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二十四)
【第二十一章 朴贞淑】
这乔大夯真是一个忠诚的战士。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站在那几棵古松下,观察动静,守卫洞口。
昨天晚上,老妈妈生气走了,也使他深为不安。总盼望老妈妈今天能早点来,好同她解释解释。谁知天色已经发白,还不见她的踪影。正狐疑间,只见那边小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因为山谷里还很幽暗,一时看不清楚。待走得切近,才看出前面走的那个,穿着白衣白裙,顶着瓦罐,正是老妈妈;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妇女,穿着黄衣黑裙,顶着一个白包袱,两只手轻快地摆动着,晨风吹拂着她长长的飘带翩翩走来。
大夯一面告诉郭祥穿衣起床,一面到陡坡下去接。老妈妈把瓦罐交给大夯,兴奋地说:“阿德儿,我给你们带了客人来了!” 说着,就把那个年轻妇女引进洞来。老妈妈指指她,笑着对郭祥说:“你们走的事,就对她说吧!”
那位年轻妇女放下包袱,掏出小手帕擦了擦汗,热情而大方地赶过来与郭祥、大夯握手,并且用比较熟练的汉语轻柔地说:“同志,你好!”
郭祥连请她们坐下,大夯端来两铜碗泉水。那位妇女一边喝水,一边反复地打量着郭祥,忽然问:“你,是不是连长东木?我们见过面吧?”
郭祥仔细望了望她,觉得确实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苍鹰岭,你的到过?”她问。
“到过。”郭祥点了点头。
“苍鹰岭南面,有个小村子,美国人、治安队杀人大大的,你的到过?”
“到过。”
“有个女人,在万人坑里刨她的孩子,你的见过?”
“噢!是你呀,朴贞淑同志!”
郭祥猛然间想起来,她就是蹲在土坑旁边刨孩子的女人。不过那时候,她的面容消瘦,头发散乱,两眼射着仇恨的火光;现在则是双颊绯红,神情开朗,举止老练。她原来的头发还挽着圆髻,现在已经剪成短发了。
“那件事我的不会忘记。”朴贞淑说,“那是我跟志愿军第一次见面哪!”
郭祥怕引起她的痛苦,没有往下谈,接着问:“朴同志!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时候,我一心想拿起枪报仇,郡人民委员会留我在后方工作,我没有同意,就参加游击队了。”
郭祥见她的汉语说得如此流利,惊异地说:“你的中国话,说得很不错呀!”
“我是侦察兵。”她笑着说,“志愿军侦察队的常去。‘中国马鹿’(朝语:中国话)小小的会!”
“嘿,可不是小小的,是大大的咧!”
她笑了。喝了半铜碗水,她正正身子,显然要把话纳入正题:“听阿妈妮说,你们要走?”
郭祥点了点头。
“真的要走?”
“真的。”
“北面的去?”
“对,回部队去。”
朴贞淑指指老妈妈,笑着说:“真的要走,找她的不行!”
“那我们可找谁呀?”
“找她的领导。”
“她的领导?”郭祥一愣,“怕就是你吧?”
“不不,”她连忙摇摇头说,“我,小小的!”
“那,可找谁呀?”
“金日成将军!”
“哎呀呀,朴东木!”郭祥苦笑着说,“你可真能绕弯子!”
朴贞淑弯着腰笑了一阵,然后收住笑说:“连长东木!你们的来,我们队长的知道。走不走,听他的说话。”
“你们的队长,怎么说呀?”
“他说:伤好了行;不好,坚决的不行!”
“我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郭祥对乔大夯挤挤眼说,“是吧,大夯?”
大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地憨笑着。
“不,你说的不行,”朴贞淑笑着说,“我要亲自的看。”
说着,她挽起郭祥那肥大的裤腿。右腿比较正常,左腿还粗得像根柱子似的,而且有一处显然变形。她指指那只粗腿叫了一声:“哎呀!你看,这怎么的能行?至少一百天的要呵!”
“哎哟,我的老天!”郭样把嘴一咧苦笑着。
朴贞淑用她那双小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左腿,像医生似地眯细着眼思量着。探察了一会儿,就两只手掬着捏了一阵。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瓶樟脑酒,用棉花蘸着擦了一遍。最后,取出两条薄木板儿一夹,就要用小绳缠起来,郭祥用手一拦,说:“朴东木!这个的不要!”
“缠上的好!不缠的不好!”朴贞淑不听他,一面缠,一面开玩笑说:“腿坏了,将来媳妇的困难!”
乔大夯憨厚地笑着说:“连长已经有了。”
“他的有?”朴贞淑笑着问,“哪里?什么的干?”
大夯讲起杨雪,郭祥咧着嘴儿笑微微地听着,心里美得不行。朴贞淑望着郭祥笑着:“将来带我去,一定的看!”
说到这里,夹板儿已经结结实实地捆好了。
老妈妈过来,摸摸夹板儿,看来十分满意,望着郭祥胜利地一笑。
郭祥摸摸被捆上的夹板儿,苦笑着说:“朴东木!不是我们不愿意留在这里;阿妈妮的生活多困难哪!她给我们做大米干饭,自己偷偷地吞几口野菜,叫我们怎么能住下去呢?”
说到这里,大夯深深地垂下头去。
“这个,关系的没有。”朴贞淑摆摆手,说,“我们游击队粮食大大的有。”
“这个倒是其次,”郭祥又说,“阿妈妮这么大年纪了,爬山过岭送饭不说,还担着多大的风险哪!前天夜里,她就被治安队打了。要是以后……”
朴贞淑掠掠她的黑发,带着轻蔑的神态说:“治安队,关系的没有。我们游击队办法的有。阿妈妮,我们的保护。”
接着,她身向前倾,眼里充满笑意,无限温和地说:“这些问题的不想,好好的养。回去的问题,办法的有。”
说着,她的两个黑眼仁,放射着光彩,撩开长长的黑裙,腰里露出一支二号手枪。并且指指北方,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那里,我来来往往地常去。伤养好了,我送你们北方的‘卡’哟!”
