”花正芳这时脸又涨红了。“我看,他要真攻过来,我们就要顶住,再不然,我们就打台湾!”
郭祥很满意他的回答。接着又问了些别的情况,喝了两碗水,就站起身说:“我到营部见营长去。”
“你到营部怕找不见他。”花正芳一笑。
“他在哪里?”
“就在镇东头那座红大门里。人说是西安一个大皮毛商人的家。”
郭祥一惊,又问:“他在那儿干什么?”
“大概快结婚了,”花正芳一笑,“正忙着布置新房哩!”
郭祥唔了一声,没有言语,接着整整军服,来到镇子东头。这里隔着一条河,对岸有好几十株大柳树。那座朱红大门就掩映在浓密的树荫里。
郭祥过了小桥,见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里面又是一重青瓦门楼,迎着门楼,是一座桔红色的油漆屏风。屏风上画着一棵古松、一个老寿星和两个献桃的童子。
郭祥刚要转过屏风,只听营长在里面说:“潘先生,真是太麻烦您了!”
另外一个声音接道:“哪里,哪里,营长你太见外了!”
郭祥转过屏风,看见一个肥墩墩的中年商人,正同一个通讯员把一架紫檀木镶嵌的大穿衣镜,从北房里搬出来,向西厢房走去。营长在西厢房的门口打着竹帘。郭祥见人们没有发现他,就乘机打量了一下这座院落。正面是一溜五间带走廊的高大北房,镶着大玻璃窗,垂着竹帘。两株很大的海棠树分列左右,结着红澄澄的果子。东西两厢房的门前,也各摆着两盆大夹竹桃。总之,在这个院子里,每一种大小摆设,都是二二编制,尽量让它成双成对,也许这里藏着主人的什么吉祥的意念。
穿衣镜抬到西厢房里去了。只听营长又说:“潘先生,您真太热心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地谢您!”
又听那位商人说:“陆营长,您说哪里话,咱们现在都是一家人嘛!您住到敝舍,就够我三生有幸了。再说,成亲这是终身大事,我就算帮你的忙,一辈子能有几回?……”说过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说:“你看这穿衣镜,摆在哪里好些?……”
他们似乎正在那里考虑着。这时候,郭祥按照军人礼节,喊了一声报告,揭开帘子走了进去。这是个两明一暗的房间,有着雕花槅扇。那架穿衣镜还摆在当屋,看来正在等待着最适当的位置。
郭祥向营长行了一个军礼。 “哦,哦……”他点点头,神情有些漠然,仿佛他的思想还没有从什么地方收回来似的。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够热情,连忙走上前来握住郭样的手说:“你回来啦!”
那位播先生随便看了郭祥一眼,并没有给予过多的注意。他还接续着刚才的话题说:“这架穿衣镜太陈旧了,放到新房里实在不成体统。不过这镜子是法国玻璃,货色不错,新娘用用也还方便……营长,您住到咱家里,真是请都请不到,需用什么东西,您尽管说。看还需要些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营长不胜感谢地说。
那位潘先生似乎沉思了一阵,说:“你看那边床头上是不是还要摆一张茶几儿?” “实在不用了!”营长又说。
“我看还是有个茶几好。”播先生神情认真,说着,连忙挑起帘子,对着北房喊道:“老三!老三!你把那个黑漆茶几赶快腾出来给营长用!”
“嗳,嗳!”只听上房屋里娇滴滴的声音应了一声。
潘先生显然为这娇嫩轻妙的应和感到满意,接着又笑嘻嘻地说:“营长,失陪!等茶几腾好,你就让他搬过来吧!”他指了一下那个通讯员,就走出去了,并没有着郭祥一眼。走到帘子外,又回过头说:“营长,什么时候,喜日子定了,早点告我,您这喜酒我是吃定了!哈哈哈……”说着,一摇一摆地踱回上房去了。
“不知是个什么混蛋玩艺儿!”郭祥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地想。
只听营长感慨地说:“你瞧,这新解放区的老乡,对待咱们多热情呵!”
说过,他沉吟了一会子,决定让通讯员把那架穿衣镜放到里间屋去。刚搬到里间屋,他左看右看,感到光线太暗,又改变了主意,让通讯员又搬出来,把它摆到外间屋的一个屋角里去了。这才满意地躺到一个帆布躺椅上,对通讯员嘱咐道:“小张,我告诉你:我们住到这儿可要注意一些。这可不同一般老百姓家!对待房东必要的礼貌是不可少的!衣服鞋袜都要穿得像个样子。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太土气了。去!你先把院子打扫一下!”
营长躺在躺椅上,正面对着穿衣镜,他不断打量着自己潇洒自若的仪容,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
“郭祥,你瞅我这新房布置得怎么样?”
郭样再次打量了一眼那紫檀木的八仙桌、太师椅、自鸣钟和墙上挂的一幅九美图,勉强笑了一笑,没有言语。
“你再到里面看看嘛!”营长又说。
郭祥掀起雪白的门帘,只见里面墙壁上糊着淡蓝色的花纸,一张有棚的雕花木床上,支着粉红色的绸帐。帐子里面摆着一对绣着喜鹊登枝的红缎子枕头。就是那一床绿不绿、黄不黄的粗布军被显得很不调和。
营长兴奋地走过来,扶着郭祥的肩头,再一次欣赏着未来的洞房的陈设。他还特意把那对大红缎子枕头,拿到郭祥面前说:“这喜鹊登枝,绣得不坏吧!你估计得多少钱?”他没等郭祥回答,就兴奋地说,“其实并不贵!这是我到西安,从旧货摊上买的。可是你瞅瞅,谁也看不出来这是旧的!”
“就是这条花被单稍贵一些。”他放下枕头,把它摆正,又指着被单说,“其实,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刚才潘先生的话说得不错,终身大事嘛,一辈子能有几回!”
他的眼睛望着那床黄不黄、绿不绿的旧军被,叹了口气:“就是这床被子太土气了。我已经对管理员说了,再到西安,买不起缎子的,就是麻葛的也换上一床!”
说过,又躺到躺椅上去了。
郭祥自进了这个院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种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到谢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似的。加上营长一个劲地说被子、枕头,心里就有些厌烦。但他一进门就暗暗警惕自己:绝不要嫉妒自己的战友,绝不要流露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不满。因此,他在极力地压制着。
“营长,”他转换话题说,“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营长反问。
“我说的是,部队有没有行动的消息?”
