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二十九)
【第九章 绣花人】
郭祥就是这种性格:当敌人在他面前嚣张的时候,他是不能忍受的;而当敌人被他压倒了,“老实”了,他义会感到寂寞。自从开展狙击运动以来,经过两个月的零敲碎打,共打死敌人1200余名。敌人白天已经不敢露面。这时候,郭祥望着无名山叹起气来。
一个炎热的中午,郭祥刚撂下饭碗,通迅员就跑进来报告说,团长来了。他急忙跑出洞口,望见团长邓军正游打着他那只独臂,慢悠悠地顺着交通沟走上来,后面跟着警卫员小玲子,还有侦察排长花正芳等人。在炎热的阳光下,团长那一张被战火熏黑的脸,黑里透红,显然他的体力已经因为战局的稳定得到了恢复。他的神情也流露着愉快,和战争初期相比,他那威严的神态也显得和蔼了。
郭祥把大家迎进坑道,在幽暗的烛光下走了二三十步,才拐进他那一丈见方的连部。房间正中是一张新做的松木桌子,两边是他和老模范的床铺。他让大家在铺上坐下,接着卷了一支又粗又大的喇叭筒,递给邓军,笑嘻嘻地说:“团长,咱们在这儿蹲的时间不短了吧?”
“你又不耐烦了吧,嗯?”邓军微微一笑。
“我倒没什么。”郭祥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就是战士们反映不少。他们说,要再这样蹲下去,身上都长毛了!”
“真会夸张!”
“呃,团长,这怎么是夸张呢?现在敌人白天不敢露头:夜间出去埋伏击吧,十次有九次扑空。我看再不动手,恐怕就要影响士气了。”
邓军悠然自得地喷了一口烟,笑说:“你看我来的意思是什么?”
郭祥眼睛里像两朵小火花似的一亮:“是不是要拿无名山哪?”
邓军点了点头。郭祥手舞足蹈地说:“那太好啦。我当你又来督促我们打冷枪呢!”
“不过,要真正准备好了才行。”邓军说,“军师首长都跟我谈了话。要我们像绣花一样组织这次战斗。”
“像绣花一样?”郭祥觉得有点新奇。
“嗯,军长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老邓呀,现在打的是现代化的敌人,像你过去当排长的时候,那么一冲不行啰!你见过你老婆绣花没有?’我说,‘我见过。’他就说,对,就像你老婆绣花那个样子!’……”
郭祥忍不住,嘎嘎地笑起来。
“确实的,我过去是太粗啰!”邓军认真地说,“这一次,我这老粗手也要拿拿绣花针了。我考虑,无名山前面,敌人的地堡,工事,我们是比较熟悉的。可是它后面到底有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我想今天晚上伸到无名山的后面去,就潜伏在那里,明天白天好好地看一看。”
“什么?你要到敌人阵地的后面?”郭祥吃了一惊。
“怎么?我就不能去呀?”
“不是说你不能去,团长,”郭祥笑着说,“像这种任务,我跑一趟也就行了。”
“你当然要去。”邓军说,“迫击炮连连长也要去。咱们三个一同去。”
“这……团长,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军师首长,还有咱们周政委,他们考虑了好几天,才批准了,现在你又来拦我? ……”
他不等郭祥表态,就站起来,说:“不谈这个!走,你先领我到观察所看看,今天晚上,我们准备午夜零点准时出发!” 午夜,银河横空,繁星灿烂。邓军、郭祥和迫击炮连连长陈武三个,早已准备妥当,悄悄下了阵地。郭祥腰里插着一把20响的驳壳枪走在前面,邓军居中,陈武在后,不一刻工夫,就进入到阵地前那一片漫漫的草莽里。他们带的东西很简单:除了望远镜、水壶和一小袋干粮之外,每人还带着两颗手榴弹。这是临下阵地之前,邓军特意向战士们要来的。其意义不说自明:一颗是用于敌人,一颗是留给自己。
在这一片野草漫漫的荒谷里,郭祥曾经活动过多次,对他早已是驾轻就熟的了。但是今天夜里,他却老像怀里揣着一个小兔似的嘣哒嘣哒地跳。他一面在荒草中觅路前进,一面还在不断地嘀咕:究竟应不应当让他的老团长去执行这样的任务。自然,对于这个身经百战的长征英雄来说,是无所谓的;但是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自己对上级、对全团的同志怎样交待呢?……郭祥越想越觉着担子沉重,也就格外地小心谨慎起来。他走一小截,就停下来谛听一下周围的动静。邓军还不断在后面戳他的脊梁骨:“快一点嘛,莫耽误时间啰!”
快到河边,敌人的探照灯突然亮起来,它那粗大的光柱,像白色的巨蟒一样卧在无名山的前面。郭祥立即停住脚步,摆摆手让团长和陈武伏在草丛里。直等了一刻多钟,探照灯转移的方向,郭祥才扶着团长涉过那条小河。因为他知道河里的石头很滑,上面长了很厚的青苔。
过了河,他们向东斜插过去,直奔无名山左侧的山口,距山口不远,有两三户人家。按预定计划,由侦察排长花正芳和一个侦察员事先在无名山后选择好潜伏地点,然后在这个小村里等候他们。当他们到达这个荒芜的小村时,花正芳和那个侦察员从一人深的草丛里钻出来。郭祥低声地问:“前边有什么情况没有?”
“没……什么,就是……公路上,来往汽车多一些。”
郭祥听出,花正芳的声音有些颤抖。由于担心团长的安全,想不到这个在敌人眼皮底下无比沉着的人,今天竟会紧张到这种程度。
“潜伏地点选好了吗?……”邓军若无其事地问。
“选好了。”
“那就快走,莫耽误时间!”
花正芳立刻把冲锋枪一提,和那个侦察员走在前面,向着无名山左侧的山口前进。这里因为距敌人很近,山头上敌人修工事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晰,显然由于我军火力的加强,敌人已经在忙着加固工事了。
穿过山口,就是一条新辟的小公路,从敌人后方直通无名山的山脚。花正芳刚要跨过公路,一辆卡车亮着灯光开过来。花正芳急忙打了个手势,让大家伏卧在草丛里。顷刻问,那辆卡车载着一大车木头,压得车帮咯吱咯吱地开了过去。花正芳引大家过了公路,沿着无名山后的道山沟向西走了不远,来到一个山坡上。这个地方林木丛密,与无名山隔沟相望,观察十分方便。看来邓军相当满意。立即堆下笑说:“这地方就不错嘛!”
