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三十四)
魏巍:东方(三十四)
【第九章 挺进】
郭祥正同老模范谈笑,邓军和周仆已登上了黑云岭主峰。周仆告诉他们:在北汉江以西,金化以东,金城以南22公里的战线上,已在多处突破敌人的阵地,现在各支部队正向敌后猛插。要他们很快把部队整顿一下,立即沿着孙亮的穿插路线,随后跟进。
从昨晚起,天色一直阴沉,此时又飘下零散的雨点。等郭祥这个营越过黑云岭,踏上宽大的公路,已经是大雨滂沱了。
由副团长孙亮率领的那个营,这时已经在30里以外,他们预定的目标,是直插敌人的师部——梨香洞。沿途虽然打了三几个小仗,只是为了排除障碍,并不恋战,因此进展相当迅速。到凌晨两点钟,距梨香洞只剩下十几里路。
雨时大时小,时断时续。人们头上顶着大雨,身上冒着热汗,从头到脚,早已湿透。但是人们依然精神抖擞地行进在雷鸣电闪之中,跌倒了又爬起来,紧紧跟上队伍,惟恐掉下一步。在这个大风雨的夜晚,人们为了胜利已经忘记了一切。
走在穿插营最前面的,是花正芳率领的侦察排。尽管距目的地已经不远,但是花正芳心里仍然急火火的。因为朝鲜天亮得很早,差不多三点多钟天就亮了,如果再遇上什么麻烦,或者走错了路,任务就难以完成。他正想取出地图核对一下地形,忽然前面闪动着汽车的灯光,从公路上飞驰而来。他刚刚命令侦察排离开公路,一辆卡车,一辆吉普车已经开到面前。花正芳见路旁没有别的地形可以隐蔽,就当机立断,喊了一声“打掉它!”说着端起冲锋枪向着汽车猛扫了一俊,汽车立刻停住。接着大家就冲L去,一顿猛打,车上的敌人顿时一片混乱,也不知是打死后摔下来的,还是跳下来的,噗嗵噗嗵就像饺子下锅一般。还有人高声嚷道:“沃咆!不要打呀!不要发生误会呀!”
“误会不了!”花正芳心里暗笑,指挥全排冲到车底下,不一会儿就抓了五六个李伪军俘虏。他把联络员小韩叫过来,给他们简单解释厂一下我军的俘虏政策,接着就问:“你们是哪一部分?”
“我们是师部的。”一个俘虏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是跟着副师长到前面去督战的。”
花正芳一听还有“副师长,不由一阵高兴,就对大家说:“同志们快搜!我们本来要打狐狸,倒套住狼了。”
大家在附近的草丛里搜索了一阵,忽听一个侦察员在200米外的地方高兴地叫道:“在这里哪!看,快钻到泥里去了!”
说着,就把一个家伙从泥水里拽出来,带到公路上。花正芳用电棒一照,见是一个大胖子,鼓着个大肚子,光着个秃脑瓜子,军衣也不知什么时候扔掉了,只穿了件衬衣,从头到脚都是泥汤子。
这时,大队已经赶到,孙亮听说抓到一个“副师长”,正要了解一下情况,就急匆匆地赶上来,问:“你是什么人?担任什么职务?”
“我……我是一个排长。”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起来。他狼狈地环顾了大家一眼,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也就不用问了。”
孙亮盯住他说:“你要到前边干什么?”
“前面情况紧急,师长要我带部队增援,防止贵军突破我军的阵地。”
“那你就用不着去了。”孙亮笑着说,“你们的增援部队呢?”
“就在后面。”
“多大兵力?”
“两个营。”
“你们的师部在哪里?”
“梨香洞。”
“你们的师长在那里吗?”
“在,顾问也在那里。”
“保护师部的有多大兵力?”
“一个排。”
“你可以把师部的位置、配备画个草图吗?”
伪副师长迟疑了一会儿,说:“可以。”
孙亮立刻叫人取来纸笔,叫他垫在图囊上画图。一个人用雨衣遮住雨点,一个人打着电棒。这位“副师长”画图很熟练,不一会儿就画出来了。孙亮接过一看,和原来了解的情况基本相符,就把图交给了花正芳。孙亮又挑出两个精壮的俘虏作为向导,其余的向后押送。伪副师长一看慌了,以为是要杀他,就带着哭腔哀求说:“你们留下我的命吧!我家里还有80老母,还有……”
孙亮说保证他的生命安全,他才规规矩矩鞠了一个躬向后去了。
孙亮看看表,已经两点半了,立即命令部队准备伏击增援的敌人;并嘱咐花正芳:应尽量避开敌人的大队,迅速插到敌人的师部。
花正芳率领侦察排飞快地行进着。约摸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前面山谷里又出现了一长串闪闪的汽车灯光,隆隆的摩托声也愈来愈近,花正芳马上让部队隐伏在路旁的深草丛里。顷刻间,长长的车队从他们的身边飞驰而过,车上满载着敌人的步兵,总有四五十辆。等汽车过去,花正芳一挥手又让他的排上了公路。这时已经风停雨住。他们愈发加快了步伐,后来简直是一溜小跑了。
前面是个岔路口,向西有一条小公路弯到一条山沟里。那位充当“向导”的俘虏停住脚步,冲着山沟指了一指,对联络员小韩说:“再往里去就是师部。”
“还有多远?”