经她这么一说,郭祥和大夯的心都松快了许多。她又转身把包袱解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二十个大红苹果,一木盒鸡蛋,一些零星药品,特别是还有一大把金灿灿黄烂烂的烟叶。
“这是我们游击队小小的慰问。”她笑盈盈地说。
郭祥知道,她们这时的物质条件多么困难,何况又处在地下状态!这些东西还不定费了多大劲找来的呢。郭祥一连声地感谢,嘱托她向游击队的同志们问好。
烟叶这东西,郭祥已经多天没有见过它了。今天一见,不自觉地老是瞅着它。女人观察问题总是很细,早被朴贞淑看出来。她连忙挑了两个大叶,用小手揉碎,放在铜碗里端过来。郭祥的小本儿已经在玉女峰上烧了,摸了半天没有摸出一块纸头。还是乔大夯从自己的小本儿上撕下几片纸来,郭祥卷了一个特大号的喇叭筒点着。那淡蓝色的烟环在这个小洞子里撞击着,愉快地舞动着,就像演员们在空中表演她们婀娜动人的舞姿似的。郭徉立刻显得精神起来,同朴贞淑活泼而愉快地交谈着。
“朴东木!”郭祥一面抽烟,一面笑着说,“你那支枪是什么牌的,可以让我看看吗?”
“怎么不可以?”朴贞淑立刻撩起黑裙,从腰里掏出来,递给郭祥。
郭祥展开包枪的红绸子,端在手里一看,是一支崭新的“枪”牌撸子,擦得明光程亮,枪上的烧蓝简直能照出人影来。他在手里掂量着,不由得赞美:“这种牌子很好!能顶上二把盒子的威力。我们的同志也很喜欢它。”
“这还是李承晚的一个侦察排长送我的哪!”她笑着说。
“是你把他俘虏了吧?”
“对啦!”朴贞淑笑着说,“那还是敌人向南撤退的时候,领导上叫我俘虏的抓。没想到,他就碰到我手里啦!”
乔大夯一也接过枪去,玩赏了一会儿,交还给她。她用红绸子爱抚地擦了一擦,装回到枪套里;一面兴致勃勃地谈起这段故事。在敌人向南撤退的时候,李承晚吓唬老百姓,说美国人就要丢原子弹了,不往南跑,就得通通炸死。又是骗,又是逼,弄得非常混乱。她就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寻找机会。正走着,人民军的迂回部队把前面的桥梁炸断了。这时候,有一个男侦察兵走过来说:“你看桥过不去了,我家离这里不远,你就到我家里歇歇去吧!”她一打量这个男侦察兵,身上穿着人民军的服装,里面套的却不是人民军的绒衣,怀疑他是傀儡军装扮的,就笑着答应了。他们一同走了十几里路,经过一个村庄,她就说:“你看太阳快下山了,路上不好走,咱们就在这里安歇了吧!”那个男侦察兵同意了。她就偷偷跑到联络处报告。联络处的人就顺着她雪地上的脚印,把她同那个男侦察兵一同逮捕了。这个男侦察兵,果然是傀儡军的侦察排长。
“这支手枪,就是他的吧?”乔大夯问。
“对啦。”朴贞淑笑着说,“要是那时候这个的有,才用不着费这么大事呢?”
郭祥异常赞赏地听着,接着又问:“看起来,你是常在敌占区活动的了?”
“对啦!”朴贞淑把一缕黑发掠过绯红的脸颊,笑着说,“敌人的心脏,就是我们的岗位。”
郭祥瞅了一眼她的黄褂黑裙,说:“你出发侦察,多半都是穿便衣吧?”
朴贞淑点点头,说:“不过,有时候我农民妇女的扮,有时候学生的扮,也有时候军官太太的扮。有一次我难民的扮,找了一个孤儿背着,跑到敌人的厨房里要饭吃。虽然被打出来了,可是厨房里摆了几摞碗,每一摞多少,我眼一撒,早看清楚了,我就根据这个向上级报告了敌人的人数。”
“你恐怕遇到不少危险吧?”郭祥笑着问。
“小小的,小小的。”她谦逊地笑着,说,“不过,有一次倒是紧张一些……”
她说,人民军准备攻打三八线南一座县城,叫她了解这个县城的敌情。可是这里敌人戒备异常森严,没有法子进去。后来打听到,敌人这个部队里有个姓李的司务长,是邻县的人,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她就大胆决定,冒充这个司务长的妻子。她找了两个孤儿,背上一个,牵了一个,装作逃难的样子,向着敌人的防线闯去。敌人的岗哨盘查她,她说得头头是道,装得惟妙惟肖,敌人的岗哨就半信半疑地将她放过去了。她一连闯过了六七个岗哨,一路上观察了敌人的碉堡、工事和兵力情况。最后敌人把她安置在一个地方,告诉她,李司务长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了,明天一早就赶回来;并且派了一个老头监视着她。她无法脱身,时间又一点一点地迫近。她心生一计,就偷偷地把房门涂上肥皂。直到后半夜老头睡熟,她才北上小的,拉上大的,悄悄地跑出来了……几天后,人民军就向这个地方发动了进攻,消灭了敌人。为这件事,授给了她一枚二级国旗勋章。
郭祥望着她那温柔、谦和的神态,听着她这惊人的英雄事迹,真不知道这两种性格和品质,是怎祥奇妙地揉到一起来的。郭祥从许许多多朝鲜妇女的身上,都看到了这样的结合。几个月前,郭祥见到她时,还一个一普通的劳动妇女,想不到今天已经变成这么英勇机智的女战士了。革命战争,是以多么神奇的速度催促着人们的成长呵!想到这里,他以衷心敬佩的心情,高高地竖起大拇指说:“朝鲜妇女,大大的好!”
“中国妇女,大大的好!”朴贞淑连忙说。
“你的成绩很大呵,朴同志!”郭祥又说。
“小小的!小小的!”朴贞淑的脸涨得更加绯红,头深深地低下去了。
老妈妈见他们无尽无休地谈着,把双手一拍说:“这饭的还吃不吃啦?”
大家这时才发觉阳光已经射进洞口,总有九十点钟了。朴贞椒抱歉地笑着说:“怨我,怨我,吃饭的忘了!”
说着,端过瓦罐,给郭祥盛饭。因为碗不够,只好轮流来吃。饭后,他们又继续亲密地谈着。朴贞淑除了问起郭祥、乔大夯的经历和战斗,还问起他俩详细的通讯地址,并且说:“以后,胜利了,我的中国的看看!”
