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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东方(三十五)

作者:魏巍 发布时间:2016-08-30 09:05:41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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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朝人民友谊牢不可破

【第十二章 停战令后】

  板门店,于昨天上午度过了她最繁华的日子之后而冷落下来。

  世界上的事物,它的必然性同偶然性往往形成最有趣的联结。一个异常平庸甚至可笑的人,在某种机缘下也可以成为煊赫一时的人物。地方也是一样,一个极为平常的村镇,也会成为全世界注目的中心。板门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老实说,她连村镇也够不上,只不过是朝鲜古都开城东南不远的村野小店罢了。它只有三座被风雨剥蚀得成了灰白色的茅屋,坐落于公路两侧,实际上留不住多少行人车马。但是,这个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村庄,却于1951年7月,在极其偶然中被确定为停战谈判的地点,从此,板门店三个字也就离不开每天的新闻节目了。其实,在中朝军队的联合打击之下,联合国军丧失了22万人,其中美军丧失10万之众,这才是迫使他们进行谈判的必然因素;而谈判地点选中了这个中古世纪的山野小店,却是极其偶然的。从这时起,在几座茅屋附近,就出现了一座宽大的白色帐篷。

  大帐篷里面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紧紧对峙的钢座子,分别插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和联合国的旗子。这就是作战双方进行谈判的地方。帐篷有两个门,一个是中朝谈判代表进出的门,站着两个朝鲜人民军的士兵,长枪上着明晃晃的刺刀,显得十分威武;另一个是供美军代表出入的门,有两个美国宪兵分列左右,头上戴着US字样的红白两色钢盔,腰里带着手枪,鼻子上架着深绿色的大蛤蟆镜,低垂着头。谈判的时候,每天上午9时,朝中代表由开城坐吉普车来,美军代表坐直升机来,准时进入会场。会场门外的公路上,云集着世界各国的记者,有潇洒自若的,有举止高傲的,有年老力衰勉强从事着此种职业的,也有花枝招展卖弄风姿的,他们纷纷燃着烟斗或口街着雪茄,在等候着会场上的最新消息。

  人们称这场谈判为旷日持久的谈判,一点不差,一谈就谈了两年!也许是世界上时间最长的谈判之一吧。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既谈又打,既打又谈,战场上的炮火声和会场上的争吵声,搅在一起并且互相配合。美军代表哈利逊有时把脑袋歪在一边吹口哨,有时又像皮球撒了气垂头不语,这些也全随着战场上的风云变幻而定。谈判的时间,有时要争吵几个小时,有时十分八分钟就散场,有时又干脆停下来。作为板门店的标志,白天,上空有一个乳白色的气球,晚上,有两个直射天空的探照灯的光柱。在开城附近作战的战士,有时还望望那个光柱和气球,随着没完没了的令人心烦的谈判,也就不再去注意它们了。但是事物终有它的客观规律,随着正义者力量的生长,美国人已经看出,他们以狂妄和轻率开始的这场战争,是一个毫无取胜希望的“无底洞”了。于是,他们在又丧失了13万人之后,终于同意了停战。昨天上午10时,这个小小的村庄,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之前,演出了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场,金日成元帅和彭德怀司令员也来到这里,同美军上将克拉克一起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这个天天在新闻消息里重复着的板门店,已经回复了它那清静朴素的容貌,除了那个等待拆除的气球还在天空懒洋洋地飘荡以外,已经冷落下来。

  开城是一个有中古风味的小城。因为它位于三八线南,后来又被划为中立区,破坏比较轻微。街道很整齐,杨柳夹道,一色青砖瓦房,还有许多四合院子,颇类似中国人的家室格调。彭总昨天签字以后,就住在这里。由于他连日奔波,还有许多记者来访,就感到有些疲劳。晚上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却不料在停战令生效前的两小时,发生了一场惊人剧烈的炮战。开始是敌人重炮的排射,随后是我军炮火的还击,霎时间竟像是一个大规模的战役正在进行。一开始还能听出炮弹飞行时的苏苏声,随后就像刮风一般什么也听小出来了。

  那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使得窗户哗嗒嗒哗嗒嗒一直响个不停,床铺也像船只一般颠簸起来。使人想到,这万千发的炮弹在空中相遇,真的要迎头撞击了。这场炮战如此剧烈,又使人感到意味深长。从敌人炮火的轰鸣中,你可以听出敌人据有海空优势而却没有取胜的深深的怨恨;从我军炮弹的呼啸中,你也可以听出,战士们空怀壮志而却没有帮助朋友完成统一大业的遗憾。你仔细听,敌方的炮弹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仿佛在说:“决不算完,决不算完,我们是会再回来的!再回来的!”我们的炮弹也像在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准备着再一次把你击退!把你击退!”炮弹与炮弹在空中的对话和辩论,是如此的激烈和喧闹,使人不敢相信一个多小时以后就会停战。但是就像一把利刃将时间猛地切开了似的,在秒针刚刚指上7月27日19时整,双方的炮战一齐停了下来,正像人们说的戛然而止那样。  这是三年半来第一个安静的夜,没有枪声、炮声、飞机声和炸弹声的夜。彭总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子,看到东面敌阵上空有几颗照明弹发出熄灭前的暗红色的光芒,正在飘摇下坠,北面松岳山上,刚才被炮弹燃着的火焰,一堆一堆还在熊熊燃烧,不知什么地方已经响起了锣鼓声。不一时,锣鼓声愈来愈多,渐渐由远而近,仿佛都汇集到附近的广场上来了。随后是高亢的口号声,激情的歌声和跳集体舞的音乐声。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想睡也睡不成了。

  不仅是外面的歌声笑声彻夜不绝,也因为他自己心中激情的烦扰难以成眠。从中南海的紧急会议到北京饭店的不眠之夜,从与毛主席的单独谈话到再跨征鞍,当时他觉得肩负的任务是何等沉重!可是经过三年来的惊涛骇浪,这个任务总算完成了。这使他感到欣慰。他从心底里感激毛主席的领导指挥和广大军民的奋斗,特别是战斗在最前线的舍生忘死的战士。这次他到开城来,本来预定在签字之后要到第一线看望看望战士们,现在这种愿望更强烈了……

  这夜,彭总没有睡很长时间,就起来匆匆吃了早饭,催促小张把东西放在吉普车上,准备上路。自己随意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今天他的脚步相当轻快,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似的,走一走,停一停,还不时仰起脸来,望一望板门店上空那个飘浮无定的大气球,脸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时,林青从前院走过来,说:“彭总,我们恐怕不能按时出发了,有几个人要求见您。一个是北大文学系的教授,一个是西北大学的教授、桥梁专家,他们都是国内知名的学者,政协委员,还有一个您的老相识,延安的老诗人。他们都在部队进行访问,一听说您来到开城,都赶来了,说无论如何要见见您。”

  彭总沉吟了一下,说:“好,那就请他们来吧!”

  不一时,林青就将客人领进了院子,后面还跟着一群摄影记者。彭总第一眼就看见那位延安的老诗人,他穿着灰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鸭舌帽,留着一绺花白胡子。多年前,他就是这个装束,有时披着一件灰棉衣,走到哪里朗诵到哪里,差不多延安人都认识他。今天,他还是那样热情澎湃,一见彭总,赶忙抢过来握手,激动得几乎把彭总都抱住了,一连声地说:“彭总呵!您真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彭总也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您这次来朝鲜写诗了吗?”