“也就是两里路的样子。”
花正芳让大家隐伏在沟口的草丛里,迅速给几个班长区分了任务,接着就率领全排向沟里插去。那位“向导”真可谓称职得力,带领他们绕过敌人的岗哨,很顺利地接近了梨香洞——敌人的师部。
这梨香洞共有两簇房子,一簇靠外,住着敌人的警卫排,一簇靠里,住着敌人的师部。花正芳留下两个班攻击警卫排的敌人,并切断他们与师部的联系;自带一个班沿着山径小路,向敌人的师部接近。
看看离师部不远,花正芳在一个坡坎下停住脚步,凝神观察。只见小平地有一座坐北向南的大房子,里面点着一盏五百烛光的大泡子,照耀得十分明亮。玻璃窗敞开着,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正在着急地打电话,桌子旁边围着四五个人,都凝视着打电话的人,好像在等待着他询问的情况。一个上年纪的美国人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烟,好像在寻思什么。旁边还有一个秃脑瓜的朝鲜人,神情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门口停着一辆卡车,两辆吉普,有几个人在进进出出地忙着往车上搬东西。一个哨兵在旁边来回走动。
花正芳观察清楚以后,立即决定:由侦察班长马海龙—一个异常剽悍的大个子,带领两个战士消灭敌人的哨兵,由门里打进去;自己带领一个组堵住两个窗口;留下一个组在外面作预备队。处置意外情况。
一切布置妥当,马海龙就带着两个战士悄悄向哨兵接近。在离哨兵还有儿步远的时候,那个家伙就歇斯底里地嚷叫起来,马海龙立即猛扑上去,用匕首结果了他。这一来,房子里的敌人被惊动了。他们正要抢出房子逃跑,那两个战士的手榴弹已经飞到屋里,轰轰两声巨响,屋子里发出一片惨叫声,灯光也顿时熄灭。
这时,花正芳已经到了窗子跟前,从窗子里猛地跳出一个人来,被他哒哒两声冲锋枪也打死了。接着,花正芳就蹿到屋里,用电棒一照,屋里的几个人都完蛋了,那个上年纪的美国顾问和戴着少将军衔的李伪军师长也倒在血泊里。花正芳很后悔没有抓到活的。一怨那两个战士莽撞,二也怨自已布置不周。他用电棒照着,仔细搜索了一遍,忽然看到一个大衣柜,柜门上的铜环还在微微地摆动。他立刻把身子往旁边一闪,把衣柜猛然拉开,果然里面藏着一个敌人,尖嘴猴腮,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浑身颤抖不已。花正芳大喝一声:“你就出来吧!”那个家伙才浑身筛糠似地走出来。花正芳让侦察员把敌人的枪支和机密文件搜罗带走,接着出了房子。
这时,消灭警卫排的战斗已经结束。东方隐隐发白。花正芳又把周围搜索了一遍,才带着俘虏向沟外走去。
他们来到大公路上,公路两侧坐满了休息的队伍,远远近近,一片嘈杂的笑语声,同志们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吃干粮。旁边堆放着缴获的枪支。郭祥和孙亮也站在路边谈笑着。原来两个营在天亮以前就合兵一处,共同消灭了增援的敌人。
郭祥见花正芳斜背着冲锋枪,押着俘虏,英姿勃勃地走过来,上前住他的手,亲热地说:“小花子!敌人的师部全消灭了吗!”
“全消灭了。”
“你们这次打得蛮不错嘛!”
花正芳红着脸,又是一副姑娘样子,带着歉意腼腆地说:“伪师长和美国顾问,本来可以抓活的,我没有布置好,都打死了……” 郭祥笑着说:“打死就打死吧。听说这个伪师长叫嚷‘北进’叫得最凶,这一下省得他再叫唤了!”
孙亮也带着安慰的意味说:“没什么!我打了这么多仗,事后想起来,没有一个仗是没有缺点的。”
俘虏一个个从他们面前走过。郭祥发现,有一个俘虏和他的眼光刚一相遇,就急忙惊慌地掉过头去。郭祥心中疑惑,立刻把他叫出来,仔细一看,只见他留着大分头,尖嘴猴腮,戴着黑边眼镜,正是地主谢清斋的儿子谢家骥。立刻圆睁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是朝鲜人,我叫朴……”
郭祥冷笑了一声,说:“算了吧,姓谢的!你就是把皮剥了,我也认出是你!”
谢家骥索索地颤抖着。众人一听捉住了谢家骥,都围过来观看。孙亮高兴地望了花正芳一眼,笑着说:“你是怎么抓住他的?”
“这家伙倒机灵,钻到衣柜里头去了。”花正芳笑着说。
郭祥直直地瞪着谢家骥,16年前因为一枚柳笛引起的风波,父亲披麻戴孝为死鹰送葬,自己跪在台阶下,向他的哥哥——那个戴着瓜皮帽的小子叩头……一幕一幕,都呈现在眼前。郭祥冷笑了一声:“谢家骥!你想不到有今天吧?”
谢家骥深深地低下头去,沉默不语。郭祥望了望他那身美式军服,肩头戴着少尉军衔的牌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扯去了一个,又问:“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谢家骥显然镇定了一些,低声说:“我不过是美军心理作战部的一个雇员,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再说我也不是真心投敌,是我吃不了苦,一时糊涂……”
“哼,糊涂?叫我看你一点也不糊涂!”郭祥指着他说,“你就是为了你的老子,为了你那个被打倒了的阶级!你们这些人,就是做梦,也没有忘记作威作福的生活。为了重新骑在中国人民头上,你们不惜当卖国贼,不惜给外国反动派当干儿子,这是你们一贯的作法!从你们的老祖宗到你们都是这样干的!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的目的永远也不能得逞!”
孙亮挥挥手说:“别跟他啰嗦了,叫他滚吧!”
花正芳喝了一声,让他回到俘虏队伍里。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你们看,那是谁来啦?”
人们向北一望,在那条宽大的黄土公路上,有10匹马飞驰而来。为首那人骑着一匹乌亮的黑马,就像沾在马背上似的,一只空袖管在身后高高地飘起。后面那人骑着一匹红马,姿态英挺,身子略向后仰,眼望前方。他们像旋风一般由远而近,随着晨风,传过来急雨般的马蹄声。
人们纷纷高兴地叫道:“嗬,你看团长、政委来了!”