“我们太欢迎啦!”郭祥和大夯一齐热烈地说。
为了保守秘密,朴贞淑和老妈妈直到天黑方才离去。
从此,郭祥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不久,乔大夯提出不要老妈妈送饭,而由自己在洞里做饭的建议,也在几番争论之后被接受了。这就使他们的情绪进一步稳定。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郭祥己经能在户外行动。这时候,他就又提出回队的要求。双方经一场激烈的争沦,最后以再留半月作为双方可以接受的折衷方案。
洞中的日子尽管慢得烦人,预定的行期终于到来。这一天,老妈妈和朴贞淑都来得很早。她们还带来了雪白的朝鲜打糕,朝鲜冷面,一大瓶米酒和几样酒菜,简直像举行小小的宴会一般。朝鲜人像湖南和四川人那样爱吃辣椒。其中的一样菜就是整个的青辣椒,裹上面糊用油炸的。郭样特别爱吃,没有吃上几个就满头大汗。大夯因为食量大,吃东西一向很拘谨,这次也在大妈不断地劝促下,大大地饱餐了一顿。
黄昏时分,诸事准备妥善。郭祥和大夯那两身满是血泥的军衣,老妈妈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细细密密地缝缀好了。郭祥他们要换,朴贞淑为了防备万一,还是叫他们照旧穿着朝鲜便衣,准备以后给老妈妈捎回。为了保障郭祥他们的安全,游击队还抽出了一条子弹,高兴得郭祥把他的驳壳枪擦了又擦。朴贞淑除了手枪外,还另带了几个小甜瓜手榴弹,挂在裙子里面。临行前,郭祥和乔大夯提出要将洞里的锅碗家具给老妈妈送回,被朴贞淑拒绝,督促他们赶快上路。
老妈妈一直送他们下了陡坡,出了小沟,到了前面的岔路。这一整天,她都是强颜为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直到这时再也压制不住,一只手拉着郭祥,一只手拉着大夯,哭出了声。郭样和大夯来到这里整整58天,想起这58天里老妈妈的深情厚意,真是百感交集。三个人一时都啜泣着说不出话。朴贞淑也鼻子酸酸的,因为任务在身,不住地督促着:“快点走吧!快点走吧!”
郭祥抱着老妈妈说:“阿妈妮!你就跟我的亲娘一样,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你!……”
老妈妈抽抽咽咽地说:“阿德儿,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朴贞淑把这句话翻过来,郭祥心头火辣辣的,立时宣誓一般地说:“阿妈妮!我们一定要打回来!您老人家多保重吧!”
郭祥和大夯走出很远,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尽管夜色迷茫,他们不可能看见什么,他们还是望望老妈妈站立的地方,望望那高崖上两株古松掩蔽的洞口……
郭祥的情感有如大海的潮水一般,不断地卷着汹涌的浪涛。他的心似乎在低唱着:
阿妈妮呵,我朝鲜的母亲!你的恩情我感谢不尽。
我本是普通的中国战士,为人民打仗是我的本分。
毛主席的嘱咐谨记在心,国际主义的大旗要牢牢掌稳。
普天下的工农都是我的父母,我要为你们永远献身。
我的贡献是多么微薄,并没有尽到战士的责任。
而你对我像亲生的儿子,你的恩情就像江水滚滚。
再见吧 亲爱的好阿妈妮,再见吧 难忘的朝鲜母亲。
报答你只有复仇的枪声,我一定要在雷霆中降临!……
朴贞淑轻快地走在前面,郭祥和大夯随后,沿着深草掩盖的小径,穿行在夜色里。这朴贞淑经常往来于敌我之间,路途很熟。一路上尽量避开敌人占据的交通要道、大小村镇,走的尽是些荒山野岭,偏僻小道。
大约走了30多里,正要下一个山坡时,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两三盏明亮的灯火。再走近些细看,原来是座洋灰桥。桥头上一座碉堡,正好卡住路口。桥上有两三个人影,端着枪踱来踱去。郭祥正盘算着如何通过,朴贞淑停住脚步,回过头摆摆手说:“关系的没有,下面的过!”
说过,领着郭祥、大夯从一侧下了山,向东斜插过去。他们沿着河岸走了半里多路,朴贞淑指指河水说:“这里水不深,我们就从这里的过!”
说着,她把裙子一撩,就跳到哗哗的河水里。郭祥和大夯也紧跟着徒涉过去。他们沿着一条田间小道,走了十几里路,朴贞淑停住脚步,回过头说:“就在这里歇歇吧!”
几个人在田塍上坐下。朴贞淑笑着问:“连长东木!你的腿不疼?”
郭祥把那只伤腿一伸,笑着说:“这些日子,确实把它养娇了。到目的地还有多远?”
“一半的有哇!”
“那一半不好走吧?”
朴淑指了指前面两座黑黢黢的大山头,说:“那两个山上敌人的有,不过离得远,关系的没有。最后,麻烦小小的有。一定要拂晓以前的赶到。”
“那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三个人快步过了前面的山口,又走了20多里,已可看到火线的景色。山上燃烧着一片一片的火光。照明弹此落彼起,山谷间不时像打闪一般闪动着红光,随后是炮弹的出口声,显然是敌人的炮兵阵地。再往前走了一程,连零落的枪声也听见了。从东到西,这里的天空都是红蒙蒙的。朴贞淑所说的最后一道关口,大约就是敌人的前沿。
朴贞淑尽量避开大小道路,绕过敌人的纵阵地,来到最后一座山口。她停住脚步,附在郭祥耳边悄声地说:“你们这里的等等。前面敌人哨兵的有,我前边的看。”
“如果遇上敌人呢?”郭祥低声问。
“我办法的有。”
她在星光下微微一笑。
郭祥不听她的,拔出驳壳枪,说:“我们还是一块去吧!”
“不行!”朴贞淑十分决断,“这个——我的任务,你的任务的没有。”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把郭祥、大夯想倒在草棵里,撩开裙子,掏出她那把二号手枪,向前面摸去。
说实在的,如果让郭祥自己去执行这个任务,那倒没有什么;现在由一个女同志去替他侦察情况,却不免为她的安全担心。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动,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了。时间在无声的静寂中难忍地度过。几分钟以后,只听敌人的哨兵用朝语大声喝问道:“谁?……”
朴贞淑没有应声。
“口令!”接着是拉枪机的声音。
郭祥陡地一惊,在草棵里挺起身来。
“我是老百姓。”朴贞淑声音不高地说。
“老百姓?来干什么?”
“我老娘病了。”是朴贞淑沉着而温和的声音,“放我过去吧,官长。我送你钱!”
接着是几秒钟的静寂和咔咔的脚步声。就在这一瞬间,忽听朴贞淑用威严的尖声喊道:“不准动!举起手来!”
