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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五十三)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27 02:44:16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浩然:艳阳天(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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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六章

  阴雨还是一阵儿松、一阵儿紧地下着。

  刚吃过晚饭的时候,天色就完全黑了,像钻进炕洞,对面都不见人……

  这会儿,有一个人,正在着急地等着萧长春。没有在萧家里,也没有在萧家的门口,而是在离萧家只有两三步远的一个墙角。这个墙角是萧家和焦庆家两家的。焦庆家的院子是个小缩脖,比萧家的缩进去有一尺多,于是那儿正好有个小旮旯,正好藏住一个人。只要是夜间,不用说是阴雨,就是大好的月亮,贴在墙上不动,也瞧不见;就是从旁边走过去,也甭想发现,太保险了。

  这个人就选定了这个好地势。他直挺挺地站着,像一张纸似的贴在墙上,纹丝儿不动。有一把磨得明亮飞快的尖刀子,使劲儿攥在他的手里,藏在屁股后边。他那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珠子,瞪得一般大,盯着萧家那个小栅栏门,两只小耳朵,直竖竖地伸着,听着街上的动静。

  雨水落在墙头上,又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滴在他的头顶上,灌进他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可是,一种杀人行凶的毒火烧着他,他不仅忘了冷雨,也忘了一切生死的危险。他心里边暗想:萧长春今天让雨水泡了半后晌一晚上,不会老在外边呆着,准得回家来换换衣裳,睡睡热被窝儿;等他到了门口之后,一定是先伸进手去掏里边的铞儿,随后推开门一一对,就在他推开门,刚往里迈进第一步的时候,自己就噌地一步子蹿上去,照着后脖子狠狠地一刀子。这一刀子一定要非常有力,让他来不及哼一声,就见了阎王爷,就一扑扑到院子里去;回头,再替他把门关上,再顺着原来的路摸回家去,躺下就睡。这下子仇全报了,祖坟你挖不成,儿子你拉不走,祸害连根除 !他妈的,明天早起来,闹腾去吧,只要这件无头案一传出去,那些干部、积极分子都得吓破胆子,谁也不敢再干了;死了这个死硬派,灭了领头儿的,东山坞哗啦一下子就算散了,谁还顾上什么麦收、打场 ?那时候,儿子马志新回来了,李世丹再跟上,马之悦一出头,就算闹腾起来啦,东山坞就算变天啦!他还想:这个办法比什么都保险,场院有人看着,仓库有人守着,总不会有俩站岗的给你小子看门儿 !大雨泡天的,谁还出门儿,早就都钻到被窝里睡大觉了。真是老天助我也!

  恶毒的地主马小辫,越想越美,越美越狠,杀人的欲火统治着他的周身。他的身上、手上,全是火烧火燎的一般,往外冒着热汗,又跟雨水混在一起,发出一股子臭味儿……

  这一阵子雨又小了,云彩在换班儿。还是那么黑,刮起小风来了,嗖嗖的,吹着树枝儿,摇着树叶儿,发出低沉而又悲哀的“沙沙”声;挂在树叶上的雨点儿,嘀嘀嗒嗒地往下掉,给这黑暗的夜晚,增加了恐怖气氛。

  这会儿,马小辫又听到一个他不愿听、害怕听,但是又想听到的声音,这声音响在东边。他心想:妈的,真怪,萧长春不是到北场去了吗,应当从西边过来,怎么从东边过来了?谁跟他一块儿走呢 ?是走一截儿,不等到门口就分手呢,还是一直跟过来呢?这可有点儿糟糕……

  萧长春在石坝那儿跟焦克礼、韩小乐和韩德大这六七个小伙子守护到傍晚。石坝经住了考验,不会再出什么事儿,只要花插着看一看,就行了,几个人这才一块回到村里。他又到两个场院看了看,准备再到大庙里走一趟。他一边走着,一边琢磨着雨后的工作,不知不觉中走上了坎子,穿出小胡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就拐进南边的小胡同,隔着墙头喊:“焦振丛,睡下了 ?”

  院子里的焦振丛搭话了:“没,萧支书?进来吧,等我给你开门去。”

  萧长春说:“不用啦,我问你一声……”

  焦振丛披着雨衣,趿拉着雨鞋,打开了大门,见萧长春浑身湿淋淋的,就说:“屋坐,屋坐,光是孩子们睡了,别在这儿淋着呀!”

  萧长春站在门口外边,说:“我还有事儿,不进去了。我问你个话,柳镇的肥田粉订好了没有哇?”

  焦振丛说:“订是订了,人家说,货物马上就到,让咱们过一天两天再跟他们联系一下。”

  “还没定准?”  “他们说,反正来了货,准给我们留下。”

  “等雨一住,你就马上去一趟吧。麦地里间作的苗子,让麦子欺护着,都没长起来,麦子割了,又加这场雨,正是叫劲儿的时候,我看得赶紧追追肥,再让肥催催;要不然,坐巴死,就发不了秧子。”

  “好。反正地里的麦子也拉个差不离了,抽出一辆车也没事儿。我明后天抽空子去一趟吧。”

  电闪里,焦振丛看见萧长春手里的小铁锨:“又干什么去,还拿着家什呀?”

  萧长春说:“这是武器,黑天雨夜,遇见活儿就干,碰上狼就打呀!”

  焦振丛笑了笑。他明白支书话里的意思。

  萧长春嘱咐他不要忘记带上钱,取货回来,也别忘了要一张使用的说明书;因为会计新上任,又在忙着整理账目,不论大小事儿,大伙儿都得替他想周到一点儿;说完了,就要走。

  焦振丛说:“等等,我还有个话儿问问你。”

  萧长春停住,说:“我知道,你问马之悦的事儿,对不?”

  焦振丛在黑暗里又笑了笑:“你这个人,我一张嘴,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萧长春说:“那不明摆着嘛!我知道,你是咬着牙揭发他的,他到底还有多大气候,未了要奔个什么结果,你心里还没有底儿,对不对呀?”

  焦振丛点点头说:“你估计,他们还敢不敢闹事儿呢?”

  萧长春说:“敢闹,一定敢闹,也一定要闹。东山坞出个马之悦,不是光杆一个;没有一些这样的人,就没有咱们这个马之悦。开那么一个小小的斗争会就把他们斗倒啦?没那回事儿。问题不在他早倒晚倒,最要紧的,是我们都擦亮眼睛,不再上他的当。你看见没有,咱们东山坞的人可越来越齐心了。更用不着怕他们啦。我再告诉你一个底儿:我们党决不会再留着这么一个人祸害咱们,咱们一定要把他铲除 !”

  焦振丛说:“韩百旺告诉我说,乡里的李乡长对马之悦挺好的。昨个我见李乡长在乡里,他不会包着他吧?”

  萧长春说:“这也很难说。不要紧,一个两个人包着他,党不会包着他。你放心吧!”