说话间,邓军、周仆和骑兵通讯班已经来到跟前,纷纷下马。孙亮和郭祥迎上前去,看见团长、政委满脸笑容,显然他们为战役的顺利发展感到满意。郭祥打了一个敬礼,笑嘻嘻地说:“团长,政委,我看你们这些马子情绪也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邓军问。
“我瞧着,五次战役往北撤那时候,它们一个个扭着脖子,老是咴咴地叫,可不满意了;今天一往南去,一个个跑得多欢实呀!”
“你这个嘎家伙!”邓军笑着说,“什么话叫你一说就神了!”
周仆也笑着说:“郭祥,恐怕你说的不是马,是你自己吧!”
人们哈哈大笑。
周仆看看战士们滚得满身都是泥巴,就说:“昨儿晚上同志们够辛苦了,没有少摔跤吧!”
“咳,简直成了摔跤表演赛了!”郭祥笑着说,“前面来个屁股蹲儿,后头就来个趴拉虎儿,辛苦倒不觉得,就是怕赶不到哇!” 孙亮把昨大夜里穿插五六十里,连续打了几仗,还消灭了敌人师部的情况,简要作了汇报。邓军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个作风要得!我们抢渡大渡河就是这么干的!”
说过,邓军让小玲子取出一张军用地图铺在地上,指着地图上的一座高山说:“这就是白岩山!是前面这一带的制高点。根据师长的指示,要我们赶快占领它。你们很快吃完饭就出发吧!”
周仆接着说:“师部准备把梨香洞作为指挥所。还要在这里开个会,研究下一步的问题。洪师长,还有人民军的一位师长马上就到。那里的房子没有打坏吗?” “没有打坏。”花正芳走近来说,“就是美国顾问和伪师长都死在那里了,恐怕得打扫一下。”
“好好,”邓军说,“马上派人去打扫打扫!”
这时,从北边公路上出现了四辆小吉普,飞箭一般地向南奔驰。待开到跟前时,车门打开,洪师长和一个戴着人民军少将军衔的中年人跳下车来,接着又下来了几个中朝两军的参谋人员。郭祥一看,那位朝鲜将军,身材魁伟,红脸膛,非常面善。霍地想起,在平壤以南第一次和朝鲜人民军会师时的崔师长就是他。这时邓军和周仆已经迎上前去,并且把孙亮和郭祥介绍给那位朝鲜将军。周仆还特意指着郭祥说:“这就是坚守白云岭的那位营长。”
将军几乎把他拥抱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小伙子!打得好哇!”
“还是人民军的同志打得好!”郭祥红着脸,连忙接上去说:“别客气喽!”将军指指洪川、邓军和周仆说,“我们都是老战友呢!咱们俩虽然见面不多,我们那个金银铁对我常谈到你。”
“他来了吗?”郭祥兴奋地问。
“来了,来了,他是从东边那条路上插过来的。”
“太好了!”郭祥说,“痛痛快快地干一场吧!李承晚这条老狗实在太可恶了!”
“他跟蒋介石一样,是一个极端残忍的家伙!”将军的神色有些激动,“他勾结美国人把我们全朝鲜都淹在血海里,而这个刽子手却在大门口挂着四个大字:‘敬天爱人’;每天上床以前还要念一段《圣经》!……”
这时,梨香洞来人报告,房子已经打扫好了。师长立刻招呼将军说:“老崔!咱们去开会吧!”
说过,两位师长和参谋们上了汽车,邓军和周仆一行人翻身上马,向几个小时之前还是敌人师部的梨香洞去了。
郭祥回到一营,掏出干粮刚啃了两口,只见花正芳带着几个人急火火地跑过来。郭祥问:“你们干什么?”
“谢家骥跑了!”
“嗳呀,我的天!”郭祥吃惊地说,“你们怎么搞的?”
花正芳说:“刚才他说要解手,看管的人就让他去了,左等右等也不回来,后来一看,才知道他跑了。”
“时间不大吗?”
“不大。”
“顺着哪条路跑的?”
“就是这条山沟。”
花正芳冲着一条窄山沟里一指。
郭祥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追!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掉!”
他看见杨春站在旁边,就说:“你也跟我来!”
说着,就同杨春、花正芳等几个人,一同向那条窄山沟跑去。刚刚追出一里多路,就听杨春兴奋地叫:“瞧,那不是,正往山坡上爬呢!”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谢家骥正佝偻着腰拼命地往上爬,眼看就要爬到山的鞍部。郭祥咬着牙说:“给我打!”
杨春立刻叉开两腿,用熟练的立射姿势,略微瞄了一瞄,“呼”地一枪,谢家骥身子晃了一下,就仰面朝天,一个跟头栽下来,顺着山坡向下咕噜咕噜地滚动着,一直滚到了山脚。这条帝国意义的走狗,就这样带着他复辟的梦想完蛋了。
大队继续向前开进。在他们的后尾,第二梯队师也陆续地赶了上来。公路上、山谷里到处是进军的洪流,人喊马嘶,一片欢腾在公路中央走着的是汽车、坦克和炮兵,两侧是步兵长长的行列。每当坦克、炮兵,特别是多管火箭炮开过的时候,步兵们就欢呼起来,坦克手、炮手在车上也纷纷招手,报以微笑。这种大白天进军的场面,是叫人多么高兴呵!回想我军入朝的初期和中期,那时一切都在夜里进行,可是现在不同了,沿途都有高射炮伸着长长的脖子警戒着天空。在祖国人民全力的支援下,这切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与这种情景成鲜明对照的,是敌人被打翻的车辆,狼藉的尸体和遗弃的枪支、弹药、军衣、军毯、水壶等到处皆是。迎面走来的是一群一群的俘虏,他们在公路两侧的稻田里跋涉着,一个个满身泥巴,低垂着头,有的撕掉了肩章,有的破破烂烂,还有的只穿着一只靴子,一拐一拐地走着。李承晚的叫嚣不虚:他们确确实实是在“北进”了。
【第十章 金谷里】
夏季攻势第三阶段,自7月13日夜发起后,经过24小时的激烈战斗和穿插作战,即将李伪军的第三师、第六师、第八师及其精锐首都师一举歼灭。至16日,我军已扩展阵地面积170平方公里。这一胜利,大大震撼了敌人。
这时,邓军和周仆的团队,已经按照师长的指示,乘胜攻占了制高点白岩山。
郭祥和老模范站在白岩山上,放眼一望,山势迤逦而南,眼前的群山,有如大海的波涛拥在脚下。在绿色的山丛中,公路像一条黄色的带子自南延伸过来,从白岩山的左翼穿过直通北方。白岩山正好卡住这条公路。郭祥沉思了一会儿,说:“恐怕还会有一场恶战。” 老模范偏过头望望郭祥,说:“你是说,敌人还会要抢夺这座山吗?”