  “他己经写了一大本了。”那个北大的教授接上说。

  “不行呵,不行呵!”老诗人连声叹道,“在我们战士的面前,我第一次承认,我的笔太笨拙了。”

  那位北大教授,穿着整洁的白衬衣,戴着阔边的黑框眼镜,一直望着彭总温和地微笑着。那位桥梁专家是一个精瘦而精神矍栋的老人,他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从眼光里也流露出倾慕之忱。彭总同他们一一握手寒暄,把他们迎到屋里。

  大家在室内的木椅上刚刚坐定,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就像打闪一般连续不停。彭总看了他们一眼,说:“同志们,可以了吧,你跨嗒一下得花几斤小米呀!”

  人们笑起来。记者们脸红红地在一旁坐下,也不好意思再照了。
“彭总,我想提一个有趣的问题。”那个精瘦的桥梁专家欠欠身说,“我今天听了一则英语广播,克拉克对他的僚属说,美国上将在一个没有打胜的停战书上签字,这在美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就是说,他对这次签字是感到屈辱和不服气的。那么,您呢,您在签字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我么……”彭总微笑着,说,“讲老实话,我们的战场组织刚刚就绪,没有利用它给敌人更大的打击,我也觉着有点可惜!”

  老诗人捋着胡子笑道:“叫我说,他这个将军所以感到这样大的遗憾,正是因为他碰到了中国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

  “不,世界上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没有的。”彭总瞅了老诗人一眼,“我彭德怀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就是在朝鲜,也有些仗打得好,有的仗打得不好。”

  “彭总,您真太谦虚了!”那个戴黑框眼镜的教授温和地笑着说,“中国志愿军不是在一般情况下战胜敌人的,是在装备非常悬殊的情况取胜的,应该说这是奇迹,而您,自然是创造奇迹的英雄。”

  听了这话,彭总显得局促不安,连忙说:“个人哪能创造奇迹哟!如果说这次战争的胜利是一个奇迹,人民群众才是奇迹的创造者。”说到这里,他笑着望望教授,望望大家,又说:“例如朝鲜的坑道工事,大概你们都住过了。现在人们称它是地下长城,挖出来的土方和石方,可以绕地球一周还多。难道这些都是我彭德怀挖的?恐怕任何个人也挖不出来。我不过做了自已应做的一份……”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作用。”那个桥梁专家也插进来辩论,“不同的是,你起的是统帅的作用嘛!”

  “统帅是毛主席和金日成元帅。”彭总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最初我们讨论出兵还是不出兵的时候,我在北京饭店一夜没有睡,把毛主席的话念了几十遍,才通了。经过这三年的斗争,对他的胆识就体会得更深了。说实话,我以前一直把他看成大哥,现在才感到他是我的老师了。”

  此时,彭总对人们的称颂已经觉得心烦,怕大家再说下去,就连忙向林青使了个眼色,林青会意,立刻笑着说:“报告彭总,出发时间已经到了。”

  “好好,”彭总立刻站起身说,“诸位朋友,这些问题就等我们回国以后再辩论吧!”

  一辆小吉普车,出了开城,沿着我军阵地北侧的公路向东驰去。彭总的计划是第一步先看看金城前线新夺取的要点白岩山,然后再视察东西一线阵地。这条小公路每天都处在炮火之下,经过千修万补,异常坎坷不平。何况经过停战前的激烈炮战,弹坑累累,把地面和两侧的杂草都熏黑了。沿路不断遇到修路的人群,那些朝鲜的老人们、妇女们和志愿军的战士们,他们的神情非常愉快,一面干活儿一面说说笑笑,年轻的姑娘们还哼着歌。

  他们看见吉普车在炮弹坑里颠颠簸簸的可笑样子,就忍不住跟车上的人开几句玩笑:“哟,小心点儿,可别翻了车呀!”“干脆,等我们修好再走吧!”随后还似乎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议:“你瞧,车上这个老头儿年纪可不小了。”“嘿,我看至少是个团长!”说着,人们还跑过来抢着在车轮下铲土,彭总也不断向他们点头微笑。汽车司机的情绪看来也特别高,遇上好路就把车子开得飞也似的。一路还看到好几处地方,正在举行军民联欢,朝鲜老百姓同战士们正欢乐地跳着集体舞。姑娘们穿着彩色的裙子就像和平鸽似地穿来穿去,笑微微地沉醉在歌声和乐声里。

  车子进人金城川,一路南行,望见朝鲜人扶老携幼,三五成群,纷纷向南走去。妇女们顶着大包袱,有的还背着孩子,男人也背着很重的东西,在慢慢地跋涉着。他们的脸色虽然又黄又瘦,但都面含笑容。彭总看出来,这都是往日北逃的难民在返回家园。他想起刚出国时,那络绎不绝的逃难的人群,曾经使他这个很少流泪人也流下了眼泪。

  而今天,他们却不是向北而是向南走了,等待他们的是充满阳光与希望的生活。想到这里,他不禁从内心里感到幸福。可是他举目远望,却是一片荒芜景象,稻田里野草和荆棘丛生,处处农舍败落不堪。他想起北朝鲜一座座变成废墟的城市,想起文化古城平壤的断墙残垣,觉得恢复重建的任务,还是很艰巨的。志愿军虽然完成了一个任务,但是还有一个任务——帮助朝鲜人民恢复和重建家园,恐怕还要花点力气。

  彭总一行,在先头师略事休息,随后就由师长洪川乘吉普车在前引路,继续向白岩山进发。中午过后,彭总望见前面一带山岭,就像白玉屏风一般,就知道白岩山已经到了。汽车又向前略走了一程,只见前面那辆吉普车停住,洪川下了车走过来说:“报告司令员,先头团的干部接您来啦!”

  彭总下车一看,前面十字路口大杨树下站着两个军人,似已等候多时,前面离村子总有三四里路,就立刻不高兴地说:“不是叫你不要打电话吗?”

  “我怕他们准备不及……”洪川红着脸说。

  “有什么可准备的?”彭总瞪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搞这一套旧东西干什么?”

  “彭总,”洪川笑着辩解说,“这也不是对您,别的首长来了也是这样。”

  “那也不对!”彭总严厉地说,“不论什么人,都不要搞这一套!”

  说话间,树底下那两个军人已经跑了过来。彭总看见洪川的脸更红了,也就把话收住。那两个军人来到彭总面前,其中一个白面皮举止文雅的军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举手礼,另一个黑大汉,空着一只袖管,只打了一个立正。洪川正要给彭总介绍,彭总已经紧紧握住那个黑大汉的左手说:“不要介绍了,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

  接着他就说起刚出国时候,电台掉了队,部队也没有赶上来的事,哈哈笑着说:“我打了几十年的仗,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前面一个兵也没有,要不是老邓赶上来,一块石头还落不了地嘞!”

  邓军没有说出什么,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接着洪川又介绍了周仆。然后大家一起上车,向村里驶去,在一座茅舍前停了下来。

  彭总的脾气和风格是全军都知道的,尤其是在下面吃饭的问题使人为难。如果准备得好了,那是肯定要挨骂的;如果弄得太不像样,又使人过意不去。这次倒好,这里刚刚打过仗,许多老百姓还没有回来,东西很难买,只好打开几个祖国运来的罐头,炒了一些鸡蛋粉,弄了一个炒辣椒下饭。这个小“宴会”就设在茅屋里的正当屋,大家盘膝而坐。对彭总的唯一优待就是让他坐在一个背包上。吃饭时,大家心里十分不安,而彭总却特别满意,吃得满头大汗。自始至终,笑容满面,问这问那,没完没了。

  “有个战斗英雄郭祥,不是这个部队的吗?”