  墙角藏着的马小辫,又听到了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他使劲儿攥着刀把儿,憋着气,紧张地辨别那边走过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会不会再碰上什么人。一直没有听到说话儿,光是脚膛泥水声;远远的地方闪起一个亮儿,灭了,又忽地闪起一个亮儿,又灭了……
萧长春跟焦振丛借了一把旧手电,电不足,开关也不好使。他把小铁锨夹在胳肢窝,一边走着一边拧手电,心里边又在猜想着:自己给王国忠写的那份材料,最迟着昨天也送到了,王国忠收到就得有回音,人不能马上回来,信也得来,人来信到,都会给他送来明确的指示,这个指示会给东山坞彻底解决问题,也会把自己的认识提高一步。在这紧张困难时刻,他是多么需要领导,需要一个正确的领导。李世丹的另一份材料,一定会给县领导在判断这件事儿的时候带来麻烦。李世丹这个同志是怎么搞的呢 ?如果是因为他不了解东山坞的实情,不摸马之悦真底儿,总可以下来调查调查嘛,听听群众的,什么都可以闹明白,怎么连个影儿都不傍呢?这个同志真怪呀!只要王国忠不能马上回来,等到麦子大部分分下去之后,留下韩百仲他们在家里处理麦后的事情,自己就跑一趟县城,直接跟县委谈谈;有了县委的意见,心里就能更有底儿,工作也就更有把握。眼下自己是不能离开东山坞的,一天也不能离开。

  这一边,马小辫紧张的不得了。他憋着劲儿,提着心,如果一口气上不来,立刻就可以倒下去挺腿儿。他朝东边盯着,听着,那“啪唧啪唧”踩泥踏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呀,就要到跟前了,再有几秒钟,就可以摸到门口了,自己就可以一步蹿上去,一切完事大吉……

  忽然,对面的小排子门一响,走出一个人。

  马小辫真想扑过去,先给这个捣乱的人一刀。

  走出来的是焦振茂。他出了门口,撑开了油纸雨伞,雨点子就像敲小鼓似的,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他才走几步,正好跟萧长春碰了个对面。

  “噢,长春?”

  “我正要找您。”

  “那药包我给马老四送去了;我告诉他,下雨天不能遛,就不用灌药了,等晴天再说。我回家来给他取一点儿灯油送去,我就回到场上,百仲在那儿哪。”

  “骡子怎么样?见好吗?”

  “轻多了。你不歇歇,还转什么呀?”

  “我想着,这天气说变就变,这场雨过去,可别松劲儿。得赶快想办法解决苫席的问题,不能雨过去,一忙起来,又把这件事儿搁下,谁敢保险没有第二场雨呢!”

  “你说得一点不错,今年天气就是反常,摸不着它的准儿了。得快着点作准备,免得再来个措手不及。”

  萧长春关了手电,语气亲切地说:“我还想,能不能想一个又能解决问题,又能省钱的办法。您是老把式,在这种事情上,得多给咱农业社出点子。”

  焦振茂听支书这么信任自己,心里挺舒坦。他想了想说:“嘿,我倒有个省钱的办法,就用麦秸打草苫子。把麦秸铡长一点儿,勒成薄片片,往垛顶上一围,可隔雨啦。等用完了,拆巴拆巴,麦秸还能当柴火烧。”

  萧长春高兴地说:“对对,这个办法太好了,您真有点子。昨天晚上我还跟百仲大舅商量,过了麦收,咱们成立一个老农参谋部,把喜老头、马老四、马子怀、韩百安这些人全得收进来,您也参加,专门给我们出主意。”

  焦振茂心里边更乐了,嘴上却说:“唉,我哪是那个材料,能够当一个合格的社员,就不容易啦。你挑的那几个人倒挺合适。要我看哪,打草苫子这件事儿就交给百安这老家伙干。你没见他从家里搬到场上那个,就是他自己打的,多结实,摔打几个麦秋也坏不了。”

  萧长春说:“我全赞成。哎,对啦,我正要跟您说这件事儿呢。今天韩百安表现的可错,咱们得来个趁热打铁,把他往高处拉拉。刚才我又跟翠清说了,让她今晚上就动员道满搬回去,顺便坐在一块儿谈谈心。我看哪,您也去帮一锤子。”

  焦振茂一听要说服韩百安,立刻又有点犯愁地说:“眼下我也摸不准他的脉窝了。早先,他肚子里有什么话,都能倒给我;我说什么,他也装得进去。这一年多,也不知道怎么啦,对我也不说十分话,我对他说点什么,也是哼哼唧唧地不想听。这到底儿是怎么一个病呢,我摸不着。”

  萧长春说:“他的病根,就是对集体劳动不习惯,总留恋单干,集体的好处看不到,三心二意,犹犹豫豫;加上坏人看到他的短处,就钻了这个空子,总是拉他膛浑水。说一遭儿,是自私心把他害 !……”

  焦振茂说:“对,对,就是自私心把他害了。振丛讲话,人一有了私心,也就没有了良心,更容不下集体了。好,好,得空我再劝劝他,从这边给他开开窍……”

  这边两个人越说越热乎,可急坏了要行凶的马小辫,真恨不能一人给他们一刀。后来听到个尾声,想是他们要分手了,赶紧运了运劲儿。只要焦振茂一走,萧长春两三步就到门口了,就行了……

  萧长春说:“这会儿,翠清、道满他俩准在家里,晚上百仲大舅在场上,您就串趟门得啦。”

  焦振茂说:“把油瓶子送给老四我就去。”

  萧长春说:“给我,我替您送去,顺便看看那个骡子到底病得什么样了。

”  焦振茂雨伞上打着鼓点儿,走了。

  萧长春来到自己家门口,伸手掏着门拉铞儿。

  马小辫刚要动,电闪一照,忽然瞧见萧长春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铁锨,心里犯了思忖。

  有两个人小跑着过来了。

  一个说:“黑夜在外边可冷啊。”

  一个说:“我都穿上了破棉袄。”

  一个又说:“支书刚回来。”

  一个又说:“他更没有白天黑夜。快走吧,棉袄要湿了。”

  萧长春又从家里出来了,扣门拉铞的时候,铁锨把儿撞到了墙上。

  西边又走过一个人,大声问:“谁?”

  萧长春回答:“我!”

  “支书呀!”

  马小辫见两个人靠近了,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又一块儿从眼前走过,听到脚步声越走越远,心全凉了。怎么办呢,改日再说?不行,可成可止,全在今天晚上了,这雨天,老天爷保了险;再说,明天要是一晴,准得闹腾晒麦子、收麦子,又美了他们啦。自己这口气怎么出 ?不管顶多大事儿,杀了萧长春,解解恨,闹个天下大乱再说。对,等着,反正你得回来睡觉。
他贴在墙上,纹丝儿不动;两只腿站麻了,肚子里的酒也在往上顶一一为了壮胆子,今天他喝了半瓶子烧酒。

  又是一阵雷声,一道闪电,雨又大了。天摇地动,满街滚着波浪……

  前边,响起“啪唧啪唧”的脚步声,又有人来了,是萧长春,他回来了;他已经到了自己家的门口,停住了,在摸索,在开排子门,要进去了……

  马小辫又运了运劲儿,从背后抽出那把磨得飞快的尖刀子,离开墙角,紧贴着墙根,轻轻地朝那边移动……

  就在他刚刚移出一步,背后忽然蹿上来一个人,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轰”地一声雷响,“哗”地一阵子暴雨……

  这时又有一个人跑过来,跑到萧家门口,大声喊:“在家没有哇?”这是马翠清。

  先一步来到门口的那个人回答说:“屋里黑灯了。”原来不是萧长春,是韩道满。

  马翠清说:“不会这么早就睡,准是到场上去了。”

  韩道满说:“两个场我都找了,没有。”

  马翠清说:“算了吧。”

  韩道满说:“别算了哇,刚说好好的,你又变卦了。”

  马翠清说:“反正没个领导人跟着一块走,我不能进你家那个门儿。”

  韩道满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马翠清说:“你不去可不行!”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听见东边墙根下“啪唧”“哗啦”一阵乱响。

  马翠清朝那边喊了一声:“谁?”