“是的。”郭祥点点头说,“李承晚这条老狗即使被迫签字,也会要来抢夺这个要点。”
“我们决不能叫他夺去!”老模范梗梗脖子,语气坚定地说。
接着,他环顾了一下白岩山,“山很险要,就是太不好修工事了。”
郭祥再一次认真地看了看白岩山,山上全是白花花的岩石,树木极少,只在山缝里有几株年代久远的古松。整个山峰就像一座石灰岩雕成的屏风。他说:“不好挖,也要挖。先抠些散兵坑,等以后把山打通,就成了铁堡垒了。”
郭祥转过身来,向后一看,左后方也有一座郁郁苍苍的高山,山形颇为熟悉,很像金谷里后面那座高峰。他不禁心中一跳,急忙取出地图对照,果然在向东一条幽僻的山沟里,望见那条明亮的银蛇般的溪水,在溪水之旁找到金谷里那个小村。他又取出望远镜,想找找当年和乔大夯藏身的石洞,在高峰下的一处山腰里,那几株永远留在记忆中的、像老朋友一样熟捻亲切的古松,也隐约可辨。这时,郭祥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呵!两年来,就是在睡梦里,他也没有忘记金谷里,没有忘记金妈妈。这次战役之前,他对金妈妈的思念是更加殷切了,他惟恐打不到这里,惟恐见不到金妈妈。现在金谷里就在面前,他心头是何等高兴!但是,在这两年间,在敌人的魔掌里,金妈妈的遭遇究竟怎祥,又不免使他焦灼不安……
老模范见他一个劲儿地看那座山峰,就说:“嘎子,你怎么老往后看哪?”
郭祥收起望远镜,指指那座小村说:“那就是金谷里。不知道金妈妈怎么样了!”
老模范也心情激动地说:“应该去看望看望这位老人。”
郭祥布置了工作,发动全营在白岩山上挖掘工事。下午,团里考虑到他们过于疲劳,将他们撤到二线——一座较低的山上休息,阵地由三营接替。郭样由于一心惦记着金妈妈,在小松林里胡乱吃了午饭,告诉了老模范一声,就带着小牛向着金谷里走去。
越过公路,向东的山沟里,有一条弯弯的溪水。他们沿着溪水旁边的小径走出二里多路,郭祥就看见阳坡上金妈妈的三间草房。门前是一条小路通到河边,郭祥还记得这是金妈妈每天牵着黄牛饮水的去处。他顺着小路走到门前,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园门的篱笆东倒西歪,柴门已经倾倒在地。再往院里一看,满院青草,足有一人多深。郭祥心想,是不是时间长了,记不真了?就又往房后瞅了一瞅。他记得她房后的山坡上,有她丈夫和她儿媳的两座新坟。仔细一看,两座坟墓还在,只是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郭祥的心越发沉重。他拨开草丛,上了台阶,门窗上结满了蛛网,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他轻轻将门推开,果然里面空无一人,炕也塌了,锅碗的碎片扔了一地。郭样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牛见郭祥神情痴呆,半晌无语,就说:“恐怕人不在了,问问邻舍去吧!”
郭祥只好将门关上。两人下了台阶,走出院子。他们向东走了几十步远,看见邻家院子里,有个束着黑裙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举斧劈柴。郭祥在门外喊了一声“沃咆哮”,那个少女抬头一望,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郭叔叔”,就蹦跳着跑过来,一下把郭祥的两只手都抓住了。郭祥一看,原来是白英子,惊奇地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是妈妈带我来的!”她笑着说。
郭样知道她说的是朴贞淑。又问:“她怎么来啦?”
“不光她来啦,阿爸基也来啦!”
白英子说过,就尖着嗓子冲屋里喊:“阿妈妮!阿爸基!郭叔叔来啦!”
只见房门推开,朴贞淑和金银铁都走出来,鞋子还没蹬好就跳下台阶,和郭样、小牛握手。金银铁笑嘻嘻地说:“郭东木!真想不到你也来啦!”
“这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呀!”郭祥笑着说,“我是来看望阿妈妮的!”
金银铁和朴贞淑都笑起来。郭祥问:“你们是一起来的吧?”
“不不,我是天亮以前随着部队到的。”金银铁说,“她和小英子刚到不久。”
“阿妈妮呢?阿妈妮在哪里?”郭祥着急地问。
“快进去吧!在屋里呢。”
说到这儿,只听屋里传出一声亲切而微弱的呼唤:“阿德儿!阿德儿!快来!”
郭祥一听阿妈妮还在,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在台阶上脱了鞋子,迈到屋里。只见阿妈妮由几个邻居围着坐在炕上,身子已经瘦弱不堪,脸色蜡黄,头发全花白了。她的白衣白裙,破破烂烂,有好几处染着紫黑色的血迹。虽然只不过两年时间,却不知怎地折磨成这般模样。郭祥蹲下身子,喊了一声“阿妈妮”,阿妈妮望了郭祥一眼,就一把搂着他哭起来。郭祥心中一热,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郭祥掏出手帕,一面给阿妈妮拭泪,一面说:“阿妈妮!你怎么成了这样子啦?”
