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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东方(十九)

作者:魏巍 发布时间:2016-08-14 08:26:25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魏巍:东方(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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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家乡早春】

  当朝鲜的山巅还留着积雪的时候,家乡的平原上,已经透露了早春的信息。

  平原上,春天风大。往往黄沙漫天,有时候把窗户纸都刮得成了暗红色。村头上刚刚吐芽的柳树,院墙外结着密密红蓇葖的杏花,还有刚刚返青的麦田,全笼里在黄黄的风色里。

  提起春天,人们会立时想起暖暖的风,细细的雨,红红的花,绿绿的草,平静无波的春水与和煦的太阳。多少年来,人们把春天比作软绵绵、懒洋洋的女神,仿佛她刚刚午睡醒来,带着一脸温柔腼腆的微笑。其实,生长在中国北方的人们,很难有这种体会。他们觉得,春天,倒更像是个远途跋涉的风尘仆仆的战士。不错,她有着女性的温柔,但是她却更具有着战士的灵魂。

  春天,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这很难讲。可以肯定,并不是柳绿花红的时候,而是比人们的感觉更早。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她已经在衰草的下面和枯枝的里层孕育着强大的生命;她已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磨好了辉煌的长剑,束好了绿色的战袍。当人们远远望见河岸的柳丛现出一片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绿烟的时候,她已经不知经过多少次搏战了。至于芳草遍地,繁花似锦,不过是她献给人间的战果,却不是她开始来临的时日。

  夺取阵地,要经过勇猛的冲击;巩固阵地,更要作顽强不息的战斗。尤其早春天气,这是春天的暖流同寒冬的余威相互搏战最激烈的季节。囡为严冬的余戚并不愿退出阵地,而春天却一心要占领人间。这时候,欲暖乍寒,忽晴忽雨,正说明它们的鏖战互有得失,胜负难分。在早春的夜晚,你听那彻夜不停的风声吧,一时高,一时低,一时传出千军万马的呼喊,一时传出鼓角的激呜,这就是对垒的双方进行着你死我活的反复的搏战。

  大风刮了整整一夜。大妈一宿没大合眼。成社的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自从她同小契“取经”回来,就同本村几户贫农和烈属进行了商量,平素比较知近的几家都很赞成。她的心气儿很高。可是同李能一说,他却很不热情。他推脱说:要等支部书记王老好回来,再开支委会讨论。等王老好回来,他又不肯照面。直到昨天晚上,在家里挤着他,才哼哼吱吱地答应今天参加开会。现在连开一个支委会都这么困难,大妈怎么会不难过!加上夜里风大,窗户纸一直呼哒呼哒地响,弄得一夜也没睡成。

  早晨起来,大妈一看,窗纸已被风吹破,窗台上,炕上,破旧的被窝上,细白的沙土落了厚厚一层。外屋从门缝里灌进来的沙土更多,整整打扫了大半簸箕。院子里被风吹落的干树枝子,乱纷纷地落了一地。

  大伯一起,就披着破大袄挎起粪筐,到外面拾粪去了。大妈把大乱也轰起来,让他到外面捡千棒去。

  破旧的风箱呼哒呼哒地响着。大妈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想着心事。她想。预定今天召开的支委会,无论如何要把它开成。尽管大能人答应得很好,大妈还是很不放心。她匆匆把菜粥做好,也顾不上吃,就到李能家里去了。

  大妈每次跨进李能的大黑梢门,都引起一阵不快。因为她发觉,自从李能改建了他那镶着大玻璃窗的房子之后,并不喜欢人们进去。他们一见人来,就匆匆忙忙地迎上来,表面往屋里让,其实是拦住你的去路。好像你的穷气会扑了他似的。因此,大妈一进梢门,就停住脚步。果然,明晃晃的玻璃窗后面人影一闪,李能的媳妇早三脚两步抢出来了。

  “婶子,你屋子里歇着吧。”她正正地截住大妈的去路,又说,“你侄子刚走!”

  “刚走?”大妈急问,“到哪儿去啦?”

  “到飞龙镇集上去啦。”

  “不是说好了要开会吗?”

  “他说,叫你们先开着。他有急事儿。”

  大妈心里十分有气,当着他媳妇的面又不好发作。

  “婶子,你不到屋里歇一会儿?!”李能的媳妇虚假地让了一让,就回到那个有大玻璃窗的房里去了。

  大妈愣了愣,只好走出那个大黑梢门。

  “不开不行!”她忿忿地想,“你就是条泥鳅,我也得把你抓住!”

  她决定,立刻到飞龙镇去。

  傍明时停息下来的黄风,现在又刮起来了。凤凰堡离飞龙镇虽只有十五里路,中间都是河滩,大风一起,黄沙滚滚,好像遮起一道黄色的帐幕,连几里以外的村庄都看不见。大妈的腿脚一向很好,连年轻人都跟不上她,这是她在游击战争年代,经常随着部队行军转移练出来的。但是,今天一阵阵扑面的风沙,打得她睁不开眼,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有时还得背着脸倒着迈步。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听见飞龙镇嘈杂的市声。

  这飞龙镇有两千多户,光街道就有二三里长,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镇;今天又逢大集,人特别众多,大妈一时哪里找得见他。她在人丛里挤拥着,串街过巷,直到傍午时分,还没有找到李能。大妈究竟上了几岁年纪,早上又没吃饭,觉得又累又饿,有点心慌。想买点东西充饥,身上又没有带钱。只好找到一个有井的去处,扶着人家的桶錾儿喝了一肚凉水,坐下歇了歇,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大妈心中气恼,正想回返,这时遇见凤凰堡一伙乡亲,说李能在牲口市买牲口哩,就立时站起身,向村北走。

  大妈走了不远,望见李能牵着匹明光锃亮的大黑骡子笑嘻嘻地迎面走来。他一走一晃,十分洋洋自得,连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我的婶子,你怎么也赶集来啦?”他愉快地打着招呼。

  大妈心里十分不满,反问了一句:“你说我为什么来啦?”