  只有雷鸣雨泼,没有回音。

  韩道满也喊了一声:“谁在那儿千什么呀?”

  只有雨泼雷鸣,还是没有人回答。

  两个人跑了过来,墙根、旮旯搜索了一遍,任何东西也没有发现。

  马翠清说:“准是进院子里去了,我听见好像门响着。咱们进去看看。”说着,又闯到焦庆家门口,用手一推,两扇门紧紧地关着。

  韩道满也跟过来,也推了推门;湿淋淋的门板,一点响声都没有,就说:“是狗吧?”

  马翠清说:“我听着好像有人摔了个大跟头。”

  韩道满说:“还是说咱们的事儿吧。告诉你,从打那天开了团支部会,那天萧支书到森林去又开导我一回,我是下决心要帮助我爸爸进步了;这几天我拿眼看着,他也多少地开了点缝儿。我没你有办法,你不插手,我一个人不行啊 !”

  马翠清说:“你下决心了,我也不是没下决心;要是这点决心都下不了,还算什么青年团员呀!就是,唉,我跟你不一样,你们是亲父子,我是两姓旁人;再说,上次我又当着他的面说了好多硬话,这么冷不防地对他赔笑脸,不就好像……好像是跟他那落后思想投降了 !”

  韩道满听着有理:“对!你不投降,我也不去跟他投降,咱们都不去!”

  马翠清急了:“这可不行。刚才萧支书亲口跟我说的,让我们马上趁热打铁,你不去,我怎么交代,又让他批评我个鼻青脸肿啊?”

  韩道满一定要拉上马翠清才干。他说:“你不好交代,我也不好交代,要不咱们就一块儿去。”

  马翠清想了想,为难地摇了摇脑袋,说:“唉,真没法儿,咱们还是找找萧支书吧。”

  两个人争论来争论去,不能有个结果,只好又冒着雨水,朝前边摸索着走了。

  又是一片电闪,一股急雨……

第一〇七章

  萧长春一手拿着铁锨,一手提着灯油瓶子,冒着急雨,膛着泥水,来到饲养场。

  一盏昏黄的吊灯,在槽前的风雨里不停地晃荡,那四射的光芒被雨丝和狂风割裂得支离破碎。一股子急流,带着粪草的气味,涌出大门口,从来人的脚底下流走了。

  马老四站在灯下、槽前,一只胳膊搂着病骡子的脖子,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病骡子的脑门儿;雨水像一条条珠子串似的,从檐头上垂落下来,在老人家的肩头上摔碎了,跌在脚下旋转的水涡里。

  萧长春走到牲口槽跟前,看了看垂着眼皮的病骡子,又看了看愁眉紧锁的马老四,说:“四爷,外边这么凉,别老在这儿站着了。”

  马老四没动窝,眼睛还是盯着病骡子,说:“不凉,我得守着它。”

  萧长春推着他说:“您回屋暖和暖和,我替您看一会儿,行吧?”

  马老四依旧没动,说:“你在雨水里泡半天了,连口气还没有喘,快去歇歇吧;明日雨一停,还得有多少大事情等着你去打发呀!”

  萧长春把小铁锨放在地下,把油瓶子放在槽里,脱下自己的雨衣,给马老四披在身上。

  马老四连忙揭下雨衣,往萧长春手里塞着说:“嗨,你快穿上吧,别让风吹着,病了可就糟啦;反正我也是湿的了,一会儿换件干衣裳就是了。”

  萧长春笑着说:“您是湿的,我也不是干的;穿上吧,挡雨不挡雨的,隔点凉。”

  马老四只好把雨衣披上,很痛苦地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瞧瞧,这是啥时候,它偏偏闹病,这全是我的过失呀!”  萧长春安慰老人说:“人还免不了闹病呢,何况牲口。多好的饲养员,也不能保险牲口总不病。”

  马老四连连摆手说:“你别给我宽心丸吃了。我不这样看,也不能这样看。牲口在这个时候病了,不论怎么说,是饲养员的过失。你想想,雨一住,活儿全都挤在一块儿了,拉麦子啦,耘地啦,送粪啦,哪儿不得抢牲口用 ?眼下咱们还没有拖拉机什么的,这牲口就是拖拉机;打起仗来,这牲口就是机关枪、大炮;武器出了毛病,不怨管枪炮的人怨谁?我得想法儿快点把它修理好呀!”

  萧长春感到,对这样一个老社员,光说几句宽心的话是不会使他安定下来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又看看那个病骡子,心里边也很焦急。这红骡子在这群牲口里边是最拔尖儿的,驾辕、推碾子、耠青,全套的活儿,眼下正需要它出力气,一病三天不能出动,一辆车就停下来了……

  马老四说:“你想想,要是它好好的,不停那辆车,今天下午抢麦子,它得出多大的劲儿。险哪!要不是喜老头想出那个好办法,要不是咱们社员心齐,得有多少麦子丢在地里呀!要是麦子这会儿在水里泡着,我这会儿就不是发愁了,我哭也哭不上韵调了。”

  萧长春还有个更大的担心,怕这场病拖下来,把骡子撂倒。一头骡子从小驹子喂养大,又操练成这个样,非是一日之功,老饲养员的多少心血花在里边;买一头,抄起来就是几千块,那更是不小的损失呀 !所以今天下午,他把什么活儿都丢下了,跑到柳镇,抓了一服价钱最贵的药。可惜,未了暴雨,又不停,吃了药不能遛,有药也不能灌。

  马老四转过身来说:“你来得正好,帮我一下子。

  萧长春没听明白,刚要开口问,马老四已经离开槽头,穿过泼雨的院子,跑进他的小土屋里去了。

  小土屋的窗户立刻亮了,晃动着老人家那单薄而又高大的身影;门口又闪起殷红的火光,冒出缕缕白烟,传出柴火节儿“噼剥”的响声……

  萧长春沿着槽头走着,朝里边打手电,照着每一头牲口。在这雷雨阴凉的夜晚,所有的牲口都显得安静了。有的卧下歇着,有的还在悠然地嚼着草料。他又举起手电,照了照棚顶,所有的棚顶都没有漏雨的地方,朝西的那个棚子,还挂上了苇草帘子;这是怕转了西风,把雨水打进来,老人家特意把自己屋的窗帘子摘下来挂在这儿的。他的手电光亮,又照到北墙上一个新开的后窗户洞,洞的四周都抹上了泥,方方正正,根本看不出是新开的,倒像原来盖棚子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这是老饲养员为了让棚里空气新鲜,亲自动手开的。萧长春走着,看着,又转回来,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得马上给老饲养员找个助手,找一个又精明、又可靠、又能干的人当他的助手。这样,一来可以跟着老人家学学技术,把他的宝贵经验接受过来;最要紧的,能够替换一下身子,给老人家减轻一点负担,让他能够结结实实地多活几年。想到这儿。他甚至感到,在农村的社会主义战线上,最辛苦的人,并不是他这个支部书记,而是饲养员。别人每天可以收工,有事可以请假,把活干完之后可以睡个踏实觉,可是饲养员不行,就算电影队到村里来演电影,他也不能去看一回,从春到冬,也不能脱个光身子睡一夜……过去,老人家总是不声不响地干着,没有任何一点儿个人要求;没要求,并不等于没困难,作为一个支部书记,应当想到这一点儿,应当体贴他。唉,自己在这方面对他关心得太不够了。

  马老四用雨衣遮着一只大海碗跑着回来,说:“长春,来,把骡吊起来,咱们灌药哇!”

