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十六)
【第十四章 在亲人心里】
好消息亲人知道得最早,坏消息亲人知道得最迟。
陆希荣犯错误的事,后方医院很快就传开了,杨雪却蒙在鼓里。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她才知道。
医院设在德川以南几条偏僻狭窄的山沟里。汽车开不进来。她同伙伴们每天夜里到沟口的公路上接收伤员。担架少,伤员多,杨雪自恃体力强健,常常背着伤员向山沟里运送。
那些负伤的战士们,真有一股硬劲。尽管深夜的寒气和卡车的颠簸使他们的伤口疼痛难禁,也不愿一个女同志来背负自己。可是杨雪有杨雪的办法,她的头发一向剪得很短,在执行任务的列候,就通通塞到帽沿里,再加上她的个儿稍高,这样就把许多战士瞒过去了。当别的女护士还在公路上同伤员们争执的时候,杨雪早就走到前面去了。
前方的伤员下来得越来越多,杨雪也就越发挂念陆希荣,挂念前方的战斗。尽管她的性格泼辣大胆,也还是害怕打听消息会受到同伴们的嘲笑。一次,她背着伤员走到半路了,看看前后无人,才问:“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
伤员听出背他的是个女同志,在她背上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说:“十一师,三十七团的。”
“哪个营的?”
“同志,我下来走吧,我的伤并不重呵!”
“不不,”杨雪继续问,“你是哪个营的?”
“一营红三连的。”
“真巧!”杨雪的心扑通了一下,又问:“你们……你们连打得不错吧‘了“我们打退了敌人15次冲锋,生把几万敌人给卡住了。”他的声音充满着兴奋。
“你们……连长打得怎么样,”她本来想说“营长”,到了嘴边义改口了。
“嘿,真是难比!”他带着无限敬佩的口气。
“营长呢?”
“一个大熊包!”战士气愤地骂道。
“什么?你说什么?”
“要不是他贪生怕死,我或许不会负伤哩!”
伤员很气愤。把他们受夹击的情形简要地说了一遍。
杨雪像被右子绊了一下似的,打了个趔趄,步子慢下来。
“同志,让我下来走吧!”伤员以为她走不动了。
“不,不。”杨雪艰难地迈着脚步。
听到亲人的丑事,真比自己劈头挨了两记耳光还要难受。但接着她又想:这可能吗?这个一向在战斗上表现很好的人,有可能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吗?一个战士在战场上看到的有限,事情未必会是这样。
“刚才说的情况,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我到了绑扎所,同志们都这样说。”
“这就对了,”杨雪带有批驳的意味,“自己没有弄清,还是不要乱讲的好。”
“怎么,你认识我们营长吗?”
“我,我……不认识。”她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给杨雪带来深深的震动。尽管她设想了许多理由来否定它,还是不能驱除心情上的不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证实事情的真相。
拂晓时,她听说郭祥也负伤到医院里来了,就急忙跑去看他。
郭祥被安置在九号病房——山沟最里面的一间农舍里。杨雪轻轻推开房门,看见地下躺着五六个伤号,一个女护士正在厨房间里给他们烧水。那些伤员都是在前方绑扎所临时急救后就抬下来的。血衣也没有换,冻得梆硬。蒙着的小绿被子上结着一层霜花。杨雪看见郭祥闭着眼挨墙躺着,连被子也没有,只盖着一件大衣。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蜡黄。棉军裤被烧得焦煳一片,露出发黑的棉花。一双黑胶底棉鞋,鞋带系得紧紧的,鞋底上沾满了血泥,好像是在血水里中蹚过似的。杨雪轻轻地揭开大衣,看见郭祥只穿着运动背心,臂上也裹着伤。下肢又是一片一片的烧伤。杨雪看见自己所熟悉的人,自己少年时的伙伴,伤得这样重,止不往心里难过。她不忍心叫醒他,轻轻地给他盖好,然后帮他去脱沾满血泥的鞋子。
鞋子刚脱下一只,郭祥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她,说:“小牛,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嘎子,我是小杨。”杨雪凑近他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的脸色充满怒容,“我要你给团首长报告情况,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说!你是不是害怕?”
旁边烧水的女护士插嘴说:“郭连长,这是你的老乡看你来了,”
“快去,没什么道理好讲!”他的臂膀动了一动,没有抬得起来,“你快去告诉首长:我们决不能给祖国,给毛主席丢脸!我们红三连的阵地是守得住的!……南面的阵地丢了,敌人要夹击我们,问题不大!据我看,问题不大!让他们来吧,来吧,我有办法对付!来得越多越好,我要让他们通通碰死在这里!你告诉首长,我用党性保证!……”
“嘎子哥,你,你真的不认识我啦?”杨雪的眼里涌出泪水。
“不要开玩笑,快去!”郭祥嗔着脸说,“有手榴弹的话抬几筐来!……其他的意见,对营长的意见,以后再提……”
杨雪心中一跳,忙问:“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哪?”
“意见?当然有意见!”他满脸怒容地说,“我什么也不提,这不是提意见的时候!……”
其他几个伤员,都被惊醒了,纷纷说:“以后再谈吧,他的伤很重呵!”
女护士也对杨雪说:“班长,等会儿换了药再来看他吧,送伤员的说,他头上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呢!”