  “唉唉,我的婶子,你就多包涵着点儿!”他嘻嘻地笑着,又回过头去瞅了大黑骡子一眼,“我是实实在在来不及啦。我早就听说庞各庄这匹骡子要出手,要是晚到一步,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啦!”

  说着,他把大黑骡子往大妈身边牵了牵,拍了拍它那肥墩墩圆滚滚的屁股蛋子,满脸是笑地说:“你瞧瞧这身架!这膘!浑身连根杂毛都没有,简直像黑缎子似的!你说咱全凤凰堡有没有这样一匹骡子? 一依我看,比当年谢家拉轿车儿的那一匹还显着威势。你估估看,得值多少?”

  大妈斜了一眼,没有答言。

  “你估不准吧,”他笑了一笑,用手指比了个“八”字,“就这个数儿!我给他750万(当时一万元,相当于币制改革后一元),那小子非要900万不行。直嚷嚷了这么半天。说心里话,950万也值。要是一块儿套上我那匹大青骡子、小黄骡子,拉一千多斤货,简直就像闹着玩似的。用不了几趟就挣回来了……呃,你再看看这口!”

  他一边说,一边去掰大骡子的嘴,大骡子高高地仰着脖子抵抗着,回避着。

  “娘的,你还不老实哩!”他骂了一句,终于使劲拉住嚼子。用强而有力的手把牲口嘴掰开,指着说,“你看,一点不错,还刚刚五岁口哪!用上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你,你再看……”

  “李能!”大妈截住他的话头,忍住气说,“咱计划那会,你倒是开不开?”

  “开呀!开呀!”李能一连声说,“我再买根鞭梢儿,咱们马上就回。”

  大妈只好忍着气跟着他。跑了好几个小摊儿,试验了好半天,才买了一根鞭梢儿,这时已经晌午错了。

  大妈催李能快回,李能仰起脸看看太阳,眼珠儿骨碌骨碌转了几转,笑着说:“婶子,你是不是先走一步,我保证随后赶到。”

  “你还要干什么?”

  “我跟你实说,你出来得晚,我出来得早,我一早起吃了两张小饼儿就起身啦。我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先随便点补点补去,随后就到。”

  大妈怕他再耍什么花招儿,就说:“你吃去吧,我等着你。”

  两人来到饭铺门前,李能在一棵树上拴好骡子。李能虚假地笑笑,用一种既不失礼貌,而又决不是邀请的口吻让了一让:“婶子,你不进去吃上一点儿!?”

  说完这话,不等大妈回言,就走进去了。

  大妈带着满头满脸的黄尘,饥肠辘辘地坐在店铺门外的石阶上。里面是锅勺的乒乓乱响,和一片嘈杂的说笑。她从眼角里扫见,李能满面红光高踞在座位上,守着一大盘肉,一锡壶酒,正在细斟慢酌。不慌不忙地吃着,一面津津有味地同一伙熟人谈着他今天再也离不开的关于大黑骡子的话题。大妈不由一阵难过,低下头去。她想起,土改以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有人来告知说,村里有一个贫农饿倒在炕上不能动弹。那是谁?那就是在店铺里守着酒肉细嚼慢咽的李能。当时大妈立时取下饽饽篮子,兜了一兜红高粱面的饽饽,冒着鹅毛大雪,连夜推开他被大雪封着的屋门,把饽饽递到了他的手里,感动得他流下了一大把眼泪,“婶子,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这就是他当时说的。土改时,他在村里当民兵,在大妈家里吃喝也从来不分彼此。而到了今天,他连虚假的谦让都不敢多说上一句。大妈忽然意识到,她和许多贫农同李能之间的距离,已经像隔着深远难测的云雾似地变得下十分遥远了。

  “再来一壶吧,李村长,”一个声音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呵!”

  “不不,你们知道我的酒量。”李能说,“再来上半壶就可以了。”

  大妈孤零零地坐在门台上,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李能才酒足饭饱、脚步蹒跚地走出来。已经过午多时。他一面从树上解下骡子,一面打着饱嗝说:“婶子,劳你久候啦!”

  大妈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一个性如烈火的女性,要搁平时她早就发作起来。但她一想,这很可能是李能的诡计,故意激起她的愤怒,把事情闹崩,以便使会议不能举行。想到这里,她用最大的克制力忍了下来。

  两个人沿着河滩的大路,在黄色的风沙里向回走着。李能看来喝过了量,脚步歪歪斜斜,有些不稳。

  “还是走快点吧!”大妈催促着说。

  “我看你也忒着急了。”李能还击了一句。

  老实说,李能心里也有点儿不大高兴。今天能买到这么出色的大黑骡子,在他看来,这不仅是自己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也应该是轰动全凤凰堡的大喜事。今天在饭铺里,连那些伙计,连那些外村人都对他这匹骡子赞不绝口,而大妈,这个平素关系不错的人,却自始至终不赞一辞。哼,谁知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如果不是眼热那才怪哩!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一连串类似的事情,例如他置买第一匹骡子的时候,他置办大车的时候,他去拉山货回来的时候,他安装大玻璃窗的时候,他去天津、北京、保定买卖货物的时候,他添置土地的时候,他把用不完的钱借给别人的时候,都没有看见她表示出什么热情。甚至从大城市买一两件稀罕的物件回来,她都看着不很顺眼。而且不仅仅是她,连至近的乡亲都是这样。显见的,这些人都在内心里嫉妒他!讨厌他!甚至仇视他!然而,各人走各人的路。各家过各家的生括,谁不满意就让他不满意吧,谁嫉妒、讨厌、仇视,也都由着他们吧。他就是抱的这个态度。可是,最近呢,这个女人却忽然要组织什么农业合作社,究竟是什么企图,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吗?哼,什么事想瞒过我大能人,这是办不到的!他带着满脸愠怒,偷偷地横了大妈一眼。

  两个人走了一程,李能终于发问道:“婶子!我就解不开,这办社的事儿,三里五乡都还没有动手,干吗你抓得这么紧哪?”