阿妈妮哭得说不出话。朴贞淑长长叹了口气,告诉郭祥:自从他们离开这里,阿妈妮就被敌人抓进了监狱。直到昨天夜里,那些反动家伙准备逃跑,游击队才砸开监狱,把她救出来。
“是不是敌人发觉了我在这里养伤的事?”郭祥心情沉重地问。
“不,不,”朴贞淑摇了摇头,又告诉郭祥:因为阿妈妮天天出去送饭,就引起坏人的怀疑,特务就报告说,她在人民军的儿子回来了,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一进监狱,敌人天天打她,逼她,威吓她,要她交出自己的儿子。阿妈妮就说:“我的儿子在人民军,你们要有本事,就到人民军里去抓!”敌人什么刑法都用上了,阿妈妮还是这两句话。
郭祥听了,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同时更为阿妈妮受到的酷刑难过。他充满怜惜地说:“阿妈妮!你身上没有留下什么残疾吧?” 金银铁替阿妈妮作翻译,把郭祥的话翻了过去。
“不要紧!”阿妈妮摇摇头,止住泪说,“不管他们多凶,我也不能向他们低头!我总是想:我的儿子是会打回来的!我的中国孩子是会打回来的!孩子,我记得你临走,还对我说过这话。现在,你们到底打回来了……”
说到这儿,阿妈妮枯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金银铁乘机解劝说:“妈妈,你瞧,你已经哭了三次了:我来,你哭了一次;贞淑和小英子来,你哭了一次;现在郭东木来,你又哭了一次。”
“这是在亲人面前哪!”阿妈妮带着泪花笑了,“这两年,在监狱里,在敌人面前,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郭祥笑着说:“阿妈妮,你真是一位好妈妈,英雄的妈妈。叫我说,你今天更应当高兴。你恐怕没想到,又添了一个儿媳妇吧!还有小英子,多好的一家呀!”
说着,他望了朴贞淑一眼,朴贞淑头一低,笑着说:“瞧,你又打岔啦!”
金银铁把郭祥的话翻过去,阿妈妮也笑了。她望着朴贞淑笑眯眯地说:“这倒是实话。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儿子找了这样的好媳妇呢!”
“妈妈,你不知道,这还是郭东木的功劳哪!”金银铁说。
接着,他把郭祥如何撮合的事说了一遍。邻居们都哈哈大笑,阿妈妮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望着郭祥说:“这可该怎么感谢你这个媒人呢!”
“叫我说,这不是我的功劳。”郭祥笑着说,“真正的媒人是这场伟大的斗争。”
阿妈妮看见小牛,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郭祥问:“那个姓乔的大个儿呢,他怎么没有来?”
郭祥把这次战役,乔大夯如何趴铁丝网,使突击队从身上通过的事说了一遍。阿妈妮的眼眶里立刻涌满热泪,急切地问:“这么说,大个儿是牺牲了?”
“不,他没有牺牲。”郭祥摇摇头说,“趴铁丝网的其他四个同志是牺牲了。因为乔大夯身体好,只受了重伤,已经送到后方医院去了。”
“大个儿可是个好人哪!”阿妈妮怜惜地说,“他见我生活困难,饭总不肯多吃。我知道他饭量大,他在我家恐怕没有吃几次饱饭。”
“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同志。”郭祥也感叹地说,“这次战役开始以前,他就老是打问我:这一次究竟打到哪里?能不能打到金谷里?能不能见到阿妈妮?他还说,他做了一个梦,金妈妈被敌人抓到监狱里了,说这话的时候非常难过。想不到这一次没有能来……”
大家听了乔大夯的事都非常感动。阿妈妮拾起裙角拭拭眼泪,正要说什么,只听外面喊:“小牛!小牛!营长在这里吗?”接着,白英子也叫道:“郭叔叔!有人找你哪!”
郭样立刻站起来,推开门,营部的通讯员已经来到台阶下,向郭祥乒地打了一个敬礼,报告说:“教导员请你赶使回去,有重要情况。”
“什么情况?”
“说敌人要进行反扑!”
金银铁也站起来,握着拳头说:“刚消灭了它四个师,就又来了;看样子还是不甘心哪!”
“来得好!”郭祥说,“现在咱们东路,西路,中路三个集团军已经会合在一起,正可以大干一场!”
郭祥说着,伏下身子来,抚着阿妈妮的肩膀说:“阿妈妮!你放心吧,我们解放了的土地,是一寸也不能再丢失的!”
接着,他又同金银铁、朴贞淑以及几个邻人一一握手,说:“我回去了!等打退敌人,我们再见。”
金银铁看看表,说:“我也要马上回去!”
郭祥说:“阿妈妮谁照看呢?”