杨雪不听。等郭祥睡熟,又去给他脱另一只沾满血泥的鞋子。鞋子脱去,袜子却扒不下来,原来郭祥的脚早冻肿了,用手一摸,冰凉冰凉。杨雪坐下来,毫不犹豫地解开怀,把郭祥的那只冻脚紧紧地抱在胸前,用棉衣严严实实地捂住。不知是由于感动,还是由于对少年朋友的怜惜,或者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未经证实的羞愧,她的泪扑簌簌地洒在胸前的棉衣上……
但是,她仍然不能相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未婚夫真的犯丁那种可怕的错误。假若那是一件真实的事情,那是多么可怕呀!她甚至想都不敢想了。
野战医院的工作,是十分繁重和困难的。那些年轻的女孩于们,白天在病房里值班,夜间要到公路上去接收伤员。还要挤出时问,到山上砍柴给伤员烧火取暖,砸开冰冻的溪流给伤员洗绷带和血衣。每天只能轮流睡上三四个小时。杨雪是争强好胜的人,又是一个班长,样样不愿落后,休息的时问就更少了。但即使在这样的忙碌和劳累中,这个恼人的问题,还是像粘在脑膜上似地不能驱掉。而且她明显感到,在这以前,但凡提起前方,提起战斗,人们,尤其是她的女伴们,总是少不了提起陆希荣给她开几句玩笑;而现在却表示出明显的冷淡,或者故意从话题中避开。这也不能不使她的心里增添了难受。
几天以后,有人告诉她,邓军团长也负伤到医院里来了,住在另一个所里,只隔着一个山梁。她决定抽空去看看他。
这天,杨雪照顾伤员们吃过午饭,就一路小跑爬过山梁。她踏着积雪一边走一边张望,看见山坳坳里有一座孤独的茅屋,有三两株乌黑的松树盘着屋顶。小玲子正背向着她,猫着腰儿在山坡上劈劈柴呢。
要是平时,杨雪一定会悄悄地扑上去,给他开个玩笑;可是现在一点这样的心思也没有了。她蔫蔫唧唧地走到小玲子身边。
小玲子的斧头被劈柴夹住了,累得他满头冒着热气,没有转过身就说:“小杨,你先屋里去吧,我马上就完。”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啦?”杨雪笑着说。
小玲子直到把那根劈柴挣开,才直起腰来,笑着说:“嘿,你在山梁上走着,我就看出是你……怎么啦?你比前些时可瘦多啦!” 杨雷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屋子里一指说:“他……伤重不重?”
“炮弹皮已经取出来了,好多了。”
杨雪脱了黑胶棉鞋,露出一双半旧的绿线袜,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炕上放着一个火盆。邓军的枕头垫得高高的,正躺在那儿静静地看书。“小杨来啦!”他掩起书,微微一笑。
杨雪把火盆朝邓军那边移了移,盘着腿坐下来。她打量了邓军一眼,看见他那严峻的黑脸,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又负伤了,出国还不到一个月呢!”她心疼地说。
“这也是件好事,连过去没有取出的炮弹皮子都取出来了!”他满意地笑了一笑,“他们还要把我送回国去!别人在这里能治,我就不能治?我这命比别人就那么值钱?现在还不是治了?……哼,我知道他们的计划!”
“你说的是谁呀?”
“谁?还不是军首长他们!他们老想叫我住学。你别看这条鸭绿江,过去容易,要再过来可就难啰!”
他收住笑,细细地打量了杨雪一眼,说:“小杨,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9”
“我死我活,你们别管!”杨雪把脖子一扭。
“干吗这么大的气呀?”
“你说说你们对别人的关心表现在什么地方?……我问你,老陆在前方到底怎么样了?他到底是不是犯了错误?”
邓军脸色沉重,半晌没有说话。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希望你们瞒我……”杨雪的眼睛含着泪花。
话虽这样说,但杨雪却在内心里希望邓军的回答是否定的。她像等待判决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邓军。
邓军叹了一口长气,说:“小杨,我觉得实在对不住你! ……过去我看错这个人了!”
杨雪的脸立时变得煞白,手也在火盆上索索地发抖。
“唉,真正认识一个人,不容易呀!”邓军无限感慨地说,“过去,我只看重了他才的方面。只看重了他能说会道。只看了他一些表面现象……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几乎害了我们全军。我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党,对不住革命。我回到前方,要向同志们检讨我的错误……”
杨雪最迫切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杨雪最害怕证实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觉得屈辱,难过,她想在这里大哭一场,又怕正在隔壁屋烧火的小玲子嘲笑,就两只手捂着脸,推开房门,匆忙地蹬上鞋子跑出去了……
邓军、小玲子都段有蜮仕她。她一直向山梁上跑去。她爬过山粱,看看四处无人,才坐在一块石头七嘤嘤地哭泣起来。
世界上那些没有出息的男人,为自己的亲人带来多少这样屈辱的眼泪呵!杨雪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心里惦记快到了给伤员打水的时间,就急忙收住眼泪,系好鞋带,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她蹲在小溪边,从冰窟窿里掏了两捧水洗了洗脸,拢拢乱发,在水里照了照,才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回到病房。
杨雪虽然工作照常,但精神上却起了显著的变化。她话说得少了,而且变得不敢看人。她处处怀疑伙伴们在嘲笑自己。三十七团的战友们谈起缚龙里战斗,她也觉得是有意地议论她,讥讽她。她平常那种爱说爱笑爱逗的风度。也像落叶一样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天以后,她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她同陆希荣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像演电影片子似地在眼前重现。她几十次几百次地向自己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一向认为很好的人,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在脑子里,一时出现的是一个崇高的、可爱的、聪明能干的形象,一时出现的却是一个卑琐的、可耻的、丑恶的形象,仿佛这两者结合不到一起似的。她开始搜索他们认识以来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情,从新的角度上来思索它的含义。她把她平时绝对不愿考虑的甚至带有反感的同志们的反映,也重新思考。思想上渐渐露出一线光亮。陆希荣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面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筑起了一道感情的帐幕,才把那些丑恶的自私的东西掩盖起来,是的,这是一道多么可怕的帐幕呵!有了这道帐幕,自己不但看不出坏的,而且把坏的也看成是美好的。
她回想起入朝前夕,陆希荣竟丝毫不考虑自己入朝的热情和心愿,要求在入朝之前的二天时间里结婚,他表现得是多么自私!这件事她本来在当时就不满意,但是接着自己就为他辩护:他是为了爱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又想起,她同郭祥一起结伴回队,也引起他很大怀疑,这本来使自己感到不快,但是接着自己也以同样的理由为他找到合理的解释。她还想起今年夏天他从南方回来,笑嘻嘻地送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陆希荣竟穿着皇帝的龙袍。她当时十分生气,就把这张照片撕了。但过后自已又为他解释,这不过是一时的玩笑。现在平心一想,在陆希荣的内心深处:考虑的是人民的利益么?是无产阶级的利益么,不,不,考虑的是他个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个人情感的帐幕掩盖住了。现在才看清楚:在他那堂皇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多么卑鄙且恶的灵魂!想到这里,她深深地痛恨自己……
在翻腾的思绪中,母亲的面容也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起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在母亲的耳边透露了自已的婚事。当时母亲的反应就是冷淡的。母亲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人不老实。可是她当时是多么的反感哪!母亲老早就告诫过她:“你的婚姻我不管,随你自已。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家是一个革命家庭,你要找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人,找一个嘎渣子回来,你不要登我这个门!”可是看看现在,自己找的不正是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嘎渣子吗?我的母亲是一个革命的母亲,英雄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从小就跟着党闹革命,难道我能够同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在一起生活么?我能同这样贪生怕死的家伙在一起白头到老吗?不,不能,不能,不能!我要立刻同他一刀两断!……