  “这是上级的指示。”大妈说,“走社会主义的道儿,抓紧点儿叫我看没有坏处。”

  “没有坏处?”李能冷笑了一声,“你就不想想谁有这个经验!办社就这么容易?这不是吹糖人儿,吹口气就成。”

  “没有经验,我们就照着人家耿长锁的脚印儿走。要是不办,什么时候儿也没有经验。”

  李能甩甩手,叹口气说:“要想说服你可是真难。我再问你,你征求过群众的意见没有?”

  “征求过了。”大妈说,“已经有十几户拍着巴掌赞成。只要咱们几户党员干部,拧成一股绳儿,一带就起,我看先成个小社儿没有问题。”

  “你说的都是哪几家呀?”

  大妈举出老秀、金丝、郭祥他娘、桂金、刘二奶奶,还有瞎老齐和小契等几家。没等大妈说完,李能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暗想: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接着,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说:“他们当然赞成。”

  大妈瞪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能把嘴一撇,“你瞧瞧这些户!不是孤儿,就是寡妇;不是瘸腿,就是瞎眼;不是馋鬼,就是懒汉;不是缺车,就是少马,全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嘴的货。你要合你跟他们合去,要把我合进去我就不干。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企图!”

  “什么企图?”大妈忿忿地问。

  “有人心里清楚。”李能又冷笑了一卢。“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他们就是想吃我这个肉疙瘩户,想从我身上解决困难,想叫我养活他们。干脆说,他们是想共我的产!”李能心早郁积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地进发出来,“我早知道有人对我不满意了!我刚能吃上两碗饭,就有人看着不顺眼了!连我买双袜子,支个蚊帐,买个暖瓶,都响人看着眼气。我要问问是不是我李能再披上麻包片他们就高兴了?我再问,这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改善生活?为什么我的生活刚提高了一点点儿,他们就这么不满意我?你说说,这是不是合乎党的政策?……”

  “革命是要改善大家的生活,不是改善你一个人的生活!”大妈打断他的话说,“办社是走共同富裕的道儿,不是谁想共你的产。我们都长着手,用不着靠你养活!”

  “对呀!对呀!”李能说,“可是谁不让他们改善呢?那树上明明结着果子,他不去摘;一出门就满地是钱,他不去拣,那能怨谁呢?不错,我的生活是比别人高些,手里是比人们活泛些,可是我既没有偷谁,又没有抢谁,我是辛辛苦苦合理合法挣来的。土改那当儿,大伙一块翻了身,我比谁也没多分,谁比我也没少分。到现在,干吗有的好过,有的不好过了?你就拿小契来说,他跟我地一般多,人口一般多,我下的是什么辛苦,他下的是什么辛苦?他日上三竿不起炕,一天到晚换烧饼麻糖吃。等到他起炕时候,我早走出三四十里路了。我操的那心就别提了,你看看我这头,一年工夫头发就白了一半。到现在小契弄了个屁眼精光,我好不容易积攒了个家业,叫我跟小契合在一块儿,这不是共产是什么?对你明说吧,这办不到!我是贫农成分,我不是地主!”

  他的嗓门高极了,还不断挥着手,像发表演说似的。连骡子都被惊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大妈再也抑制不住愤怒,用手点着李能说:“李能!我看你也忒价地不知道害臊了。我问你,你还是个党员不是?土改以后,你就像个大皮球撒了气,你那革命性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伙的事儿全不在你心上,找你开个会,就像挖你二两肉似的。你跑买卖,投机倒把,放高利贷,倒是很积极。你走的是条剥削的道儿!你说你不是地主、富农,叫我看你是一个劲儿地朝这个道儿上走!村里的贫农,跟你说句话,你都爱搭不理,把下巴颏儿翘得高高儿的!谁一进你的院子,你就把人拦住,怕沾上穷气,你哪里还像个党员?你说小契日上三竿不起炕,他为了全村不出事儿,一年到头夜里不敢合眼,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你们一天大酒大肉吃着,小契买一两次死猪肉,你就在村里散布他的坏话,弄得全村老少都戳他的脊梁骨,说他是个懒汉。他死了老婆,按同志情义,你该借给他几个才是,不,你一个不借,到了把他的几亩地算计到你手里。这小契是一心为公,没有一点私心,倒是你叫鬼迷住了心窍。你说成社是贫农们共你的产,我倒想问问,你这‘产’是打哪儿来的?土改以前,你披麻包片那时候,你这大能人干吗不去发家致富?”

  “你别动不动就用这话噎我!”李能愤恨地叫,“土改我分了巴掌大一块地,提过来提过去,倒成了我一辈子的短处了?”  “多提一提,叫我看有好处。”大妈驳斥道,“谁要好了疮疤忘了疼,那就该叫他多想一想。这成社就是为了叫咱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像你那样披麻包片。这不是要共你的产,这是叫大家走共同富裕的道儿。你说贫农们想靠你养活,想吃你这个肉疙瘩户,你想错了,这用不着!贫农们都长着手,都能土里刨食儿,用不着靠谁!你懂不懂,我们办的是社会主义!这是毛主席给我们指的道儿!”

  大妈一派话,说得李能满脸通红。他的手指头索索地抖动着,恶狠狠地望着大妈。

  “社会主义!共同富裕!说得好听!”他又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哼!叫我看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各人有各人的企图!”

  “你说我是什么企图?”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你给我指出来!”

  “嘿嘿,要叫我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他冷笑着,把嘴一撇,“你是想在上级面前讨好,你是想显出你自己能干,你是想保住你的模范!你是觉着,这些年儿,你这模范叫上级扔到一边去了。谁也不提你了,你想把你自己再露出来!”