“不过……”花正芳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我们背后头顶上就是敌人,离咱们最多只有五六十公尺。”
“那没有什么!我们的声音可以小一点。”邓军决断地把手一挥。于是几个人就在这树木丛中坐了下来。为了首长的安全,花正芳和侦察员提着冲锋枪向下移动了十几步远。
天刚一发亮,邓军就举起望远镜,在枝叶的缝隙中观察起来。这时候,山谷里还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一时还看不十分清楚。几阵晨风一吹,早雾消散,郭祥一望,这里距无名山的山脚不过百多公尺,中间只隔着一弯浅浅的山溪。山上修筑工事的敌人,由于畏惧我军的冷炮,大部分钻进了地堡,只有少数人还在挖土。山腰上有两道交通壕,像两条黄色的带子垂下绿色的山岗。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地堡,像乱坟包似的一时看不出头绪。细细一看,才看出是两个地堤群,分布在无名山的两侧。
郭祥正在凝神观察,忽听扑棱棱一声,一只斑鸠正好落在两三步远的一棵小松树上,正歪着脖儿向下察看。郭祥蓦地一惊。忽然想起看过的一出戏:花木兰在巡营了哨时,不正是看到鸟鹊惊飞判断敌人来袭的吗?这样一想,郭祥心里又忐忑不宁起来,觉得这次没有坚决阻止团长来是一个错误。他怀着极为懊悔的心情,屏神静气地盯着那只斑鸠,既希望它赶快离去,又怕将它惊飞……
而邓军这时却正举着望远镜,全神贯注地,简直是贪馋地观察着他的目标,既像是喃喃自语叉像足对郭祥说:“你瞧,这些鬼东西,多狡猾!地堡完全修在死角里,没有足够的曲射炮火是不行的。哼,你还劝我不要来,不要来,不来怎么能行呵,嗯?……”
“团长,你声音小一点吧!”郭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斑鸠,提心吊胆地说。
“声音小一点可以。”邓军仍然举着望远镜,没有转过头来,“可是你一定要注意啊!最近兄弟部队打了一仗,伤亡不少,没有抓多少俘虏,就是因为后面那些地堡没有敲掉。这是血的教训哪!……嗯?……你叫陈武把图标得精确一点,每个地堡都不要漏掉。恩?……”
郭祥因为眼望着斑鸠,没有应声。一阵风吹过来,那只斑鸠随着树枝摇来荡去。
邓军似乎察觉到郭祥不很在意,放下望远镜,转过头说:“你张望什么?看地形你也不注意!”
因为邓军转动了一下身子,碰着了树枝,那只斑鸠扑棱棱一声飞了。邓军仰仰头:“什么鬼家伙?”
“一只斑鸠。”郭祥小声地说。
“斑鸠有什么好看的?!”邓军沉着脸说。
郭祥看看敌人的阵地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望着邓军恬然地一笑。
邓军望望陈武,这位瘦高挑、睑孔白皙、有点斯文的迫击炮连连长,正佝偻着身子,拿着一支红蓝铅笔,聚精会神地在军用地图上标记地堡的位置。邓军轻轻地“嘘了一声,向他招了招手,他即刻轻轻地移动着身子,向这边爬了两步。邓军问:“地堡都标上了吗?”
“都标上了。”他温顺地回答,接着指了指地图上那些蓝色的斑点。
“老陈哪,”邓军嘱咐说,“位置可要搞精确呀!”
陈武点点头,又是温和地一笑。实际上,他连射击计划都在心里酝酿好了。
邓军又举起望远镜观察起来,也许他一面看一面就在构思未来的战斗部署,精神显得十分集中,似乎旁边的一切动静都与他无干的样子。
一轮红日推上东方的山顶,照得整个山岭红彤彤的。目标物显得越发清晰。郭祥看了几遍,都已记在心底,就又打量无名山的四周。他忽然发现,在无名山西侧的山口,贴着山脚停着一辆坦克。上面杂七杂八地盖着一些树枝,如果不是它那缠着青草的炮筒有些异样,简直很难发觉。郭祥正凝视间,从炮塔里钻出一个人来,接着又钻出一个。两个人站在炮塔上正向这边瞭望,一边还用手指点着。郭祥又是一惊:“是不是刚才斑鸠惊飞起来,叫这两个家伙发现了?”正在嘀咕,两个坦克兵已经跳下坦克,向这个方向走来。郭祥嗖地把驳壳枪抽了出来;又怕花正芳他们过早开枪,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准备报告团长,邓军举着望远镜说:“郭祥,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哼,我说你没看清楚。”邓年仍然举着望远镜说,“你说敌人的指挥所在哪里?就在右下方那个比较大的地堡里嘛!你看那个洞口,电线快有一把粗了。记住,一开始就要把它敲掉!……听到了吗?嗯?”
“过来了!团长,过来了!”郭祥望着那两个坦克兵,离他们只有五六十米,立刻把驳壳枪张开了机头。
“你怎么老精神不集中?嗯?”邓军放下望远镜,转过头问,“什么过来了?”
郭祥用嘴巴往前一指,邓军这才看见那两个敌人。他把郭样的驳壳枪轻轻一按:“等一等!我看不一定是发现了我们。”
果然,那两个家伙又朝前走了几步。就在小溪边蹲下,捧着水洗起脸来。这时,正巧我方的一颗迫击炮弹“嗵”地一声落在山坡上,这两个家伙脸也顾不得擦,撒腿就跑。他们几乎用跑百米的速度,跑回坦克边,又钻进乌龟壳里上了。
邓军和郭祥看着他们的狼狈相,几乎笑出声来。
接着,邓军和郭祥又聚精会神地观察了无名山与周围敌人的联系,以及敌人可能增援的道路。中午时分,这些工作就已经全部完成,他们吃了一点干粮,喝了点水。郭祥想到团长一夜没有休息,真是够劳累的,就说:“团长,你就趴住那棵小树打个盹吧,我来观察。你到底是40开外的人了。” 这次团长倒很顺从。他笑着点了点头,就攀着那棵小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哪里是在休息,他是在继续构思着他那还没有作完的“文章”呢。
郭祥时而看看敌人的阵地,时而看看顶空的太阳。太阳就像定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整整一个下午,真比一年的时问还长。
一直熬到天黑,他们才离开潜伏地点,向着无名山的山口走去。不过,这一次郭祥不是走在前面,而是提着驳壳枪走在后尾。他不时地回过头来,提防着从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
直到踏上自己的阵地。郭祥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抻抻陈武的袖子悄悄地说:“我的老天!咱们的团长可真是要绣花了。”
【第十章 布谷声里】
战斗决不能靠侥幸取胜,更不是靠指挥员的感情冲动和主观臆断。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战前的调查研究和周密的准备工作。无名山的一举攻克,全歼了敌人的一个加强连,就是其中的一个范例。
这种小型的攻歼战,按照当时的习惯说法,叫做“挤阵地”。就是在敌人完整的防御体系中,瞅准敌人的弱点,经过周密的准备,一口“啃下一块”来。这种办法也很使人眼馋。如果这个部队啃掉了一块,那个部队就要向他的上级请示了:“军长呀,我们前面的高地是一个弱点哪,我们该啃它一口啦!……”“你们有把握吗?……”“咳,我们已经研究过多次啦,我们的团级干部已经钻进敌人的铁丝网里看过啦!”好,不久,那里也就啃下了一块。尽管每次不过消灭敌人一个整连或整排,但这些数字加在一起也很可观。仅1952年夏秋之间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在整个战线上,就歼敌27000多人,几乎顶上战争初期的一个战役了。这也是对“零敲牛皮糖”战略的一个很好的实践。
攻克无名山,就引起了连锁反应。不久各友邻也都采用了这种“绣花战术”攻占了各自的目标。这时,整个前线,都沉人到胜利的欢乐之中。军师首长对邓军、周仆这个团深为满意,专门派了文工团到阵地进行慰问演出。徐芳也带了一个演唱组来到无名山。
郭祥特别高兴的是,在黑云岭和自己一起跳崖的小牛也回来了。他双腿摔断后,一直住在医院里。这次同来,郭祥攥着他的手简直不愿撒了。还扒起他的裤腿,一面看,一面反复地问:“真的全好了么,小牛?”