  萧长春闻到了药味儿一愣,连忙说:“四爷,不能灌,这药灌了以后,得不停地遛它;要是不遛,那药就消化不了,就不管事儿……”

  马老四把雨衣揭下来搭在槽上,说:“这个我知道。不遛,药存在肚子里,还会变成病……”

  “是呀!你看,这雨不停,怎么到外边遛呢?”

  “这雨要是下个三天两天,我们就等着呀?把牲口耽误了可怎么办?来吧,咱们先灌了它,等雨停住,我就去遛。反正不能干等着。”

  萧长春想:老饲养员这话也有道理,要是雨连着下几天,这骡子就算耽误了,就是病不加重,也得更难治。他赶紧卷起袖子,搓了搓凉得发麻的手掌,把红骡子的缰绳解下来,蹬上石槽,一抬手把缰绳头穿过棚顶上的横梁,又使劲儿一扯,红骡子的脑袋就被高高地吊起来了,嘴巴正好朝上。萧长春从槽上又跳下来说:“您把药碗给我吧,我给它灌。”

  马老四说:“你没我熟。你就管抱着它的脑袋,不让它动窝就行了。”

  萧长春一只手抱着骡子的脑袋,一只手打着手电给老饲养员照着亮儿。

  马老四不慌不忙地一手端碗,一手轻轻地抚着骡子的脖子、脑门;冷不防地捏住骡子的鼻子;那骡子感到呼吸困难,一张嘴,马老四端着的药碗的那一只手就跟着过来,把药水往骡子嘴里一倒,那骡子一拨愣脑袋,“咕噜”一声,咽了一下;连着三次,一碗药水全灌完一点几没洒。

  萧长春解开缰绳,像小孩见了什么新鲜玩艺儿似的笑着说:“四爷,嘿,您是真有绝门儿呀!我还想用根棍子撬着它的嘴灌哪。”  马老四一边搓着手上的药末子,也一边笑着说:“对牲口,就得像对小孩似的,什么事儿得哄着干,不能硬强。它可懂得好坏啦。”  萧长春说:“四爷,等过几天,场里不用人看着了,我搬您这儿住来呀。”

  马老四一边给牲口推着肚子一边问:“你搬到我这儿住干什么呀?”

  “跟您做伴儿。”

  “做伴?你想着来替我看牲口是不是呀?”

  “您太累了。”

  “就算你们干部都搬到这儿来,我就能钻进被窝里睡踏实觉啦?得了,你千万别在我身上多花心思,够你忙的了;你老是惦着我,倒使我怪不落忍的。只要我能把牲口喂得好好的,对你们工作有点帮助,我就是累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呀 !”

  “起码得找个年轻力壮的人跟您一块搞。”

  “这倒行。可是得挑挑。”

  “德大、道满,行不行?”

  说谁谁到,韩道满和马翠清两个人摸到这儿来了。

  他们两个离开萧家门口,又到韩百仲家扑个空,拐进这儿,找到了萧长春。

  马翠清说:“你这个支书可真难找!”

  萧长春说:“这不是找到了吗!有什么事儿呀?”

  马翠清说:“我可是照你的话办的。我让他把行李搬回去,他不干。我把他交给你啦,你想法儿吧。”

  萧长春明知道这里的问题又出在马翠清身上,却故意问韩道满:“怎么说得好好的,又变卦了?”

  韩道满嘟嘟囔囔地说:“这么不声不响地回去,他该说我向他投降了……”

  萧长春说:“不是让你不声不响地回去,回去得做工作:趁他这几天心里有点儿活动了,帮助他解疙瘩呀!”又转脸问马翠清:“你说这能叫‘投降’吗?你是不是也觉着亲自登门儿,有点失身份哪 ?要不就是也觉着去‘投降’了,对不?”

  马翠清说:“你瞎胡猜,根本没有这个想法!”

  萧长春说:“我不信。你要是没这个想法,道满的嘴里边蹦不出这个词儿来。道满,你说实话,拿出上次团支部会上的批评精神说话,‘投降’这个词儿到底是从你心里出来的,还是跟别人学来的 ?你倒是说呀!是别人教给你的吧?”

  韩道满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马翠清连忙说:“你不用审案子了,反正这么闯进去不大好……”

  萧长春笑了:“怎么着,我没有瞎胡猜吧?”

  马老四说:“这儿雨拉拉的,别淋着了,有话都回屋说去吧。走哇,走哇!”

  三个人跟马老四走进屋里。马老四从锅台旁边抱了一把干树枝子和棒子骨儿,一根一根地搭起来,像个小塔似的。他划火从底下点着了,那小塔先是冒了一下烟,烟后起了火苗子,那火苗于是一股子一股子,比齐了,欢快地跳跃着;从下边稳稳当当地往上边烧着,好像盆景里一棵红色的小树。

  “马老四又搬过几个小凳子,拉拉这个人的胳膊,又拍拍那个人的肩头,说:“都坐下吧,反正没啥事儿,好好地烤烤,这天气可真凉啊!”

  马翠清说:“您别张罗了,我们还有事儿哪,哪有工夫坐着烤火玩呀!”

  马老四对两个年轻人说:“看你们那衣裳湿的,老让它这么湿湿地溻着,受了寒,可不是玩的,回家换换吧。”他看看萧长春,见这位支部书记一脸的小疙瘩,两个眼皮都有点抬不起来的样子,很心疼,就说:“长春,快脱下那褂子,把鞋也脱下来,好好烤烤;你今晚上别走啦,跟我这儿住吧。该你歇歇了,明个一早上,山堆大的事儿等你哪 !坐呀,多烤烤;我不让走,你就不用走啦。”

  三个人围着火堆坐下来,那热气从身上一直热到心里。在风里雨里泡了半天的人,有一堆火烤烤,这该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啊!

  萧长春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两只又是泥又是水的球鞋扒下来,脚板泡的白胖胖的,腿肚子发青,筋骨都是疼的。当他把小褂子脱下来拧了拧,一转脸不见了马老四,就朝着窗外边喊:“四爷,您也烤烤来吧 !”

  马老四正在槽边上忙,他把雨衣给病骡子搭在身上,听见喊,就大声回答说:“一会儿就来,你们先烤吧。”

  萧长春转过脸来对两个年轻人说:“我说二位同志,你们的事儿打算怎么办呢?”

  马翠清说:“还那么办呗!道满乖乖地搬回去,把你教给他那些话,一句一句地跟他爸爸说说,不就行了。” 

  韩道满说:“我看不是那么容易……”

  马翠清说:“怎么不容易?像吃饭似的,用你干什么,我一个人全干了。”

  萧长春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今晚上雨这么大,抱行李、拿东西都不太方便,道满先不用搬家,你们两个一块到家里去看看他,说说话儿就行了……”

  马翠清叫起来:“哟,他去就行了,干吗卖一个还搭一个干什么呀?”