“你听到什么了?”营长望着他。
“我完全是瞎估计。”郭祥笑了一笑,接着说,“你看,美国人有没有可能打过来?另外,我们有没有可能去打台湾?”
“咳!”营长笑了一笑,叹了口气,“你这个同志呀,我早说过,是个好同志,可就是太不老练,听见风就是雨!你就不想想,我们打了多少年了?我们哪个人身上不是钻了好几个眼眼?我们老解放区,就说咱们冀中吧,已经快成了女儿国了。我们的经济方面也非常困难。要不然的话,上级为什么叫咱们在这里搞生产呢?现在战争刚刚停下来,我看一时半时决不会再打。再说,再说……”
“现在的形势,确实很紧张。”郭祥打断营长的话。“这次我家去,谣言很多,乌龟王八都猖狂起来了。我们村的一个老地主,竟然敢跑到贫农家里把过去分了的东西抢回去……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沉不住气了。”营长笑了一笑,“这是很自然的。你分了他的东西,他心里怎么能够满意?当然,一有机会,他就想捣乱。你找几个民兵,把他捆住送县就是了。”
他凝视着郭祥,拍拍郭祥的膝盖,诚恳地说:“郭祥呀,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你一定要好好提高自己的文化!现在形势不同了。部队进了城,要搞正规化了。战争年代那一套,光凭冲一下子,已经吃不开了。每一个干部在训练部队上,都要真正有一套才行。不然的话,”他瞅瞅郭祥,“那胜任工作就是有困难的。有人埋怨说:‘现在不打仗了,咱们老粗吃不开了。’埋怨什么?你积极提高嘛!当然,也难免会有少数人被淘汰!……”
“淘汰了,我就回家种地去。”郭祥说。
“瞧,打中你的要害,你就不高兴了!”营长哈哈笑了一阵。
郭祥忽然想起,口袋里还装着杨雪一封信,就一边掏信,一边说:“小杨随我一道回来了。”
“她在哪儿?”营长兴冲冲地问,“她怎么没来?”说着把信接过去,笑吟吟地端详了好一会子,才慢慢把信打开:
希荣同志:
你的身体好吧?工作顺利吧?我已经提前回来啦!因为这些日子形势很紧张,我怕部队有行动,把我丢了。
我走以前,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没有意见。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吧。但是假若部队有新的行动,我的意思是把那个日子推迟。我已经在火车上再三考虑过了。请不要生我的气。
小杨于咸阳车站营长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刚才嘴边的笑意消失了。
“多幼稚!”他把信往桌上一掷,叹了口气。“整个形势不了解,又不多用脑筋分析,这怎么行!……我要亲自去给她打个电话。”说到这里,他隔着竹帘喊道:“通讯员!”
那个正在院子里扫地的通讯员应了一声。
“等会儿把那个茶几搬过来!然后把门锁上。我先回营部去了!”
郭祥随着营长走出门来,刚刚走到屏风跟前,只听后面一声又尖又怪的声音:“送客!送客!”
郭祥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原来是上房廊檐下两个绿毛鹦鹉的叫声。郭祥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他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走出那个朱红大门。
穿过小桥,营长连招呼也没打,就急火火地往营部去了。郭祥不知怎的,心里怪不舒服,慢慢地向连部走着。走不多远,听见有人喊他,一看,原来是本连的司务长老模范。不管离多远,郭祥只要看见他那身破旧的军衣,略略驼背的身影,就知道是他。郭祥兴冲冲地赶上去,几乎要搂住他说:“老模范!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哩!”
郭祥看见他破旧的军衣上满是尘土,膝头上补着两个大补钉,那双踢死牛的山鞋也张开了口儿,有些怜惜地说:“你是才从地里回来吧?老模范!岁数不饶人呀,我看你也得注点意了!”
“不说这个!”老模范把头一摆,“我要找你谈谈。”
“咱们回去谈吧!”
“不,”他又把头一摆,“我马上还要到后勤开会。”
说过,他朝着村北的几棵大树走去。郭祥恭敬地跟在后面。
这老模范,名叫康保,原来是梅花渡一户大地主家的长工。前文已经交代,13年前,当小嘎子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逃到梅花渡的时候,他就是小嘎子在井台上遇见的那个救命恩人。从那时起,郭祥就喊他“大叔”,实际上早已是父子般的感情。以后,康保参军去了,本来想把他带走,因为他年纪太小,部队没有收留。两年以后,郭祥参军当司号员,老康已经是机枪班长了。两个人在一个连里,老康还是像父亲一般地关心着他。那个时候,郭祥还叫他大叔呢。老康觉得既是参加了革命,在连队里叫“大叔”总是不够顺耳,就叫郭祥改了。郭祥就叫他“班长”,但有时仍不免冒出一两句“大叔”来。郭祥当班长的时候,老康因为负伤体弱,就调到伙房当了炊事班长。等到郭祥当了排长,还是照旧喊他“班长”;老康则一直喊他“嘎子”。可是后来郭祥当连长了,在全连面前“嘎子”这两个字就喊不出口了,又怕影响他的威信,也就叫起“连长”来。这时候,郭祥对老康的称呼却比较容易解决,因为老康无论战斗、工作,样样为人表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老模范”的名字就叫起来了,起初是全连、全营,后来是全团、全师,就是军首长也这样叫他。郭祥也就跟大伙一起喊他“老模范”。但是两个人不管彼此如何称呼,都可以使人体察到那种极其深厚的、无比关切的阶级感情。
老模范在前面走,回过头说:“这次回去,家里怎么样?”
“我娘还好。我爹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谢家小子搞倒算死的,膛都开了。”
老模范站住脚步,半晌没有言语,又往前走。
两个人来到那几棵白杨树跟前坐下来。
“他们杀死我们多少人哪,”老模范把头一摆,“这仇没有个完!”他把他的一拃长的小烟管摸出来,拧了一锅烟。“可是有些人老是喊:革命成功了!成功了!该回家抱娃子去了!”
郭祥接过他的黑粗布烟荷包,倒了一些烟在自己的掌心里,一面问:“出了什么事啦?”
“叫我看,有的人思想不稳定。”老模范说,“还有个老资格公开讲: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说的是‘调皮骡子’吧?”