她决定立刻给他写信。屋子里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半明半暗,女伴们因为劳累一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那只嘀嘀哒哒的马蹄表,已经五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值夜班的同志就回来了。她鼓了鼓劲,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夜的寒气,从挂着的雨布缝隙里吹进来,使她咳嗽了一阵。她从墙卜取下那盏小油灯,放在枕头附近,然后又拿过军用挎包,打算取出几张纸来。她首先一摸,摸出自己保存的一大叠陆希荣的信件,又一摸,摸出一本信笺,也是陆希荣买来送给她的。过去她都是当作珍品保存,今天却使她起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甚至不愿用手指去触动它。
她立刻拉开厨房的隔扇门,把那些东西在灯头上点着,投到灶洞里去了。她守住灶洞门直等那些信件烧尽,才从挎包里取出自己用白报纸订的小本子,伏在枕头上写信。她那支金星钢笔是多么不好用呵,一点点墨水也早已冻住,需要不断地呵气。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扯下了十几张纸来,才把那封信写成。写成以后,想了一想,又在信封后面写了“请军邮同志速送快交”几个大字,然后,小心地用手绢擦去因偶然不慎洒到信封上的两滴眼泪,才装到衣袋里,准备一早寄发。
这时,天色已近拂晓。敌人的夜航机,还在时远时近地嗡嗡着。杨雪正要准备躺下,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把小小的灯头也震熄了。她揭开雨布推开房门一望,只见南面一片火光。看样子轰炸点正在沟口的公路上。杨雪心里一惊,一定是送伤员的卡车到得晚了,被发现了目标。她急忙穿衣,准备前去抢救。衣服还未穿好,就听外面响起了急保的哨音,随后是看护长的喊声:“集合!集合!快到公路上救人去!”等护士们起身的时候,杨雪已经在厨房里喝了半瓢凉水,把短发通通塞在帽沿里,向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
【第十五章 琴声】
郭祥施行手术后的第三天,渐渐清醒过来了。
担任特殊护理的小刘,显得格外轻松愉快。早晨一面给郭祥喂饭,一面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他几天来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笑料”。 “嘎子连长,”她笑吟吟他说,“你知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郭祥笑着问。
“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团政委啦。”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还举起拳头喊:报告政委,我一定坚决地完成任务!我们红三连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怕是胡编的吧?”
“你问问别人哪!”小刘朝别的伤员扫了一眼,又说,“你再想想,你把小杨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
“你呀,你把她当成你的通讯员啦。人家给你脱鞋,你逼着人家去团部报告。人家说,我是小杨,你就说,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马上走,我把你毙在这儿!” 郭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们所长也来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当成谁啦?”小刘又笑着说,“你把他当成美国鬼儿啦。人家来慰问你,你喊着:你上!你上!我一铁锹劈死你!……”
小刘绘声绘色地说着,还举起汤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别的伤员也笑起来。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涩地笑了。
小刘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缕短发掠到耳边,又说:“现在说起来怪逗笑的,可当时就像怀里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真是百爪挠心哪!给你输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人急死!咱们这个护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们都快急哭啦。咱们小杨的泪蛋子,一个跟着一个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说:‘我这没出息的,真是个天生的剥削阶级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就没用了。’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也来给你献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细,像是跟针头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给急哭啦!……”
“我到底输的是谁的血呀?”郭祥忙问。
“谁的?就是她的呀!”小刘说,“人家给你输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脸色就变白了。医生说:‘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摇,笑眯眯地说:‘你是看我这血管太保守吧,医生,你别看我这血管细,血并不少。再说,这血是给谁的?是献给一个英雄的。我的血能够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块儿,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达不出来呀!”
“她叫什么?”郭祥深受感动地问。
“她叫徐芳。”小刘说,“人家是个提琴手。歌也唱得好听着呢!乍一听,那嗓门就像广播里的。”
“唉,”郭祥叹了口气,难受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怎么能让她输这么多血呢!”
郭祥把手伸在面前,久久地望着,好像要辨认出那个女同志的鲜血,是怎样在他体内流动似的。小刘送到他嘴边的一匙米汤,他也忘记喝了。
“小刘,你能把她找来么?我想看看她。”
“行行,”小刘一口答应着,“你快喝完,我马上去。”
小刘扫发伤员们吃完饭,拾掇了屋子,就跑出去了。不一时,就回来说:“稍呆一会儿就来,她正在三病房给同志们拉小提琴呢。”
郭祥只好耐心等着。他觉得等了好长时间,才听门外有一个非常清脆悦耳而又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小刘,倒是谁找我呀?”
“快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小刘笑着说。
在照满阳光的细格窗门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军帽、身材苗条的女孩子的身影。
接着窗门呱哒一声,随着一股新鲜而凉爽的空气,进来了一个脸色红润、眼睛乌亮的女孩子。她梳着双辫,背着一把提琴。蓝色的大头皮靴上,沾了一圈积雪。
她微笑着,用乌亮乌亮的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屋子里出现了一刹那的静寂,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到来,仿佛使屋子里增添了某种欢悦的可是又不安的气氛。连郭祥这个一向活泼的、无拘无束的洋相鬼,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了。
“你,你是徐芳同志吧?”郭祥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是嘎子连长吧?”徐芳学着他的口吻顽皮地说。一面伸出冻得红红的冰凉的小手去跟他握手。
屋子里的人们都笑起来。
郭祥没有料到,这位姑娘初次乍见,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郭祥等她坐定,又结结巴巴地说:我非常感谢你。听说,你给我输血的时候,脸都变白了……我……”
“是谁说的?”她用那乌亮的眼睛翻了小刘一眼,“小刘,准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脸变白了?”
“你,你当时……”
徐芳立刻打断她的话,对郭祥说:“你别听她胡嘞。我这么大一个人,抽这么一丁点儿血就变色了?……我要是个男的,打仗负了伤,我还要你们给我输血呢!可是……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睡了一宿觉,忽然间变成个男的有多好哇!在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同敌人一枪一刀地干,该多有意思!就是负了伤也多有趣呀!当然,当然,我又想,也别一上战场就打中我最重要的地方……”
人们哄地笑起来。郭祥笑得嘎嘎的,因为震得伤口发疼,皱了皱眉头。
“笑什么?”徐芳认真地说,“坦白嘛,有什么说什么嘛!”