  韩道满连忙说:“去两个人有伴儿,好说话,我特别赞成支书这个主意。”

  马翠清说:“好什么?我没脸搭搭的,跑去算干什么的?给他下气去啦?到那儿说什么呀?我可找不出话来。万一我这火再上来,砸了锅怎么办?”

  萧长春说:“就凭我们翠清同志,快刀子一样的两片嘴,没话说,我才不信哪。为什么要砸锅?只能锔,不能砸,砸了我要批评。

  翠清你不用皱眉头,反正,这个人的工作你们两个包了,早晚也得去。当然这个工作,是艰难的、细致的,可是,我们的任务光荣也是在这儿。依着我看,百安大舅不是那种专跟别人耍心眼儿、绞肠的人,比一般的中农好说服多啦,今天去,正好有引子……”

  马翠清说:“我看没引子!”

  萧长春说:“怎么没引子呢?老头子跟大伙儿淋了半天,看受了凉没有,做饭吃没有。晚辈人嘛,他就是怎么落后,也得像晚辈人那个样子,知道关心他;这样一来,又是慰问,又是鼓励。话一引开,你们就说他今天在保护农业社麦子这件事情上,表现很好,大伙儿都看到了,你们俩也高兴,劝他往后顺着这条道儿走下去。这么一来,我保管老头子爱听,再说别的也能听进去,一定能够聊得挺亲热。今天这样开个头儿,等以后,你们的争取工作就加紧起来。一步一步地提高;好话儿说着,好道儿摆着,他能给脸不要脸 ?就是石头也得渗点水。对什么样的落后人,得开什么方子治他的病;百安大舅这会儿最担心的不是分麦子吃亏不吃亏的事儿了,是怕儿子跟他不亲、翠清你跟他不近。你们两个去了,跟他一亲近,保险能开开门儿。再加上我们农业社不断地打胜仗,转变的人越来越多,落后的人越来越少,坏人越来越露底儿;他不是傻子,应当怎么行,怎么走,他自己就得动心动肝地想想了。过后,我和百仲大舅再一出面,保管能把他拉过来。”

  支书这一番话,把两个年轻人都给说住了。

  马翠清对韩道满说:“你听见没有,条条道儿都能走啦。你是干不干,说个干脆的吧!”

  韩道满说:“不干怎么着。我多会儿都没有打过退堂鼓。你说说你干不干呀?”

  马翠清噌地跳了起来:“我不干,雨拉拉地找你干什么!玩来啦?走吧!”

  韩道满乐了:“你要早这样,多好哇!”

  两个年轻人整理雨衣准备动身。萧长春也把烤得热乎乎的球鞋穿上,顺手又在火堆上加了一把柴火,跟他们走出来,说:“翠清,我还得嘱咐你一句,可不兴简单办事儿,能说多少说多少,见好就收;这种工作得慢慢来,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听见了没有哇 ?”

  马翠清在大门口外边应了一声:“我又不是聋子!”又扯了一把韩道满,“走哇!”

  细雨的沙沙声,把两个年轻人的说笑声淹没了……

  萧长春转身朝着牲口槽前边走,想看看吃了药的骡子有什么反应,再换马老四回屋去烤烤火;抬头一看,棚顶上挂着的那盏灯的火苗眠下去了,就说:“四爷,该添油了吧?”槽那边没人应。

  “四爷,您快到屋里烤烤去吧,这边有啥事儿让我替您照看照看。”

  槽那边还是没人应。

  萧长春踮着脚把灯珠捻大,低头一看,棚里的那匹病骡子不在了,马老四也不在了。他慌忙地转回身,满院子呼喊:“四爷,四爷!”

  刚刚小了一阵子的雨,又哗啦一下大起来了。

  萧长春从槽前抄起小铁锨,从屋里取出手电,也顾不上穿上那件烤着的小褂子,就朝外跑。雨水,阴凉阴凉地泼在他那结实的肩上、背上,顺着湿了的裤子,滚进鞋里。他出了大门口,又在空场上喊着,照着,依旧没人影,没回声。他的胸口突突地跳,暗想:准是自己跟马翠清他们说话的工夫,马老四见雨停了,就拉着骡子到外边遛去了,这会儿准是在村边上……这样大的雨又来了,回不来,躲不迭,年老的人,病重的牲口,全得淋坏……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一边朝村外跑,一边呼喊:“四爷,四爷!”

  狂风急雨,把他的声音撕碎了,吞没了:“轰”地一声,又打起了响雷……

  他越喊越着急,甚至有点生气了。要是碰上马老四,年轻的支部书记一定会跟老饲养员发火了,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照你这样玩命,不要当饲养员了,明天早上,我就建议社委会停止你的工作,从今以后,不让你沾牲口边儿 !”发过火之后,他要后悔的,可是这会儿,他是非发火不可!

  他转了一阵子,喊了一阵子,又想:漫天遍野,到哪找去呢?对啦,先叫韩百仲:两个人一齐去找。他拐回来,朝南走,绕过碾棚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种“得得”的声音,停下细听,却听不到了。是雨水流动的声音,还是房檐滴水的声音呢 ?又响起来了,细听听,不对,像是牲口走路的声音。他想:可能是雨一大,马老四牵牲口回来了。

  他朝前边迎了几步,刚要喊,那种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他急转回来,原地转了一圈儿,又打开手电朝碾棚里一照一一哎呀,在这儿哪!

  在碾棚里,马老四倒背着手,牵着病骡子,沿着碾道,慢慢地走着、转着,走着、转着那条无尽头的路……

  萧长春心里一热,钉在那儿了。

  一个雷声,一片电闪……

  马老四借着电闪看到了萧长春,就一边照旧走着,一边很平静地招呼他:“外边淋着干什么,快进里边来吧乙不老实地屋里呆着,还往外跑什么?你这个孩子呀!”

  萧长春走了进来,脚下的细土立刻和了泥。他看看马老四,又看看骡子:“唉,四爷,您让我说什么呢?”

  马老四笑着反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什么呢?”

  “我真生气了,我想跟您发火、批评您;一见面,我又开不了口啦……”

  “你没理由批评我。我做着我应当做的事情,这事情是对农业社有好处的。你批评,我也不接受!”

  “我想表扬您,可是我又找不到恰当的话……”

  “你更用不着表扬我。我做的,比我想做的差远啦,农业社需要我多做呀!你表扬,我倒惭愧了。”

  “您把自己忘了……”

  “不错。你也把自己忘了。一个人,对集体事儿着了迷,他才能忘了自己。”

  “您把一切都交给了集体……”

  “不错。一个人只有他能够舍得把一切都交给集体的时候,他才会迷住集体的事儿。”

  “这样转着遛倒不错,您真会想办法呀……” 

  “只有不自私的人,才是聪明的人;往邪道上走的傻瓜蛋,都是自私的人呀!”

  萧长春笑了:“哈哈哈……”

  他笑得响极啦。

  马老四也笑了:“哈哈哈……”

  他笑得更响。

  这一老一少的笑声,压住了雷鸣和电闪……

第一〇八章

  韩道满和马翠清两个人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大雨才到。他们站在门楼子底下,跺着湿脚,对脸儿笑着,庆幸没有挨着这一场大浇大淋。  韩道满说:“进去吧。”

  马翠清说:“你头走,我后边跟着。”

  韩道满说:“进去了,你得先开口讲话。”

  马翠清说:“我得装哑巴。说多了容易走火。”

  韩道满说:“你装哑巴,跟我干什么来呢?”