  “是,是我们的一营营长”周仆连忙答道,“最后这一仗他打得很好,负伤以后坐在担架上还指挥呢。”

  “伤重不重?”

  “一条腿断了!”

  彭总停住筷子,关切地问:“还能治好吗?还能不能回到部队?”

  “已经送后方了,还没有回信。”

  彭总叹了口气,把碗放在小炕桌上:“你们应当去看看他!”

  “是的。”周仆说,“这确是一个好干部。二次战役起了很大作用。敌人南北两面夹击,又是飞机,又是坦克,他这个连就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硬是一动不动,真有点英雄气概!”

  “这我知道。”彭总说,“他在志司开会,我们还见过面,谈过话,他在敌人后方的山洞里,不是还住了几十天吗?”

  “是的,是的,郭祥也说过,您那次对他鼓舞很大。”

  彭总坐在背包上,若有所感地说:“选干部就要选这样的人!对革命忠诚、老实、勇敢、大公无私。在关键时刻,这种人一个可以顶110个、1000个。不要选那种光会耍嘴皮子的人,拍马、钻营、捧卵泡的人,那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到紧急关头,就都没有用了。”

  彭总一句话捅开了话匣子,大家纷纷议论,十分热烈。周仆笑着说:“可惜这种现象哪里都有,就是消灭不了,有些地方还偏爱用那种拍马钻营的人。”

  “是呵,是呵,”彭总说,“有喜欢坐轿子的,自然就有抬轿子的。如果没有喜欢坐轿子的,抬轿子的也就失业了。我的脾气大概也难改了。对好的干部,有成绩的,我就要表扬;有毛病的,不正派的,我就要批评。所以我彭德怀弄了个高山倒马桶——臭气远扬!”

  大家哄地笑起来。  接着,彭总问起部队停战后有什么问题。

  “还是老规律,”周仆笑着说,“情况一松,就打起小算盘了。”

  “也是实际问题。”邓军补充说,“主要是还有不少干部没有结婚,青年战士们也想探探家。”

  彭总笑微微地望着邓军:“你结婚了吗?”

  邓军红了红脸,洪川笑着说:“他那个白胖小子,一生下来就有八磅重,现在恐怕会跑了吧。老邓临出国,还抱着他的胖小子,自言自语,说了老半天呢!”

  大家笑了一阵。洪川又说:“就是周仆的条件高,现在,对象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彭总用筷子指指周仆:“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32了。”周仆也腼腆起来。

  “不要紧,”彭总说,“我就是40岁才结婚,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你们还年轻,我彭德怀是肯定看不到共产主义社会了,我们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后代!”

  饭后,大家劝彭总休息一下,彭总认为时间不多,还是抓紧时间去看看战士。于是,邓军和周仆坐上师长的吉普车在前引路,去看了几个连队,最后来到三连时,已经快要夕阳衔山了。

  三连正在一座青青的小山冈上掩埋烈士。他们按照团的指示,准备把全团最后一战牺牲的同志埋在一起,修一个烈士陵园。当彭总一行来到山下,三连连长齐堆和指导员陈三赶快下山来接。附近的十几个战士也围拢过来。彭总看见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衣,高高地挽着袖子,露出紫铜色的臂膀,一个个都是这么年轻英俊,心里着实高兴,就同他们道了辛苦,一个一个都亲切握手。

  人群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战士,眨巴着一双猫眼,望着彭总笑眯眯的,圆乎乎的脸上还露出两个酒窝。彭总同他的眼光相遇,就笑着问道:“你这个小鬼,叫什么名字?”

  小鬼红了红脸,没有马上答出来。齐堆代他答道:

  他叫杨春,是子弟兵的母亲杨大妈的儿子。”

  “你今年多大了?”彭总又问。

  “17了。”杨春说。

  “是今年参军的吗?”

  “不,是前年秋天参军的。”齐堆又代他说,“他姐姐是个护士,五次战役后牺牲了,他母亲就把他送来参军了。夏季战役以前,他就创造了‘百名射手,,现在已经是小鬼班的班长了。”

  “什么?他是‘百名射手’?”

  “是的。”

  彭总带着惊讶的神气,又打量了他一番,足足看了好几秒钟,然后笑着点了点头。杨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彭总又问:“小鬼,这次停战你觉得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杨春答道,“就是有点不够解气。”

  彭总很有兴致地望着杨春,有点儿故意逗他:“我们同朝鲜一共消灭敌人109万人,怎么能说不解气呢?”

  “没有把敌人赶到大海里嘛!”

  大伙笑起来。

  杨春从未见过这样高的首长,开始还有点胆怯,经过一阵谈话,好像已经同彭总很厮熟的样子,两个猫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彭总,认真地问道:“司令员,我提一个问题行吗?”

  杨春的这句话一出口,干部们立刻瞪大了眼睛,从洪川师长直到团干部,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捣蛋鬼要出什么纰漏。但彭总却兴致不减,立刻笑着说:“好好,你提。”

  “我提的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杨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现在已经停战了,我们呼啦一走行吗?”

  “你说呢?”

  “我说不行。”

  “为什么?”

  杨春指了指四处荒芜的土地和倒塌的房舍,说:“你看,帝国主义糟蹋成这个样子,老百姓可吃什么呀?我们总得帮助他们搞搞建设再走。”

  彭总不觉心中一热,没有想到这个看去还是个孩子的战士,竟同自己想的一样。他又逗他说:“这样说,你不想你妈啦?”  杨春笑着说:“你给我了一天半月的假,我回去看看不就行了!”

  大家又笑起来。彭总越发觉得这个小鬼可爱,不自觉地上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颇有感慨地对干部们说:“革命战争真是锻炼人!他已经能想问题了!”

  这时,从师长洪川,直到邓军、周仆、齐堆、陈三全笑嘻嘻的,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向前的这座小山,是座长圆形的美丽的小冈子,上面长满了青草野花,还有不少幼松。后面的高山像伸出两只臂膀亲切地拥抱着它,前面还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溪流。

  彭总朝山上望了望,正要举步了山,齐堆上前拦住说:“司令员,上面正在掩埋烈士呢,还是不要去了。”

  “怎么,人死了就不要去了?”

  彭总瞪了他一眼,径自向山上走去。众人也不敢再拦,默默地跟在彭总身后。

  彭总一面走,一面察看着墓前的木牌。那些木牌上都分别写着烈士的姓名、年龄、职务和家乡住处。当他发现有几座坟前没有插木牌时,就停住脚步,对齐堆和陈三说:“这里怎么没有插木牌呀?”

  “有一些还没有查清楚。”陈三面有难色地说。

  “不要怕麻烦!”彭总说,“可以找他们连队的人来亲自辨认。不是这些牺牲的同志,我们怎么来的胜利?”

  他继续向前默默地走着。由于正是炎夏天气,一阵小风吹来,已经传来尸体难闻的气息。这时,团里一个参谋,出于好心,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口罩,赶到前面,送给彭总说:“司令员,请你把它戴上吧!”

  彭总一看,脸立刻沉了下来,严厉地说:“你是什么阶级感情?”