  几句话,像鞭子一样重重地落在大妈心上,噎得她说不出话。

  李能的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又刻毒地加了一句:“怎么样,婶子,我估摸的差不离儿吧!”

  大妈气得浑身发抖,步态有些失常。

  “好哇李能,我真没想到你坏到这步家业!我只能怨自己过去对你的认识太不够了!她沉了一沉,又提高声音说,“你觉着什么话解恨你就说吧。我明白告诉你,这办社的事儿我是铁了心啦,你想用几句话把我打下去,这办不到!你知道,过去日本鬼子也没把我打击下去,国民党、蒋介石、地主、还乡团都没有把我打击下去,凭你李能想把我打下去,我看也不那么容易!……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会是非开不成!”

  两个人争辩了一路,一直来到支部书记王老好的门首。

  什么时候都是心平气和的王老好,正坐在小黑门楼外面的门墩上晒太阳。他那本来就有些肥胖的身子,自从到北京他女婿那儿回来以后,显得更加肥胖了。

  他听见两个人尖锐激烈的争论,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懒洋洋地站起来,连连摆着手说:“唉唉,我的老天爷,你们别争了行不行?都是自己人嘛,好说好商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你说说,让群众们听见了,显得多不好哇!嗯?”

  “老好叔,”大妈指着李能说道,“你说他今天办的这事可对呀不对?”

  “唉唉。”王老好叹了口气。“依我看,你俩说得都在理儿。他大妈,你一心急着成社,是为了把咱村的工作搞好,想叫咱凤凰堡走到前头;村长呢,他是觉着现在条件儿不够,慢走一步,先看看再说,这样稳稳当当。我觉着也挺在理儿。”

  “不不,”大妈接口说,“他是说咱们成社是要共他的产,是要吃他的肉疙瘩户!”

  “共他的产?”王老好低着头考虑了一阵儿,犹豫地说,“这,这,这个说法恐怕有点儿不妥。可是大乱他妈,你也想想,李能这几年,又是跑里又是跑外,风里来,雨里去。挣起这么个家业,叫我看着实也不容易。你今天叫他跟那些穷户搅到一块儿,他心里也难免委屈得慌。你有你的好心,他有他的难处,我看你俩都别走极端。”

  大妈有些气愤,瞅着王老好严肃地说:“老好叔!你抹了一辈子的稀泥,今天你还在那儿抹呀!按你说,我俩都在理儿,有一个不对的没有?他说我成社是为了显显自己,也是对的?”

  李能也不满地说:“是呀,我俩有一个不对的没有?大叔,她说我走的是资本主义的路,快成了地主、富农,这话也对?”

  大妈和李能两边一挤,急得王老好直抓脖子,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的惯常表现。

  “唉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叫我怎么说?”他显出极其为难的样子,“要说不对,依我看,你们两方面都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不妥当的地方儿。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没有一点缺点儿?你俩都要多多包涵。他多说一句儿,他也长不了一块儿;你少说一句儿,你也少不了一块儿。你要叫我说哪个不对,我不能木匠的斧子——一边砍哪!你们说是不?”

  大妈真气急了,指着他说:“你干脆说,这社还成不成啦?”

  “唉唉,你叫我怎么说呢,你叫我怎么说呢,”王老好又抓起脖子,“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哇!嗯,你说是不?”

  “今儿的支委会还开不开?”大妈又问。

  王老好摊摊手叹了口气:“这,这,这怎么开法儿?这怎么开法儿?要不再等几天,等大伙气都消了……”

  这时远处一片声嚷,不一时,金丝一只手拿着鞋底气喘喘地跑来,对大妈说:“大妈,快走!瞎老齐跳到井里去啦!”

  “你,你说什么?”大妈急问“瞎老齐跳到井里去啦!”

  “为什么事?”

  “不知道。小契他们正在那儿捞他哩!”

  大妈立刻向人声喧嚷的地方小跑着。王老好远远地跟在后面。李能牵着他的大黑骡子同家去了。他一面走一面带着怜爱的眼色望着他的大黑骡子,准备给它多多地加几把料,因为整整一天没有喂它,恐怕它早就饿得够呛了。

  风声呜呜,黄沙弥天,看来并没有停息下来的样子。

  【第七章 来凤(一)】

  大妈赶到出事地点,小契他们已经把瞎老齐打捞了来。幸而井里水浅,又救得及时,没有酿成重大事故。那瞎老齐已是将近70的老人,虽然没有喝多少水,但井下水寒,捞上来时,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光张嘴说不出话。

  大妈叫小契赶快把他背回家里,换上干衣服,盖上被子暖着。呆了好半晌,瞎老齐才慢慢缓过气来。问明情况,才知道是轮流给老齐挑水的李能不负责任,水缸里一点水也没有了,他急着做饭,就提了一个桶磕磕绊绊地摸到井上,结果失足掉到井里去了。

  大妈想起自已作为军属代表,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由一阵难受;想起李能处处妨害工作,又不免气愤。她一面吩咐金丝给瞎老齐做饭,一面又问瞎老齐说:“老齐哥,梅花渡那闺女这几天怎么没来?”

  “她来干哈?”瞎老齐倔声倔气他说,“我让她回去了。”

  “干吗让她回去?”

  “干吗?”瞎老齐扭扭脖子,“一个没有过门的大闺女,就南跑北奔的,三天婆家,两天娘家,你瞅着这个像话?”

  “嗳,你这个老脑筋!”大妈笑起来,“你不是有困难嘛!”

  瞎老齐又把脖子一扭,愣倔倔地说:“我自个儿克服!”

  “还‘克服’呢,”小契哈哈大笑说,“你已经‘克服’到老龙王那儿去了!”