“全好了,全好了。”小牛一连声说,“我觉着比以前还利索哩!”
“夸张!”郭祥学着团长说话的腔凋,“哪有这样的事么!”
小牛见他不信,马上蹦了个高儿,笑着说:“你瞧,完成什么任务也没问题。”
小牛的归来,自然使郭祥又想起了杨雪。这天中午,人们都去看演节目,在坑道的一个小房问里,只剩下他和小牛,郭祥就悄悄地问:“小牛,你刚到医院那时候,见着小杨了吗?”
“见着了。”小牛说,“人民军把我一送去,她就去看我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她问我,你们俩到底是谁先跳的,怎么就没有见着他?我对她说了,过两天她又来问。那些时我看她是一心惦记着你,人都瘦了。”
“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还说,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让敌人抓去,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郭祥心中激动,在下级面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优了一会儿,又问:“她的坟到底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就在松风里旁边一座小山上。那里有一片松树林。今年清明节,我和医院的人,给她扫墓去了。我看见朝鲜人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去了不少。”
最近以来,由于争夺中间地带,攻打无名山,郭祥真是倾注了全部心力,很少想到别的。今天谈起杨雪,他那平静的心波,不禁又像涨潮似的狂涌不已。等小牛看节目走了,他就盖上大衣,打算假寐片刻。蒙胧间,看见杨雪穿着一身雪白的护士衣,笑眯眯地飘然走来。她的脸色比平时还要新鲜红润,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并且显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她一进来,就往郭祥身边一坐,笑着问:“嘎子哥,你看人家都准备攻武威山、白云岭呢,你怎么在这儿闲呆着呀!是不是拿下一个无名山,就满足啦?”
郭祥连忙解释道:“不会,不会,我正盯着武威山、白云岭呢,你瞅着,下一步我就得把它啃下来。”郭样接着也开玩笑地问:“小雪,自你参军,我就看见你忙得厉害,不是洗血衣,就是绐伤病员喂水喂饭。你今天怎么这样闲在呀?”杨雪笑着说:“我正在医院休养呢。因为好久没见到你,就瞅空看你来了。”郭祥说:“怎么有人说你死了,是真的么?”杨雪笑着说:“哪儿的话?我只不过负了点轻伤,过一阵子就养好了。伤员们还等着我工作呢!”……
不知什么响动,把郭祥惊醒。他望了望洞壁上的油灯,灯光摇曳,一片寂静,只有连部的那只旧马蹄表嘀嗒嘀嗒地走着。但想刚才迷离的梦境,更增添了对杨雪的怀念。这时,他不自禁地从挎包里取出杨雪那面小圆镜子来看。看着看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郭祥赶忙把镜子装到口袋里,装作睡着的样子。
徐芳进来了。她笑着问:“嘎子连长,你刚才在那儿看什么呀?”
郭样揉揉眼,坐起来,故意打了个哈欠,说:“刚才?我迷糊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看哪!”
“不,不,”徐芳说,“我刚才看见你手里拿着个亮晶晶的东西,你是又想我小杨姐姐了吧!”
“咳,你这么年轻轻的,怎么就眼花了?”郭祥勉强笑着说。
徐芳也就不便再问,又叹了口气说:“我们演节目,你怎么没有去呀?”
“你就多原谅吧,小徐。昨天夜里挖工事,我一宿也没合眼。”
两人一时无话。郭祥忽然想起住医院时,曾经看见徐芳袖口里老是露出她那件红毛衣。就试探地问:“小徐,你会织毛衣吗? “多少会一点儿。”徐芳笑着说,“你要织什么呀?”
“我想请你织个笔套儿。”
“笔套?噢!”徐芳一笑,“是装那支金星钢笔的吧?”
郭祥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怕把它磨坏了。再说一天摸爬滚打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口袋里窜出去,丢了。”
“行,行。”徐芳满口答应。
沉了一会儿,郭祥又说:“要是你能再织一个,更好。”
“什么?”
郭祥慢吞吞地掏出那面光闪闪、亮晶晶的镜子,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光辉:“你比着它的大小织。最好是用赤红色的线。要不装上,时间长了,也会磨坏。”
徐芳完全为郭样对杨雪的深情所感动。她连连点头答应,眼睛望着郭祥,心中暗暗想道:“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哪!他不但对革命是那么的忠诚坚定,在个人感情上也是多么忠贞不渝,多么深沉和真挚呵!难怪杨雪说他是一块真金了……”
正在这时,小罗跑进来,说:“小徐,你快看看去吧,傻五十有意见了!”
“什么意见?”郭祥抬起头问。
“他没有看上节目。”
“他为什么不去看哪!”
“他给大家烧开水去了。开水烧好,戏也演完了。”
郭祥笑着说:“这个傻五十!没有看了,就以后看嘛!还能为他个人专演一台戏。”
“这个好办。”徐芳笑着说,“我们这次来,定的计划就是不漏掉一个。”
徐芳说过,辫子一甩就跑出去了。
几分钟以后,徐芳就背着她的小提琴,和另外两个男同志出现住山后逍伙房的坑道里。炊事员们到山下背粮去了,剩下傻五十情绪不高地躺在一个小炕上。他见文工团的同志来了,才坐起来,噗哧一声乐了。
徐芳坐到他身边,笑着说:“五十同志,我们给你演节门来了。”
傻五十不好意思地说:“给我一个人演?”
“那有什么?你刚才给大家烧开水去了嘛!”