  参谋急忙退下,其他人也不敢作声,随彭总来到停放烈士遗体的地方。彭总停住脚步,默默地脱下军帽肃立着,站了很久很久……他很想说,谢谢你们,亲爱的同志们!亲爱的战友们!不是你们,哪里会有今天的胜利呢!”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几点热泪,从他露出白鬓发的面颊涔涔而下……

  那边,像白玉屏风般的白岩山,已被夕阳染成金红,显得更加壮丽了。

【第十三章 新起点】

  卫生列车于第二天午夜到达沈阳。郭祥被接到市区的一所部队医院。他睡在软软的床铺上,虽然感到相当舒适,但由于初回祖国,心情过度兴奋,当金红色的阳光刚刚照上玻璃窗,就醒来了。

  他不顾伤口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从四楼的窗口贪馋地望着外面的一切。楼下是一座大院子,院子紧临着一条繁华的大街。汽车不绝地来来往往穿梭飞驰。有轨电车,一路闪射着翠绿色的火花,鸣奏着“丁零零—丁零零”的铃声,仿佛一面走一面嚷:“我来了!我来了!”使他觉得很有趣并且十分悦耳。马路两边,是无尽的骑着脚踏车的人,就像流水一般。人行道上行人也不少,穿着白衬衣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更是一群一群的。他们一个个面带欢笑、朝气蓬勃地走着。远处工厂高高低低的烟囱突突地冒着烟,与早晨乳白色的雾气交融在一起。郭祥望着这一切,简直样样感到亲切,感到新鲜,不断默默地念叨着:祖国呵!祖国呵!几年不见,你是变得多么可爱,多么兴旺呵!……此刻如果不是他的腿脚不便,他真会立刻跑到街上去,好好地看一看,走一走,看个够也走个够!他把眼光收同来,看看院子,有几个人正在扫地。其中一个人身量高大,穿着白底蓝格的病号服,扑下身子扫得十分起劲。郭祥看他的姿势动作,很像乔大夯,就扒住窗口向下冒叫了一声:“乔大夯同志!”

  那人似乎没有听见,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扫着。郭祥又连喊了两声,那人才停住扫把,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向上一望,郭祥才看清的确是他,就亲切地叫:“大个儿!大个儿!”

  “营长!是你呀!”

  乔大夯说着,慌忙扔下大扫帚,跑进楼门,不一时,就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着急地说:“营长!你怎么又负伤啦?”

  “咳,一时不注意,碰着了一点儿。”

  “伤重不重?”

  “不重!不重!”

  郭祥笑着说,一向亲切地握着他那结着厚茧的大手,问:“大个儿!你的伤怎么样?”

  “好啦。”乔大夯憨厚地一笑。

  郭祥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说:“好啦,干吗不让你出院?”

  乔大夯又憨厚地一笑。随后坐在床前的小凳上,问:“这次打到金谷里了没有?”

  “打到了。”

  “见到阿妈妮了吗?”

  “见到了。”郭祥说,“她老人家还问:大个儿为什么没有来。”

  乔大夯深感遗憾地说:“这次全怪我。炸药没放好,还牺牲了几个同志,我也没去成……”

  郭祥安慰了他一番,接着问:“这里还有咱们营的伤号吗?”

  “有,有,”乔大夯说,“调皮骡子还在这儿呢,我马上去喊他。”

  乔大夯刚站起身,调皮骡子王大发已经推门进来。他没有穿病号服,而是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衣,端端正正地戴着军帽,从头到脚显得异常清洁整齐。他向郭祥很精神地打了一个敬礼。郭祥见他那不在乎劲有了很大改变,不免惊奇,就笑着说:“调皮骡子,一年多不见,你可大变样儿了!……你这是参加宴会去吧?”

  “咳,你就别提了!”调皮骡子笑着说,“又是给红领巾们作报告去!这一片儿的小学、中学,我差不多快跑遍了。动不动就叫我‘钢铁战士’,叫得我这心里真吃不住劲儿,脸上也臊乎乎的。同志们经常跟我说,‘调皮骡子,你可不能再吊儿郎当了,现在身份不同了。你应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如果再满不在乎,可就是个影响问题。’弄得我跟绳子捆住了似的,浑身不自在。你今天叫我这声‘调皮骡子,,我心里痛快多了!”

  郭祥哈哈大笑,又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叫我说,早就差不离儿了。可是医生老说不行。说我失血过多,身子弱,要养一阵儿;还说什么‘宣传工作也很重要’。这一下可好,把那么红火的一个夏季战役也赔进去了,朝鲜也停战了。其实,我这肠子也就是比平常人短一节儿,无非多解几次手儿,那有什么!”

  说到这儿,调皮骡子伸手就去揭郭祥的夹被,说:“营长!你这伤怎么样了?”

  郭祥赶快压住被边,笑着说:“没啥,也就是碰着了一点儿。”

  “哼,碰着了一点儿?”调皮骡子鬼笑着说,“你不是碰着了一点儿,就是摔着了一点儿,再不就是烫着了一点儿!我知道你一入院,这伤就轻不了。刚才我就作了调查研究,听你们一块儿下来的伤员说,你的腿叫打断了,还坐着担架指挥呢!”

  “你别听他们瞎咧咧。”郭祥笑着说,“就是骨头碰着了一点儿,也能长上嘛!”

  两个人同郭祥一直亲亲热热地谈到开饭才回去。饭后,郭祥刚刚躺下,一个胖胖的医生带着两个年轻的女护士走进来。这位医生约有40上下年纪,和蔼可亲,一进门就用钦佩和尊敬的眼光端详着郭祥,笑嘻嘻地说:“你就是郭营长吧?”

  “我叫郭祥。”他连忙恭敬地说。

  “你就是那个战斗英雄郭祥吧?”两个女护士齐声说,一面用异常钦羡的眼光望着他。

  郭祥怪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你们恐怕认错人了!”

  “错不了。我们在报上看到过您的战斗事迹,还有照片儿。”一个女护士笑嘻嘻地说,“您还有一个外号,叫‘嘎子’吧?”

  郭祥红着脸,心里说:“这些新闻记者怎么搞的,怎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写上了!”

  医生一面和他亲切地谈着,一面揭开夹被,让护士解去夹板,检查他的伤势。当护士把一层层的绷带和纱布轻轻解去的时候,医生脸土的笑容顿时消失。他和两位护士交换了一下日光,接着就咬起下嘴唇,皱起了眉头。郭祥见他们的神色不对,就欠起身看了一下,见那条被打断的小腿已经隐隐地呈现出黑色,伤口上好像还冒着气泡,就问:“怎么样?”

  “没……有什么。”医生苦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

  “医生同志,”郭祥郑重地说,“你知道我住过多次医院,负伤不是第一次了,你对我一定要讲真话。”

  医生犹豫了一下,脸色沉重地说:“很可能是气性坏疽,恐怕要施行手术。”

  “什么手术?”

  “这是很明显的。”

  “你是说要截肢吧?”

  “是的。这种气性坏疽蔓延开,很快就有生命危险……”

  郭祥觉得脑袋轰地一下,耳朵也嗡嗡作响。他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冷静地说:“那可不成!生命危险我不怕。这条腿你不能给我锯掉。我是在前方工作的,一参军就没有离开过前线!”

  “郭营长!这可不能凭主观愿望呵!”医生苦笑了一下,“到现在只能牺牲局部来保存全部!……”

  “不成!”郭祥仍然顽强地说,“我不能参加战斗,还要那个‘全部’干什么呢?!”