“还有谁?”老模范说,“自从开到这儿生产,他没干几天活。一下地,他就装病,还哼哼,一吃饭就是好几大碗。你给他谈话,他就说,生产?我还回家生产去哩!指导员批评了他一次,他干脆不起炕了。”
郭祥越听越沉不住气了,把腿一拍:“哈哈,这祥人连革命都不想干啦,你瞧,我得好好整整他!”
“你又来了!”老模范瞪了他一眼。“你可是在这方面犯过错误!”老模范这口气可不大像对待上级。
郭样偏过头笑了一笑。
老模范掖上烟锅,在苍茫的暮色里站起身来。
“咱们的战士是好的;我看就是思想工作跟不上去。有人一天价盘算着结婚,什么工作也不往心里搁,就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说到这儿,他有些气忿,停了停,又说,“你要多经经心!不论什么问题,当干部的,总要在心里多走几个过儿。我怕你不了解情况,一回来又是和通讯员滚蛋子,打扑克,将来一打仗,这个连带不上去可就糟啦!”说着,他站起身来,踏着他那踢死牛的山鞋,走到坡岸下面去了。
天上已经升起一眉新月,郭祥向连队走去。他好几次回过头来,望了望那个略带驼背的身影……
【第十四章 争论】
郭祥回到连部,正是人们秋收回来吃晚饭的时候。郭祥刚端起饭碗,那些排长们、班长们和战士们就川流不息地来瞧他们的嘎子连长来了。好像他们已经多年不见似的。那种战士们特有的欢乐与诙谐的谈吐,简直没有个完,小屋子掀起一阵阵的哄笑。郭祥带来的家乡红枣,还没有等待花正芳严格分配,就被人抢光了。满屋子吐了一地枣核儿。郭祥神情振奋,没有一点儿疲劳的祥子。要不是老模范的告诫,一场扑克是少不了的。当晚,指导员向他介绍了连队的情况,等睡下来,夜已经很深了。
第二天一早,郭祥就盘算着他的计划。准备首先找调皮骡子个别谈谈。可是刚把手插到洗脸盆里,一班长就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气急败坏地跑来了。
“调皮骡子跑了!”
他打了一个敬礼,就低下了头,摆出一副准备接受申斥的祥子。
指导员刚穿上一只袜子,手抖抖索索的,另一只袜子怎么也穿不上去。他指着一班长说:“你,你……你是怎么搞的?我早给你布置过,他是一个逃亡对象。”
班长的头垂得更低了。这场训斥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郭祥使了个眼色,暗示指导员冷静一下。
“你瞧,叫他抓住时机了!”郭祥说,“这家伙精得很,他看我昨天才回来,睡得晚,就叫他抓住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是他留下的信。”
郭祥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敬爱的连首长:
现在革命已经完成了,我回去了。是我自己批准的。我知道你们可能受批平,没有法子,请多多原凉!以后到我家,我好好招代,还是朋友!明人不做安事。敬礼!
公物留下,枪也擦了。
“王大发”郭祥气得把纸片一甩,从枕头下摸出驳壳枪,搭到肩上,说:“估计是什么时候走的?”
“怕是下半夜。”
“可能走哪条路呢?是大路还是小路?”
“我刚追到村外,从那条小路上拣了一条毛巾,是他的。”
“唔!……哪就从大路去追!”郭祥敏捷地说,“这家伙打过游击,有点心眼儿。”
说过,提枪要走,指导员拦住他,抢到头里去了。郭祥知道这个老兵不好对付,就喊:“花正芳!你也跟指导员去,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花正芳笑了一笑说:“叫我说少就少一个吧。像他这样的老调皮兵,别说全团,就是全师也数头一份了。”
“快去!”郭祥摆出连长的架子,“我正要抓典型儿咧!”
花正芳一听这话音,连忙接过连长的短枪,蹿到院里去了。
这突然的事件,一下子破坏了郭祥的心情。他胡乱扒了几口饭,把筷子一摔,就领着部队下地去了。到地里也不说话,砍高粱砍得咔咔的,好像每株高粱也都成了调皮骡子。昨天晚上,听了老模范的劝告,他本来准备把他找来好好地谈谈,进行一番耐心的说服,决心改变自己那种“整一整”的政策。谁知道过了一夜,这家伙却乘自己疏忽麻痹之际跑掉了!
说起调皮骡子,郭祥一向认为“整”他也是不屈的。无论什么任务,他就是干了,也得给你尥几个蹶子。而且谁要说他调皮,他就会瞪着眼说:“这叫调皮?我比以前进步多了。你参军日子太浅,要提起我过去的事儿,得吓死你!”是的,他过去确有不止一桩事叫人哭笑不得。就是犯纪律,也比别人更富于创造性。比如有一次行军,他崴了脚脖子,掉了队,路上碰上一个老乡,正愉快地赶着毛驴,一路走,一路唱。原来这地方刚刚经过土改,小毛驴就是老乡分的。他就赶上去,拐着腿,进行宣传,先讲国际形势,又讲国内形势,然后就夸奖老乡的毛驴,最后表达自己坚决保卫胜利果实的决心。说得老乡满脸是笑,嘴都合不拢了,就说:“同志,看你这腿拐得多难受,你骑上去吧!”他一边推辞着,一边就跨上毛驴,在部队后面远远地跟进。这个例子,后来被兵团政委知道了,在政治工作会议上,作为约束不严的典型事例提出过严肃的批评,弄得军首长都脸上无光。虽然如此,但在郭祥的内心深处,也有几分喜爱他的地方。因为他最突出的长处,就是作战勇敢,而且战斗经验相当丰富,在节骨眼上,常常能解决一些问题。比如打徐水城,在进行巷战的时候,有一个大门总是突不进去,因为高房上有一挺机枪,封锁得特别严密。在这里牺牲挂花了20多个,连一向敏捷的花正芳也负了伤。这时候,他满不在乎,并且洋洋自得地说:“瞧老调皮兵给你来一手啵!”说着就装作要冲过去的架势,把他的大衣猛地往大门前一扔,敌人那挺机枪就哗——地扫了一梭子,等敌人发现受骗猛然一愣,调皮骡子已经蹿过去了。不一时,炸药放好,黑烟冲天,那座高房子就像害了大病似地瘫在那里。正是因为如此,他在连队里也颇有一些威信。领导上多次想培养他成为一个干部,因为他确实很老了,和他一起参军的人,有的已经当了营级干部,而他还是一个兵。但他对此毫不介意。你同他谈人党的事,他说:“一天开会,麻烦死了!”你说要提他当干部,他说:“我操不了那个心,哪有当兵自由!”你劝说得他急了,他就说:“别谈了!别谈了!反正我跟你们走就是,革命成功了,我还是回去种我的地!”瞧,他现在真的实践他的诺言去了。
郭祥正在气恼,下午花正芳跑来说,调皮骡子已经抓回来了。果如郭祥所料,他正背着背包在大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走哩!