小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还打仗哪!……连臭袜子都不洗,穿脏了就往被子底下一掖;衬衣扣子掉了也不缝,也这么往怀里一掖;鞋穿脏了也不刷,去穿别人的鞋子。你要说她,她就那么对你噗哧一笑……”
“你别揭人家的老底了。”徐芳也不由得笑着说,“人家不是正在改造着嘛!”
屋子里充满了欢愉的活跃的气氛。刚才那种男女之间的拘谨状态,已经被这位天真活泼的姑娘给打破了。
郭祥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不眼望着别处了。
“小徐,”他改变了称呼,‘你是咱军文工团的么?”
“是呀!”
“我怎么没见你演过戏呢!”
“我是搞音乐的。”徐芳拍拍搁在腿上的提琴,“有时候,偶尔演一下。要我演姑娘,行;要我演媳妇儿,我就不干!”
“这是为什么呢?”郭祥笑着问。
“反正我就是不干。”她沉着脸儿,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大家,“为什么我非得给人家当老婆呢?”
人们又笑起来了。
“小徐,”郭样带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你瞧我像个新兵蛋子,对吧?”她瞅着郭祥。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郭祥连忙改口说,“我是问你怎么参军的!”
“说起参军,可逗人呢!”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去年10月1日参军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她吃吃一笑,“看,你们猜不到!这还是我16岁的生日。听说国庆节定在这一天,可把我乐坏了,乐得我一跳八丈高,还在妈妈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你看多巧!多有意思!我们的祖国新生啦,我也新生啦,碰到一块儿啦!上午,我在天安门前面游行,看见毛主席把红旗升起来,许多老同志,许多解放军都兴奋得掉泪啦。我想这新中国的到来,恐怕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我也就跟着哭啦。我拿着一束紫色的西番莲,我的小泪点子就洒在西番莲上。我望着毛主席,高高地举起花跳起脚欢呼着,很想把我的这朵小花举到天安门上,举到他的胸前。我一个劲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的声音非常大,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着奇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声音似的。下午回到家里,把花裙子脱了,想休息一会儿,一点也睡不着,心情还是那么激动。我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作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应当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就在这天半夜,我悄悄地离开家,参加了咱们的军队……我的参军经过,要简单说呢,就是这样;如果你们不讨厌,我还可以说详细点儿。”她嘻嘻一笑。
“你说,你说。”郭祥连忙应声。
“说吧!”其他几个伤员也兴致勃勃地说。
“这可从哪儿说起呢,”她低头一笑,望着她的小提琴,“好,就从这儿说起吧……你们猜,我小时候,在这世界上最喜欢的是什么?猜不着吧,我最喜爱的,就是好听的声音。文学我也爱,美术我也爱,一切好看的风景,好看的色彩我都爱,可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好听的声音。各种各样好听的乐器不必说了,就是自然界的声音,也让我特别动心。我爱听春天早晨布谷鸟叫,我爱听黄昏时候小河哗哗哗哗的流水声,晌午的时候,一只蝈蝈在庄稼地里也叫得特别有味,夜里起了大雾,我爱听大杨树上一整夜噗嗒嗒,噗嗒嗒地向下滴水。我还爱听那高空的风声,盛夏的雷声,黄河的波涛声,暴风雨来临以前天空中轰轰隆隆的响声。
“我觉得它们特别叫人振奋。清明时节孩子们吹起柳哨,呜呜咩咩,乡村过年,用高粱秆儿做成的谷穗,风一吹,噼里噼崩乱响,我都觉着特别迷人。真是的,我觉着没有一种好听的声音,不叫我喜爱的。我听见这些声音,就入了迷,能站在那儿昕好半天。我妈总说:‘傻孩子,你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她不知道,这些声音已经悄悄地钻到我心里去啦。我总傻想着,如果一个写曲的人,能把这些声音都写进音乐里该有多好。也许我将来能把这些写进去吧。在乐器里面,各种乐器,大鼓,小锣,管子,胡胡,各种琴类,我没有一样不爱。要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要算小提琴了。为了买一把小提琴,我哭了36次,才到了手。因为我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很不富裕,买一把好提琴,要好多钱哪。我买到小提琴那几天,夜里连觉都不愿睡了,整半夜拉着它,早晨醒来,发觉我还抱着它睡昵。我在学校里简直是混日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课,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一天到晚想着我的提琴。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解放以后,咱们军的文工团到我们学校演出,你不知道我当时瞧着他们多羡慕呀!特别是那些女同志。穿着军衣,梳着双辫,在马路上咔咔一走,多神气呀!她们把我的魂儿都勾了去了。我就三天两头去找她们。
“她们还听了我的演奏。她们说我拉得不错,很有才能,就是内容不好,只是一派田园牧歌,既没有旧中国人民的苦难,更没有人民的斗争。她们说我还不懂得生活,不懂得革命。她们给我讲了许多英雄故事,许多她们在前线上的活动,还给我抄了许多革命歌曲。一下子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拉着那些革命歌曲,革命英雄们的形象像高高的山峰一样出现住我的面前。我从聂耳、星海的曲子里,像真的听到了黄河的涛声,战斗的炮火和千军万马的呐喊。我想着,什么时候我也像这些女同志一样,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同我们的英雄们在一起战斗,一起前进呵!这才真正是人生最有价值的事情。那些女同志参军的时候,不正是我这样的年龄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去不掉了。可是同我妈妈一谈,妈妈却不同意,这样一直拖到我刚才说的10月1日这天。
“这天晚上,我像着了魔似的,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决定用最大的努力来说服妈妈。谁知道跟妈妈一提,妈妈哭啦,她说我爸爸死后,她带我长大是如何如何地不容易。我看不能说服她,灵机一动,就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不去也就是了。’她说:‘好,这样才是好孩子呢。’到了半夜,我怕她没有完全睡熟,就故意地咳嗽了两声,听听没有一点动静,我这个‘好孩子’,才轻手轻脚地起来,就像小耗子似的,悄悄地从墙上取下小提琴,背在身上走了。一直走出胡同口,我才回过头来,鞠了一个躬,说了两声:‘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不简单!不简单!”郭祥又是赞赏又是鼓励地说。
一个伤员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问道:“这就是你带出来的那把提琴吗?”