“你放心吧!”朴贞淑说,“我和小英子分配在这一带做战勤工作,一时还不会走。”
阿妈妮见郭祥要走,挣起身子一定要送。郭祥拦她不住,只好由朴贞淑和小英子扶着,跨出门限,站在台阶上。郭徉再一次同她拥抱告别,由金银铁等人送出门外。
郭祥走出很远,很远,回过头来,还看见他们一家站在那里,不断地向他深情地招手。郭祥想起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真是感溉万端。这是由三个被敌人拆散和摧毁的家庭所组成的一个家庭。然而它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而是一个战斗的家庭,英雄的家庭!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段苦难的过去,也有一段足以自豪的历史。他们每个人都对这场伟大的斗争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郭祥想到这一点,不但感到激动,而且感到快慰。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们,他们总是不惜用一切手段来拆散人们的家庭,毁坏人们的生活。然而人民的意志是不可征服的,革命的奔流是不可阻挡的,历史将再一次证实:任何野蛮的侵略战争都不能毁灭人类的生活,人民有能力从斗争里取得更加光明美好的前途。这是毫无疑问的。当郭祥伴着叮咚的溪水向前行走时,一直是这样想着。想着。猛然抬头,前面已经是自己的营地了。
【第十一章 灯火灿烂】
郭祥回到营部,老模范一见他就说:“看起来,你估计对了,敌人要反扑了。”
“来了多少!”郭祥忙问。
“据团长讲,李承晚又拼凑了五个师的兵力。”
郭祥不自觉地摸了模驳壳枪的木壳:“这条老狗,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得好好地收拾他一下才行。”
老模范说:“刚才师长也来了电话,说要亲自和你通话。”
郭祥知道情况不同寻常,立刻摇通师部,只听师长在电话里说:“郭祥!情况你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首长。”郭祥恭敬地说。
“这情报比较可靠,是人民军转过来的。”师长说,“郭祥,这可是带有关键性的一仗呵!最近,我们消灭了李承晚四个师,确实把李承晚打疼了。他现在的反扑,不过是最后的孤注一掷。如果我们打得好,敌人很可能就此签字;如果打不好,也有可能增长敌人的幻想。我们的得失,是直接同板门店的谈判桌联系着的。”说到这里,师长又提高声音说,“据我估计,你那个白岩山很有可能是敌人这次的突击重点,这是关系全局的问题,你可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你放心吧,师长,”郭祥响亮地说,“已经解放了的土地我们决不能丢掉一寸。”
郭祥和老模范再一次向部队作了动员,并带领全营连夜构筑工事。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已经有三十几架敌机出现在上空,对白岩山进行俯冲轰炸。接着是密集炮火的轰击。顿时,这座白屏风似的山岭处在烟笼火绕之中。郭祥身处二线,惦记着一线只有简单的野战工事,很不放心,就从防炮洞里钻出来,嗖嗖地爬上山顶进行观察。等到大雾一般的炮烟渐渐消散,向山下一望,好家伙,只见敌人漫山遍野地攻了过来。不仅白岩山的正面,而且白岩山以东以西,凡目力所及处全是像黑蚂蚁一样的密密麻麻的敌人。成百辆的坦克,像乌龟似地伸着大长脖子在前面爬行,后面跟着敌人的步兵,端着枪,好像走在冰川上那样提心吊胆。等到他们走到山谷正中,各部队的迫击炮已经纷纷开火,顷刻在开阔地里腾起了无数团黑烟。接着又是我方“大洋鼓”的轰鸣。这种多管火箭炮,飞过时如咫风过耳,落地时山摇地动,腾起一大片火光。成连成排的敌人立刻被火光吞没,黑烟过后,留下了大片大片的死尸,没死的发出歇斯底里的怪叫声,四散奔逃。郭祥止不住连声喝彩,才放下心,回到防炮洞里。
截至中午,三营已经击退了敌人几次冲锋。情况已经有所缓和。但到下午二时,一线阵地上的战斗突然又炽烈起来,炮火也盖上了自己的阵地。郭祥觉得情况有变,果然前面观察所紧急报告:“敌人的坦克已经自白岩山的左翼突破了一线阵地,从公路上迂回过来,正在向金谷里方向前进。”郭祥立刻命令通讯员告诉机炮连进入阵地,接着,就从洞子里跳出来,说:“老模范!你掌握全盘吧,我到前面去啦!”
说过,他向小牛招招手,两个人就沿着山冈小路往山下跑。还没有跑出几步,坦克炮已经迎面盖过来,“吭,吭,吭,吭”,打得山冈上一片浓烟。郭祥穿过浓烟,看见十几辆涂着白五星的坦克,一辆跟着一辆,向着山口冲过来。那边山径上,机炮连的战士,正扛着火箭筒和无后坐力炮向着公路猛跑。敌人的坦克手显然发现了他们,坦克炮一个劲儿地打过来,山冈上烟火弥漫。小牛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尖着嗓子叫:“营长!营长!你快趴下呀!”
“现在还趴下干什么?”
郭祥训斥了他一句,在烟尘里更加快了脚步。话刚说完,一颗炮弹落在身边,黑烟起处,小牛看见郭祥倒在地上。他猛跑过去一看,郭祥的右腿负了重伤,鲜血直往外冒。小牛急忙掏出救急包给他包上,要往回背他,郭祥摆摆手说:“不要管我!快去告诉机炮连长:先敲掉最前面的那辆坦克!要快!要抵近去打!”
“那你怎么办呢?”
“快去!执行命令!”
听到郭祥近乎发怒的语气,小牛不敢争辩,只好把冲锋枪一攥,穿过烟雾猛跑过去。这时,机炮连长已经带领他的连进到山脚。小牛传达了营长的命令,机炮连长立刻派了两个火箭筒手,跑步接近公路,接连射出几发火箭炮弹,第一辆坦克被击中了,顿时喷出一大团火,旋卷着黑烟。但是第二辆坦克稍为迟疑了一下,接着向旁边一绕,又继续猛冲过来。其他几辆也随后跟进。
小牛一心记挂着营长,马上向回跑。等他爬上山坡时,看见郭祥用两个前肘支着身子,拖着一条断腿已经向前爬行了二三十米。在他身后的草地上,留下了一大溜血迹。小牛心疼得不行。
幸好这时后边上来一副担架。卫生员又把郭祥的腿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抬上担架。这一切郭祥都没有拒绝。可是,当卫生员抬上他刚要向后返时,郭祥在担架上支起身子,闪着炯炯的目光,说:“你们要把我抬到哪里?”
“到绑扎所去呀!”卫生员说。
郭祥把头一摆,说:“不,抬着我到前面去!”
两个卫生员和小牛都愣了。其中一个卫生员说:“营长!你你……哪有抬着伤号往前面送的?”
“为什么就不行?”郭祥厉声说,“快!我要坐着担架指挥!”