徐芳先给傻五十读了军政治部的慰问信,接着就在坑道口演起来。节目都是新编的,短小精悍,新鲜活泼。一个男同志唱了一段京东大鼓:《邓团长昼看无名山》。徐芳唱了她最拿手的《刘胡兰》选曲“雪花满天飘”,还有《白毛女》选曲“北风吹”。特别是其中还有两个节目是专门歌颂傻五十的。一个是《李五十大战松树林》,是根据傻五十用小圆锹劈死英国军官的战斗事迹编的。还有一个相声叫《李五十的火箭炮》,讲的是去年冬天。有一次敌人偷袭,他们班同摸上来的敌人打起了交手仗。当时,傻五十勇猛无比,跳上战壕一阵猛打,把冲锋枪的两梭子子弹都打光了。他急忙返回防炮洞去取手榴弹,不小心绊了一跤,爬起来看见迎面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他怕耽误时间会使前面的同志吃亏,就端起这盆炭火来,朝着交通壕外的敌人劈头打去。猛然间,一大团红光化作无数火球四处飞溅,敌人一阵怪叫,纷纷逃命。一个被抓住的俘虏兵还抖抖索索地说:“你们的火箭炮真厉害呵!”相声讲的就是这段故事。
傻五十听了,眉飞色舞,高兴得鼓掌大笑。
这次演出,分五六个小节目。傻五十始终全神贯注。由于他的感情极其纯真,看到高兴处,就嘻嘻笑个不住;听到情节悲苦处,就泪流满面。所以这三个演员,也因自己的这位观众反应强烈而深为满意。
演出完毕,傻五十极其热情地给每个人舀了溜边溜沿一碗开水端过来。还从挎包里把祖国人民慰问的糖通通拿出来招待。别人不吃,他就把糖纸剥了,往你嘴边送,一面还说:“吃吧,吃吧,这是祖国来的!”
徐芳也为他的热情所感动,看见傻五十衣服破了好几处,就立刻掏出针线包,坐下来替他缝补。一边缝补,一边说些闲话。
连里流传着一个人所其知的笑话。有一次傻五十负了伤,被朝鲜老百姓抬到人民军的医院里。一位女护士对他非常热情,关心备至,还给他输过一次血。他内心十分感激,想说句感谢话,还说错了,把人家弄了个大红脸。原来他叫人家“阿妈妮”,而那人还是不到20岁的姑娘。
徐芳想起这段故事,一边拽着他的袖子给他缝补,一边笑着说:“五十儿,你管人家朝鲜姑娘叫‘阿妈妮’,有没有这事儿呀?
“这个……是有。”他红着脸承认道。
“你干吗这样叫呢?”
“我看同志们管朝鲜大娘叫‘阿妈妮’,就当女的都得叫‘阿妈妮’了,”
大家哄地声笑起来。
傻五十也不见怪,沉了一会儿,感情真挚地说:“我也不识个字,你们替我写封信吧!”
“给谁?“就是给那个姑娘,她待我真好。我的小本上还留着地的通信地址呢!”
“行,行。”三个人一齐说。
正缝补着,徐芳看见一个虱子从傻五十的领子里爬出来,就把针往自己胸前一插,捉住虱子,在指甲上噶嘣一声就挤死了。
“五十,你这虱子怎么不捉捉呀?”她笑着问。
“你瞅我哪有空儿呀!”
“你脱下来,我给你捉捉!”
“你不嫌脏?”
“脏什么?我在后方医院,经常看见小杨给伤员捉虱子呢。”
其他两个男同志说:“现成的开水,干脆给他烫烫吧。他那衣裳也早该洗了。”
傻五十还要推辞,徐芳不由分说,让他把外衣脱下,把他被子下的脏衣服也找出来,全用滚开水烫了,泡在一个大盆里。把衣服洗净晾好,才离开洞子。临走,傻五十把他们的手都握疼了,还用极其热诚的眼睛望着他们,说:“同志们!下次战斗见!你瞅着,我不能白看你们的戏!我李五十是翻身来的!”
徐芳这个演唱组在无名山呆了一个星期,把他们预定的计划——演出节目,辅导连队文化活动,帮助战士缝补衣服。搜集创作材料等几项任务都完成了。临行时,郭祥、小罗直把他们送过炮火封锁区,才放心地让他们走了。
徐芳每次下部队,都感到心灵上更加愉快和充实。这一次更是如此不同的是,又多了一层无以名之的恋恋不舍之情,总觉得时间太短了,仿佛没有呆够似的。直到离开很远很远,她还回过头望无名山上的阵地呢。
这时,已是盛夏景色。他们六七个人说说笑笑沿着曲曲弯弯的山径走着,耳边是不绝的蝉鸣和叮咚的溪水,眼前是看不尽的白云,绿树,野花和稻田。虽然太阳晒得徐芳老是掏出小手绢擦汗,也使她深深地沉醉在美的享受之中。路上,她看到不少伐木头的战士,“杭育、杭育”地把大树干从山上抬到路边,一个个敞着怀,有的光着膀子。他们的肩背厚极了,膀子圆圆的,又黑又红,闪着汗光,像红铜一样好看。她觉得战士们不仪灵魂美,就是体格也是美的。
田野上,这里那里的丛林深处,不时传过布谷鸟婉转的啼唱,仿佛它们在远远地互相问讯互相应答似的。徐芳从小就喜欢布谷鸟叫。她觉得,这种鸟,不管在露水湿润的早晨,还是在宁静的中午和朦胧的月夜。听来都各有情趣。尤其在炮火声咀,她觉得它们的啼声更为动听和充满诗意。她一面走,一面听,心里暗暗想道:如果将来写一个战役的交响乐,摘取一点儿布谷鸟自然的音韵,那才显得够味呢……
太阳老高,他们就赶到了师部。这是一个20多户的浓荫遮蔽下的小村。村边都是栗子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绿色的毛缄绒的圆球,就像古代英雄冠上的盔缨一般。紧挨村边是一个小学校,校舍被炸坏了,从废墟上还露出两株未曾被压毁的木槿花,绽开着粉红色的花朵。
粟子树下,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正教一群孩子跳舞。她穿着有花边的葱绿色的裙子,态度十分文雅。大约她们的风琴被砸坏了,她就用手打着节拍,用自己的歌声轻轻伴奏。孩子们尽管穿得很不整齐,但是精神很好,光着小脚丫在发烫的土地上欢快地跳着。显然。各方面的工作都已走上轨道,处处显示着战局的稳定。
进村不远,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就是师部了。台阶下是一个打谷场。徐芳看见场上坐着十几个人,都是本师的团长、政委。他们好像刚刚吃过晚饭,都穿着白衬衣,在那里悠闲地站着看热闹。徐芳走近一看,原来邓军正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逗着玩。小女孩穿着小蓝裙子,光着脚丫儿在前面跑,邓军拿着小树枝儿,飘着另一只空袖管在后面追。井旁边有一棵小枣树,小女孩怕追上她,就爬上了树,越爬越高。她见邓军够不着她了,就摘下小青枣,来投邓军。邓军也嘻嘻笑着抬起小青枣进行还击。那小女孩很机灵,她投中邓军就嘻嘻地笑,邓军投中她,她就装哭。所有的团长、政委都站在小女孩一边,师长也在那里呐喊助阵。小女孩每投一个,师长就喊一句:“小贞子,打呀,打米国撒拉米!”小女孩的士气越发高涨。当一个小青枣嘣的一声正正地击中这位“米国撒拉米”的头顶时,邓军装作被打中的样儿,把头一抱,引起一阵哄笑。师长拍掌大笑说:“今天,老邓这个节目精彩。我看比他那年春节装傻小子还够味哩!”