“乒哒”一声,是枪支落地的声音。
儿分钟后,草棵哗哗地响动着,朴贞淑挺着她那支手枪,把一个战战兢兢的李承晚兵押了下来。
“快走!”她极其果断地向郭祥把手一摆。
三个人押着俘虏,越过山口猛跑起来。走了还没有50步远,后面响起了枪声,敌人追过来了。
郭祥把驳壳枪一扬,笑着说:“你们先走,这回可该轮着我了!”
“这个的不行!”朴贞淑仍然十分决断,“我的任务的有,你的任务的没有!”
说着,她坚决地挥挥手,让郭祥他们先走,自己伏卧在路侧。
敌人一面打枪,一面顺着公路猛追过来。朴贞淑擎着小甜瓜手榴弹等待着,看看离得近了,就猛力投了过去,“轰轰”两声、手榴弹像她青春的生命一般开放出明亮好看的花朵。敌人暂时被阻止住了。
朴贞淑追上郭祥他们。正行进间,忽然听到前面响起一阵嚓嚓的脚步声。郭祥蹲下身子一看,发现有十几条黑影迎面走来,正要拔枪迎击,朴贞淑抢上来拦住道:“可能是我们的人到了!”
说着,她击了三下手掌。对方也击了三下,并且用朝语喊:“啊咳!是朴贞淑同志吗?”
“是我。”
朴贞淑一边答应,一边迎了上去。不一时,一队背着转盘枪的朝鲜人民军走过来。朴贞淑指着为首的一个对郭祥说:“这是人民军的侦察排长,他专门的接哟!”
那位排长抢上来同郭祥、大夯热烈地握手,并且说:“连长东木!你的大大地辛苦!”
郭祥一连声说:“谢谢同志们!谢谢同志们!”
这时候,后面的敌人又追了上来。侦察排长摆摆手,说:“连长东木!巴利巴利,后面休息的去!”
当山谷里响起激烈的枪声,朴贞淑他们已经押着俘虏安详地走上山坡。她同郭祥和大夯愉快地谈笑着,步子显得特别轻快。晨风吹拂着,她的双颊越发红艳,衣襟上的飘带不断高高地扬起,简直就像飘飘的仙子似的。她的护送任务确已完成,前面再走不远,就是朝鲜人民军的阵地了。
【第二十二章 浪滔滔】
郭祥和大夯回到部队,真好比从天而降,同志们奔走相告,上上下下都欢喜不尽。郭样的老战友们,近的挤空儿来看望他,远的也在电话上询问。大家见了他,少不得在他的胸脯上亲热地擂上几拳,欢迎这个“嘎家伙”的意外归来。郭样也少不得一遍一遍地把这一段经历讲给同志们听。大家听了金妈妈和朴贞淑对待志愿军的那种感情,都感动得掉了热泪。有谁能说出中朝人民所结下的生死之谊是多么深厚呵!以上这一切,读者都是会想像到的。如过多叙述,反而要浪费笔墨了。令郭祥惶惑不解的是,大家向他叙说了许多别后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提到杨雪。再说,他的归来,几乎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杨雪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既没有她一个电话,也不见只字片言到来。这都不能不使他感到奇怪。因为自己在人前又不便动问,就钻到闷葫芦里去了。有一次,他实在忍耐不住,就问老模范:“咱们连这一次负伤的有多少人哪?”
这个问题,他本来早已问过;老模范以为他忘了,就重述了一遍。接着,他又问:“这些人都送到哪里去啦?”
“大部分送回祖国去了。”
“其余的呢?”
“其余的送到了军的野战医院。”
“医院的情况怎么样?”
“医院的情况么,不错,很好。”
老模范不再往下谈了。郭祥实在忍不住又问:“白英子那孩子现在还好吧?”
老模范的眼睛暗了一下,神情有点慌乱,支支吾吾地说:“那孩子还好……”
说过,假托有事,就忙别的去了。
郭祥更加狐疑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部队自移防到西海岸以来,补充了大批新战士,正在加紧练兵。郭祥想给杨雪写封信,也没有写成。这天早晨,部队在海边上演练完毕,收操回村。郭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了一会儿,正望着滚滚的浪涛出神,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声,郭祥扭头一看,见徐芳穿着连衣裙,垂着双辫,背着背包和小提琴,正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见郭祥已经发现了自己,就停住脚步笑着说:“您躲在这儿想什么呀?” 郭祥马上起身来,笑着说:“小徐,你怎么搞起突然袭击来啦?我刚才一点也没有看见你。”
“我可老远就看见是你。”徐芳赶来同他热烈地握手,笑着说,“郭祥同志,你这一次可真把大家都急坏了。我们还以为你真的去见马克思了呢!”
“不会!不会!”郭祥笑着说,“我本来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了。可是他老人家捋了捋大胡子,摩摩我的脑瓜儿,笑着说:‘你这个小伙子干吗老抢先哪,回去!回去!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哪!’这不是,我就又回来了。”
徐芳咯咯笑了一阵。郭祥笑着问:“小徐!你这次下来有任务吧?”
“找就是奔你来的。”徐芳笑着说。
“找我干什么呀?”“因为你是我们那个剧本的主人公嘛!”徐芳把背包、提琴放在大石头上,坐下来。她摘下帽子,一面擦汗,一面说,“你的事迹,我们文工团早听说了。我们本来想好好采访一下,有的同志性急,说这样怕赶不上趟了,还是先编起来再说。结果一夜之间就突击出来了。又连着排了几天,就给首长们审查。谁知道首长和机关的干部们一看,都不满意。说根本没有写出英雄的思想感情,在中朝友谊方面也没有写出深度来。这才又重打锣鼓另开张。大家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英雄的思想感情挖出来……”
“你也参加了这个集体创作?”郭祥笑着问。
“也就是敲敲鼓边儿。”徐芳说,“我主要是为了配曲。主力是几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他们随后就到。我们已经商量好:这次一定不惜时间、精力,一天不成两天,两天不成三天,不把你们的思想感情、精神境界挖出来,决不罢休!”
郭祥听到这里,登时出了一脑门汗,勉强笑着说:“徐芳同志,叫我看,你们就别编了,我这次没有完成任务,心里就够难受的了。就说跳崖吧,我们不做敌人的俘虏,这是革命战士最起码的了,有什么可写的呀!如果一定要写,也别拼死命来‘挖’。上次就有个记者来挖乔大夯的思想感情,大个儿端端止止地坐在那里,风纪扣扣得又紧,不一会儿工夫就汗流浃背,把两层军衣都湿透了。事后,大个儿跟我说:‘我的老天!这还不如打仗轻松呢!’”