小牛急得快要哭出来,摊着两只手说:“营长!这个事谁听说过?再说你的伤……”
郭祥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小牛,你真糊涂!你瞧这是什么时候,要是叫坦克冲过来还得了么?快!执行命令!”
大家都知道郭祥的脾气,平时嘻嘻哈哈,战斗上可违拗他不得,只好掉转头来,抬起担架朝前面走。敌人的坦克炮仍旧一个劲儿地打在山头上,担架穿行在弥漫的蓝烟里。郭祥用一只臂膀支着身子,半坐在担架上,睁着两只略带红丝的眼睛,机警地观察着战场的变化……
担架到了山脚,又黑又瘦的机炮连长吃了一惊:“营长!你怎么坐着担架来了?”
“先不说这个!”郭徉眼望着前面,“不要乱打!你亲自带一门无后坐力炮,先把头几辆坦克敲掉,把路堵住!”
“是!”连长答应了一声,接着用恳求的语气说,“你先回去吧,营长,我们决不能让坦克过来!”
“快去!”郭祥把头一摆。
机炮连长带着一门无后坐力炮飞跑下去,不一时,前面的三辆坦克又被击中起火。郭祥看见坦克后面的步兵己经有些慌乱,脸色微露笑意,又指示机炮连的指导员说:“六〇炮呢?叫他们快楔敌人的步兵!”
指导员发下命令,敌人的步兵在六〇炮的连续发射中,溃乱了。机炮连的战士们,看见营长亲自坐着担架在前面指挥,又是感动,又是振奋,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不一时就将敌人的十几辆坦克,击毁的击毁,打伤的打伤,在山口上乱纷纷地摆了一片。郭祥也忘了自己伤口的疼痛,每击中一辆,他就大声喝彩。
小牛见阵线渐趋稳定,连声叫:“营长!这你可该下去了吧!”
郭祥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不予理睬。这时老模范已经上来,看见郭祥半坐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地说:“嘎子!你是怎么搞的?”
郭祥微微一笑。
老模范拿出长辈的架势,严厉地说:“你赶快给我下去!”
郭祥欲待分辩,老模范对卫生员挥挥手说:“把他抬下去!”
“下去就下去。”郭祥笑着说,“你发脾气干什么!”
卫生员得了命令,立刻把担架抬起来。老模范硬扶着郭样躺下,找了一床夹被给他盖上。他向前望望白岩山,向后望望金谷里,不胜留恋。担架已经走出了几步,他又让停下来,望着老模范和机炮连的干部说:“我估计敌人还会反扑。解放了的地方,一寸也不能丢。你们可千万要守住呵!……”
担架离开战场,郭祥精神上一松弛,就觉得伤口钻心般地疼痛,头也昏沉沉的。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只听耳旁有人呼叫:“郭叔叔!郭叔叔!喝点儿水吧!喝点水吧!……”
郭祥勉强睁开眼睛,原来担架停在一面悬岸下,有六七个朝鲜妇女架着一口大锅忙着烧水,跟前站着一个短发少女,手里捧着一个大铜碗,正叫他喝水呢。郭祥定睛细瞅了瞅,才看出是白英子。她眼里含着泪花,问:“郭叔叔!你的伤很重吧?”
“不咋的!”郭祥笑着说,“是我一时不注意,腿上碰着了一点儿。”
白英子伸手要揭他的夹被,郭样用手一拦,紧紧压住被边,笑着说:“确实不重!用不了儿天就会好的。”
白英子一手端着铜碗,一手拿着小勺儿。她舀了一勺水送到郭祥唇边,郭祥欠欠身,没有起得来,只好在枕上喝了。郭祥觉得那水真像甘泉一般甜美,一勺一勺,一直喝下大半碗去。他一面喝,一面问白英子:“你妈妈呢?”
“她带着担架队到前面去了。”
“那谁照顾阿妈妮呢?”
“你放心吧,有邻居照顾她。”
“那好。”郭祥说,“小英子!我负伤的事,你千万不要对她们讲……”
担架要起程了,白英子放下铜碗,双手摸着郭祥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郭叔叔!你这一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郭祥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抚摩着她的头,安慰说:“别哭,别哭!不要多长时间我就回来了……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好为人民服务!……”
担架走了很远,郭祥欠身望望,白英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两年前,郭祥在草窝里发现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时她穿着脏污的小裙子,乱蓬蓬的头发上粘着草棒儿,是多么叫人怜惜呵!而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在战争的烈火中长大了,处处英勇果敢,意志坚强,使人感到多么快慰呀!不远处,就是绑扎所,郭祥在这里进行了包扎,打上了护板。接着就被抬上铺着稻草的卡车。此时,天色已经薄暮。汽车沿着宽阔的公路奔驰着,半夜时分才到了野战医院。
第二天,经过一个戴着眼镜、神态严肃的医生检查,很快就通知他:必须送问祖国治疗。尽管郭祥又拿出他那嬉皮笑脸的手段,一再恳求,但终属无效。何况第五军的医院已经转移到前方,这里是后勤一分部的基地医院。晚饭过后不久,一个男护士、一个女护士就把他抬上担架,向村外走去,郭祥说:“你们要把我抬哪儿去呀?”
“到松街里火车站,送你回祖国呀!”
郭祥一听“松街里”三个字,心里一跳,猛地想起杨雪经常从松风里到松街里车站运送伤员。杨雪的坟墓就在松风里的南山上。一个隐藏了很长时间的念头来到心际,他问:“护士同志!这里有个松风里吗?”
“你还不知道哇?这个村子就是。”女护士笑着说。
郭样沉吟了一下,又问:“这里有烈士墓吗?”
“有。还不少呢!”
“有个护士叫杨雪的,她的墓是不是在这里?”
“你说的是那个掩护朝鲜孩子牺牲的女护士吧?““是,我说的就是她。”
“知道,知道。”女护士连声说,“这里的群众每到清明节都给她扫墓,我们还常到那儿过团日呢!……同志,你认识她吗?”