“是呀!”她用手抚摸了一下已经破旧了的黑皮琴套,又接着说,“要说决心哪,不能说没有;要说锻炼哪,可就差得太远太远了。简直等于零。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绪真是高极了。我坐在鸭绿江边,望着滚滚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过去的年代,中国的革命英雄们,中国的劳苦大众,创造了多少震天动地的革命业绩!只要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样颤动不停。我想,我为什么出生得那么迟呢?为什么我不早几年赶上那轰轰烈烈的战斗呢?我究竟是块钢铁还是一块废渣昵?现在好了,伟大的战斗到来了,一个最好的锻炼考验的机会到来了。我一定要锻炼,要考验,要同英雄们一道前进。我一定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块钢铁,哪怕不是第一等的优质钢也好,但是绝对不能成为一块废渣。我坐在鸭绿江边,听着对岸的炸弹声,看着对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里,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伤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简直不能想像我激动到什么程度!就在这种心情下,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首小诗……”
“什么诗呀?”郭祥有兴致地问。
“算啦,算啦,说这干什么!”徐芳低下头吃吃一笑,有点害臊的样子。
“说一说嘛!”伤员们催问。
“你们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说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么四句儿。”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腾腾地念道:身为中华女儿,来到朝鲜战场,一旦壮烈牺牲,且莫哀怨悲伤。徐芳念过,把头一低,笑着说:“看你们这些人,多臊人哪!”“诗写得不错嘛!”大家笑着说。
“什么不错呀,”徐芳说,“倒闯出祸来了。我妈接到信,就哭起来。她老人家不看这个‘一旦’,只看这个‘牺牲’,还跑到天桥找到张铁嘴去算了卦。你看,这完全是没有意料到的。”
“你当时不提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可能好点儿。”郭祥抑制着笑说。
“对呀!对呀!可是当时太激动了呀!”徐芳说,“现在看,首先想到牺牲,不首先想到胜利,这种情感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说对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这个嘎连长怎么不说话呀?”徐芳说,“你在战斗里是怎么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个字儿:狠!我捉摸的是,怎么能多敲掉它几个!”
“生死问题,你一点儿都不考虑?”徐芳乌亮的眼珠闪也不闪地望着郭祥。
“生死?”郭样一笑,“我这一百多斤,撂哪儿算哪儿,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对人民有利,我就干。革命少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徐芳把乌亮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郭样,深思着,显出无限景慕的样子。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话抄在扉页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头一偏:“咳,你抄这个干吗?这些平常话!”
“不不。”徐芳咬着下嘴唇儿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说,“这可不是平常话。很可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会有牺牲精神的。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是这个意思。”郭祥兴致勃勃地说,“干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儿不行!集体利益,个人利益,哪头轻哪头重,绝不能含糊。人民大众本来是‘一万’,你看成个‘一’,自己本来是个‘一’,你看成‘一万’,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我多么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转了,他怎么肯为大众击牺牲呢?好战士死了千千万,从个人说生命是停止了,可是斗争胜利了,历史前进了,人民大众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发展了。这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代价……”
“毛主席说:‘人应该毫无自私自利之心。’”
“对,对!就要这样。”
“咳,”徐芳叹了口气,“比起你们,真叫人惭愧死啦。我这人一会儿骄傲得不行,一会儿又泄气得不行。这次文工团分做两半儿,一半儿到前方,一半儿到后方。没想到把我分到后方,我就怄气,觉得上级瞧不起我。谁知道来这儿一考验哪,我觉得处处不如人家。特别是小杨,人家真是一枝开放在炮火硝烟里的红花,而我不过是一棵可怜的小草儿。人家不管作什么事儿,都毫不犹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马利索。你就说洗血衣吧,人家砸开冰窟窿,一洗就是几十件,把手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叫冰渣儿划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声疼,叫一声冷,还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么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着血衣哭啦。小杨说:‘小徐,你是不是嫌脏呀?’我说:‘我怎么会嫌脏呢?这是革命战士的血,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可是他们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呀?’小杨说:‘傻妹子,革命是要代价的呀,没有这么多人流血,革命怎么能胜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泪和战士们的鲜血一起冲洗在冰水里……你看,这也是一个感情问题。平常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在实际工作里,却不如他们有办法。伤员们乍来,没有大小便器,这可怎么办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扬,仰着下巴颏儿,眼皮翻了两翻,就说:‘别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着她去了。我们爬山越岭,到了战斗过的地方,小杨从雪地里扒拉出许多美国兵扔掉的罐头盒子,还有好多死美国兵的钢盔。小杨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说:‘小杨姐,你可真有办法。不过当初那些造钢盔的人,可是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用处!’我俩咕咕嘎嘎地在山头上笑了好半天。你们现在用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恐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医院用美国兵的钢盔来做大小便器吧!……”
郭祥他们嘿嘿地笑着。徐芳又讲下去:“可是叫我给伤员们去接大小便的时候,唉呀,我觉着真个要臊死人了。小杨就对我说:‘勇敢一点儿!小徐,勇敢一点儿!这都是咱们的阶级弟兄!这都是咱们的亲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害臊呢!’她这话果然很灵,我也就不那么害臊了。可是我去接大小便,不是使劲捏着鼻子,就是戴个大口罩。端着大小便往外走,把胳膊伸得直直地,远远地,看也不看就倒出去了。这是为什么?这还不是嫌臭嫌脏吗?人家小杨,就一点儿也不嫌脏,一切干得挺自然。她对我说:‘小徐,你慢慢就习惯了。世界上只有脏的思想,没有脏的工作。我们小时候,妈妈给我们擦屎刮尿,没有人说妈妈的工作是下贱的,妈妈也并不嫌我们脏呀!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从心里爱我们。只要我们从心眼里热爱我们的阶级弟兄,也就不嫌脏了。’听小杨一说,哎呀,我觉着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我的思想实在太差劲了。想起这,我真惭愧死啦!为什么我就不能跟她一样?”
“这得慢慢来呀!”郭祥笑着说。
“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呢!”她翻了郭祥一眼。“我去年16今年17,比刘胡兰牺牲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你 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问我的家庭成分吧?”她机灵地一笑,“小资产阶级呗!干我们这行的,你不用问,十个有八个是小资产阶级。我爸爸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已经死了,像我这成分还要算好的哪!”
他们正在热烈地谈着,只听厨房间里扑通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一看,原来小刘坐在小凳子上打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去了。人们不由得笑起来。徐芳急忙要去扶她,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说:“真把人困死了。将来胜利回国,我非睡它个八天八夜不行!”