  马翠清说:“我给你壮胆呀!他要是打你的话,我在旁边偏拉一把。”

  两个人笑了一阵,又小声嘀咕了一阵。马翠清把那天动员孙桂英参加劳动的事儿作例子,给韩道满鼓了鼓劲儿,他们这才往里边走。

  屋子里的一股热气朝他们扑过来,只见焦振茂和韩百安两个人坐在小油灯下边。看样子他们已经谈了好长一会儿了,而且谈的很不错,坐的比较近,脸色也都好看,连屋子里的空气跟往日都有点不一样似的。

  他们一进屋,焦振茂就笑着捅了韩百安一下说:“你瞧瞧,来了吧?你硬说他们不会来。这时候的年轻人,可比咱们上年纪的人度量大呀!”

  韩百安不好意思地朝炕里挪挪,脸儿冲着北墙,说:“炕上坐吧。”

  韩道满闪到一边,让马翠清上炕。

  马翠清说:“精湿的,不上炕啦。”就依着炕沿,坐在焦振茂的旁边。她的脚底下丢下两块湿湿的脚印儿。

  不知怎么回事,除了韩百安,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找不到话儿说了。

  焦振茂怕僵住,就又接上刚才的话茬儿,对韩百安说:“咱们可是说定了,一晴天,咱就派人上山打葛条,打回来,你就专门管这事儿。打一趟够不够呀?”

  韩百安说:“够了。别要太老的,也别要太嫩的。”

  马翠清也跟着搭上一句:“打葛条干什么呀?”

  焦振茂想留着让韩百安回答,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就说:“打草苫子用,用葛条当麻绳用,又省钱,又省事,这是你百安叔出的好主意,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步上。”

  马翠清说:“这个办法是不赖,葛条比麻绳还结实哪,还能给咱们农业社节约。”

  焦振茂说:“你百安叔心里边的道道儿可多啦。他不光出主意,还愿意自己到山上打葛条,更不赖吧?回头,你们黑板报得表扬你百安叔呀!”

  马翠清说:“当然可以啦。有错处就批评,有好处就表扬,不该不欠,没远没近。”话说到这儿,又算结束了。

  焦振茂极力施展他那“和事佬”的本领,给韩道满使眼神,见没管事儿,又用脚尖捅韩道满,急得啥似的。

  韩道满看了爸爸一眼,咽口唾沫,咳嗽两声。刚才,他走一路,想一路,准备了一套话,到了爸爸跟前,就不知道从哪儿说了;一见爸爸那没有任何表情、冷如冰霜的脸,肚子里的话儿,全都跑个没影儿了。

  焦振茂见韩道满开不了台,又给马翠清使眼色,意思是说,你打头炮吧,火力可别太猛,温和一点儿。眼色使完,他又有点后悔,心想:这丫头心直口快,对不合理的事儿嫉恶如仇,对落后的人恨之入骨,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柔和的了呀 !别再让她几个炮弹,把个刚刚转过头来的、还没有开步走的韩百安打回去呀!

  他后悔也来不及了,马翠清根本没看他,那样子,好像就要开台。她朝炕里边挪了挪,先看看韩道满,朝他咬了咬牙,意思是:商量得好好的,由你说话,你倒当起哑巴,钻到防空洞,把我推到擂台上来,真坏 !接着,又在韩百安那花白的头顶上看了一眼。忽地,她的心里一动,好多忘记了的往事,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下子涌到了她的心头上来了。

  那一年,马翠清只有七八岁。七八岁的丫头,就淘气得赛过男孩子;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事儿都敢办。韩百安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上的杏子长大了,青的发白,一嘟噜一嘟噜地压颤枝。一群孩子在街上玩,隔着墙就能看到它,都馋得从嘴角往外流酸水。有个孩子说:“翠清,你总吹胆大,你敢进去给我们摘个杏子吃吗 ?”马翠清把小脑袋一摆:“怎么不敢?走!”他们用秫秸棍拨拉开门插关,打开门,拥到院子里,又把门掩上了。正好石磨旁边有个凳子,马翠清搬过凳子,登上去,一跷脚尖,就够着老树杈上,一直攀到最上边,抓一把又青又大的杏子就摘,摘了就往衣兜里掖。小衣兜还没有摘满,树下边的孩子就像马蜂窝似的炸了营。原来,韩百安从地里回来了,出现在门口;孩子们一个个黄着脸,从他的胳膊下边跑了。树上的马翠清也吓得不得了。韩百安又气又心疼,脸色煞白,跺着脚骂:“兔崽子们,糟害我 !”看见树上的马翠清,又骂:“猴丫头,我看你下来不,下来我就砸扁了你!”马翠清怕极啦。她知道韩百安是个有名儿的小气人,有一回,他的亲儿子韩道满摘了一个杏子吃,他还打韩道满一个大巴掌;马翠清亲眼看见他打的,当时还冲着他的后背骂他“小气鬼”。这会儿两姓旁人跑进来摘他的杏子,他能饶了吗 ?不用说别的,他要是把树下边的凳子一拿,自己就不用想下去了,下去非得摔坏了不可。马翠清越想越怕,壮着胆子往下爬。可是韩百安没有搬走凳子,当马翠清的两只小腿垂下来,够不着凳子的时候,他还跑过来,扶了马翠清一把,又把她抱起来了。马翠清不敢喊,不敢叫,一回头,就看见他那花白的头顶上直冒汗珠子。老头子把马翠清放下之后,依旧是白着脸喊:“你们这不是糟害人吗 ?杏子不熟,正壮个儿,你这半兜,将来就是一兜呀!”马翠清怕极啦,把杏子掏出来扔在地下,就跑。她怕韩百安揪住她不放。韩百安并没揪她,只在背后喊:“我找你妈去,让你妈赔我,让你妈狠狠地揍你一顿,你等着吧 !”马翠清不敢回家,还是妈妈跑到河边上把她找回去的。妈妈也没提这件事儿,韩百安根本没有给她告诉妈妈;后来韩百安见了马翠清的面,也没有再骂过,只是,那个门楼上加了一把黄铜锁,杏树干上绑了一圈酸枣棵子……

  马翠清常常想起老人家抱她那会儿,看到的花白头顶,再不背后骂韩百安是“小气鬼”了。

  还有一回,那是马翠清的妈妈病死的头一年。麦收时节,妈妈病倒在炕上了。地里的麦子,干得往下掉穗子。那块地跟韩百安家的刀把地搭着边儿。韩百安看见了,就来到马翠清家,站在门口外边说:“大嫂子,麦子得收了。”妈妈说:“我收不了,孩子又干不了活儿……”韩百安说:“就是口q短工,也得收哇,糟蹋在地里多可惜呀 !”妈妈说:“大兄弟,你就修修好,帮我们收来,该多少工钱,从麦子里边扣。”韩百安没有伸手,他怕别人说他找人家孤寡的便宜,倒是暗地里替她们找了个短工,给收上来了。麦收以后,妈妈的病更重了,请医吃药,欠下了债,不得不把那块地卖了。写卖地文书那天,马翠清亲眼看见,韩百安在她家门口转了好几趟;转一趟想进来,又走了。马翠清跑过去招呼他:“大叔,您屋坐。”韩百安的脸色也是煞白的。他没有进来,却无力地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垂下了脑袋。马翠清莫名其妙地望着老人那花白的头顶发呆。过了好半天,韩百安才叹口气说:“孩子,你还小哇,你不知道土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把它写给人家,你们娘仨往后还怎么活呀 !……”