郭祥急急回到连部的院子,见调皮骡子正坐在自己的大背包上端着小搪瓷碗喝水。他服装整齐,神态自若,完全不像一般开小差的样子。他喝完一碗,又伸出碗说:“花正芳!还有没有?再来一碗!”
花正芳略显迟疑,他就说:“怎么?犯一点儿错误,连水都不让喝啦!”
郭祥气更大了,走过去大声说:“给我讲!你为什么要开小差?”
他端着碗,继续喝他的开水,满不在乎地拉着长声说:“连长,别发那么大的火嘛!有什么事大不得了?慢慢商量嘛!”
“别耍贫嘴!”郭祥指着他说,“你讲,为什么要开小差?”
“有没有我的民主?”他把小碗放在地上,反问。“要容我说,首先,我这就不能叫开小差。你问指导员,我给他讲过多少次啦。你们光讲空话,不解决人家的实际问题嘛!”
郭祥要压倒他,咬定一条:“我问你,你经过谁的批准?”
“那,那,”他把头一歪,“那你们都不批准,我就只好自己批准锣!”
气得鼓鼓的通讯员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小牛说:“人家是老资格嘛,当然可以自己批准自己了!”
“小毛孩子!”调皮骡子的脸略红了一红,瞪着眼说,“解放军可不许乱讽刺人!”
正在喝水的指导员,把碗一放,站起来说:“王大发!你仔细想想,全团全师甚至全军,谁像你这么调皮!你也革命好几年了,一贯地调皮、落后,难道你自己就一点也不感到惭愧?”
这句话像是刺中了他,他的脸涨红起来了。
“我,我……”他激动地打了几个隔儿才说下去。“我,我承认调皮,但我并不落后。你们,你们说,我哪一次战斗不是冲在前面?我哪一次装过孬种,当过草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比你们谁少走了一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咧!可是你们,你们……”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你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们什么地方说话不算数?你说!”郭祥气昂昂地指着他问。
“好,我说。”他充满激动,觉得自己十分理直气壮。“首先,打日本那时候,你们说,‘不打倒日本鬼子不回家’,是吧?打倒了日本鬼子,该让我回家了,你们又提出了一个‘不打倒蒋介石不回家’,是你们说的吧,嗯?现在这些都实现了,革命已经胜利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去呢?……”他的嗓音嘎哑了,似乎流露出一点悲硬。
“你别哼哼卿卿的,”郭祥说,“你自己也得了胜利果实!”
“是,我是分到了土地,”他抹抹鼻子,“可是有了地没人种就能自己长出庄稼来吗?嗯?”
“你别忘了还有敌人!”郭祥声音更高地说。
“敌人?敌人在哪儿哪?你让我看看!”
花正芳插嘴说:“台湾,台湾就没敌人啦?”
“什么时候打台湾你叫我,”调皮骡子说,“哪个孬种不来!”
“昏家伙!”郭祥说,“美国侵略朝鲜,你知不知道?”
“他怎么知道?”小牛也插嘴说,“人家从来不看报,上课的时候画小人人儿!”
他轻蔑地翻了小牛一眼,显出不值一驳的样子,又继续说:“要按你们这么说,那革命就没有个头儿啦!只有当‘辈兵’啦!” 郭祥激怒而威严地说:“先把他关起来!”
花正芳把调皮骡子押往禁闭室去。临出门,他还低声但用郭祥能听到的声音说:“关禁闭算什么,有人当了排级干部还蹲禁闭哩!”
郭祥又气又恼,正要发作,忽然营部的通讯员气喘喘地闯了进来,打了一个敬礼:“报告连长,指导员……”他喘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什么事了?”郭祥问。
“叫你们跑步到团部集合!”
“到底什么事呀?”指导员也问。
通讯员没有回答,一步蹿到门外,回过头说:“你们要误了事,我可不负责任!”说过,到别的连传达命令去了。
“快走吧,伙计!”郭祥立刻挎上枪说,“准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出了门就向团部飞跑。已经跑了一天,十分疲劳的指导员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果然,他们在团部驻地村东的一所古庙里,听到了政委报告的惊人的消息: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以后,朝鲜人民军的主力,被隔断在南朝鲜还没有撤回;向北推进的美国侵略军,不顾我国政府的警告,已经越过了三八线;现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临时首都平壤市,已经陷于包围中。朝鲜人民的命运正处于最危急的关头。接着,政委宣布了毛主席、党中央的重大决定:要立即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本部队奉命立即停止秋收,擦洗武器,进行动员,三天后待命开动。
会议结束,己经后半夜了。郭祥刚离开那座倒塌的山门,就擂了他的指导员一拳,说:“伙计,你的决心怎么样?”
“打呗!”指导员说,“那有什么说的!”
“对!”郭祥十分高兴地说,“毛主席这个决定,真是太英明了,真碰到我的心坎上了……过去,咱们打过日本鬼子、国民党,就是没有打过美国鬼子,这一回我倒要见识见识!我要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漂洋过海来侵略别人?”
两个人沿着村野小路走着,秋风吹得棒子叶飒飒地响。指导员又说:“老郭,你不觉得动员时间太短吗?咱们连有一些人退坡思想很严重,他们要听说到外国去,能拉得动吗?”
“没有问题!”郭祥乐观地说,“咱们的战士,你还不了解么?尽管平时有人闹些个人问题,真正到了节骨眼上,倒是不含糊的。这是我多年的经验了。咱们俩分分工。一回去连夜开支委会。你跟别的支委专门搞动员;把那些落后家伙全包给我,我有办法!”说着,他鬼笑起来,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月色朦朦,原野苍茫。郭祥轻快地走着,完全忘记了还没有吃晚饭呢。他越走越高兴,不由得唱起歌儿来了。这是中国工农红军东渡黄河向抗日前线挺进时唱的歌子: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抗日先锋军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坚决与敌决死战!