  “好,好,我们再慎重地研究一下。”

  医生见一时说不服他,只好这样说。

  郭祥的“气性坏疽”越来越严重了。每天的高烧都在40度以上,烧得他终日昏昏迷迷。医院党委经过几次慎重研究,并且征得兵团党委和第五军党委的同意,最后还是果断地作了“截肢”的决定,在一个上午施行了手术。

  当他被推回病房,在麻醉状态中醒来的时候,发觉他的一条右腿,已经从膝盖以下截去了。他从此就将与战斗生活永别,再不能到前线去了。想到这里,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啮嚼着他的心,他用被子蒙住了头……

  几位年轻的女护士,哪里能够体察他此刻的心情?尽管说了许多好话,也劝不住他。一位机灵的小护士就悄悄地跑出去,把他的两个老战友—调皮骡子和乔大夯找来。调皮骡子叫了两声“营长”,见郭祥蒙着头一语不发,就叹了口气,对护士们说:“你们别劝他了。你们不知道他的心情,怎么能说到他心里去呢?我跟他在一块儿战斗了好多年,他的特点我是知道的。你们以为,他是因为失去了一条腿就那么难过吗,不是,绝对不是!他是从枪子儿里钻出来的一条硬汉。什么样的伤亡他没有见过?你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眨一眨眼,掉一滴泪!可是今天,为什么他这么难过呢?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因为他从15岁上参军,就拿着枪跟敌人干,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部队,离开过前线。他的志愿就是消灭敌人。他认为,只有跟敌人一枪一刀地干,才是他的生活。只要一打仗,他就来了劲,他苦也吃得,累也受得,本来有病也没有病了,那个精神劲儿,就像鱼儿游在大海里似的。可是今天,你把他的腿锯了,再打起仗来,你叫他怎么到前线上去呢?他难过的就是这个……营长,我说的这话对不?”

  说到这儿,郭祥把被子一掀,泪痕满面,紧紧抓住调皮骡子的手,说不出话。

  调皮骡子见事情有了转机,又立即接上说:“营长!你是我的老战友,又是我的老上级。你过去对我的帮助不小。可是也不能光是上级帮助下级,下级也可以帮助上级。尤其今天这个关键时刻,我也得帮助你几句,你说行不?”

  “你说吧!”郭祥点了点头。

  “叫我说,营长,你这思想也不见得全面。”调皮骡子笑着说,“你说,我们东征西杀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革命?”

  “当然是。”

  “那后方工作呢?是不是也是为了革命?”

  “当然……也是。”

  调皮骡子笑着说:“对呀!既然前方后方都是为了革命,那末,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做点后方工作呢?”

  乔大夯见是个碴口,也接着温声细语地说:“什么工作也是一样。营长,碰上这种事儿,你也只好想开一点儿。”

  “这个道理我懂。”郭祥叹口气说,“就是我这感情转不过弯儿来呀!……”

  这时,门外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他就住在这里吗?”

  “对,就在这里。”另一个声音回答。

  门被推开,医院的王政委—一个一只胳膊的长征老干部陪着一个人走进来。调皮骡子和乔大夯回头一望,嚯,是自己的团政委周仆到了。他满脸风尘,像是刚下火车的样子。两个人赶快站起来打了一个敬礼,一面兴奋地对郭祥说:“营长,你瞧是谁来了?”

  “政委!……”郭祥叫了一声,紧紧抓住周仆的手,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周仆握着郭祥有些冰凉的手,心中异常激动,但他竭力克制着,伏下身子轻声地问:“郭样,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郭祥未及回答,调皮骡子就接上说:“政委,你来得好巧呵!你赶快劝劝他吧,营长正难过哩!”

  周仆叹了口气,说:“像他这样的人,要他离开前线,离开战斗,怎么会不难过呢?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周仆把凳子往床边移近了一些,握着郭祥的手说:“郭祥同志!你从十四五岁就在我那个连队,我是了解你的。同志们称赞你一贯作战勇敢。你是一生下来就喜欢打仗吗?不是!你一不是为了多挂几个奖章、勋章,二不是为了升官晋级,更不是为了别的虚荣。因为你是一个苦孩子,是从人民的苦海中走过来的,党的教育使你认识了真理。你爱人民爱得很深,你对敌人恨得很深。你懂得,只有用战斗才能解脱人民的苦难;只有彻底消灭敌人,才是你应尽的天职。你的这种品质,我认为是异常可贵的……”

  大家都点头称是。周仆停了停,又继续说:“但是,郭祥同志,你还要更全面地理解我们共产党人的战斗任务。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作为第一步,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斗争,已经全面展开了。我们多年来的梦想,今天就要变成现实。比起过去,这是一场更伟大、更艰巨的斗争。阶级斗争还是很尖锐、很复杂、很激烈的。前进的道路还是曲折的,不平坦的。你今天虽然残废了,不能再回到部队工作,但这并不是战斗任务的结束,而是另一种战斗的开始。只不过是战斗岗位的变换罢了。我相信你是一块经过烈火锻炼的真金,放到哪里都是顶事的……”

  郭祥的精神顿时愉快了许多,眼睛也显得清爽明亮起来。他低声而诚挚地说:“好吧,政委,我听你的话:准备接受党交给我新的战斗任务。”

  “这就好啰!”医院的王政委也乘机鼓励说,“看起来,这小伙子的脑筋比我灵。想当年我这膀子锯掉的时候,一想不能回前方了,心里那股难受劲儿就别提了,一直哭了三天三夜,谁说也不行!……”

  大家笑起来。王政委又说:“郭祥同志!我听说有一个自称为‘突破口’的干部,就是你吧?”

  “不是他是谁?”人们笑着说。

  “这小伙子真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王政委带着十分欣赏的笑容对郭祥说,“小伙子!你就下决心,向别的突破口去突击吧!你瞧我,不是干起后勤工作来啦?革命是这么大的事业,需要冲开的突破口还多着哪!”

  人们笑起来。郭祥也笑了。

  调皮骡子望着周仆说:“政委!你来得实在太巧了。光靠我们这个水平儿,还真说服不了他呢!”

  “老实说,自他负了重伤,我和团长就很不放心。一听师里派人慰问伤员,我就赶快来了。听说军里和兵团部都要派人来看望他。”

  说到这里,周仆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对郭祥说:“有人托我件要紧事我差点儿忘了,我还给你带着一封信呢!”

  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递给郭祥。郭祥一看那熟悉的秀丽的字迹,脸刷地就红起来,赶忙把信塞到枕头底下。调皮骡子诧异地问:“谁的信哪?”

  “这个你们就别问了。”周仆笑着说,“反正是最关心他的人!这是我临上火车,有人跑到火车站交给我的。还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要丢了,我说:‘保证完成任务。”

  人们又轰地笑了起来。郭祥涨红着脸说:“政委,快别说了,你就饶我一条命吧!”