  从这以后,马翠清总觉着韩百安是个善良的好心人,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这些过去的事儿在马翠清的眼前闪过之后,她猛地感到,自己对韩百安的态度是不全面:这一程子,不知不觉地讨厌他了,不光把他跟弯弯绕这些人一样看待,甚至于把他跟马斋划了等号。她想:萧支书的话对,韩百安踉弯弯绕这些人不一样,只要耐心一点,能够争取过来;把他争取过来,对敌人那边的力量就是个削弱,对自己这边的力量就是个加强。

  直爽的姑娘动了心,想着想着,身上升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头,就朝韩百安跟前挪了一下,很诚恳地说:“大叔,萧支书批评道满啦,团支部的同志也给我提了意见,说我们过去对您帮助得不够,不耐心。这是我们的不对……”

  这句话出口,不光是韩百安吃惊不小,就是焦振茂也感到非常意外。韩道满倒是很高兴。

  焦振茂马上敲边鼓说:“看看,孩子们还说对咱们帮助不够哪!咱们也得检讨检讨自己,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落后了。要不然,还用人家帮助干什么呀!”

  韩道满说:“爸爸,往后,咱们可不能再生气了,应该欢欢乐乐地过日子……”

  马翠清说:“别人家都是和和美美的,为什么你们爷俩总是牛蹄子两半儿?这不是小事儿,咱是农业社的社员,一家影响着大家。为什么总闹别扭,这里边有个好坏是非,我们往后就要帮助您认清这个理儿。”

  焦振茂说:“只要是心里边扭过弯来,顺了垄沟,就能欢欢乐乐的了。”

  韩道满说:“要想不生气吵架,得有一条,您得进步。像今天抢麦子那样。人家一表扬您,我心里多高兴呀!”

  马翠清说:“连萧支书听了都高兴得啥似的。”

  焦振茂说:“我更高兴,早盼他有这么一天。”

  韩道满说:“想进步,就得跟好人学,往好人这边靠近,别跟坏人扎堆儿,跟他们还能走出好来吗?您看看我振茂大伯,人家多进步,多积极呀!”

  焦振茂连忙摆手说:“差远啦,差远啦,别提我吧。早先我倒是觉着自己差不离似的,这一程子,我才照了镜子洗了脸,比人家马老四,离着十万八千里。”

  马翠清说:“离着远不要紧,得朝着正地方奔。我越想越觉着怪。农业社在那儿摆着,干部在那儿站着,看得见,也摸得着,就凭大叔你这么会算计,怎么总是算拧了账呢?到底儿是集体好,还是单干好;是萧支书这边人好,还是马之悦那边人好,这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 ?您怎么就偏偏不正着眼睛看看,老是不开窍呢?”说到这儿,她又激动起来了,发觉自己到了“边儿”,再往下说,准得过了火,就咕嘟着嘴,不吭声了。

  韩道满说:“不开窍,想不通,萧支书说可以等等您,可是您得认识潮流。不认识潮流,您就要上坏人的当。今天我把话给您说透了吧:我是下决心跟潮流走,往社会主义奔,不能走您给我安排下的那个旧道;那条道走不通,不如这条道光明。您没见我们青年种的苗圃吗?收完麦子就往山上栽,支书说,还要开苹果园、葡萄园,还要使拖拉机、用电灯,……您单干,单干八辈子,也甭想搞出这些个来;我凭什么放着大道儿不奔,要往小道上拐呢 ?我的道儿还长着哪!我这回来家里跟您认错,错在我对您帮助不够,斗争也不够;我要搬回来,是要让您跟我走,我可不是来投降的!”

  马翠清听了这番有劲儿的话,感到十分吃惊,忍不住地满脸放光,真想替韩道满鼓掌叫好。

  焦振茂却觉着话语太重,怕把韩百安闹翻了,父子俩吵起来,闹得前功尽弃,赶忙接过话茬儿,尽量用亲切的口吻说:“百安,看人看心,听话听音,我觉着,道满那心对你是热的,道满这话对你是烫的,我全赞成。咱哥俩是老交情了,谁全知道谁,晚上没事儿,我好好跟你摆摆心思,坦白坦白。过去,咱们到一块儿光打小算盘,今个我跟你打打大算盘。先拿咱们这个天下说吧,过去是坏人、洋人坐金銮殿,咱老百姓受那份罪,就不用细说细表了。如今呢,老百姓坐天下,过上了太平日子;往后呢,还要过社会主义日子一一你别老是觉着那日子没影儿,不落实,其实,已经到了眼皮底下了。没有社会主义,能有今天这收成 ?没有社会主义,今天这场雨,麦子不就都淋了?这些你都亲眼看见了。咱们再接着说:闯这个天下,人家共产党是经过多少难关!听说,当年人家从南方打到北方抗鬼子兵,走了好几万里,对啦,两万五千里,吃皮带、啃草根子。打咱们北边的密云石匣的炮楼,那是多激烈 !攻不上去,人家把羊毛毯子蘸上水,裹在身上,往炮楼跟前滚。共产党从一开始就净办好事儿,可是还有人反对。蒋介石就反对,地主、汉奸也反对,咱们有些中农户也反对过呀,我就反对过。打鬼子那会儿要军鞋,宰摊一双,我就不高兴;要公粮,总想给点不济的。搞土改,按人口补给我一亩地,我说不贪无义之财,白要人家的地不讲良心,硬退了。后来共产党又搞起农业社,那就更不用说了,咱俩没少在一块儿嘀咕,还骂过呢。不怕道满、翠清笑话我,今天咱们就是要兜底儿嘛 !人是越活越伶俐,不能越活越糊涂。我对新事儿,是一点一点儿明白的。打跑了鬼子,咱们不跑反了;搞了土改,咱们不挨地主欺负了;有了婚姻法,就没人投河觅井的了;办了农业社,穷人过了好日子,咱们这些不穷不富的人,也过上保了险的好日子。你就往后看吧,好事儿还多着哪 !有一件,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老毛病不改,不能遇上一桩新事儿,开头就先反对一阵子了……”

  这个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用意是在说服老朋友,实际上,也是总结着他一生中经历过的一段光明而又不平坦的历史。这是他真诚的坦白,是把一颗已经闪出光芒的心,赤裸裸地捧出来,给他老朋友看一看:以心比心,他希望面前这个可怜人,经过一段糊涂日子之后,跟自己一样地转过弯来,跟上潮流,跟上马老四这些老贫农。

  他继续说:“我过去也纳闷,正像你眼下对我纳闷一样:我为什么不能像年轻人那样,也不能像马老四、喜老头那样,来了个新事儿就拥护;我总是先当对头,过后才赞成。毛病到底在哪儿 ?这一段日子,我找到了。归根结底,是自私,光打小算盘,不打大算盘;缺一副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冲着韩百安,加重语气说,“百安,你这会儿的病也是这个。自私,自私,你太自私了 !”

  韩百安抬起头来,看了焦振茂一眼,又低下了。

  焦振茂并没在意,又往老朋友跟前凑了凑说:“百安,咱们一块儿活过来的,你为什么没我进步呢?我看哪,道满、翠清把你的病根找到了。你也不用捂着、盖着不让扎针、拔罐子了。一句话,就是因为你不爱跟贫农学,偏爱跟坏人靠……”

  韩百安的嘴唇动了半天,冒出一句话:“什么,你也说我跟坏人靠?谁是坏人,我跟坏人干什么坏事情了?你们都冤枉我呀!”