     “我自个儿克服!”他重复说,还用他失明的眼睛瞪了人们一眼。

  正在烧火的金丝也温柔地微笑起来。

  “老齐叔这老脑筋,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她温和地说,“我当姑娘那时候,他就这样儿。有一回,他家引弟跟我们一块儿唱歌跳舞,他在台底下冷古丁地把烟袋锅子一伸:‘引弟!你给我下来!什么豆豆豆、索索索的!”’“金丝,你别跟他算老账了。”大妈笑着说,“他那老脑筋,叫我看比我们家那个老东西还强多着呢。八路才来那时候,我已经是有了两个孩子的人啦,那老东西还死死地看着我。别说去开会,就是见你坐在门口做活儿,也不顺眼,动不动就把个死眼珠子一瞪,‘你,你为啥单单坐在这儿做活儿?你瞧谁哩?’你要是还他两句,他亮着鞋底子就打上来了。我开头儿怕他,没少挨他的臭鞋底子。后来,我的胆子就壮起来了,给村里报告,妇救会开会斗争他,儿童团到门口啦啦他,这才把他斗草鸡了,到底向我承认了错误。看起来这封建堡垒、老顽固,还得不断地攻着点儿!你一松劲,他邪气就壮起来了。你说对不对,老齐哥?”

  老齐知道大妈编法儿说他,心里不同意又不好当面反驳,只好相应不理。

  “老齐哥,”大妈又笑着说,“到明儿我还是把梅花渡那闺女叫过来吧!”

  “不,不用。”他斩钉截铁地说。

  “总得有人做饭才行呵!”

  “有米我就能下锅。”

  “看,还挺哩!”大妈笑起来,“那地也该耕了,你能瞎摸着把种儿撒到地里去呀?再说,你要出了三差两错,叫小堆儿在前方知道了,我们可怎么对得起他!”

  瞎老齐不吭声了。

  大妈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整整一天,就吃了这么一顿晚饭。第二天一早,又起身往梅花渡去。

  梅花渡街当间,有一口水井。一个穿着素花粗布夹袄的姑娘,正在那儿打水。大妈眼尖,老远就瞅出那是来凤。大妈望着她那健壮而又秀气的背影,向她跟前笑眯眯地走着。走到她身边她还没发觉哩。人说这闺女像个假小子可真不假,只见她用扁担钩勾着桶錾儿,三晃两摇,沉甸甸溜溜平一大桶水,就像闹玩儿似地提上来了。

  “闺女,让我喝口水行不?”大妈在她背后逗笑地问。

  来凤猛一转身,扬着眉毛说:“咦,是你呀大妈!你怎么来啦?”

  “你不去嘛我还不来!”大妈笑着说,“闺女,这几天你怎么不到婆家去?是不是害臊啦?”

  “光明正大,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来凤带着气说。

  “那你怎么不去?”

  来凤把扁担哗啦一声往井台上一戳:“我两头受制!那边儿不让我呆,这边儿不让我去!”

  “怎么,你妈也不让你去呀?”

  “可不。”姑娘有气地说,“有些人吃了饭没事儿,专门瞎唧唧。什么伺候个瞎公公咧,什么图房没房图地没地咧,什么开天辟地没见过没出阁的闺女跑到婆家去咧,多啦。我妈耳根子软,就不让我去啦……我把人家动员到前线去了,说的话不算数儿,我多对不起人哪!我将来怎么见人家呀?”

  大妈把昨天瞎老齐失足落井的事,讲了一遍。来凤听了眼角湿湿的,好半天没有言语。接着哗啦一声,把扁担勾住桶錾儿说:“大妈,咱们快回家去吧,你也帮我说服说服去!要是我妈不愿意,我就远走高飞,两个家都不要了。”

  说着,她担上两大桶水,扁担儿颤悠悠地,一溜烟儿走在前面,脚步又轻又快,就像没有好多分量似的。

  来凤家住的,正是过去许家地主的三间东房。一个黄瘦的女人正盘着腿儿坐在炕上纺线。炕下放着一架被烟熏火燎变成黑色的破织布机子,机子上有织成一少半的方格花布。来凤母女正是靠着几亩薄地和这架织布机子支撑着这个贫农的家庭。

  来凤妈见大妈进来,显出并不十分欢迎的样子。只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声“来啦”,就照旧低着头纺线。大妈见她心中不悦,就赔着笑脸说:“嫂子,你也不歇一会儿,看把你累成啥模样儿啦!”

  “光歇着,吃啥哩?”

  来凤妈把纺车拧得嗡嗡直转,头也不抬一抬。

  来凤斜了地妈一眼,正想发作,大妈使了个眼色,一跷腿儿坐在炕上,又笑着说:“嫂子,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你就给妹子说说。我帮补不了你别的,姐妹们说几句贴心话儿,也能叫你心里宽绰一些。依我看,你守了大半辈子寡,可没少作难,在梅花渡也算个苦人儿了,要不是土地改革,还不定回得来呢。现时,苦日月总算熬出来了,孩子也拉扯大了,来凤又出落得这么好,你也该松松心,痛快痛快了。别为了值不值当的小事儿,愁坏了身子。”

  纺车不转了,来凤妈的一滴眼泪悄然落在衣袖上。

  “松心?我到哪儿找松心哪!”她神色凄伤地说,“几十年啦,我顾前顾不了后,顾左顾不了右,顾了家里顾不了地里。她爹头天死,第二天我就把小凤拴在枕头上,扛上小锄儿耪小苗。头回下地,不知道哪块地是自己的,左问右问,到地里已经小晌午了。心里又惦着给孩子吃奶,一边哭一边耪,地垄沟可没少喝我的泪珠子。回来时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走到别的村子里去了。直到天黑才到了家,孩子已经哭不出声来,光能张着小嘴儿喘气。这孩子跟着我可没有享过一天福呵! ……”她拾起破袄的前襟拭拭眼泪,“如今孩子长大了,我思谋着,怎么也得让她这辈子过个舒心日子,能找个人住到咱家,我早早晚晚也能见得着她。这下可好,一下就寻到了凤凰堡,还没过门,就得伺候个瞎公公!……她大妈,人都说你是个模范老婆儿,你为人做事,我样样儿赞成,可你干吗给我的孩儿找个瞎公公呢?……”

  “你看,你看,又是这一套!”来凤有气地说。

  来凤妈把手里的布缝往炕上一扔:“我心里有话嘛,你还不让我说!”