徐芳婉儿地一声笑起来,说:“这一次,你们可以充分准备准备!”
郭样怕再说下去打击徐芳的情绪,当然更想了解杨雪的情况,就转了话题,问:“小徐,你从后方医院回来多长时间了?”
徐芳听到他提起后方医院,眼里立刻出现了慌乱的表情,慢吞吞地说:“总有一个来月了。”
“你在后方医院,情况还很好吧?”
“好,好。”她含含糊糊地回答着,提起背包要走,“我先到连队看看去,以后再细谈吧。”
郭样越发觉得可疑,上前把她拦住,说:“小徐,你再稍呆一会儿。我问你,小杨现在怎么样了?”
这话不问还好,提起小杨,徐芳眼圈一红,立刻低下头去,不言声了。
郭祥更着急了,忙问:“你快说呀,她到底怎么样了?”
“她,她牺牲了。”徐芳抽抽咽咽地说。
“什么?你,你说什么?”
“她已经牺牲一个月了。”
郭祥一听,登时全身一震,两眼发黑,脚下的土地直往下沉,好半天没有言语。海风呜呜吹着,只听见一阵一阵哗哗的浪声。
“郭祥同志,我知道这消息对你意味着什么。”徐芳拭着泪说,“来以前,我本来决心不告诉你。可是,你是一个久经锻炼的人,有坚强意志的人,我觉着,老是瞒着你,也不是个办法。
“你说吧,小徐,我受得住!”郭祥略略抬起头说。
“那是在一个月以前,”徐芳的声调稍许平静了些,“我跟小杨姐姐在车站一上转送伤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们刚刚走到村边,看见有四架野马式飞过来。这本来是平常的事。可是,这时候,特务分子从山背后打起了几颗信号弹,飞机就围着村子转起来了。小杨一看不好,就赶快敲钟报警。轻伤员纷纷往防空洞里猛跑。敌机接着开始了轰炸。又是扔汽油弹,又是打机关炮,好几处房子都着火了。小杨是情况越紧张她越沉着。她见我在地下趴着,就说:‘小徐!不要慌,咱们赶快背重伤员去!同志们在前方没有牺牲,决不能叫他们死在后方。’说着,就飞跑到着火的病房去了。我也跟着她跑去。我从来没看到她的腿脚这么快,弹片、子弹、泥块、石头像雨点似地落着,她全不在意。她一连背出了七八个重伤员。这时候,在防空洞口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我们:‘小英子呢?你们谁见小英子了?’一个护士说:‘她跑去搀伤员了。’小杨着急地说:‘哎呀,你们没有拦住她呀?’那个护士说:‘你可拦得住呀!她把小脑瓜一歪,就跑出去了。’一个伤员说:‘你们到四病室看看吧,她把我刚刚搀出来,就一溜烟跑回去了。’小杨一听,立刻箭也似的向四病室猛跑。这时候,四病室已经起火,像火车头似地冒着一团一团的黑烟。门窗也烧着了,小杨就从火门子里扑了进去,把白英子背了出来。原来这孩子被塌下来的木头砸伤了。小杨背着她一面跑,一面昂起头看着敌机。这时候,一架敌机俯冲下来,扔了一个炸弹。炸起的黑烟尘土把她们遮盖住了。黑烟过去,我们看见她们还在地上趴着,我们都一连声喊:‘小杨!小杨!快跑呀!’她还是纹丝不动。我们就知道不好,跑到跟前一看,才看见小杨伏在小英子的身上昏过去了。她身上中了好几块弹片,身边流下了好几滩血。小英子正搂着她的肩膀哭呢……
“这时候,敌机已经飞走了,伤员们,医院的人们全围过来看她、我轻轻地把她往起一扶,她睁开了那双像启明星样的两眼,望着大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那本来有点红黑的脸,这时却像一朵白牡丹似的。医生们欢喜地说:‘不要紧,快抬去抢救!’我们就把她抬回到住处。因为伤势过重,她又昏迷过去。手术包扎以后,我和小英子一直守着她。等到后半夜,我给她喂水,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望望我和小英子,微微一笑,安详地说:‘小徐,你们歇一会儿吧,我这伤太重,不一定能支撑到明天了。’小英子一听,眼泪汪汪地说:‘你会好的!你会好的!’我也急了,我说:‘小杨姐,你怎么说这个呀!我还等你好了,一块儿给伤员们演节目呢!’小杨姐就抚摩着小英子的头说:‘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朝鲜战争早晚要胜利的。你要好好学习,等胜利了,好好建设你们的国家。’说过,她又拉着我的手说:‘小徐,咱俩虽然在一块儿时间不长,就像亲姐妹似的。你替我写一封信,好好安慰安慰我爹我妈。我们村阶级斗争很复杂,我妈在村里工作很难。叫她遇见事不要着急,好好保重身体,不要难过。也告诉我弟弟,不要老是贪玩,将来有机会,可以到部队去。’说过以后,我看她老是深情地望着我,好像还要说什么,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来。沉了好一阵,才说:‘小徐,你把我那挎包拿来。’我从墙上取下挎包,放在她头前,她翻了翻,取出她常用的一个小红梳子,一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还翻,取出她常用的一个小红梳子,一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还有一个一直保存着舍不得用的笔记本。她把那个笔记本递到小英子手里,然后又拿起梳子说:‘小徐,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这个就留给你吧。’说过,又拿起小圆镜子,眼圈一红,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要回不来,那就不要说了;要是他活着回来,你就把这给我嘎子哥留个纪念吧。你对他说,他是一块真金,我,我对不起他……’说到这儿,她的泪刷地一下流下来,再也止不住了。小英子和我全哭了。我说:‘小杨姐,你不要想得太多,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摆摆手,又从口袋上取下自己的钢笔,说:‘还有这支钢笔也留给他吧,我记得他那支笔老漏水儿,已经不好用了……’她把笔递到我手里不久,就咽了气……”
徐芳说到这里,又掏出手帕拭泪。接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红绸包儿,递到郭祥手里。郭样展开,里面包的就是那支杨雪用过多年的黑杆金星笔和那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那面镜子看来比水晶还要晶莹,比雪还要洁白,比银子还要明亮。郭祥本来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嘴唇上咬出了一排血印,现在睹物思人,泪如泉涌般地倾泻而下……
“把她埋在哪里了?”呆了好大一会儿,他问。
“就埋在松风里旁边的小山上了。”徐芳说,“我们把她的全身都擦洗得特别干净,然后用白布裹了。头也给她洗了,梳了。小杨姐姐样子一点没有变,就像她睡着了似的。埋葬那天,到了很多人,除了工作人员、伤员,还有松风里的群众和郡里的干部。白英子和朝鲜的妇女们哭得特别哀痛。郡人民委员会的干部说:小杨是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是中朝友谊的象征,他们还要呈报金日成将军……” 郭样深深她垂下头去。
徐芳又是安慰又是感叹地说:“郭祥同志,不要说你,我们谁不喜欢她呀!伤员们要是一天不见她,就要问:‘小杨呢?她到哪儿去啦?’我乍到医院,看到战士的血就害怕,到病房里也觉着气味难闻,给战士端大小便,还戴着厚厚的口罩。可是小杨姐姐呢?她的一生,都是守着伤员度过的,我就从来没有见过她嫌脏的时候。她对战士的感情多深厚呵!……什么时候,我才能锻炼得像她那样呢!”