  人们又说笑了一阵,方才离去。郭祥听听人走远了,才从枕头下摸出信来,悄悄拆开。一瞅第一行字:“亲爱的郭祥同志”,脸上一阵发热,看看四外无人,才又看下去:
亲爱的郭祥同志: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见面了,当我在鼓动棚前欢送你们突击营时,我是多么想跟你一块到前边去呵!可是,不仅做不到,而且当着那么多的人,连话也没有跟你说上一句。等你们突破敌人防线的第二天,我们才组织了个小组,踏着你们的脚迹向前挺进。一路上我们看到敌人的狠狈相,真是高兴极了。你负伤的消息,他们一直没告诉我,还是后来我从小报上表扬你坐着担架指挥的新闻里看到的我问你的伤重不重,他们都说不重,可是我从他们的脸色上发现他们是在瞒着我。这使我很不满意,他们还是瞧不起我!这时候,我真恨不得飞到你的身边。亲爱的同志!你的伤究竟怎么样了?你能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吗?你别拿老眼光看我,认为我还是个孩子。我虽然很幼稚,但革命战争需要付出代价,我还是懂得的。郭祥!我郑重地告诉你:我爱你,不是由于别人的强迫,也不是虚荣的动机,而是对一个真正的战士的倾慕。不管你的伤势多重,只要你一息尚存,我将始终爱你,绝不会有任何改变。亲爱的同志,你就好好地安心静养吧!愿你早日恢复健康!因为政委等着要走,恕我不能多写了。我将遵照你多次的嘱咐,很好地向小杨姐姐学习,沿着她的道路奋发前进!紧紧地握手!徐芳8月1日郭祥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好几次要滚落下来。眼前老是浮现出徐芳戴着军帽垂着两条小辫的可爱的面影,耳边也响着她那雪花满天飘的歌声。尤其是想到自己的血管里还奔流着她的鲜血,郭祥从心底里腾起一种深深的尊敬和感激之情。但是,越想到她的可爱处,便越发踌躇起来。他明确地意识到,他们的结合以前是可能的,现在却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应该的。他怎么能让这么年轻可爱的女孩子,同一个将要奔赴乡村的残废人在一起生活?那将给她带来多少难以想象的不便?即使她出于纯洁的动机甘心乐意,在自己的情感上却是通不过的。他应该比她更理智,比她更想得全面。正因为爱她,就更应当为她着想。他应该立刻写一封信,迅速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一个共产党员所应采取的行动……

  他决心一定,心头仿佛轻松了许多。接着他就眯起眼睛来琢磨词句。他觉得这封信必须明确果断,同时也要注意不因自己的粗率而使对方感到难过……

  世间的词汇很多,总是有选择余地的。虽然郭祥并不善于此道,但是由于他脑子快,聪敏灵活,最后还是想好了。可是,当他欠身从床头柜去取纸笔的时候,却不慎碰着了伤口,疼得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只好躺下来,稍停了一会儿。这时候,女护士进来了。为了避免她耽搁时间,他就假装睡着,打起呼噜来……

  一直等护士离去,他才重新挣扎着坐起来,把信写成。第二天一早,他就叫护士把浆糊拿来,亲自封好,贴上邮票,托护士赶快发出。女护士接过信,溜了一眼,笑着说:“这是给谁的信哪?”

  “一位同志。”

  “同志?别蒙人了!干吗抓得这么紧哪?”

  “你赶快送出去吧!”郭祥说,‘我不诓你,确实是一位同志,不过是一个很好的同志。”

【第十四章 路】

  郭祥开刀以后,症状很快消失,体力日渐康复,情绪也越来越活跃了。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拄着双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天,医院的王政委在院子里碰上他,愉快地说:“小伙子!我瞧你走得好利索呀!”

  “人的情绪一好,伤口也长得快了。”郭祥笑着说,“政委,你还没见我过去爬山那劲头呢,几百公尺高的大山,我嗖嗖地就爬上去了。”  王政委笑着说:“小伙子,你别急。有个好消息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已经给上海的假肢工厂去了信,叫他们给你订做一条假腿。虽然做不到爬山‘嗖嗖地’,也能做到行动方便,如果骑上车子也可以来往如飞了……”

  “真的?”郭祥眉飞色舞地问。

  “谁还蒙你?”王政委笑着说,“昨天工厂已经来了回信。工人们好热情呵!他们说:为我们的战斗英雄服务,这是无上光荣。我们一定要加工细做,弄得合合适适的,叫他今后飞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

  郭祥扶着双拐,深为感动地说:“政委,我非常感激党和群众对我的关怀!最近我想问题想得特别多,感到自己过去的贡献实在太小了。晚上睡不着觉,我就想起,过去有些仗,本来还可以打得更好一些,有些人和事也可以处理得更妥当一些,但是由于自己的水平和学习不够,都没有做到。想到这儿,我是很难过的,现在我既然不能回前方了,就下定决心回农村去!我很想帮助杨大妈办合作社,把汗水洒到家乡,为建设社会主义的农村尽一分力。”

  “你这想法,当然很好。”王政委说,“不过,我听说,组织上考虑到你的功绩,准备把你安置到荣军学校……”

  “什么?是要把我养起来?”郭祥一惊。

  “那里也有工作嘛,可以给大家作作报告。”

  “这可不行!”郭样把拐猛地一蹾,“我是共产党员,不能去享那个清福。”

  王政委笑着说:“这是组织的照顾嘛!”

  “不,我不能接受这个照顾。”郭祥恳求地说,“政委,你赶快向上反映一下,我年轻轻的,就像一支蜡烛,才刚烧了个头儿,怎么能就此熄灭了呢,为了党的事业,我决心一点不剩地把自己彻底烧完!”

  王政委由于感动,一时无语,沉了一会儿,郑重地说:“好小伙子!我一定把你的愿望反映上去。”

  一个月后,上级批准了郭祥的请求。不久,上海假肤丁厂派工人把订做的假肤亲自送来。郭祥一试非常合适。这事给了他很大鼓舞,真是处处感到祖国的温暖。他装上假肢,每天勤奋地练习。有时截肢处磨得红肿了,他还不罢休。乔大夯和调皮骡子就经常来找他说说闲话,下下象棋,打打扑克,以免他练得过度。

  这天,闲谈起入朝初期的情况,就扯起陆希荣来。郭祥说:“这个怕死鬼,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见过他。”调皮骡子笑着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在哪儿见过他?”

  “就在这里!”调皮骡子说,“自从他自伤以后,就送到这个医院。医院的王政委看他参军比较早,还想挽救他。伤好了,就留他在这里当管理员。谁知道这家伙旧习难改,还是拉拉扯扯,吹吹拍拍。我入院的时候,他还在这里。有一天,我看见病房里围着一堆人,叽叭嘎嘎乱笑。我走近一听,原来是他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吹嘘他的‘过五关斩六将’呢。可笑的是,他把你的事迹也说成是他的事迹。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伤员,一个个都睁大着眼,很饮佩地望着他。我气呼呼的,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说:‘陆希荣!我把你好有一比,你这可真叫高山摔茶壶——就剩下一个嘴儿了!’他恼羞成怒,把我大骂了一顿,并且对大伙说:‘你们别听他的,他是我们营有名的调皮兵,最落后了。’我说再落后,也没到你那个程度,用革命的子弹在自己身上创造回国的条件!”

  乔大夯哈哈大笑。郭祥又问:“以后呢?”

  “到三反五反运动扫尾时,他就被查出来了。”调皮骡子说,“好家伙!群众揭发出来的事儿可真不少!最主要的是,他跟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名叫‘一枝花’的,不知怎么勾搭上了。他贪污了不少钱,还把祖国人民送给伤病员的慰问品,和前方送来的胜利品,送到那个‘一枝花’的家里……”

  “真是无耻透顶!”郭祥骂道,“以后呢?”