  大妈半真半假地瞪了来凤一眼,说:“来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有话,你就得让她说出来。她一说出来,心里不就痛快了吗!再说,你听听你妈的哪句话,不是为了你好!”

  来凤妈一听这话,气早消了一半,连声说:“你可说的!你可说的!她要懂得这个不就好了?”

  说着,大妈又连忙往来凤妈跟前凑了凑,亲热地说:“嫂子,咱这闺女的亲事,你不知道我在心里虑过多少过儿了。人都说这个瞎公公不好,其实依我看,倒是睁眼的公公好找,瞎眼的公公难寻。怎么这样说?你瞧,这三里五乡,谁家里有那么有出息的小子?在家里是民兵英雄,在外头是战斗功臣,根柢正,人才强,有胆有才,不说百不挑一吧,也是打着灯笼难找。再说她公公,眼是怎么瞎的?是为了咱们穷人瞎的。闹土改那时候,谢家小子带着还乡团,来抓领导土改的干部。干部跑不及,就藏到他家的堡垒里。咱们那亲家就让还乡团给抓住了,非让他找出堡垒口不行。咱们那亲家可不是软骨头,硬是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气得还乡团要枪毙他。谢家的大小子说:‘枪毙,太便宜了,不如给他留个纪念。’就命令人抓了两大把石灰往他的眼睛里一捂,生生地把他的眼揉搓瞎了……嫂子,今天咱们那闺女伺候伺候他,既是应分该当,也是为咱穷人做一份好事,为在前线上的女婿尽一份心。你说咱们可有什么不乐意呢?”

  来凤妈低下头沉了半晌,没有言声。好半天才说:“我不是说,咱那闺女不该去伺候他;就是外人的话难听呀,人都说,开天辟地也没听说没过门的闺女就跑到婆家去的!”

  “光听蝲蝲蛄叫,你就别种地了!”来凤在一边咕嘟着嘴说。

  “对呀!对呀!”大妈连忙接上说,“有些话听得,有的话就听不得!过去的老皇历已经不顶用了。我就愿当个新派儿。八路才来那时候,提倡放脚,好多妇女搞不通,你要去查脚,她伸出一只叫你检查,另外一只还缠得紧紧的。我就不这样儿,一说放,我第一个响应,穿着袜子走得噔噔的。我还收了好多裹脚条子,给八路做了军鞋的底子。后来反扫荡,敌人来捉我,我跟着八路行军,百儿八十地走,一步队不掉。要是嫂子你这脚呀,早就当了俘虏,让人装上汽车运到‘满洲国’去了。你说是当新派儿好,还是当老派儿好?”  大妈一边说,一边还伸出脚跟她比,弄得来凤妈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来凤妈高兴了许多,瞅着闺女说:“老傻呵呵地站着干什么,还不赶忙给你大妈做饭去!”

  大妈连连摆手说:“不啦,不啦。我是到县里去,商量成社的事儿,路过来看看你。你知道成社的事儿有多难哪。我想叫来凤早点去,也有这个意思:叫她给我搭个手儿!”

  大妈说着,下了炕,往门外走,一面又回过头笑着问:“来凤,你什么时候去呵?”

  “明儿一早就去。”来凤说,“把铺盖卷儿也搬了去!”

  “对,还是你那话:听蝲蝲蛄叫你就别种地了!”

  大妈一边说,一边向着县城的大道,扬长走去。

  【第八章 来凤(二)】

  凤凰堡人们吃早饭的时候,一件稀罕事儿轰动了这个村庄。

  人们,尤其是那些老婆们、姑娘和媳妇们,都在津津有味地议论。

  “你真看见了么?”

  “看见了,看见了。”

  “走的大路,走的小路?”

  “小路?就从这大街上大摇大摆走过去的。”

  “也没骑马,也投坐轿?”

  “还骑马坐轿哩,干人一个,连个人送都没有。背着个大包袱。踮踮踮踮走得可快着哩!”

  “哎哟,我的老天爷!她就不害臊么?”

  “害臊,头都不低,谁给她打招呼,她就点点头儿,对你一笑。”

  “咦,这疯闺女!可真给咱凤凰堡兴了新规矩了。”

  “快看看去吧,老奶奶, 快快!”

  “走走!我刷了碗立时就去。”

  瞎老齐家,只有三间小破坯屋,院墙塌得只剩半人多高。院里院外挤满了嘁嘁喳喳的年轻妇女和老婆们。也有少数年轻小伙站在墙头外面观看。孩子们吵吵嚷嚷地从人群里钻到最前面去。

  瞎老齐披着大破袄坐在院墙外一块大青石上,脸色并不十分高兴。来凤刚刚放下铺盖卷儿,人就挤了满满一屋。屋小人多,吵嚷得不行,孩子们趴了一窗台儿,把窗户纸也捅破了。来凤看见这阵势儿,就干脆走到院里。她坐在小板凳上,用一条新毛巾擦汗。

  院里人越挤越多。姑娘媳妇们趴在伙伴的肩头上偷偷地议论:“你看,连身新衣裳都没有换。”

  “那不是,换了双新鞋,换了根新头绳儿!”

  “她穿那小方格花布,倒挺是个样儿。”

  “人家手不笨,自己个儿织的!”

  “模样儿倒长得挺俊。”

  “就怕缺点心眼儿,脑子少根弦儿。”

  “你怎么知道?”