郭祥心潮澎湃,思绪如麻,徐芳刚才的话他大部分没有听清。他略略抬起头,说:“小徐,你先到连里歇歇吧,我随后就回。” 徐芳知道他心中难过,想独自呆一会儿,就叹了口气,背起背包、提琴,独自回村里去了。
大海正起着早潮。暗绿色的海水,卷起城墙一样高的巨浪狂涌过来,那阵势真像千万匹奔腾的战马,向着敌人冲锋陷阵。当它涌到岸边时,不断发出激越的沉雷一般的浪声。郭祥望着大海,默默地想着他少年时的伙伴,他的同志和战友的一生。他仿佛看见这个矫健的女战士,短发上戴着军帽,背着红十字包,面含微笑,英姿勃勃地踏着波浪向他走来,对他亲切地说:“嘎子哥!你在这儿傻呆着干什么呀?我是一个贫农的女儿,一个人民的战士,一个共产党员,今天我所做的,不过是自己应尽的一份责任罢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你自己不是也常说,为普天下的劳苦大众流血牺牲是我们的本分么?……只要你在战场上多杀敌人,为被害的人民报仇,使人早日得到解放,那就是我的心愿了……嘎子哥,快快回营去吧!……”这时候,郭祥的泪不绝地倾泻到咸涩的海水里。奔腾的海水呵,世界上一切形形色色的反动派们,它们吞噬了多少人民优秀的儿女!它们在这大地上,在他们亲人的心里造成了多么深的伤痛!但是,人民的伤痛都将化成仇恨,人民的仇恨都将化成勇敢,就像这漫天的海水一样,终将冲毁一切反动派的统治。今天,郭祥的胸中,就像面前这大海的狂涛一般不断地奔腾着,翻卷着……
【第二十三章 伤痛】
失去亲人是人生最大的伤痛之一。也许能医治它的只有时间,而它需要的时间又是多么漫长。
杨雪牺牲的消息,不仅夺去郭祥大片大片的泪水,而且那种惘然若失的情感一直在心之深处据留不去。可叹这个一向乐观顽皮的人,第一次尝到此中苦味。他很想到松风里杨雪墓前看看,但又难以启口。杨雪的形象总在他面前时隐时现。白天领着战士们出操上课,心里还好一些,到了晚上便又难以入睡。这天,他随同连队打了一天野外,着实有些疲劳,回来吃过晚饭便躺倒了。
朦眬间,他沿着一条清清的水走着,在溪水边,看见杨雪正睡在平平的白石头上。她的短发散落着,枕着自己的手臂,仿佛睡得很熟。他走上前去推了推她,她才睁开那启明星般的眼睛,慢慢地坐起来,笑着说:“我刚要歇一会儿,你怎么就把我推醒了?”
郭祥非常抱歉地说:“小雪,人都说你死了,我是来问问,倒是真的还是假的?”
杨雪笑着说:“我怎么会死呢!我是累了,想歇一歇,躺在这儿就睡着了。”
郭样看了看溪水边,她洗好的血衣,果然摞得像小山似的,还有几条绷带在溪水里牵得老长老长,就点了点头,说:“那人们怎么都说你死了呢?”
“嘎子哥,那是人们在哄你哩,看你对我的心真不真!”她笑着说。
“噢!要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郭祥说,“小雪,你不知道,我在敌人后方,藏在一个大山洞里,乔大个在洞口守卫着我;那时候,我真是天天想你,夜里还梦见你,只是怕乔大个笑话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我不也是这样!”杨雪叹了口气,说,“人说你在玉女峰跳崖了,可是又没有你的尸首,我的心天天都在悬着。我到玉女峰去了好几次,把那里的草都翻遍了,也没有找见你。我想就是死了,给我个确实的消息也好,可是谁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后来我就飞过了敌人的阵地,找呵,找呵,好不容易才找着你藏着的山洞。你那山洞日不是有好几棵大松树吗,我就到了那里,看见乔大个守卫着你,你在洞子里睡得甜甜的,我怕惊动你,也就没有进去。有时候,我还站在山洞口上边望你呢!……”
“小雪,”郭祥也坐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心里有几句话,老想对你说说。几年以前,咱俩在红叶沟,一起走了十里路,我也没有对你说成,今天我还是想对你说说。”
杨雪笑着说:“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不就是害臊么!”
“前后一个人都没有,你还怕谁听见呢?”
“还有树,有水,有山,叫它们听了,我也觉着害臊呵!”
“咳,嘎子哥,你真傻呀!”
“是的,我的确很后悔;可是今天我真要对你说了。”
“今天又用不着说了。”杨雪笑着说,“你的心我看见了,我的心你也看见了,还说它干什么呀!”
“不过,我要不说总是一块心病。”
杨雪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仰起下巴颊说:“那你就说吧!”
“可我还是想到红叶沟去说,咱俩一起到红叶沟吧!”