…… “喂,算啰!算啰!”指导员笑着说,“看你这股劲!要是帝国主义知道,准说你是‘好战分子’!”
“可我是革命的好战分子呀!”郭祥停住歌声,笑了一笑,“我自己也觉着怪。一说打仗我这身上就来了劲儿!那年打保北战役,我害回归热,一直烧了七天七夜,到厕所去解个手,身子软得像面条似的;后来一听说咱们连担任突击任务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满身力气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抖劲,全身的骨头节噼啪乱响!”
说着,笑着,前面已经是杨柳镇了。
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的消息,陆希荣在中午紧急召集的团党委会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使他感到意外。“为什么中央要作出这样的决定呢?为什么在中国大陆上连续22年的战争刚刚结束,国家困难重重,战争创伤十分严重的情况下,会作出这种带有‘冒险性’的决定呢?如果在国外能顶住敌人,那倒还好;假若一旦顶不住又怎么办?这将把刚刚成立了一年的新中国置于何地?这将把中国军队的威信置于何地?而且刚刚开始的恢复和建设工作,是否还要继续进行?”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浮到他的脑际来。但是他看到团党委的委员们,都在称赞着中央决定的英明,他也就没有勇气提出这些问题,而且在发言中,也勉强举出了几点理由赞美这个决定的正确。
这决定使他慌乱不安的另一原因,很明显对他正在积极进行的结婚准备,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回来的路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在抗日战争结束的那段“和平的日子里”,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刚刚见了一次面,几乎没有细谈,战争就爆发了。在解放战争中,东征西战,每天不是一百,就是八十地走,哪里还有闲散的岁月!在一次难得的休整期间,他结识了一家房东的女儿,她是多么温雅而又热情!可是却有人警告他,说那人是“地主成分”,当时正处在森严的土地改革期间,他不得不被迫放弃。今天呢?当他预定的婚期,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传来了这一个突然的“决定”,马上就要投入一场不可知的战争!这一切使他过去的一个认识更加明确,更加强烈了。他认为:革命是有前途的,而个人却是没有前途的,在无休止的严酷的斗争中,个人的幸福是谈不到的。
他骑着马,缓缓地回到营部。躺下来,仍然思绪不宁。直到后半夜,心神才安定下来,一个鲜明的思想来到他的脑际:他要把婚期提前,尽管离部队出动只不过三天时间。
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布置了工作,然后就对教导员很客气地说:“老陈,我到卫生部去一下,很快就回,你看行不?”
这老陈文化程度很低,工作能力也不如他,平时一贯对他百依百顺。听他这么说,就笑了一笑,点头答应。他立刻通知马号备马,又把马肚带亲自紧了一紧,一出镇就向南狂奔而去。
一直到咸阳北关,他才让马放慢了脚步,这匹枣红马,已经通身大汗,像水洗过的一般。连他自己的两条裤腿都湿了好大一片。在马缓缓走着的时候,他对即将到来的谈判作了一番考虑。他估计,杨雪对这仓促的决定,难免会有一些意见,因为一个姑娘对她一生的大事,总是不喜欢过于潦草。但是只要自己耐心说服,协议是可以达成的。
他经过咸阳大街,穿过钟鼓楼,幸好没有碰到军部的首长,就在卫生部看护连的门前高高兴兴地跳下马来。把马拴到大门里的一棵枣树上。
一个小护士正在南房值班,走出来嘻嘻一笑:“哈,原来是陆营长来了!你找谁来啦?”
“我找你来啦!”陆希荣也开玩笑地说。
“呸!”小护士把头一歪,“我们班长正在北房开会哩,我给你叫去!”说着就想冲北房喊叫。
陆希荣摆摆手,连忙止住她说:“别大张旗鼓的!”
陆希荣在南房里坐定。不一时,小护士回来说:“你先等等儿,她马上就来。”
陆希荣同小护士说了阵闲话,等了一阵还不见来,他心情烦躁地说:“去,你再催催!”
一时,小护上又回来说:“我们班长正发言哩!”
刚说着,杨雪进来了。小护士机灵地躲了出去。也许是天热的缘故,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看去简直像个男孩子。
“哎呀,我的营长,人家正发言哩,你怎么就不照顾照顾别人的威信!”她的脸色略略有点儿不满。
“嗬,瞧你,”陆希荣笑着说,“从家里回来,也不到我那里去一趟,别人跑了几十里来看你,你还生气!……你瞧瞧这!”他指指自己被马汗浸湿了的裤腿。
几句话,就把杨雪刚才的埋怨吹得无影无踪,她的一双大眼睛瞅着他,笑了一笑:“你于什么来啦?”
他没有答话,走上去,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手里。
杨雪红着脸,低声地说:“情况这么紧,真的,你干什么来啦?”
“我到军司令部有事,顺便看看你,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你说吧!”
“不,”陆希荣笑着,亲昵地说,“你要同意我才说哩!”
杨雪也笑着说:“什么事,你可说呀!”
“不,不,你说同意!”陆希荣攥紧她的手说。
“瞧,不知道什么事儿,叫人家怎么同意呢?”她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终干她战胜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把手从陆希荣手里抽出来,挥了一挥,决断地说,“好,我同意!你说吧!”
陆希荣用手点点她的鼻子,说:“好,这可是你说的!”然后他无限亲切地和杨雪并着肩膀坐下来,说,“部队马上要执行新的任务,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杨雪兴奋地点点头,说:“我刚才发言已经说了,这次我坚决要去!”
“对,这是一个非常光荣的任务。”陆希荣郑重地说,“可是咱们的事怎么办呢?你看,能不能提前举行?”
“就在这几天?”
“对。”
杨雪犹疑了。她沉思了半晌,然后瞅着他,惶惑不解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我也跑不了呀!”
“是的,确实太仓促了!”陆希荣显得十分诚恳,“我懂得这是一个姑娘一辈子的大事,太草率是会叫人不愉决的。”
“不,不是为了这个!”
“咳,我知道你们的心理。这样办,我也是很抱歉的。”
“真的,不是为了这个。”
“那,那是为了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要出国。”
“我同意你出国呀!”陆希荣说,“我就不懂这同结婚有什么矛盾!”
一句话,把杨雪说恼了。她站起身来,说:“你要我腆着大肚子去看护伤员吗?你要我腆着大肚子去行军吗?”