徐芳一伙人也忍不住笑了。
周仆一扭头,看见徐芳他们,就赶过来握手。大家也都亲热地围过来。师长立刻以主人的身份,大声招呼道:“警卫员!给文工团的同志们搞饭嘛!”
“我们还是到文工队吃吧!”徐芳笑着说。
“你这个小徐!”师长说,“这里还不是一样呵?快放下背包洗脸去!”
警卫员拿了几个洗脸盆放在井边。这是一眼泉水井,清澈极了,里而放着一个大瓢,一探身子就可以舀上来。徐芳一行人就在井边放下了背包,乐器。干部在那边刚着小桌打起了扑克。周仆在一边悠闲地散步。
徐芳洗过脸,就站在一边,掏出杨雪送她的小红梳子拢头,周仆望望她,笑着说:“小徐,我看你比以前结实多了,脸也有点晒黑了。”
“晒黑点好。”她笑着说。
“怎么晒黑点好呢?”
“晒黑了,人们就不说我是新兵蛋子了。”
“看,还是小孩心理。”周仆笑起来,说,“你们这次收获不小吧?”
“收获大极了。”
“材料收集得不少,是吧?”
“不,不仅是这个,我觉得战士们真可爱。”
“什么地方可爱呀?”
“什么也可爱。灵魂,姿态,体格,都很美。”
说到这儿,周仆从上到下望了这位女孩子一眼,不胜感慨地想道:“革命战争真是锻炼人!自从认识她,到现在不仅个子长高了半头,思想也提高得多么快呀!”他点点头说:“小徐,我看你入了门了。”
“怎么叫人了门呢?”徐芳诧异地问。
“因为衡量一个知识分子,最主要的就是看他同工农群众的关系,同工农群众结合的程度。这是主席讲的。”周仆解释道,“当然这个锻炼的路程很长。一个知识分子要想锻炼成比较健全的革命者,至少要过三关……”
“哪三关哪?”徐芳感兴趣地问。
“这不过是我个人的体会。”周仆笑着说,“第一个,恐怕就是劳动关:第二个,就是生死关;第三个,就是名利关。前两关都过了,第三关也未必过得去。不扔掉那些私心杂念,还是会在生活的礁石上碰得粉碎……”
徐芳陷入沉思里,拿着小红梳子的手停住了。呆了半晌,说:“过这三关我都有决心。就是很可能我还没有过去……就拿第一关来说吧,刚入朝那会儿,一行军就露了馅儿。要说背的东西比战士轻多了,一个背包,一个米袋,一把提琴,加上我那几本书,也不过三几十斤。有一次,碰上军里政委,政委说:‘小徐呀,今天路程可远哪,行不行呵?把你那背包放到我马上吧!’当时,我一口就谢绝了。哪知道下半夜,爬过一个大黑山,就走不动了,就好像我这背包有千百斤重似的。我心里就后悔了,刚才不把背包放在马上,现在想放也放不成了。趁大家休息,我就跑到僻静处,想偷偷地来个精兵简政,把不必要的东西扔掉一些。可是翻来翻去,哪些是不必要的呢,牙膏、牙刷吗,不用说是必要的;香皂吗,也不能扔,何况就剩了半块;扔掉被子、鞋子吗,那怎么行?米袋自然可以扔,可是第二天就要红着脸上吃别人肩上的东西,多可耻呀!剩下的就是我那把提琴了,可这比我的小命还重要,丢掉它,我还到前边干什么呀!想到这儿,我就把所有的东西统统背上,追上了队伍……咳,提起这,真要臊死人了。”
徐芳低下头羞怯地笑了一笑。周仆也笑着说:“这是个锻炼过程嘛!”
徐芳接着说:“你说的第三关,我也许还没轮到;第二关我倒有些体会。去年冬天,我到前方来,公路桥炸坏了,只有铁道上一座悬空桥。这座桥有三十几米长,下面有四五层楼房高,两边没有栏杆,枕木之间都是牵的,往下一看,是滚滚流水,我的头就蒙了。当时我想,只要一脚踩空,我这个小命就玩完了。可是我看到战士们毫不犹豫地刷刷地踏着枕木闯过上了,我就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小徐芳呀小徐芳,你看战士们多勇敢哪!你不是要锻炼吗,你是怎么锻炼的呀?’我这么一狠心,一咬牙就踏上了桥板,你说呢,也就过来了。”
“对,对,就是得有这股狠劲儿!”
“政委,”徐芳迟疑了一下,笑着说,“你不也是知识分子么,你是怎么锻炼的呢?”
“我?还是得感谢党,感谢这个时代,感谢工农同志。”周仆笑着说,“至于说主观上,也得靠你说的那股狠劲儿嘛。对待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我的体会是,决不要客气,要抓住它不放,经常发起进攻!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向工农同志学习,具体说,我从老邓身上就学了不少。”
徐芳看着她手里的小红梳子,微笑着说:“小杨姐姐刘我的影响也很大,就是好多地方我还没有学到”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道:“政委,我好久就想问你,你干嘛取了这么个名字?是不是‘仆人’那个‘仆’字?” “对,对,就是‘仆人’那个‘仆’字。”
“你是不是说,要立志做一个人民的仆人?”
“对,至少我是这样提醒自己和勉励自己。”周仆笑着说,“我也取过不少别的名字,什么‘伟’呀,‘刚’呀,最后还是换成了这个字。”
徐芳点点头,开玩笑地说:“现在跟美国跑的‘仆从国’,不也是这个‘仆’字吗?”
“对对,也是这个‘仆’字,”周仆笑着说,“不过,我这个仆从,是比他们要忠实得多的仆从。”
说到这里,两人都哈哈地笑了。
这时,师长在那边喊:“老周啊!你们在扯些什么呀?开会啰!”
桌上放着散乱的扑克,人们纷纷向台阶上的作战室走去。徐芳扫见那屋里挂着大幅的作战地图,悄声地问:“你们开的什么会呀?是不是要打武威山、白云岭了?”