“我今天替你值夜班吧。”徐芳说。
“你呀!你睡得像个死猪,把你卖了还不知道谁卖的呢!……你在这里净穷扯些什么呀?干吗不把你的宝贝提琴拉一拉呢?”
她的建议立刻得到热烈的响应。
“好好,小徐拉一个吧!”大伙纷纷说。
“拉个什么曲儿好呢?”她歪着头儿。
“来个《雪花满天飘》吧!”郭祥兴高采烈地说,“我最喜欢这个歌儿了。”
“我也喜欢这个曲子。”徐芳说,“我一拉起这个曲子,我自己就好像看见满天飘着雪花,刘胡兰提着一个竹篮,带着笑,正在那山野路上走呢!”
徐芳说着,把她那不长不短的乌黑的发辫扔到后而,打开黑皮琴套,取出一把擦拭得十分光洁的提琴。她调了调音,就把那红润的脸儿微微一偏,轻轻地贴在提琴上演奏起来。
这是多么优美的悦耳的声音哪!郭祥、小刘和那几个伤员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出现了微微的笑容。开始郭祥还想,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么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来呢,究竟是那几根丝弦的奥妙或者是她那奇异的手指呢?接着他就忘了这个念头,随着那乐曲的抑扬。郭祥的面前好像飘起了漫天的雪花,一个英勇果敢的姑娘,正面含笑容,提着竹篮儿行走在那山野路上,她的身上也像披着一层美丽的雪花似的……
徐芳演奏的第一段,只是乐曲,演奏第二段的时候,就随着乐曲轻声唱了起来。她的音色,真是奇妙无比,也许因为年龄的缘故,略显尖嫩一点儿。大家正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突然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叫:“徐芳!徐芳!”
叫喊的人,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点不满的意味。
“徐芳!你出来一下!”外面又喊。
“你们文工团的谢同志叫你呢!”小刘说。
“讨厌!”徐芳只好停下来,带着愠怒,蹬上鞋子,走出去了。
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青年。他穿着军衣,围着花围脖儿,白暂的脸孔上还戴着一副黑边眼镜。
徐芳走到他面前说:“谢福畴!你叫我下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他笑着说。
“你没听见我正给伤员演奏么?”
“没有听见哪。”他扬扬眉毛,“要是听见,我怎么能打断你哪!”
“你有话快说。”
“咱们到那边谈好不好?别吵了人家伤员。”
徐芳跟在谢福畴后面,来到离病房稍远的地方。
“你快说吧!”徐芳说。
“小徐!”谢福畴亲切地说,“你看,咱们来到这儿执行任务,时间不短了,也许快回去了。团里规定,叫咱们创作个小歌剧,现在还没有影儿。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端大小便,回去可怎么交账呀?”
“依你说,这大小便就不要端了?”
“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谢福畴分辩说,“这里都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能够为他们服务,这是求之不得的,是我们一生莫大的荣幸。你最初还有点儿嫌脏,我连眉头都不皱,这你是知道的。问题是这两项任务都要完成。如果光是照顾伤员,我们文艺工作者同一般的护士还有什么区别呢?现在虽然艰苦,睡眠严重不足,还是要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挤出一部分时问来搞创作。而且我们搞出的东西,艺术性还不能太低。你觉得怎么样?”
徐芳垂着头,没有说话。
“徐芳,”谢福畴轻声地唤了一声,走近她,“我觉得,最近你对我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儿冷淡?”
徐芳仍然不响。
“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否产生了什么误解?”谢福畴望着她,显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我觉得,你从前对我并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曾经给了我许多鼓励,也给了我较高的评价。尤其是决定出国的前夕,我在咱们文工团第一个报名,还写了血书。虽然上级不提倡这个,但我确实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我觉得我必须这么办,才能表达我的决心,表达我对党的热爱!在旧社会,我也是一个穷孩子出身,是贫农成分,我尝够了人们的白眼。我只是靠了一个亲戚的帮助,才上了几年大学。如果不是党解放了我,我有什么出路?我觉得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党的恩情。因此,党的号召我必须积极响应,我必须报名参战。你那天晚上看见我写血书,把你感动得哭了,你说我是一个有革命志气的青年。我难以形容内心是多么感激你。我觉得你的鼓励绐我增加,巨大的、无比的力量。在我的内心里,对你充满了崇敬。我认为你是一个少见的女子。你有崇高的思想,火一般的热情,和不同寻常的艺术天才!你的提琴有着无限的前途,将来成为第一流的小提琴手,我敢肯定是有希望的。你的……”
“谢福畴!”徐芳涨红着脸打断他。“你倒是想说什么呀,你直爽点儿。”
“我我…”谢福畴的眼珠在眼镜后面转了一转,然后停在眼镜边上望着她,“我这是蕴藏在内心里的感情。如果斤不把它说出来,是不对的。真的,我觉得你对我的每一句话都有莫大的价值。我已经发现,我在生活里不能缺少你对我的鼓励、安慰、批评和劝导。假若没有这一切,我就会觉得寂寞和难受。可是,可是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也许我的神经有点儿过敏,而你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从我主观上感到,来到这里以后,你对我没那么亲热了,而对那些伤员们,对那些对你毫不了解的人,倒是亲近得多。徐芳!我希望向你说明,我俩彼此之间还是比别人更了解。从文工团的人说,也没有比我俩更了解的。我俩的感情……”
“哈哈,你对我还安着这个心哪?”徐芳冷漠地笑了一声,“要知道你这样,我早离你远远的了。”
徐芳说过,扭头就走。
“徐芳!徐芳!”谢福畴追上来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要求你马上确定什么关系呀!”
徐芳不理,继续走着。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谢福畴着急地说,“咱们那个小歌剧,我已鲢有个构思,咱们研究一下不好吗?”