说过,她跨出门外。“小杨,小杨!”陆希荣连喊了几声,她头也不回地朝北屋去了。
陆希荣怔怔地站在当院里。这时北屋的讨论会,大概还在进行,只听见一个女同志尖尖的声音说道:“人家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们绝不能置之不理,见死不救!我们班决不能落后,还要克服不团结现象!我承认我自己过去爱闹小性子,也有点爱哭,这次我一定克服!希望同志们多多批评!……”
陆希荣看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西房凉已经盖满了院子。他走到枣红马跟前,枣红马不断啃着树皮,咴咴地叫着。陆希荣无可奈何地解开了疆绳。
在回去的路上,陆希荣信马由僵地走着。他在想,虽然小杨平日有性急的地方,但从来不像这样。为什么她今天表现得这样决断?这样无情?为什么在婚期提前几天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上,竟不允许有商量的余地?很可能这不过是一种借口,用来掩盖其他的问题。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郭祥这个“嘎家伙”是不是在起着不好的作用。其根据是:第一,他们是老乡,在自己同小杨结识以前,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第二,即使自己同小杨建立关系之后,小杨也仍然爱去找他,同他打打闹闹,并不能认为是很规矩的;尤其是,第三,小杨这次的假期本来是一个礼拜,可是只呆了三天就同郭祥一道跑回来了。他们究竟在路上谈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呢?回来以后,她竟然来都没有来,并且来信要求把婚期推迟,这分明是某种迹象的可靠证明。第四,就是这次“谈判”。假如一个女人真正热爱一个男人的话,难道在大战即将开始这样宝贵的时间里,她竟会这样冷淡?此外,他又想到郭祥。这个人在战斗里一向诡计多端,连敌人都害怕他,对待同志也不会没有心眼。令人奇怪的是,最近,他到自己布置的新房里去,对婚事不仅没说半句祝贺的话,还一味谈乡村的阶级斗争,这也是叫人不能不怀疑的……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那马早就饿了,走几步就把脖子歪到庄稼地里。陆希荣拉马嚼子很费劲,气得他照着马头狠狠地摔了一鞭。
【第十五章 政委】
这几天,部队处于极度的紧张和忙乱之中。
自从解放大西北,部队开到这里垦荒生产以来,已经将近一年时间。现在要顷刻间由和平转入战争,是何等的紧迫!秋收停下来了,刚刚收割下来的庄稼,在场里、院里、地里堆得到处都是。
战士们忙碌地擦洗着武器。后勤部门忙碌地领发弹药,缝制米袋,日夜不停地叮叮当当地打着马掌。除此之外,还要把主要时间用来作思想动员工作。为了严格保密,部队大都拉到村外的大庙里或森林里,对于出国作战抗美援朝的问题,每天都进行着热烈的讨论。 动员工作第三天中午,花正芳正在村头井台上洗刷碗筷,看见村外大路上,远远地跑过来一匹枣红马,马上坐着一个人,身量虽然不高,但从那挽僵绳的姿势看来,十分英武有神。一个骑兵通讯员,骑着一匹栗色马,倒挎着冲锋枪,紧紧跟在后面。
花正芳眼尖,早看出了是团政治委员周仆,就连忙跑回来叫郭祥。郭祥正躺在用门扇搭起的床铺上扯着呼噜睡哩。
“连长!连长!政委来啦!”花正芳一边叫,一边推他,推了几把,都没有推醒。
这时政委已经走了进来,惊讶地说:“郭祥,你怎么睡大觉哇?”
郭祥揉揉眼站起来,冲着政委不好意思地一笑。
花正芳替他解释说:“刚才我叫他迷糊一会儿,他已经一天一宿没合眼了。”
郭祥知道政委的烟瘾全团闻名,就从笔记本上扯下一张宽宽的纸条,抓起烟末,很熟练地卷了一个大喇叭筒,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政委,这又是你常说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哪!”
“好,我接受!我接受!”政委接过大喇叭筒哈哈一笑。
“政委,”郭样两手撑着膝盖,伸着脑瓜,瞅着政委亲切地说,“我看你这几天瘦多了!你的胃病,最近又犯了不?”
“不要紧!”政委挺挺身板,“我看再打几个回合问题不大!”
“你过于费脑筋了,”郭祥说,“你瞧别人30岁没有事儿,你倒谢了顶了。”
“不能不操心哪!嘎子。”政委说,“团长又不在,这担子是够重的。”
“现在他的伤怎么样?”郭祥关切地问。
“他的臂部骨头肯定是断了,腹部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政委叹了口气说,“我看这碗饭,他是吃不上了!”
政委把郭祥那个大喇叭筒刚刚抽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拳头似的烟斗,要郭祥汇报一下连队动员和准备工作的情况。郭祥的文化程度虽低,但记忆力很强。他把几天来擦洗武器,配备弹药,农产品的处置以及动员工作讲了一遍。最后的结语是:连队情绪异常高涨,今天下午就举行全连签名。据他看,到朝鲜打美国鬼子,那是绝无问题的。惟一有问题的就是调皮骡子。
“哦,调皮骡子!”政委微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兴趣的事情,接着问,“他说不参加签名吗?”
“哼,这个家伙!”郭祥说,“前几天把他抓回来,我本来想同他好好谈谈,可是他脸都不红,还大喊大嚷,说‘革命已经到底’了!”
“经过这几天的动员呢?”
“在禁闭室关着哩,我没有让他参加动员。”
“看!”政委不以为然地敲了一下烟锅子,“你不让人家参加动员,他怎么会签名呢?”
郭祥撇撇嘴说:“你不信,参加也是白闹!”
“不成!”政委用烟斗指着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马上把他放出来,我亲自找他谈谈!”
郭祥应声站起来,对门外的花正芳说:“去,快把调皮骡子放出来,带到这儿。”
花正芳去了,呆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说:“报告连长!调皮骡子不肯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郭祥惊愕地问。
“他不肯出来。”花正芳又重复说,“他还提了两个问题,要求连长答复。第一,按照纪律条令,连首长关战士的禁闭只有36个小时的权力,现在已经超过将近12个小时,这是不是违法行为?他还说……”
“还说什么?”郭祥红着脸问。
“还说,要是违反规定的人不向他亲自道歉,要他出来是不可能的。”
郭祥抓了抓头皮,瞅了政委一眼;意思是:“你瞧瞧这家伙调皮到什么程度!”