“行,咱俩到红叶沟去,”杨雪说着站起来,“我现在会飞了,我就带着你飞到红叶沟吧!……”
杨雪说着,挽着他的胳臂就飞了起来……很快很快,下面己经可以见那条终生难忘的碧水潺潺的红叶沟了……
霍然一阵巨响,把郭祥惊醒。他仔细听了听,原来是敌人的夜航机在邻近村镇的轰炸声。郭祥回想刚才的情境,又觉得似梦非梦,望望窗隙透过的月光,听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心头更觉凄绝。
郭祥想起明天还有工作,本想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可是院子里又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嗵……嗵……”的捣米声。郭祥看了看表,还不到凌晨三点,房东大嫂已经起来春米了。朝鲜的臼臼不像中国,是用一节粗树干中间挖成个深窝窝。柞也是木柠,两头粗中间细,倒很好看。可是当这位阿姊妈妮的木杆一声声响起时,郭祥的心就隐隐作痛。原来这位朝鲜大嫂,30刚过,丈夫就被美国飞机炸死了。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一个两三岁,还有一个小叔子,不过十二岁,头上还长着一个大疮,整天疼得呲牙裂嘴。前几天郭祥才将她的小叔子领到卫生所开了刀,略略好一些。可是家里田里全部生活的重担,都压在这个中年女人的肩头。
谷子刚刚成熟,她就在田里把谷穗掐下来,用丈夫留下的木架背回来,把谷穗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光着一双脚踩着。又是烧火做饭,又是到河边顶水,从早到晚,忙个没完没了。就是这样,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还一天哭闹。她走出门去,孩子就哭着追出门去;她进得门来,孩子就哭着追进门来。两个孩子都光着屁股,头发锈成了一个疙瘩,身上很脏,也没有时间调理他们。一次她从田野背着一捆柴禾回来,那个三岁的小女儿哭得没法,她的心软了,就放下柴禾,扯开胸前的小白褂,小女儿就从她的胳肢窝下钻过来吃奶,一只小手还把另一个奶紧紧捂住,仿佛怕那只奶会跑走似的。看见这些,郭祥觉得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今天,这位阿姊妈妮大不亮又起来了。她那木杵一声一声都是这样沉,仿佛敲在自己的心上一样,听来觉得格外酸楚。他觉得她平时少言寡语,并没有说过什么,有时甚至还笑着打个招呼,可是她心中的伤痛,恐怕正与自己相同。而怀着这种伤痛的人家,又何止千家万户,万户千家!这不都是帝国主义者造成的吗!它们给予人们的苦难,其凄惨处,还不仅仅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且还有留在人们心上的长期难愈的创伤。想到这里,郭祥又增添了对帝国主义的一层憎恨。恨不得马上结束整训,再次狠狠地拼杀一场。
这些天,老模范见郭祥一天天消瘦,心中不免忧虑,虽然劝慰他多次,情绪也没有转过来。这天忽然接到军里一个通知,让郭祥去参加志愿军政治部召开的英雄模范大会,老模范心想,这一下好了,让他出去活动活动,见见世面,心里畅快一些,情绪兴许能好起来。这样就很快地通知了他。本军的英雄模范人物很多,参加这次会议的仅有二三十人。大家乘着一辆卡车,奔驰了一个通夜,才来到志愿军总部。
这郭祥虽然平时说话随便,不拘小节,本质上却是一个谦逊的人。他在典型报告会上,看到这么多的英雄人物,听到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迹,觉得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各有千秋,群星灿烂。其实聚在这里的,不过是其中的代表,要说起整个志愿军的英雄,那就真像是银河一样宽宽的光带。郭祥越听越有兴致,就特意把他平时不舍得用的小本儿拿出来,用歪歪扭扭的字记下了别人的长处。可是有一天,他听了几个女护士的报告,那些事迹同杨雪大同小异,特别是来自东线的一个女护士,她的年纪同杨雪相仿,也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当她报告到如何在风雪弥漫的长津湖畔,把战十冻肿的双脚揣在自已的怀中时,郭祥顿时又想起杨雪,想起杨雪给自己暖脚的情景,别人都在热烈地鼓掌,他却低下头涕零不止了。从这时起,杨雪的形象又不绝地在他眼前时隐时现,又是几个晚上没有睡好。
这天上午,郭祥正在松树林里参加小组座谈,被带队的组织干事叫出来。那个干事很高兴地说,彭总准备找一些战斗英雄分别谈谈,现在就让他到彭总那里去。郭祥一听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愣了神儿,不禁抓耳挠腮地说:“现在就去?”
“对对,现在就去。”组织干事点点头,指指旁边一个很墩实的挎手枪的战士说,“他是彭总的警卫员小张,你就跟他去吧!”
这郭祥一向很放得开,可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军长了,今天听说人民解放军的副总司令,又是赫赫有名的志愿军的司令员要见他,他就不知道怎么好了。这时,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平凡和渺小,简直没有做出什么事,见了司令员可说什么好呀!他这样想,神色上就不免有些迟疑和慌乱,红着脸说:“我,我可是一丁点儿准备也没有。”
“不要准备,随便谈谈。”小张笑着,宽慰地说,“彭总也随便得很,他听说你在敌后一个山洞里藏了几十天,主要是想看看你。”
郭样一听主要是“看看”他,更不自然了,他可有什么可看的呀!无奈小张已在前面走了,郭祥只好随着他向一面山坡走去
。 彭总依旧住在那间依洞而建的小房子里,房子外开出一小块平地,周围有好几株大树,给予这里浓密的绿荫和鸟声。尽管地上掉了几片早落的黄叶,但是天还不算冷,彭总光着头、穿着一件白衬衣,正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看电报。这也正是他们几位领导人下象棋和打克郎棋的地方。那边克郎棋的棋盘上还散落着不少的棋子。
郭祥跟在小张后面,轻手轻脚地上了山坡。 “报告司令员,那个战斗英雄来了!”小张走到彭总身边说。
本来郭祥一路上拼命压制自己的激动,想平平静静地、大大方方地给彭总打一个敬礼,万没想到小张却冷古丁地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登时红了起来。“战斗英雄”,这是随便说的吗?在这位身经百战、千战者的面前,也能随便说吗?他确实太不好意思了。可是这时彭总已经放下电报,摘下老花镜,笑微微地站了起来,郭祥只好红着脸,用力地磕了一下脚跟,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 彭总紧紧握住郭祥的手,用一双深奥的眼睛,足足打量了他好几秒钟,才撒开手,指指旁边的小木椅说:“坐吧!” 两人坐下,彭总又让小张拿烟。小张对郭样特别热情,从屋里拿出一包“大中华”,还抽了一支递给郭祥。郭祥觉得在彭总面前抽烟不大合适,就小心地放在小圆桌上,说:“我不大会抽。” “不大会抽?”彭总望了望他那被大喇叭筒熏得发黄的手指,哈哈大笑着说,“恐怕还是个老资格哩!” 郭祥也不禁笑起来,立刻点着,头一口就吸下了小半截子。 “你那个连,在二次战役中间打得不错。”彭总说,“报上的通讯我也看了。那个记者说,仿佛你们没有多少伤亡,这真实吗?” “那次我们连,加上炊事员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郭祥答道。 “是嘛,所以我多次说,写新闻报道一定要真实。像那样写法,把敌人都写成了豆腐,也就不能让人民正确地理解战争。” 彭总很有兴致地望着郭祥,接着又问:“听说你在敌后一个山洞里藏了好几十天?”