  “看,有心眼儿还办出这事?一说来,背着大铺盖,噔噔噔噔就闯来了。你哪儿见过?”

  人群里流过一阵低低的笑声。

  这时,又赶来一批看新鲜的。后面的人往前涌,把前面的人都挤到来凤跟前来了。有几个孩子也挤倒了。

  来凤把孩子们扶起来,说:“看,婶子大娘们,你们到底挤啥哩呀?”

  “挤啥哩,我们看你哩,看新媳妇哩!”人们纷纷笑着说。

  “那你们就看吧,”她也笑着说,“慢慢看,别挤,反正我也跑不了呀!”

  人们一阵哄笑。笑声里又是一阵嘁嘁喳喳地议论:“看,人家一点儿也不害臊!”

  “脸都不红一红了!”

  “我们过门那阵儿,头上顶着块大红布,把脸遮得严严的,在轿里都不敢掀一掀;这可好,你问一句儿,她答一句儿。”

  “你没听人说,如今的闺女脸皮厚,追击炮,打不透!”

  这一句虽是低语,但声音不小,引得哄笑声立刻滚过全场。笑声才住,一个媳妇带有挑逗的意味笑着问道:“妹子,你这就算过来啦?”

  “可不过来啦!”来凤笑着说。

  人们霎地静下来,听着她们的对话。

  “我问你,”那个媳妇说,“等小堆儿兄弟同来,这喜事儿还办不办?”

  “人都过来啦,还办什么!”

  媳妇又惊讶又惋惜地叹了口气,说:“说真的,连轿都没坐,你不觉着冤哪!”

  “这冤什么!”来凤笑着反问,“你非坐在人家的肩膀头上噶悠噶悠才算不冤?你非叫人吹吹打打像耍猴似的才算不冤?”

  人群哄地笑起来,有人说:“你看这闺女可真能说!”

  来凤见那媳妇脸刷地红了,又乘胜追击说:“嫂子,你来时候坐轿了呗?”

  “哟哟,看你倒找寻上我了!”那媳妇红着脸说。

  “你坐了几里?”

  “多不过半里,她娘家是小于庄的!”有人插嘴说。

  “哟,才半里地!”来凤笑着说,“要是我,坐个百儿八十里的才过瘾哩!”

  人们嘎嘎大笑起来。那个媳妇脸色绯红,动作慌乱,连声说:“瞧你这个闺女!瞧你这个闺女!”捂着脸往人群里一钻跑了。

  “再坐一会儿吧,嫂子!再坐一会儿吧!”来凤说着,一面轻声地低低地笑。

  为了摆脱人们的纠缠,来凤站起来,抓起靠在墙上的扁担,对人们说:“婶子大娘们,嫂子们,咱们干活儿去吧,等有工夫的时候,我再陪着你们拉闲篇儿。”说着,哗啦哗啦挑起水桶,从人群里挤过去到井台上去了。

  人们也都得到了很大满足,发着各式各样的议论,一路说笑着渐渐散了。

  瞎老齐人口虽少,土改时候却分了一个能盛五六担水的大水瓮。平时很少挑满过,今天却被来凤挑得满荡荡的,那个破水瓢都快浮到外面去了。来凤放下水桶,又抄起扫帚打扫院子。这时候,几个老婆儿,还兴犹未尽地围着坐在大青石上的瞎老齐悄悄说话。

  只听一个说:“他老齐叔,依我看,这闺女也算行咾!”

  “行咾?”老齐硬倔倔地说,“你听她刚才颠三倒四说了些啥!”

  “疯是有点儿疯,可是模样儿挺俊。”

  “俊不俊,能顶吃顶喝?”

  “干活儿可真不赖。”

  “不赖?不能光看眼皮子活!”

  “唉唉,他老齐叔,”一个说。“你这瞎公公,有人伺候也该知足了。叫我说,你这命儿就算不错。”

  “不错?”瞎老齐反驳说,“南跑北奔的,时间长了哪保得住?年轻人在家守着都不行,还说这!”

  一个声音赶快制止道:“别说啦,她在那边儿怕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瞎老齐声音一点也不减小,“反正咱这坑养不了她那鱼!”

  听到这里,来凤停住扫帚心中想道:“嘿,怪不得人说我这公公是个倔公公,真一点儿不假。往后,我得编法儿让他高兴才行。”

  自此以后,来凤在老齐家两手不停地干活儿。长期以来,这个又孤又瞎的老人少人照顾,使这个家显得又穷又破,又脏又乱,院墙没有栅门,屋门没有门插儿。院里不是鸡粪,就是烂草。屋里这里一只臭鞋,那里一只烂袜。那炕上的被褥,不知多少年不拆洗了,就像黑铁皮似的。瞎老齐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虱子爬得到处都是。大妈和金丝她们,尽管偷工摸夫地来拆洗整顿一番,时间一长又是老样子了。来凤一连忙活了好几天,院里院外,炕上炕下,旮旮旯旯,全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买了几张白麻纸,把窗户糊得明光瓦亮。还抽空到野地里拾了几大筐柴禾,烧了几大锅热水,把被褥都拆洗了,把瞎老齐满是虱子的衣裳,煮了又煮,烫了又烫。一时换不下来的棉衣,也让他脱下来,把虱子扫落到火堆里,把虮子一个一个地挤死。这家虽然还是那个缺柴少米的穷家,但因为添了这么一个人,却立时显得有条不紊,面目一新。

  终于,在这个孤苦的盲老人的脸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笑容。来凤心里也畅快起来。可是为时不久,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由于来凤帮助大妈出去做了几天建社工作,瞎老齐嘴里没说,脸色却显得不太高兴。一天,来凤开会回来,看见他一个人盘着腿儿在炕上孤独地坐着,脸上显得虔诚而又神秘,两手捧着一个小圆木盒,在哗啦哗啦地摇着。摇了一阵,哗啦往炕上一倒,里面滚出好几个清朝时代的铜钱。然后,他瞎摸着,把铜钱一个个拾起,一共是六个,自上而下排成了一溜儿。接着又一个一个去用手指来辨认铜钱的正面和反面。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低头不语。

  来凤知道他正为什么事在算卦哩,也就没惊动他。把饭做好,就盛了一碗,端到公公面前,恭敬而柔顺地说:“爹,你吃饭吧!”