政委也瞅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答话;那意思却是:“我看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郭祥的黑眼珠骨碌骨碌转了一阵。
“这么着……”他把手一挥,“为了执行新任务,道歉算什么!走!”
说着,快步跨出房门,到禁闭室那边去了。
禁闭室隔着几座院落,也是一间农家小屋,门口站着一个枪上上着刺刀的雄赳赳的哨兵。
“喂,王大发!”郭祥这次没有喊他的外号,以便缓和紧张局势,“你出来吧!”
调皮骡子坐在炕沿上不睬。
“哈哈,王大发同志,”郭祥赶到他跟前,亲热地说,“因为战备工作紧,我把时间疏忽了。老战友了,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吗?”
调皮骡子慢慢悠悠地立起身来。刚才一声,“王大发”,他那气就消了三分;一声“同志”,一声“道歉”,他那气就消了大半。这时他用比较平静的语调说:“这并不是我一定要干部儿给我道歉的问题,这主要是正确执行纪律条令的问题!”
哨兵在门外瞅着他偷偷地笑着。他的脚步慢慢地向外移动,绝不肯走快;意思是:这是你请我出去的,并不是我要出去的。 “政委找你哩,你快走吧!”郭祥催促着说。
一提政委,他犹豫了一下,然而事已至此,不得不行。
他们来到了连部。一进院子,政委站在屋门口,老远就亲热地打招呼:“王大发同志吗,快进来!”
调皮骡子赶到适当距离,用老兵才有的熟练动作,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然后红着脸说:“报告政委,我最近犯了一个错误……”
“坐下来谈。”政委把面前的一张凳子,朝自己身边移动了一下。
这位老调皮兵,在首长面前从来不拘束,今天倒局促起来了。这一来是刚刚从禁闭室里出来;二来是因为过去的一件事情。那还是在周仆刚刚担任政治委员的时候,部队正攻打一个四面环水的县城,数次冲锋都没有成功。周仆来到突击部队中进行鼓动。他的鼓动十分有力,把大家的情绪鼓得嗷嗷叫。可是,这时候,却听到人丛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哼,知识分子儿!会讲,打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哩!……”周仆虽然听得清清楚楚,但并不介意。攻击开始时,敌人的子弹极为密集,周仆拿着短枪,首先踊身跳到齐胸深的水里,率领部队向城墙摸去。部队在政委的鼓舞下很快就一举登上了城头。事后这位老调皮兵,也不得不表示钦佩,并且发表评论说:“我看这个政委,还凑合!”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他每逢见到政委,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他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局局促促地坐下来了。
“王大发同志,”政委异常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很老的同志了,为什么最近犯了那样的错误?”
王大发的头低下来了。 “大发同志,”政委又说,“你跟党走了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打了很多仗,是吧,大概你还负过两次伤吧,在这中间,虽然也有过一些缺点,但主要是成绩,你对人民还是有贡献的。”
“我,我……”王大发十分激动,“政委,除了你,谁说过我有贡献?他们都叫我调皮骡子,要是闹着玩儿,我没有意见,可他们把我当成不能改变的臭落后分子!”
政委瞅了郭祥和门外的花正芳一眼,磕磕烟斗说:“谁要这样看,那他就是不对!”
王大发显得活跃起来了,没有等着政委让,就掏出小烟管主动地插到政委的烟荷包里。政委把他的大烟斗伸过来跟他对火。
“谈谈心吧,王大发,”政委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光荣扔掉走那样的路呢?我想,你临走那天是不会不难过的。”
“咋不难过哩!”王大发鼻子酸酸的,“实说吧,政委,我不是逃跑了一次,我已经跑了四五次了。有时候,跑到村边,有时候跑出去二三里路,哭一鼻子又回来了。如果有一点儿办法,谁愿意离开咱们的革命部队呢?……可是,最后,最后……我鼓励自己说:走吧,王大发,现在革命到底了,任务完成了,你也算对得起人民了!”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呢?”政委又问。
王大发低下头,没有说话。
“大发同志,”政委往前凑了凑,望着他的脸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特殊的困难?”
一句话不打紧。像一颗石子儿扔到古井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他立刻眼圈发红,啜泣起来了。
“有话说嘛!”郭祥不耐烦地说。政委扫了郭祥一眼,叫他不要打岔。
“我,我,政委……”王大发含着两大颗眼泪,“俺娘在家要饭吃哩!”
“噢!”政委显然感到沉重,又问,“你不是贫农出身吗?”
“怎么不是?”王大发梗梗脖子说,“咱是一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
“那你没有分到土地?”
“分啦,可是又卖给人家喽!”王大发伤心地说,“我记事那当儿,俺爹就给财主家扛长活。我出来抗日了,俺娘在家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一抓上军队的白馒头,就想起俺娘,心里就难受!日本投降了,我想,作为中国人民一分子,我的任务完成了。谁知道,蒋介石这老狗又向咱发动进攻。直到实行土改,家里分了房子分了地,才算解决了生活问题。那时候,我探过一次家,俺家住到新分的宅子里,外面插着齐展展的秫秸篱笆,屋子里还有一个红漆大立柜。我在家没有呆三天,就回到了部队。我这心气儿,你就甭提有多高了!可是谁也想不到这几年又起了变化!……”
“后来怎祥了?”
王大发接着说:“自从家里分了地,俺娘觉得日子有指望了,心气儿比我更高。不管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熬黄昏,起五更,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一回麦子刚割下来,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俺娘怕粮食糟蹋了,就一趟一趟往家里背,还没背完,就受了寒得了一场大病。一病好几个月,没有起炕,又是请医生,抓药,就借了人家的钱。到底穷人家底儿太薄,没有办法,就把分的那几亩地又卖了!去年临上西北,我家去了一趟,一看屋里立柜也没有了,连秫秸棒篱笆都拔出来烧锅了。最近我又接到信,说俺娘又扯起棍子要饭去了……我想来想去,心里就结了一个死疙瘩:革命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有穷的,有富的,这革命不是白革了吗?”
“我们村也有这种情况。”郭祥皱了皱眉头,望着政委,“这个事儿我也有点儿纳闷儿。”
政委心情沉重地思索着,小拳头般的大烟斗咝咝地响。
“大发,”他询问道,“你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那,”王大发把手一摊,“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在家,要不然,咋会有这宗事哩!”
“不,”政委摇摇烟斗,沉重地说,“大发同志,这就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呵!”