“58天。”
“那你是怎么生活的呢?”
“有一个朝鲜老妈妈,给我们天天送饭。”
“她有粮食吗?”
“很困难。开始她让我们吃粮食,她吃野菜;以后就靠游击队接济。”
那里游击队好活动吗?”
“也很困难。游击队很小,主要采取隐蔽活动。不过他们很坚决,我们就是靠一个女游击队员领着,穿过敌人的战线才回来的。” 彭总听到这里,一面点头,一面深有感慨地说:“朝鲜妇女很伟大,这一点我感触很深。她们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忍受着最大的痛苦,还默默地承担着艰苦的劳动。我每次坐车外出,看到她们在冷风里穿着单薄的衣裳,背着孩子在那里修路,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金妈妈,朴贞淑,还有最近那位朝鲜大嫂的形象。都一个一个地闪现在郭祥的心头,使他沉入深深的感动之中。
忽然,彭总抬起头,望着郭祥问道:“你们住的那一带,老百姓还有粮食吃吗?”
“粮食早就很困难了。”郭祥皱着眉头说,“我看到不少老百姓,每天到地里找早熟的棒子,掰一些回来舂舂,加上一些野菜吃。我住的那家房东大嫂也是这样。我们连每次做饭都要多做一些,因为一到开饭,孩子们就围过来了,我们怎么也不能叫孩子们看着……”
“你们这样做很好。”彭总点点头说,“今年朝鲜水灾很大,据说是几十年来少有的。我们参加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朝鲜人民的生存,今天怎么能够看着他们饿饭呢?郭祥同志,假若我们志愿军全体人员,每天每人节省一两粮食,你看有困难吗?”
“我看没有困难。”郭祥立刻挺挺腰板响亮地说,“战士们都会拥护。” “不过,战士们也有困难。他们体力消耗很大,粮食也不算很足。”彭总思忖着自言自语,仿佛他已思考过多次。他停了停,又望着郭祥,“部队得夜盲症的人还多吗?”
“已经比以前少了。我们连还有几个没有治好。”
“主要是营养不足,维他命缺乏。你可以让他们吃点野菜,熬点松针水喝。这办法很有效,我调查了好多人。”
彭总沉吟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虽然军队和人民都有困难,我们总是比老百姓好些。为了人民,我们也应当苦一些。挨饿这个滋味我是知道的:我13岁那年,有一天天还不亮,我就光着两只脚,踩着露水上山砍柴,因为没吃饭,砍了一会儿饿得实在砍不动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父亲上山来找,一看我睡在地上就有了气,他扯了一根柴棍子,喝着:‘你偷懒,我要打死你!’我心里十分难过,我哭着说:‘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碗糠耙把,今天早晨也没吃饭,我全身发软,哪里还有力气砍柴呢!’我父亲也哭了……挨饿那个滋味可不好受呵!”
彭总说这些话时,感情很沉重。显然他对自己童年和少年时的悲惨生活,印象很深。因此,他对人民的疾苦,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切。今天谈起粮食,又不禁忆及往事。也可能他发觉自己谈得远了,就把话收回来,望着郭祥说:“你今年多大了?”
“25了。”
“多大参军的?”
“13岁,是赖上的。”
“噢,你还是个年轻的老干部哩!”彭总笑着说,“有对象了吗?”
由于彭总平等待人,郭祥渐渐活跃起来,虽未恢复常态,“大中华”的香烟,也抽了好几支了。万没想到彭总忽然问到这个,一时觉得很难回答。就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说了真话:“我,我不准备结婚了……”
“怎么?”彭总对他的回答颇感诧异,又笑着问,“结婚晚一点可以,怎么不结婚了?”
“我本来有一个朋友,她牺牲了。”郭祥心里酸酸地低下头去。
“是志愿军的吗?”
“是,是我们军的一个护士,她是为救朝鲜儿童牺牲的。朝鲜政府给了她‘国际主义战士’的称号。”
“我仿佛在《志愿军》小报上看到过,是叫杨雪吗?”
郭祥心中一震,如果不是在首长面前,他很可能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勉强回答了个“是”,又低下头去。
“看来,你是很爱她的!”
郭祥点了点头。
“当然,你会很痛苦。”彭总说,“我们参加革命的人,许许多多同志都有过这种痛苦。拿我说,我的两个弟弟都让蒋介石杀了,我心里能不痛苦?长征以后,我们许多红军家属,都让国民党反动派斩草除根了,这些同志心里能够好受?可是有什么法子来医治这种创伤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精力全部放在工作上、作战上,这样你的痛苦就减轻了。你钻到痛苦里就会脱不出来。我的体会,只有革命的胜利,工作的进展,可以弥补个人的伤痛……
郭祥认真地听着,吟味着老一辈的生活经验。
“毅力也很重要。”彭总又继续说,“我这个人就是有股犟脾气,既吃了它的亏,也沾了它的光。我在湘军当兵,有一次派我当侦探,被抓住了,刑法很厉害,有一次实在受不住了,想承认,可是第二天又坚持起来,到底让我挺住了,最后闹了个取保释放。” 彭总说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郭祥也笑起来。
谈话结束时,彭总一直将郭祥送下山坡。一个摄影员正在山坡下徘徊观望,拿不定主意是否采取行动。平时彭总一直反对摄影记者给自己照相,他常常说:“你‘咔嗒’一下,得值几斤小米呀!”有时甚至会转过脸去,把摄影记者弄得很窘。所以摄影员犹豫了很长时间,没有敢贸然走山坡。谁知这次不同,彭总面含笑容,远远地就跟摄影员打招呼说:“小李,来给我俩照一个吧!”
这时,小张正在旁边,看见彭总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就跟彭总开玩笑说:“司令员,你不说‘咔嗒’一下几斤小米啦?”
彭总瞪了小张一眼,训斥道:“乱弹琴!给英雄模范照相,我什么时候这样讲过?”
摄影员小李兴奋异常,用摄影记者才有的那种敏捷步伐跑过来!十分精心地给彭总和郭祥照了一张合影。
拍完后,小李与小张偷偷地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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