  “以后就把他作复员处理了。再以后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这是一个投机分子!”乔大夯说。

  郭祥点点头,说:“对!他还是一个两面派。这种人认识他很不容易。因为他有许许多多假象,包了一层又一层。在他身上,现象和本质往往相反。比方说,他本来对群众、对战士没有感情,可又装出一副非常平易近人、非常关心你的样子;他本来对上级是瞧不起的,时时刻刻想取而代之,可又会装出非常尊重你,非常听话的样子,把你吹捧得非常舒服;他本来对同级想一脚蹦到地下、表面上却对你非常热情,使你信赖他,达到以他为首的目的;他本来对战斗是恐惧的、厌烦的,在某种有利时机,也可以脱光膀子,干一家伙;他对革命事业本来就没有热情,一贯虚情假意,但是他在一些场合,又往往发表一些激烈的、极‘左’的词句,表现得比谁都要革命……他就是这种人。”

  “他到底是想搞些什么呀?”调皮骡子瞪着大眼睛问。
“搞什么,自然是搞个人的东西,搞个人野心。”郭祥说,“这种人,不是把革命事业看成是干百万劳苦群众闹翻身求解放的伟大事业,而是眼睛盯着一切机会,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什么‘大人物’。他追求的,就是名誉、地位、金钱、权力和所谓的‘个人幸福’。这种人,也读马列的书,可是并不用马列的立场观点改造自己的思想,不过是给自己的丑恶思想,插上几根孔雀的羽毛罢了。结果马列词句喊得呱呱叫,灵魂深处,还是资产阶级那一套。这种人自以为聪明,我看迟早是要破产的……当然,他这种思想,和他的阶级出身也有关系。他是出身在一个地主兼官僚的家庭。”

  乔大夯和调皮骡子都点头称是。

  由于郭祥刻苦锻炼,到10月份,已经能够离开拐杖,走得颇为熟练。他就向院方提出出院。医院领导同意了他的要求。接着又办妥了转业手续。志愿军政治部还专门派了张干事来护送他。出院这天,医院的王政委、乔大夯、调皮骡子以及其他的战友们都到车站为他送行。老战友多年在一起,同生共死,感情无比深厚,今日分手,自然难舍难分,一声汽笛不知催落了多少眼泪!直到火车出站许久,郭祥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呢。

  第二天旭日东升时,列车到达首都北京。郭祥虽是伟大的平津战役的参加者,但是对这座举世闻名的古城,只是匆匆而过,从来没有细细参观过。出国以后,对这座毛主席、党中央居住的都城,自然感情更深了。所以,他和张干事都同意在这里停留两天,好好游览一番。

  两天来,他们住在北京卫戍区的一个招待所里,每天早出晚归,游览了好几处名胜。郭祥记得,这座古城刚解放时,满街都是垃圾,一片破败景象,连电车都像走不动的样子。整个城市就像一架破旧不堪的座钟,早就停摆了多年。今天一见,气象完全不同了。整个城市焕然一新,像是从噩梦中醒来,真正焕发了自己的青春。这一切使得他多么高兴呵!尤其是当他站在金水桥上,扶着汉白玉栏杆,望着金碧辉煌的天安门,望着伟大领袖的巨幅画像,望着毛主席每年检阅游行队伍的地方,更使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深深使他感到遗憾的,就是没有赶上刚刚过去的国庆节,没有亲自看到他老人家。几年来,在国外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多少次想念着他,和战友们亲切地谈着他,在睡梦里梦见过他,总想有一天,战争胜利了,能够亲自率领着自己的连队,在天安门前咔咔地走过,接受他老人家的检阅。可惜时机错过了!只有等待来年,再来看他老人家吧!……他在金水桥上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在天安门前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此行的纪念,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们本来只准备在首都停留两天,可是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第三天就有某中学的青少年请郭祥去作报告。张干事也在旁说,这是宣传工作,推辞不得。谁知一开头不得了,这个中学接着那个中学,这个工厂接着那个工厂,一连五六天,一场接着一场。弄得郭祥简直脱身不得。这天晚上,郭祥就对张干事说:“我看咱们溜吧!要这样下去,年底也走不成了。”

  张干事因为任务在身,也欣然同意。头天晚上买好了车票,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提着行李,悄悄走出门来。谁知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七八个戴红领巾的孩子围住,他们乱纷纷地问:“哪一位是郭叔叔呀?”

  郭祥笑着说:“你们倒是要找谁呀?”

  “我们要找郭祥,他是战斗英雄,我们请他去作报告。”

  郭祥一看又走不成了,眼角一扫,看见招待所一个又高又胖的管理员,正在后面大楼底下和几个人指手画脚地谈论什么,就笑嘻嘻地冲后一指:“你们瞧,那个又高又胖的就是!”

  红领巾们一听,冲着管理员一窝蜂似地拥了过去。这边郭祥向张干事挤挤眼,说了一声“快走!”就急匆匆地出了大门,挤上电车,丁丁零零地开向前门车站去了。

  红领巾们拥到管理员跟前,拉着他亲热地嚷叫着:“叔叔!叔叔!您快去给我们作报告吧,我们还没听过您的报告呢!”

  “作什么报告呀?”管理员一愣。

  “讲战斗故事呀!讲您的英雄事迹呀!讲您怎么打美国鬼子呀!”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

  “我有什么英雄事迹呀?”

  “哎哟!您是战斗英雄,您还没有事迹?叔叔,您就甭客气了!”

  “我们知道,英雄们都有这种谦逊的品质。”一个女孩子说。

  管理员急得满脑门汗,涨红着脸说:“我没有到过朝鲜,我哪儿来的英雄事迹呀?你们怕是弄错人了吧?”

  红领巾们又是一片声嚷:“不不,没错儿!您就是郭叔叔!”

  “看多会蒙人!还说没到过朝鲜呢!”

  “您就去一次吧,一个钟头也行!”

  管理员这才知道是把他错当作了郭祥,就哎哟一声笑了,说:“咳,我倒是不会蒙人。嘎子才蒙人哩!你们刚才碰上的那个就是郭祥!”

  孩子们吵着,笑着,立即追到车站,终于在候车室里找到郭祥。一个女孩子说:“叔叔!您怎么净蒙人哪?”

  “咳!那也是没法子!”郭祥笑着说,“说老实话,我平常是不怎么蒙人的。”

  “哼!怪不得人家叫您‘嘎子’!”

  郭祥也哈哈地笑起来,说:“你们别听那个,那都是老战友们逗着玩儿的。”

  “不管怎么说,您今天得给我们说一段战斗故事。”孩子们又要求说。

  郭祥连连点头答应。一个故事刚说了一半,只见从那边走过一个人来。看样子很像陆希荣。他戴着鸭舌帽,穿着很考究的咖啡色的料子服,皮鞋擦得程亮,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提包,好像要找寻一个座位的样子,但是看到郭祥,就匆忙地掉过脸去。郭祥就试探地叫了一声:“呃,你是陆……”

  那人只好掉过脸来,十分尴尬地说:“噢,是郭祥呵,我刚才没看见你。”

  郭祥把身子挪了挪,给他腾了个座位。陆希荣没奈何,只好放下东西,在长椅上慢腾腾地坐下来。他显出一副亲热的样子,但仍然可以听出是上级的口吻说:“郭祥!你这是到哪儿去呀?”

  “回家乡去。”

  “回家乡去?回家乡干什么?是探家吗?”

  “不,我残废了,不能在部队工作了。”

  “唉,你也落了个这!……”

  陆希荣用同情的口吻说。但在眉梢眼角却流露出一种快意的神情。郭祥一听很不舒服,反问了一句:“你觉着‘落了个这’,很不好吗?”