  “我不吃!”他气昂昂地说。

  “爹,我今天有事儿,回来得晚了点儿,恐怕你早就饿了。”

  “你放到那儿!”他把脖了一扭,“不吃就是不吃!”

  来凤见他气大,正要耐着性儿解劝,还没有说完一句,老人把手里的小圆木盒儿往下一墩,跳下炕,摸摸索索地到院里了。

  来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后面追着说:“爹,当小的有什么不对,你只管说,说了我就改。可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瞎老齐站住脚步,回过头问:“我问你,你来的那天是初几?”

  “是四月四日。”

    “不,你说阴历。”

  来凤寻思了一阵,说:“是三月初三吧!”

  “你想想这是什么日子?”瞎老齐咆哮说,“这不是黄道,这是黑道!还是个寒食,鬼节!你你,你干吗单挑这个日子?”

  “我没有多想。我…… ”

  来凤正要分辩。瞎老齐立刻打断她:“你没多想!哼,你那当娘的也没多想?怕你没存心多呆吧,嗯?”

  瞎老齐说着,把手一甩,又摸到门外那块大青石上坐着去了。

  米凤只好把碗端回到屋里,往灶台上一放,哭啦。

  她哭了一阵儿,转念一想,自己叫着自已的名字说:“尹来凤呀,尹来凤呀,你哭啥哩呀,你是一个青年团员,你连这点儿困难都经不起么!他老人家生长在旧社会,怎么能没有一点旧思想呢,他多少年来一个人独自生活,半路失明,心里哪能那么舒畅!就是把这事放到我自己身上,我不是也会发脾气么!再说,是我把人家的孩子动员走的,老人没有拦挡,也就很不错了,还能叫人家不发一点气么?他在前方跟敌人拼命,每天不是子弹就是炮弹,我在后方连一点儿气都受不了么?只要他们两方面高兴,受点气就受点气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来凤呀来凤,瞧你的泪珠儿多不值钱哪!恐怕还是你的锻炼很不够吧!……”

  她这么一想,自己又深感羞惭。呆了一会儿,估计公公的气消了,才把饭热了热,重新盛在碗里,给老人端去……

  清明过后,下了一场春雨。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播种。可是许多贫农家,不是没有牲口,就是没有农具,不是没有种实,就是没有吃的。老齐家就更是这样。幸亏大妈从县里给贫农们贷了一部分种子,来凤借了一个破耧,杨大伯又来相助,这才没有误了农时。

  耩地那天,杨大伯扶耧,来凤拉楼。这来凤虽然像小马一般的健壮,可是近来缺少吃的,体力也就赶不上从前。最近以来,她看瓦罐里粮食不多了,就只给公公吃点稠的,自己喝点儿稀的。这天早晨,破例吃了两个饼子,开头儿还很有劲,等耩了一亩多地,就觉着饿得心慌。又硬撑着拉了一阵儿,忽然跟前一黑,腿一软,就向前扑倒在潮湿的田野里。

  慌得杨大伯赶快撒了扶手,赶到前面扶起她说:“闺女!闺女!你怎么啦?”

  “不咋的。”她停了停,轻声地说。

  杨大伯见她满头满脸的汗水,乌黑的短发湿漉漉地粘贴在前额上,不住地喘气,就说:“闺女,是不是太累啦?要累咱们就歇一上歇。别说你一个闺女家,这种活就是两个大小伙子也够累的。”

  “不,不,”来风定了定神,勉强笑着说,“是我一时不在意,一个小坷垃把我给绊倒啦。”

  说着,她站起身来。拍拍旧花格夹袄前襟上的湿土,跑到地头上端起大肚儿瓦壶,就着它的小嘴儿,咕咚咕咚一气喝下了一半,精神为之一爽。心想:“那在前方的人,不也常常饿肚子么?难道饿肚子就不打冲锋了?干!”这样一想,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抹了抹嘴唇上的水珠儿,说:“大伯!把它耩完。”

  说着,跑上去,从湿垄沟里抬起绳套,套上肩头,又扑着身子拉起来。种子在耧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和她那滴滴点点的汗水,一起落在未婚夫家的田土里。在中国的大地上,有着多少不知名的妇女们,她们用同样艰苦的脚步配合着前线上的步伐,用自己忠贞的心应合着丈夫们的杀声!来凤勤苦的劳动,终于传到老人的耳朵里。一天,来凤从地里回来,听到屋里老人家正同一个人静静地谈话。

  “写吧,你快给我写吧!”老人说。

  “到底写什么呀?”另一个声音问。

  “我知道你们有字眼的人会编。”老人笑着说,“你就说那孩子不赖,比亲闺女待我还强。”

  “你不是嫌人家太疯了么?”

  “唉,年轻人你不管严点儿还行?”

  “老齐大伯,”另一个声音笑着说,“你不说人家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么?”

  “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听人说,你在她面前连笑都不笑,表扬的话没有说过一句儿。”

  “那,那倒是真的。”老人说,“这,你还不懂,年轻人不能夸,你一夸,就把她举上去了。”

  这话引起另一个人叽叽嘎嘎的笑声。

  站在窗外的来凤也几乎笑出声来。心里说:“不夸你就不夸吧,谁指着你表扬呀!我比起人家前方的人还差得远呢,我连人家一个小指头儿还赶不上呢!只要你们父儿俩两头喜欢,也就是我的福分了。”

  她捂着嘴儿,因怕笑出声来,一扭身子又己跑到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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