“你自己研究去吧。”
徐芳说过,就回到郭祥所在的病房去了。
在她的背后,是一对充满着冷漠而恶毒的眼睛。
【第十六章 雪夜】
雪夜。在前方,也有动听的锣鼓声。
锣鼓声总是很喜欢人的。一听它那“咚咚锵,咚咚锵”的声音,就立刻带给人一种欢乐的情调。这一点,别的乐器就难以媲美了。这大概是因为,只有欢乐的人才肯去击打欢乐的锣鼓。当然,也有人觉得它太聒噪了一些,可是你在远处听它,尤其在深夜昕它,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它比笙箫管笛更令人振奋,但却同样的韵词悠扬。
现在周仆正坐在知琴里的一个茅屋里,守着他那盏旧马灯,动情地昕着远远近近的锣鼓声。这是各连的战士们,正在赶排节目,准备明天的庆功大会。几天以前,各兄弟军已经从100公里到180公里的远处,隐蔽地突然地迫近了三八线。一场新的搏战就要开始了。
二次战役结束以来的十多天里。周仆虽然忙碌,但却特别愉快。整个师的穿插成功,受到了志愿军司令部的通报表扬。本团虽然因为陆希荣的事件受到批评,但整个成绩是肯定的。红三连的事迹轰动了全师全军,军党委决定给全连记一大功,并且准备赠“红上加红”的锦旗一面,明天由军政治部主任前来授奖。三连在缚龙里表现出色的干部和战士们,如郭祥、花正芳、王大发、乔大夯等都记了大功。带火扑敌的烈士们追赠了英雄称号。军的油印小报《古田报》专门发表了《学习红三连的战斗作风,作到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的社论。整个部队充满着喜悦和欢腾。周仆是一个敏锐的人,他很懂得抓住当前的有利形势,就像军事上扩大突破口那样,把部队从实战中生长起来的强大信心和战斗意志变得更加坚韧,并且把它注人到下一次战役中去,使它进一步开花结果。
在这期间,陆希荣的问题也得到了处理。师党委根据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原则,党内给以留党察看的处分,行政上降职,到第六连担任连长,在下一次的战斗里继续考验。
周仆正在准备明天庆功大会的讲话,电话铃叮叮玲玲地响起来。
他拿起耳机,是师长的声音。
“老周哇!派出的侦察组回来了没有?”
“可能快回来了。”周仆听出师长的声音有些焦急,又添加说,“等他们回来,我立刻向您报告。”
“千万不能大意。”师长说,“如果回不来,要再派一个侦察组去。你知道,这件事关系到全军的行动。”
周仆连声答应,又宽解地说:“现在雪下得很大,我量了一下,已经有一尺深了。我估计咱们最担心的事情,可能没有问题。”
“靠估计不行!”对方纠正道,“我刚才也到外面走了一下,雪是不小,但是风并不大。现在风比雪重要。能够厉厉害害地刮上半夜才好。”
“请首长放心吧,”周仆说,“如果两个小时内他们同不来,我马上再派一个组去。”
说完,他挂上了耳机。
周仆原来的构思被打断了。他的心飞到了几十里外白茫茫的临津江畔。现在离新的战役发起只有两天时间,而这条江水还没有完全封冻。据昨晚报告,靠近江的两岸倒是结冰了,但江心的激流,却翻滚着黑魃魃的波浪。这正是全军上下所一致关心焦虑的问题。
周仆在屋子里呆不住,披上他那件半旧的羊皮大衣正想到外面看看,只听门外喊了一声报告,是陆希荣的声音。
“政委在么?”他在门外低声地说,带着可怜的音调。
“你进来吧。”周仆说。
他在门外扑打了雪花,脱去靴子,弓着腰走了进来,带着从来少有的恭谨打了一个敬礼。
“政委,我想找您谈一件事。”他脸色忧戚地说。
“坐下谈吧。”周仆说。
他拘拘束束地坐在周仆的对面。
“政委,我想向您声明,我对您并没有意见。”他望着周仆,显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过去,我总认为您打击我,现在我从内心里觉得我的认识错了。您不但不是打击我,而且是真正的关心我,爱护我。通过这次教育,使我认识到您那坚强的党性。我参军这么多年了,经历过的政委,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我不是故意当面奉承您,像您那高度的原则性和爱护干部的精神,的确是很少见的。”
“你究竟要谈什么事呀?”周仆皱皱眉,平静地间。
“我的错误的确是极端严重的。”他停了停,显出十分痛心的样子,“其实我的毛病,政委您早给我敲过警钟了,可是我不自觉,一直沿着错误的道路走。我要早听了政委您的话,也不至于发展得这样严重,现在回想起来,真叫人痛心!”他低下头去,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就是在这次犯错误以后,您还万分诚恳地耐心地来教育我,挽救我。政委这样对我,真使我说不出来的感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政委……”
他说着说着,哭出声音来了。
“快不要这样。”周仆说,“问题不在于犯这样那样的错误,更重要的是对错误的态度。节命的道路还长得很,只要真心改正,还是来得及的。”
“政委,你不要误会呀,政委,我这可是真心改正呵!”他抬起头望望周仆,敏感地分辩着。
“是真心就好。”周仆点了点头,“你找我,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有件事 我想请政委帮助。”他吞吞吐吐地说。一面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揉皱了的信,交给周仆。
周仆展开信,就着马灯来看。
“你仔细地看看吧,政委,”他忧伤而又气愤地说,“我真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处境最困难的时期,接到小杨这样的来信!你瞧瞧,她把侮辱的字眼,什么‘怕死鬼’,什么‘个人主义’,什么‘罪恶’,都加在我的头上!她说她把我看错了;依我看,我是把她看错了!就是普通的同志关系,应该在这样的时候,来增加我的痛苦么?依我看,她同我脱离关系,原因并不在这里,这不过是一种借口!” 周仆把信交还给他,神情严肃地问:“那末,依你看,原因在哪里呢?”
“这不是很明显吗?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她是听说我降职了,如果我还是营长,她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然,也还有另外的原因……”
“什么原因?”周仆凝视着他。
“这不必再说了,我过去向首长反映过这个问题。”
“你说的是她同郭样……”
“就是这么回事。”他气愤地说,“我接到这信,已经三天二夜没合眼了,我翻来覆去地分析这个问题。我敢肯定出不了这两个原因。”
周仆半晌没有说话,抑制住愠怒,冷冷地说:“那么,你要求我帮助什么呢?”
“她脱离,我不脱离!”
“你对她印象这样坏,为什么要同她保持关系呢?这是什么问题?”
陆希荣没有即刻作出回答。
“你可说呀!”
“我……我……”他嗫嚅了半天,仍然没有能够讲出来。
周仆瞪了他一眼,问道:“那么,你要我作些什么事呢?”
“我要求政委:以党委的名义给她去一封信,指出她这种思想是要不得的!”
周仆已经按撩不住了,但仍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不行!”他把手一挥,“这是个人问题,你不要想利用组织来达到你的目的。”
“组织也应当关怀个人哪,政委!”
“组织应当关怀个人,但是个人任何时候也没有权力把组织当作利用的工具!”周仆望着他说,“陆希荣同志,你参加了这么些年的革命,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党员,但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组织。你把一切关系都看成是个人的利害关系,组织在你眼里不过是可供利用的工具!我对你说,你们的关系能否维持,个人可以商量,组织也可以帮助调解,但是想利用组织这是办不到的!”