  焦振茂说:“你别急,听我慢慢往下说。你靠着的那些人,你当他们都是好人呀?弯弯绕、马大炮,总想让农业社翻车、断轴;他们偷运粮食,违反政策条文,闹粮、闹土地分红,都是坏事,都是反对好人,反对社会主义呀 !”

  韩百安嘟嘟囔囔地说:“我根本就信不住他们;对他们我早就留着后手。”

  韩道满插言问:“您信得住谁呢?就信得住马之悦!”

  韩百安说:“他是干部,是头嘛。”

  马翠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是什么干部,什么头?是个坏蛋!”

  韩百安一愣,瞪起两只朝里边眍喽着的眼:“什么,马主任是什么?”

  焦振茂用力说:“原来你还在鼓里呀?实话对你说了吧,他是头号大坏蛋!”

  韩百安听了这句话,惊慌失色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结结巴巴地说:“大哥,大哥,咱们不能不讲良心呀!”

  焦振茂说:“从前我也是瞎讲良心的。你不知道他的底子,知道了,更得把你吓一跳。”

  马翠清说:“他压根儿就不是好人,是披着人皮的狼!”

  于是,焦振茂和马翠清两个人把马之悦如何耍阴谋手段要搞;垮农业社,又如何陷害萧长春和焦淑红,又怎么要强奸孙桂英,又;怎么跟奸商勾搭,等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同时又加上了他们:的评论。

  韩百安听呆了。

  焦振茂说:“这事儿眼下还保密,别乱说。这都是咱们见到的,不是人家哪个干部开会给咱讲的;我看你还对他挺迷信,不得不给;你透透信儿。要不然,你还得跟着他们走,还得上他们的当。他们没死心,还得搞乱子;要是搞起来,不拉你才怪哪。百安,今天我说服你这些话,你想通没有呀 ?”

  韩百安眨巴着眼,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马翠清说:“您讲个干脆的,我们大伙儿也就放心了!”

  韩道满也满脸通红地说:“爸爸,您看看,我说您还不信,这回您该信了吧。跟这伙人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韩百安心里边乱腾腾,脑袋像发面馒头似的往大胀着。他看看儿子,看看马翠清,又看看他的老朋友,终于说出一句话:“我,我谢谢你们的好心。让我再想想吧……”

  焦振茂乐了:“哎,这回还不赖。想通了,把疙瘩解开了,心病去掉了,咱们哥们好跟大伙儿一起往社会主义奔哪,你瞧那日子才叫真正的好日子呀!”

  马翠清也挺高兴。她活泼起来了:“好,好,太好了。往后呀,您就擦亮眼睛,跟他们划清界限,挺起胸脯子,跟贫下中农一道儿走。”

  韩道满说:“对啦,您就一个劲儿进步,像振茂大伯这样。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要为大伙,为社会主义大事业,这样的日子过着才有味儿。”

  他们又热烈地谈论了一阵子才结束。父子俩送走了焦振茂和马翠清,时间已经不早了。韩道满要到羊栏搬行李去,搬回来就睡,明天好参加劳动。火热的劳动在召唤着人们。特别是收获劳动果实的劳动。雨一住,顶多过不上三五天,就要打完场、分麦子了。

  韩道满冒着小雨,心满意足地往外走。跟爸爸闹“崩”了这些日子,他每天除了回来吃饭,从不着家;今晚上,他回家了,又要躺在爸爸的身边了。他想着自己这半年多的经历,从参加种麦子到开垦苗圃,到后来被卷进东山坞各种各样的斗争的漩涡里。这一段道路在这个年轻人说来是不短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吃力。当然,他没有爸爸那么多的疙瘩和心病,可是他同样的胆小,同样的不懂得每一天的生活、劳动的意义,他也不关心这一些,从早到晚他只想自己的事儿。眼下,他觉得自己终于从小圈子跳进了大圈子,不光是身子跑出了小圈子,心也跳出了小圈子。他懂得了许多事情,明白了好多道理,特别是找到了自己的学习榜样,选定了一条最好的人生道路……

  小伙子想着想着,心满意足,真想唱几句。

  韩百安今天晚上可苦了。他没等儿子,也没有脱衣服,甩掉了鞋子,抽下裤带就躺在炕上。他的心里边乱得像一团麻,没头没绪,扎扎挠挠。他想:马之悦是老干部、老党员、老功臣;马翠清这个孩子就罢了,焦振茂这个厚道、稳当的人,怎么也到这儿说他的坏话呢 ?这么多年,他跟马之悦两个人总是挺对劲儿的,焦振茂敬着马之悦,马之悦也敬着焦振茂;头几天焦振茂的闺女找婆家,马之悦还要当个媒人,焦振茂也是乐意的,怎么一下子倒说人家是阴谋了,是要把他的闺女铲走,是打击干部呢 ?马之悦那么一个大干部,会跟一个毛丫头耍手段吗?马之悦的神通广大,能怕一个毛丫头吗?马之悦跟萧长春两个人不合,这是大伙儿全知道的事儿,嘴上不敢说的人,心里也明白;耳朵里听不到的人,眼睛也看得到。两个干部不合槽,闹纠葛,这是常有的事儿,父子俩还吵架分家嘛。可人家都是共产党里边的人,马之悦怎么会拿出过去地主恶霸和国民党的手腕儿害萧长春呢 ?马之悦是这种人吗?反过来想,萧长春是积极得有点儿过火了,为这个,沟北边的人全都反对他;可是这个人还是个好人,干什么都为别人,从不往家里拿仨掖俩,对妇女更是规规矩矩,公公正正;这些,有眼睛的人全都看得见。马之悦真是那种有歹心的人要害萧长春 ?马翠清虽是孩子,人家是团干部,不会讲瞎话;焦振茂这个人长这么大,更没有跟谁说过一句假话……

  韩百安的脑袋里画了一大堆问号,解也解不开。同时,又好像有许多人,围着他,说这说那;这里边有韩道满,有马翠清,有焦振茂,还有萧长春;他们说过的话,全在他耳朵里边嗡嗡着;羊棚的事情,场院的事情,那山一样的麦垛,海一般的麦田,也在他的脑袋里翻腾着……

  好多问题,又像碾砣子似的在他心里边转,转来转去,又转到马之悦的身上了。忽然间,他又想起那一口袋小米子。小米子放在马之悦家快半个月了。那时候,弯弯绕他们那事情一露馅,马主任没把小米子弄出去,眼下也没必要再偷偷地卖了;一分了麦子,家家都肥了,谁还翻你的 !全是瞎诈唬,闹得人怪不安定。还是扛回来吧,放在自己手里最保险。那小米于是他一把一把攒的呀!是他的宝贝疙瘩、心尖子呀!

  金黄金黄的小米子,在他脑袋里晃荡起来。他把一切都忘了,恨不能一把将小米子口袋抓到手。他想,不管马之悦到底是个啥样人,都应当小心点。

  他听听外边没动静,儿子还没回来。这孩子,到哪儿就得在哪玩住。于是,他又系上了裤带,挪着下了炕,穿上鞋,打开了大门……

  阴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着。

  韩百安踏着泥水,朝马之悦家里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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