“什么脆弱性?”王大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儿。
“小农经济的脆弱性。”政委又重复说,“你看看土改以后最近两年的情况:像你们家是因为干活受了累,得了场病,穷了;也有人是因为死了口人,娶了个媳妇穷了;还有的人是因为多生了几个孩子穷了。总之,一场风,一场雹子,一场大水都会使人变穷。你瞧瞧,这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别说什么大风浪,连婚丧嫁娶都经不起,连一场病一个疮也顶不住。简直像是大风大浪里的一根苇眉子,你不知道明年会把你漂到哪里去!”
郭祥点点头说:“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怎么办?”王大发困惑地问。
“我也正要问你嘞!”政委笑了一笑,“你不是说革命到底了吗?我问你,现在这个‘底’,你满不满意?”
“要是革了这多年命,地又卖了,你想想,我咋能满意呀!”王大发懊丧地说。
“对喽!”政委说,“这就是说:还得要继续往前走!还得要继续干革命!毛主席说,我们的胜利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嘛!光实行土地革命,消灭封建主义还不行,我们还要消灭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实行工业化,办农业合作社!用拖拉机!我们的贫农,要想在经济上彻底翻身,不继续往前走,肯定是办不到的!”
王大发低着头,十分严肃深沉地思索着。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语地说:“我的眼光看得太近了……”
屋子里充满了活跃的气氛。政委适时转了话题,悄声问王大发,知不知道部队就要执行新的任务。
“这,对我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哆哆眼,得意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郭祥一愣。
“看,人家当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嘛!”他老味十足地说。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好比邻居失了火,都忙着去救火哩,我回到家往炕头上一呆,还像个人吗?我不算白受毛主席的教育了?”
“到底是老同志嘛!”政委上去热烈地握住调皮骡子的手说,“王大发同志,关于你家庭困难的问题,我回去就叫政治处给县委写信,帮助你解决。”
这时,王大发红着脸,流露出一种羞涩和感激的表情。
政委收起烟斗,立起身来说:“走,咱们一起到你们连开会的地方看看吧。”
一个人走出房门。花正芳在后面一拉郭祥的袖子,悄悄地说:“关了几天禁闭没解决的问题,看人家政委几句话就解决了。”
“谁说不是!”郭祥说,“我这是拿着棒槌认针,真他妈太简单化了。”
王大发跟在政委和连长后面,向村外走去。约走出一二里路,远远地听见前面小树林里,传来了一阵高亢的讲话声、喊声和掌声。
为了不打断会议的进行,政委悄悄站在一棵大树后面,观察着这个立过无数战功的连队。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背包上。前面有一张方桌,摆着笔砚,铺着一面洁白的绸子,上面已经写了不少战士的名字。
指导员站在旁边正主持会议。一个黑瘦的、左额角上长着一个小肉瘤的同志正在发言。
“同志们,同志们!我就是这个态度儿!”他激昂地挥着拳头,几乎每讲一句就挥动一下,“美帝侵略朝鲜,还霸占我们的台湾,咱们,咱们,无论哪一个,都要把,都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摆一摆!摆一摆!咱们只不过是个困难的问题,可人家朝鲜,朝鲜,是个生死存亡的问题!我,我就是这个态度儿!就是这个态度儿!完了!”
“对!对!”
“疙瘩李说得对!”
下面齐声喊着,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是我们的一排长。”郭祥小声介绍说,“这人战斗不错,就是性子急,凡是一句话,到了他嘴里,就不大受听。”
由于过度兴奋,疙瘩李额角上那个肉疤疤变成了紫红色。他抓着毛笔,一个劲地抖动。他还没有写完,调皮骡子王大发就走上去了。
他的突然出现,有人惊讶,有人微笑,使全场沉静了两三秒钟。
“关于,关于……”他的话究竟不像平时那么顺畅,“关于我本人的严重错误问题,我准备在另一次会议上进行专门严肃的检讨。我本人无论在纪律方面,个性方面,还有在眼光远大方面,的确是有很多缺点的……”
下面掀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人家检讨哩,你们笑什么?”他瞪了瞪眼,又严肃地讲下去。“刚才一排长讲的,我觉得基本上是正确的。在朝鲜人民困难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头摆。你们都知道,我王大发过去在战斗上的表现。我不是吹牛,这次到了朝鲜,要是美国鬼子叫我瞄上,我说打他的脑袋,不能打中他的肚子!……”他挺着胸,显得十分威武,仿佛已经站在战壕里似的。“同志们!”他喊了一声,“我就是这个决心:不打败美帝不回家!”说着,把右手中指放到嘴边。下面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调皮骡子,上级不提倡这个!”
可是,说话间,王大发已经咬破了中指,鲜艳的血珠顺着指尖吐噜吐噜地滚下来了。他就用这个手指在白绸子上歪歪斜斜地画上了“王大发”三个字。
下面热烈的掌声,比对其他人似乎还要鼓得长久。
掌声停下来时,已经上来了一个战士。这个战士长得十分魁伟高大,面貌淳朴,站在那里活像一尊天神。他跨着宽阔沉稳的步子走上台,一句话没讲,就深深地弯下腰抓起笔来。
“乔大个!别把笔杆捏断了,这不是机关枪!”下面有人喊。
“乔大个,你怎么不讲几句?”又有人喊。
“你一年也讲不了几句话,讲几句吧!”
政治委员周仆深深地被这个战士所吸引,他不是意识到,而是感觉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极其深厚的东西。他碰碰郭祥:“他叫了什么名字?”
“乔大夯。机枪射手。”郭祥回答,然后笑着说,“怎么样?个头不小吧!每次发军衣,都得拿到后勤部门另换。你瞅他那脚,能顶你两个大,鞋穿特号的还不行。饭量也大,可是干活、挖工事能顶两三个人!”
“讲几句!大个子,讲几句!”下面还在嚷。
乔大夯不得不放下笔,谦和地望着大家笑了一笑。
指导员也催促着说:“乔大夯,叫你讲你就讲嘛!”
“我,我觉着没啥讲的。”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十分清亮有力地说,“共产党叫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好,好,讲得好!”
大家一片声嚷,热烈的掌声持续了几十秒钟之久。
“这是些多么可爱的战士呵!”团政治委员周仆十分激动,瞅瞅郭祥没有注意,就背过脸擦去那因为偶然不慎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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