周仆神秘地笑了一笑,也走到台阶上去了。
【第十一章 在五面包围中(一)】
由于我军准备工作极其充分,士气高昂,各友邻配合得力,那个大家天天眼巴巴望着的战略要点武威山和白云岭,终于被我十三师一举攻克。不久前,长期对峙的无名山,现在已经成了他们的大后方——师部的所在地了。在我们小部队经常出没的荒谷里,在王大发那些英雄战士洒下斑斑血迹的地方,又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朝鲜人民已经纷纷回来,重整他们的家园。在无名山后——现在应当说山前了——那道浅浅的山溪边,已经成为后方战士们和朝鲜妇女们洗衣的地方。每当郭祥走到这里,想起不久前和团长潜伏时自己那种紧张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时的郭祥已经提升为营参谋长,正在师文化训练队学习文化。接着老模范也提升为副教导员。三连的连长由齐堆担任,指导员由陈三担任。整个部队加紧修筑坑道工事,巩固既得阵地。
自从5月份以来,板门店谈判,一直僵持在战俘遣返问题上。双方遣返全部战俘,这本来是很合理的;但是美方坚持所谓“自愿遣返”,实际上是要强迫扣留我方的战俘。他们捏造说,不能遣返全部战俘,是因为战俘自己不愿遣返,他们“必须保护这些战俘”。事实上,他们不仅把战俘当作毒气、细菌武器的试验对象,还把蒋介石和李承晚的狗特务安插到俘虏联队中来,强迫战俘在身上刺字,中国战俘左臂上要刺上一幅国民党的“国旗”,右臂上要刺上“反共救国”四个大字,胸前要刺上一幅地图,背上要刺上“跟台湾前进,向大陆反攻”的反动标语。
上半身的肌肉差不多都刺遍了。刺墨是要流血的,因为墨不好,经常溃烂化脓。这种令人发指的恶行,我方被俘人员当然不能接受。就在板门店的谈判桌上进行激烈争辩的时候,在南朝鲜巨济岛的战俘营中,发生了一桩惊人的事件:中朝被俘人员奋起抗争,以迅速突然的手段,把战俘营负责人美国将军杜德扣留了。
这一事件彻底揭穿了敌人所谓“自愿遣返”的骗局。新任的俘虏营长官柯尔生在答复中不得不说,“我肯定承认有过流血事件发生,结果有许多战俘被联合国军打死或打伤”,“在你们不加伤害地释放了杜德将军以后,我们不再对这个战俘营里的战俘进行强迫甄别或任何重新武装的行动”。美国政府发言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件“使美国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在整个东方丢脸”。
可是在板门店的谈判桌上,美方代表仍然一再狂妄地声言,他们的方案是“坚定的、最后的、不能改变的”。并且屡次中途休会,离开会场,企图逼使我方屈服。像任何敌我之间的谈判一样,枝节问题的争论不过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是迷信武力的美国侵略者仍然不愿罢手。他们对我钢铁阵地举行全面进攻,已经无能为力,但是在局部地区集中优势兵力,企图割裂我军阵地,却抱有幻想。9月上旬,敌人对我白云岭战略要点展开大规模进攻的征候越来越明显了。
首先是,敌人对我白云岭一线阵地的侦察活动异常频繁:侦察机每天都在进行反复的低空侦察;小股部队经常在烟幕的掩护下进行试探性的进攻,侦察我阵地的地形。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种反常现象:敌人大白天用汽车装载少量兵员运往别处,夜间却把大批兵力运来。很明显这是一种声东击西的诡计。9月上旬末尾的一天深夜,有一个李伪军的参谋向我投诚。据透露,美军第八军军长范佛里特亲自到这一带看了几次阵地,还召开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向白云岭发动进攻。这就进一步证实了我军的判断。果然,几天以后,朝鲜战场上一次空前残酷激烈的搏战已经揭幕了。
这一天,敌人的炮火确是很凶恶的。据事后了解,敌人共动用了18个炮兵营,105公分口径以上的火炮300余门。在我白云岭不到四平方公里的两个山头上,倾卸了30万发炮弹。飞机投掷了500枚重型炸弹。阵地上天昏地暗,烈火终日不熄。敌人集中了七个营的兵力,向白云岭的两个山头猛扑过来。战士们跃过坑道与敌人反复冲杀,杀伤敌人1000多人。之后,战士们全部进入坑道,表面阵地遂被敌人占领。
接着,我乘敌立足未稳之际,于当晚展开强大反击,在我炮火准确有力的支援下,又将敌人赶下山去。此后,战斗就以这样的形式反复进行着。或者是敌人占领了表面阵地,我军退守坑道;或者是我军冲出坑道,消灭表面阵地上的敌人。随着时间的持续,据守坑道的部队伤亡不断增大。由于敌人炮火猛烈,我反击部队夺回表面阵地后无法立足,仍不得不转入坑道。这样,表面阵地遂于第四天落于敌手。退守坑道的战士们处于敌人五面包围之中,人员大部负伤,粮弹和水的供应都极感困难,敌人又千方百计破坏坑道,白云岭的防御战遂进入难以想象的困难阶段。
郭祥自从调到师的文化训练队学习以后,鉴于自己的弱点,本来想下狠心学习一下,这样一来,又怎么能够学得下去?再加上前方不断传来这样那样的消息,说是三连参加反击后伤亡很大,也被迫退入坑道,更使他的心里忐忑不安。每天他都爬上无名山顶,望着远远的白云岭,烈火熊熊,黑烟弥漫,仿佛整个山岭都在燃烧。敌人猛烈而密集的炮火,就像打在自己的心上一样。过去,当他自己遭到敌人炮火的轰击时,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当他想到自己的连队,自己的战友遭到这样的轰击,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分辩不出自己是担心,是心痛,是不安,是焦急。他对自己的再三强制已经不起作用。终于这一天下午,他找到一个借口,请了个假,向自己的团队赶去。
路上,完全是一个大战役的气氛。从师部到前线30华里的交通壕里,一眼望去,全是背送弹药的人群。有的背着一箱,有的背着两箱,不分昼夜地向前运送。连机关的参谋、干事、科长们都参加到这个行动里。从前面下来的是运送伤员的担架。在交通壕较宽的地方,这两支队伍就擦肩而过。遇到狭窄的地方,背送弹药的人就自动伏在交通沟里,让抬伤员的人从身上踩过去。抬担架的人一日表现犹豫不决,他们还敞着嗓门叫:“快过吧,这是什么时候?”等到抬担架的人从身上走过去,他们就又站起来,背着沉重的弹药箱继续向前。
在山拐角处比较隐蔽的地方,设着绑扎所、鼓动棚和朝鲜群众专门为志愿军设的开水站。开水站里架着一口口大锅,朝鲜妇女们不断地把烧好的开水起在一个大桶里。盛在一个个铜碗里。一有人过来她们就用生硬的中国话喊:“东木!东木!开水的喝!”鼓动棚的扩音喇叭,不断放送着革命歌曲、前线的胜利消息和鼓动口号,鼓舞人们为夺取这一重要战役的胜利而斗争……
郭祥嫌交通壕里过于拥挤,干脆跳出交通壕,一溜小跑地往前面赶。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到了团指挥所武威山。
山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郭祥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熟悉的坑道口。原来坑道口有一棵高大的古橙,现在只剩下一段烧得乌黑的树干,上面嵌满丁一层一层的弹皮。真没想到。不过几天工夫,阵地卜竟起了这么大的变化!郭祥刚走进狭氏的坑道,就听见邓军那洪亮、严厉而又略带嗄哑的声音:“小马!小马!你们的门口有野猪吗?你们的门口有野猪吗?……哦……哦,不少,好,我马上把它赶下去!”