“认识。”
“她是你什么人?”
女护士微微偏过头来问。郭祥一时沉默无语。女护士可能觉着问得有点造次,连忙说:“是老战友吧?”
“对对,是老战友。”郭祥接上说。
担架出了松风里,村南有一座松林密布的翠绿的小山。山冈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被晚霞映得通红。女护十用手冲着山冈一指,说:“同志,她的墓就在那里。”
郭祥在担架上支起身子,深情地望着那座山冈,喃喃自语地说:“噢!就在这里。”
说过,又沉吟了一下,望望两个护士说:“护士同志!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该提不该提?”
“你是想到那里看看吧。”女护士说。
“是。不过就得你们绕一点路。”
“那没有什么,时间还来得及。”
“这可就得谢谢你们了!”
两个护士立刻拐上草丛中的一条小路,走到河边,越过小桥,沿着一道慢坡走了上去。大约又走了六七十步,在几棵高大的红松下,郭祥看见有一个小小的坟头,上面长满了青草,坟前有一座半人高的石碑。碑前的草地上开满了各种野花。还有一株小枫树,上面已经有好几片早红的枫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就像欢迎他的来临似的。担架在这里停下。女护士指了指,说:“这个就是。”
郭祥支起身子半坐起来,望望石碑,中间刻着一行大字:“国际主义战士杨雪之墓,”;上款是两行小字:“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为掩护朝鲜儿童英勇牺牲,时年二十二岁”;下款是一行小字:“松风里群众敬立”。郭祥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石碑,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默默地念了数遍。顿时,这位童年的伙伴,这位战争中的好友,十几年间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热泪顷刻夺眶而出,像明亮的露珠一般滴落在草叶上,又从草叶上滚落下来……
在悲痛之中,郭祥仿佛听见耳边叫道:“嘎子哥!别傻哭了!你又不是不懂事儿的。你自己也常说,天底下任何革命斗争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何况我只不过做了一点琐碎的工作,洒了几点鲜血,而我的那腔热血本来就应当是交付人民的。还有什么值得悲痛,值得惋惜的呢?嘎子哥!还是赶快养好伤,顾自己的工作要紧。别的都是小事,只有为人民工作,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你虽然回国去了,但我在这里,并不寂寞,并不清冷,因为我足在同我们结成生死之谊的朋友的国土。你看那满山的杜鹃花开得不是很鲜艳吗!那就是我们两国战士的热血变成的友谊之花。它将世世代代地开放下去……”
郭祥在沉思默想着,就近撷了许多金红色的野百合花,用细长的草叶束在一起放在墓前。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再见吧,小雪!我亲爱的同志!”然后才摆摆手,示意护士启程。
担架赶到松街里车站,已是薄暮时分。车站附近,已经聚集着许多伤员。这里是敌人轰炸重点之一,原来有一道繁华的大街,如今只剩下五六间东倒西歪的空房子,站台和车站早已被炸得荡然无存。满地弹坑,都是填平了又炸,炸了又填,显得坑坑洼洼,起伏不平。护士选择了一块稍平的地方,把担架放下。他们等了一会儿,白天在山洞里待避的火车,才吼叫了几声,喷着白烟从洞里钻了出来。
郭祥和许多伤员被送到卫生列车的睡铺上。郭样由于失血过多,精神困倦,很快就在火车的颠簸中睡熟了。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郭祥在朦胧中忽然被一阵鼓乐声惊醒。火车正停在一个小站上。车窗外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其他伤员也都被惊醒了。有的伤员问:“这是怎么回事?”还有的说:“后方怎么这样麻痹呀,也不注意防空了。”郭祥支起身子往车窗外一看,只见站台上挤满了欢腾的人群,有志愿军、人民军的战士,还有朝鲜老百姓、男男女女,人人手里都拿着火把,面带笑容,正围成一个圈儿在唱歌跳舞呢!一个轻伤员从铺上爬起来,把身子探出窗外问:“同志!有什么好消息呀?又打了大胜仗吧!”
只听车窗外一个声音问答说:“你们还不知道吗,停战协定签字了,我们胜利了!”
“什么?你说什么?”这个伤员还有点不大相信。
下面那个声音又说:“今天晚上九点钟,停火生效。你没看见大家正在庆祝吗?”
这个伤员立刻转过身来,用粗嘎的嗓音高声叫道:“同志们!和平已经实现了!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欢呼声一节一节车厢传了开去,整个列车立刻沸腾起来。女护士在车厢里穿梭般地走着,把电灯全扭亮了。轻伤员纷纷从铺上坐起来,谈笑着。
“哼,我们到底打出了一个和平!”郭祥也喃喃自语地说。
列车继续向北飞驰。郭祥向窗外望去,沿途到处是灿烂的灯火,好像落地的银河一般。在那黑的田野间,还有一长串长串的火光在移动着,那想必又是欢庆胜利的火把郭祥由于精神过度兴奋,思绪万千,难以人睡。自中国革命胜利以后,在东方发生的一次规模最大的战争,已经以中朝人民的胜利和美帝国主义的可耻失败而告终了。这场战争,对于东方人民和世界人民来说,意义是多么伟大,多么深远呵!在这胜利之夜,郭祥和列车上的伤员们,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战士们,还有祖国大地上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恐怕都处在深深的激动之中吧,恐怕都在静静地思考吧。回想起中国人民这一段奇迹般的战斗历程,真如跨过了一道极其凶险的激流一般,使人感到快慰,对前途充满希望,并且增添了更加强大的信心……
郭祥觉得,今天晚上火车司机的情绪也特别高,他把这列车开得就像要飞起来似的。车轮声又是这么富有节奏,铿锵悦耳,简直比音乐家的曲子还要动听,因为这是从他的心里奏出的一支凯旋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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