周仆显然有些激动,又继续说道:“同时,我还要奉劝你,在党内生活中,还是要老实一些,不要从个人利害出发,在背后随意地诬蔑一个同志。你刚才谈到,你对小杨的印象那样坏,可为什么又抓住她不放呢?问你,你没有回答。你是不是以为她给你增加了痛苦,你也拖住她,来给她增加痈苦你才愉快呢?”
陆希荣突然改变了刚才毕恭毕敬的态度,满脸愠怒地说:“好吧,那我们就谈到这里。”他立起身来,“我现在才明白,我俩任何时候都没有共同语言。我还想坦白地告诉你,周仆同志,你虽然可以当政治委员,上级也很重视你,但你并不能理解人,理解人的痛苦,我在你领导下工作是不愉快的、”
他说过这话,哗啦推开屋门,急匆匆地走出去了。
两个小时以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二营教导员李芳亭报告说:陆希荣住查哨时被特务打伤,倒在雪地里。
周仆立刻打电话,命令团保卫股长前去搜查。
过了一段时间,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来。保卫股长要求周仆最好能够亲临现场。
周仆喊起了小迷糊,匆匆披起了他那件旧羊皮大衣,出了门,沿着山径向靠近沟口的一簇人家走去。夜色被雪光照得相当明亮,但是雪很深,山径完全被大雪掩盖住了,没有走出几步,雪就灌到靴筒里。大雪仍在继续飘落,大朵大朵的雪片不断地飞到脸颊上。
周仆赶到二营六连的驻地,陆希荣已经被抬到屋子里去了。大门口站着一簇人正在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周仆赶到跟前一看,这里有二营教导员李芳亭,保卫股长李刚,政治处主任马骏,还有团卫生队的医生和几个担架员。
“特务捉住了没有?”周仆忙问。
“捉个鬼吧!”那个低矮粗胖的保卫股长冷笑了一声,“这是自伤。”
“自伤?”周仆一惊,“确实吗?有根据吗?”
“这种事别想瞒我。”保卫股长摸摸他的少白头,又冷笑了一声,“你去看看,连伤口都是黑的。”
“的确是自伤。”医生也说。
“要搞确实。”周仆说,“这种事可不能马虎。”
“这还有什么不确实的?”保卫股长说,“他还事先伪造了特务的脚印,结果一直是他老先生自己的脚印……这个怕死鬼还真是煞费心机哪!依我看,他还是没有经验。”
周仆怒火上升,推开院门,大步闯到屋子里。
陆希荣长长的身子蜷曲在地上,正在大声小声地呻吟。一看政委进来,哼得更起劲了。
“政委呀,政委呀,”他带着哭腔喊,“我这个人怎么这样倒霉呀!……眼看新的战役要打响了,我下定决心要进一步地考验自己,洗刷自己的错误,没想到狗特务一枪就把我扣倒在雪地上了!”
周仆弯下腰往他的裤腿一看,果然腿肚子上黑乌乌的一片。
“我,我真倒霉呀,政委,”他还在喊,“我真想不到呀!”
“你真不觉得可耻!”
周仆厉声地说,把门一关,就走了出去。
“把他马上送卫生队!”他吩咐人们,“处分问题以后另外讨论。”
“他们都不愿抬他。”医生指指几个担架员说。
“让他自个儿走吧!”一个担架员说,“我是干革命来的,不是来抬怕死鬼的!”
“我还怕脏了我的担架呢!”另一个说。
“还抬他干什么’”第三个说,“这种人你只要让他到后方去,叫他在地上爬他也干。”
人们止不住哄笑起来。
“快抬走吧!”周仆把手一挥,“他不愿革命,就让他走。这种渣子,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叫抬就抬吧!”几个担架员抬起担架,嘟嘟囔囔地朝院里走。
周仆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看起来还是估计不足,想不到他会走这一步。”
“这也难怪。”李芳亭说,“他感到他追求的一切都破灭了。前几天,他降了职来到六连,我就赶快跑去跟他做工作,劝解他,安慰他,他反而说:‘老李,你别再给我上政治课了,我一切都完了:你们都是前程远大的人,你们就好好干吧!’……瞧,这是什么话!”
周仆点点头说:“确实,这是一个个人主义者的毁灭!”
周仆回身向团部走,胸脯里像塞了一团脏东西似地恶心和难受。
走了不远,忽听前面路边有人唤他。是侦察班长老牛的声音。周仆大步赶过去,见雪地里站着三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雪,像二尊白皑皑的石膏像一般。
“你们可回来啦!”周仆抢上去同他们握手。一只只大手,全冻得像冰棍似的。
“没问题啦,政委,没问题啦!”老牛兴奋地说。
“江心也封冻啦?”
“都冻住了!”
“冻得结实不结实啊?”
“结实极了!”老牛说,“我们在冰上爬到江心,江面上的冰咔叭咔叭直响,这里一声,那里一声,我们生怕冰薄,把我们漏下去,后来我们站起来,跺一跺脚,没事儿,跺了好几十脚也没事儿。正在这时候,哧地一声来了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了。我走过去一看,冰窟窿呼呼地朝外冒水,伸于往下一摸,冰层足有半尺来厚,别说是人,就是大炮也过得去!我们当时真想把这冰背一块叫来给首长看!” 周仆高兴得哈哈大笑,从内心里涌越一股强烈的热爱,他真想用双手抱着来亲亲这些可爱的战士们。
“你们到南岸去了没有,”周仆又问。
“上啦,上啦,”老牛说,“我们还怕别的地方冻得不实,一直爬到南岸。身子也冻麻了。这时候,要能站起来跺跺脚,活动一下,搓搓手,那可太美啦!可是我们动也不敢动,我们要享这个‘福’,暴露了秘密可不是玩的。这个滋味,可不如打几个冲锋痛快!”
“好好,我马上把这情况向上级报告。”周仆又亲热地握握他们的手,“你们赶快吃饭休息去吧!”
周仆心中十分愉快,迈开快步向团部走去。敌人的夜航机在云层里时远时近地嗡嗡着,丢着照明弹。在照明弹的亮光里,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雪片,好像万万千千只白蝴蝶,得意洋洋地翩跹飞舞。各个连队赶排节目的锣鼓声,也显得更加起劲,更加动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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