原来团长正对着步谈机讲话。政委披着件破棉袄,在小土炕上斜靠着,一面抽着大烟斗,正在深沉地思考着什么。郭祥为了不打断首长的指挥,在门口停住脚步。时间不大,就听见山后炮弹的出口声,随后在白云岭的山头上爆炸了。
郭祥走进指挥室,向他们打了一个敬礼。在邓军和周仆的脸上都同时出现了喜悦的表情。
邓军把耳机一摘。转过脸说:“你这个鬼家伙,怎么跑来了?”
“我早就料到他会来的!”周仆笑着说。
郭祥看见团长、政委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立刻接上说:“首长看得就是准!说实在话,我是确确实实蹲不下去啦。战斗这么激烈,同志们被压在坑道里,我倒在那儿‘勹、夂、冂、匚、力、古、勼、曲’……”
邓军和周仆都笑起来。周仆说:“那么,你要来干什么?”
“我要求参加反击!”郭祥说,“不能叫他们蹲在头上拉屎!”
周仆磕掉烟灰,笑着说:“你今天就是不来,我们也得找你!”
郭祥要求任务从来没有这么顺利,笑眯眯地望着政委。周仆亲切而又严肃地说:“我和团长已经研究好了,准备调你来执行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比反击的任务还要艰巨得多……”
郭祥眼里立时放出动人的光彩,笑吟吟地说:“什么任务?”
“我们准备让你去指挥第一线的坑道部队。”周仆神态严肃地说,“郭祥同志,你知道前面坑道里是非常困难的。那里都是各个反击部队进入坑道的零散人员,建制很多,光连的番号就有十几多个,指挥不统一,思想也比较乱,又处在敌人五面包围之中,处境是很不好的。因此,我们想派你到那里去,把大家组织起来,把党支部也组织起来。就由你担任坑道的总指挥兼支部书记……你考虑考虑,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郭祥爽朗地说。
看来周仆和邓军对郭祥的回答都深感快慰。在艰苦残酷的环境下,不仅下级指挥员需要上级的支持,上级指挥员也同样需要下级的支持。郭祥充满信心的声音,立刻使邓军和周仆肩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周仆再次提醒说:“郭祥同志,这可是个重担子呵!……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发挥党的作用。如果失去党的堡垒作用,再坚固的工事也是不顶用的。”
郭祥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团长,还有什么指示?”
“就照政委说的办。”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
“那我现在就去吧。”郭祥马上站起来。
周仆看看表,说:“不忙!现在敌人的炮火封锁很紧。还是在这里吃了饭,下半夜动身的好。”
郭祥和团长、政委一起吃了饭。周仆想派个通讯员与郭祥同行,郭祥明白领导上是出于关心,为了减少伤亡,就婉言谢绝。临走时,邓军和周仆亲自把他送到坑道口。虽然已过午夜,在武威山与白云岭之间,敌人的炮火依然不停地封锁着,弥漫的硝烟和腾起的尘土,就像一道穿不透的障幕似的,连升起的照明弹的亮光都显得昏蒙蒙的。周仆指指朦朦胧胧的白云岭说:“郭祥!这条路虽然不过600米,你也走过多次,可千万不能大意呵!过了这段炮火封锁区,还要从两个山头之间穿过,那两座山头都有敌人。这不是个人生命的问题,是能不能完成党的任务的问题……”
郭祥心情激动,嗓子眼里热辣辣的,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说:“首长放心吧,我一定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
周仆又紧紧握住郭祥的手说:“你这次进入坑道,困难是很多的。你要记住一条,就是依靠群众。只要发扬民主,多和群众商量,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等到反击准备好,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团长没有多说什么,他上前紧紧握住郭祥的手,有好几十秒钟之久,只说了一句“去吧!”就把手撒了开了。在这一刹那间,同志间深厚的情谊、无限的信任和亲切的期待,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传递到郭祥的心坎里。
郭祥把皮带紧了紧,就一手攥着驳壳枪,跃出了坑道。山梁上原来有一道一人多深的交通壕,现在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整个山粱蒙着一尺来深的虚土,简直像个大沙岗似的。郭祥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走了不到l00公尺,就是敌炮封锁区,敌人的排炮密集地有规律地轰击着这块两山之间的山坳。显然,这是敌人想用炮火来切断我主阵地与白云岭之间的联系,以便把我退守坑道的部队置于死地。郭祥对待这种炮火封锁,当然是富有经验的。他不慌不忙地蹲下来,歇了一会儿,单等那密集的排炮刚刚落地,就一个猛跑,钻进那滚滚的硝烟中去了。
郭祥穿过呛人的烟尘,刚放慢脚步打算喘息一下,只听“哒哒哒哒”一串红色的曳光弹射了过来。郭祥立即敏捷地跳到一个弹坑里。他觉着什么东西在鞋子里硌得生疼,脱下解放鞋往手掌里一倒,在一把沙土里竟有六七块指甲盖那么大的弹片。他不由得气愤地骂道:“哼!美国的钢铁都跑到这里来了!那些资本家怎么会不赚钱!”
他把那些碎弹片一丢,乘照明弹熄灭的当儿,跃出弹坑跑了一节。照明弹一亮,他就伏卧在地上。这样跑了几阵,白云岭的坑道口已经越来越近。借着照明弹的亮光,已经能够隐约看到一号坑道漆黑的洞口。可是前面一段路,正好夹存两个几乎并列着的小山头之间。两个小山头上都有敌人,那儿堆着他们筑起的沙袋工事右面山头的敌人距哪条路不过三四公尺,左面山头的敌人稍远一些,也不过七八公尺。如何从敌人的鼻子尖底下通过而又不被敌人察觉呢?他竟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考虑了好一阵,觉得既然自己还没有被敌人发觉,那就还是不要莽撞为好。于是,他紧紧地贴着地面,让自己的身子尽量陷在虚土里,利用照明弹熄灭的瞬问,屏着呼吸,悄悄地向前爬去。爬了几步,敌人的照明弹又打起来。他不得不再一次停住,暗暗想道:像这样爬进,一旦被敌人发觉,还足会白送性命。在焦急之中,他微微地抬起头来,发现前面几步远有一位烈士的遗体。他灵机一动,乘照明弹熄灭的瞬间,紧爬了几步,从死者身上扯下一块血布,蒙在头上。照明弹一灭,他就迅速地向前连爬几步;照明掸一亮,他就蒙着血布趴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就是这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爬过了小小的山鞍。
终于,坑道口一步一步地接近了。可是刚一抬头。看见坑道口顶上伏着五六个敌人!不禁吃了一惊。其中一个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了他,刚要举起枪来,郭祥的手榴弹就撇了过去。当手榴弹轰隆一声爆炸的时候,郭样已经跳进坑道里了……
守卫坑道口的是一个青年战士。等他看清楚是自己人,就把枪收回来,抱住了他,又惊又喜地问:“你?你是团部来的吗?”
“对,我是团部来的。”郭祥笑嘻嘻地说。
那个青年战士见他人很年轻,不大像个干部,加上光线很暗,没有看见他身后的驳壳枪,就问:“你是来送信的吧?”
“对,我是来送信的。”郭祥又笑着说。
看来那个战士有些失望,轻轻叹了口气:“上级不是说给我们派个指挥员吗?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郭祥随口说:“快,很快,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说着,就向狭长的坑道走去。在坑道的壁上点着一盎盏豆大的灯火。在暗淡的灯光下,看见有的人在擦枪,有的人半躺半卧。轻重伤员似乎混杂在一起,枪支弹药也放得非常凌乱。伤员们的低声呻吟,不断地传来,还夹杂着争吵的叫嚷声。整个坑道都使人觉得乱哄哄的。
为了体察战士们的情绪,郭祥在黑影里靠边一站,静听着。
“走!咱们出去反击。这些家伙们都是右倾!” 一个粗壮的机枪射手,提起轻机枪招呼他身旁的一个战士。
“你说谁是右倾?”马上有好几个战士站起来质问。
“算啦,算啦,”旁边又站起一个人,调解地说。“越在困难的时候越要团结嘛!……”
郭祥静听了一会儿,更感到团首长给自己的任务是多么重要。战士们虽然对敌人怀着满腔仇恨,有很高的战斗积极性,没有组织和指挥是水行的。他紧走几步,站在那盏菜油灯下,提高嗓门说:“同志们!你们辛苫啦!我代表首长向你们问好!”
吵嚷声渐渐平息下来。郭祥又继续说:“我是营参谋长,是奉团首长的命令来指挥你们作战的……”
顿时,坑道里掀起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营参谋长?”
“哪个营的?”
“管他是哪个营的,只要能指挥打仗就行。”
那边黑影里,还有儿个人悄声地说:“我看他很像那个嘎子连长。”
“真的?”
“他到我们营去过,我看那劲头很像。”
“哪个嘎子连长?”
“还有哪个?就是;红三连带着火扑敌人的那个,后求在黑云岭跳了崖,又回来了。”
“要真是他,敢情太好了。就是敌人再来儿个团也不怕!”
“不,我看不准是他。”
说到这儿,一个人当真站起来带着笑问:“参谋长!你是红三连那个嘎子连长不是?”
郭祥哈哈一笑,说:“人都说我嘎,其实我这人最老实了。就是小时候,俺娘给找取了这个名儿,到现在也改不过来。”
坑道里掀起一阵哄笑,空气立刻活跃了很多。一听郭祥来到,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刚才那个要出去的机枪射手提高声音说:“郭参谋长,你来得好哇!这回可得好好地组织起来跟敌人干!”
郭祥马上接过话碴说:“对!这位同志说得对!我们就是要组织起来!只有组织起来才有力量。只有团结起来才有力量。虽说咱们是不同单位的,都是共产党的部队,都是毛主席领导的嘛!我们的任务是一个,就是坚决消灭敌人,坚决保住坑道,等待最后的反击!……”
郭祥的话还没落音,人们就纷纷喊道:“组织起来!”
“对!组织起来!”
郭祥见大家的情绪很高,心中暗暗高兴,立刻说:“现在咱们马上编班,我先把同志们的名字登记一下……”
“好!”大家齐声喊道。
“最好让卫生员检查一下,”一个人建议说,“不然伤员也会报告参加突击队。”
“依你说,伤员就不能参加战斗啦?”立刻有几个伤员反驳他。
“伤员也可以参加战斗。”郭祥笑着说,“把重伤员和轻伤员分开。轻伤员编成一个队,没有负伤的同志编成一个队。同志们放心,每个同志都给你们一定的任务!……党员同志也要登记起来,我们要组成统一的坑道支部,重大问题由支委会讨论决定。”
郭祥说过,顺手拉了一个背包,坐在菜油灯下。然后取出杨雪留给他的那支黑杆金星笔,在小本上登记起来。除了不能动的重伤员,人们纷纷拥过米,党员掏出党费证,团员掏出团费证,争着报告自己的职务和战斗决心。郭祥随口鼓励着他们。
这时,那个要往外冲的机枪射手,也掏出党费证,挤到郭祥身边。说:“我是共产党员。名字叫许福来。”他拍了拍他的机枪,“我一苴跟这玩艺儿打交道了。你们连的乔大个儿,我们在一个机枪训练队学习过。不过我爱说话,他不爱说话,他是山东的,我是山西的。”
“好,好。”郭祥一面往小本上写,一边问,“你在党内担任什么?”
“支部的宣传委员。”
“哎呀,老许,”郭样笑着说,“你刚才就把宣传工作忘了,光想往外冲啦。现在宣传工作可正在劲头儿上。”
“那也是实在把我憋坏了。”许福来不好意思地一笑。
登记完毕。郭祥在坑道里巡行了一遍,同坑道里的所有人员,包括轻重伤员在内,都一一地握了手,做了安慰和鼓励。坑道的气氛立刻变了。伤员的呻吟声听不见了。焦躁、埋怨的吵嚷声没有了。有的在擦枪,有的拧手榴弹盖,有的捆炸药包。一种看不见的强大力量在坑道里凝聚起来……
接着,郭祥又用步谈机同白云岭的二号坑道取得了联系。不止连长齐堆,指导员陈三和副连长疙瘩李都来了。他们都显得又黑又瘦。陈三负了轻伤,挎着一只胳膊。他们好像几十年没见过面似的,一下就把郭祥抱了起来。齐堆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这一来,我就更有信心了!”
郭祥开玩笑地说:“我不来,你就没信心啦?”
“那总得添上个‘更’字嘛!”
郭祥询问了二号坑道的情况,听说还有五个班,精神更加振奋。接着,召开了党员会议,通过了郭祥、机枪射手许福来为支部委员,和二号坑道的支委齐堆、陈三、疙瘩李一起组成白云岭的坑道支部。由郭样担任支部书记。当即召开了第一次支委会,经过讨论,决定二号坑道的编制不动;一号坑道组织为五个班:三个战斗班,一个轻伤员组成的守备班。
另外,由于重伤员再一要求参加战斗,也将他们编为一个班——后备班。几个委员也做了分工:郭祥负责两个坑道的总指挥;齐堆负责坚守一号坑道;疙瘩李调过来负责坚守一号坑道;陈三负责政治工作和伤员的护理工作;许福来担任战士中的鼓动工作。整个坑道,就像加了钢筋的水泥一般,又构成了坚固的顽强的战垒。
正当支部委员会讨论到第三项议程——当前斗争的对策时,忽然坑道口响起了激烈的爆炸声,原来外面天色已亮,敌人对坑道口的进攻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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