  “哪里!哪里!”陆希荣也自觉失言,连忙改口说,“当然这也是很光荣的!”

  说过,他掏出“大中华”烟,虚让了一下,就点着抽起来,边吐着烟,边慢悠悠地晃着腿说:“你这几年还是当连长吗?是不是提拔了一下?”

  “提拔什么!”郭祥说,“光这个连长,我还觉着当不好呢……”

  “说实在话,你是吃了文化太低的亏。”陆希荣叹了口气,同情地说,“要是我还在部队,恐怕早就当团长了。听说我过去的通讯员已经当营长了。过去和我一块入伍的人,已经有人当了师长。你很清楚,他们当时的能力并不比我强。”

  郭祥听他这一类的话,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要任他说下去,至少要说上两个钟头。就厌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这是到哪里去呀?”

  “回西安去。”

  “你在西安干什么?”

  陆希荣得意她笑了笑,说:“不瞒你说,我现在是西北潘记皮毛公司的副总经理。”

  “哦?皮毛公司?”郭祥惊奇地叫了一声。

  “不过,不是一般的皮毛公司。”陆希荣更加得意洋洋地说,“在西北各省,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而且是一个奉公守法户。”

  “你怎么到了那里?”
“天无绝人之路!”陆希荣愤愤地说,“部队不要我了,又开除了我的党籍,我总要找一条活路嘛!你还记得我们在咸阳住的那家房东潘经理吧,我给人家一说就收留了。干了几个月,潘先生看我很能干,就让我当了副总经理,把女儿也嫁给我了,我这次到北京来,就是同北京的皮毛商店商讨一些业务方面的事情……”

  郭祥斜了他一眼,鄙视地说:“陆希荣!你要好好想想,你怎么能干这个?”

  “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陆希荣冷笑了一声,“什么事人干不得?我这么多年,对革命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吃了千辛万苦,到头来,革命究竟给了我些什么?弄得我一身虱子两脚泡,落了个浑身伤疤,两手空空,最后还说我是什么蜕化变质分子,被糖衣炮弹击中的分子,把我一脚踢出门外……”

  郭祥实在忍不住了,把手一挥,也愤然说:“不是党把你踢出门外,是你背叛了党,是你踩着党的脊梁骨要往上爬!叫我看,同志们说你是蜕化变质分子,被糖衣炮弹击中的分子,都说轻了,你是一个革命事业中的投机商,变成了革命队伍的叛徒!党把你驱逐出去,是一件好事。”

  陆希荣受到意外的一击,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提起提包,站起身说:“好你个郭祥!我不同你辩论。这也不是辩论的地方。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离开你们是能够生活的,而且我的生活会比你要美满得多!”

  说过,他拎起提包狼狈而去。郭祥冷笑了一声,在他背后大声说:“好,那就过你那美满的生活去吧!人要掉到粪坑里,可就爬不出来了!”

  张干事和红领巾们都嘎嘎地笑起来。

  “这个人倒是谁呀?”一个男孩子仰着脖子问。

  “他当过我们的营长。”

  “营长,他怎么会给资本家干事呀?”

  郭祥笑着说:“世界上有些事说奇怪也不奇怪。就好比一泡大粪,大家都说很臭,可是蝇子就觉着很香,一见大粪就嗡嗡嗡,嗡嗡嗡地爬上去。争先恐后,还惟恐赶不上趟儿。”

  孩子们又笑起来。大家正催郭祥把故事讲完,候车室已经响起了广播喇叭,到了放行时刻。旅客们纷纷站起来,排成队向站台涌去一个女孩子撅着嘴说:“这个人真讨厌!要不是他故事早讲完了!”

  郭祥笑嘻嘻地说:“你们看到的这个故事,不是也很有教育意义么!”

  孩子们也站起来,有的抢着帮郭样拎提包,有的帮他拿大衣,闹吵吵地簇拥着郭祥向站台走去。初升的太阳,照着孩子们一张张红彤彤的笑脸,都像鲜花一般可爱,郭祥把他们的小手攥得更紧了。

【第十五章 归故乡】

  郭祥回到家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这小伙子从小就待人和气,不笑不说话,全村男女老少来看他的,真是一批接着一批,一伙接着一伙,把他那三间小坯屋,挤得风雨不透。窗户底下有一个鸡窝,孩子们挤不进去,纷纷登上鸡窝爬满了窗台。杨大妈怕把鸡窝蹬塌,不断地把孩子们轰下去,可是刚轰下去,接着就又爬得满满的。杨大妈笑着对郭祥妈说:“真是!咱们村哪家娶新媳妇,也没这么热闹呢!”郭祥妈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她一遍又一遍地把乡亲们送出栅栏门。温柔的金丝微笑着蹲在灶火坑前帮助烧茶,刚蹲下去,进来的人就把她挤到一边去了

。  正忙乱间,外面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叫道:“小嘎子!是你回来了么?”

  立刻有几个声音接着说:“老齐叔!人家在外头是营长了,你怎么还叫人小嘎子呀?”

  “我不叫他小嘎子叫什么?”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说,“我跟他爹在一块儿扛了一辈子活,我叫他一声小名,就把他叫小啦?”

  郭祥从搭起的窗子往外一看,见齐堆的父亲瞎老齐,正由来凤领着挤进来。郭祥笑着说:“大伯!你老人家快进来吧!”

  瞎老齐挤进来,郭祥连忙给他让了个座位,接着说:“大伯!我看你这身子骨还挺硬朗哪!”

  “硬朗有么用?也不能为国家出力了!”  “那是你的眼不好使嘛!”郭祥笑着说,“这几年日子过得怎么样?”

  “不赖!从我记事儿起,没这么舒心过。”瞎老齐说,“这都靠咱们成了社,不犯愁了。依我说,你杨大妈没有少服辛苦。这会儿全村有一半户数随咱们了。”  “这都是毛主席指的道儿。”杨大妈笑着说,“要说咱们服的辛苦,比起志愿军可差多着呢!”

  “也不能这么说!”郭祥说,“跟敌人一枪一刀地干,那个好办;大妈,你这个仗可不容易!”

  “别的好说,就是阶级斗争太复杂!”杨大妈说,“你要向前迈一小步,就得同他们斗争。那些‘大能人’,‘醉死狗’,后头还站着地主、富农。手段真够毒的。你这一回来,我就更有主心骨了。”

  郭祥把手一挥,精神抖擞地说:“咱们摽着劲干!我这次回来,就没有准备再走。我不信社会主义新农村就建不成!”

  “那太好啦!”大妈拍着巴掌说,“把志愿军那股劲儿拿出来,干什么事儿也干得成!”

  “这话不假!”人们兴高采烈地说。

  “俺家小堆儿怎么样?”瞎老齐冷孤丁地插进来问。

  “那是我们的小诸葛。”郭祥称赞说,“这小子忒有心计,早就当连长了。”

  瞎老齐心里高兴,但是把嘴一撇:“哼,连长?我就不信那100多号人,他带得了?”

  “老齐哥,你也别小看人。”一个老头说,“孩子出去,共产党一教育就出息了。你别看今儿个挂着两筒鼻涕,到明天就许变成个战斗英雄!”

  屋里掀起一阵笑声。但瞎老齐不笑,仍旧沿着自己的思路思虑着什么,接着又说:“上回来凤到朝鲜去,我本有心叫他们把喜事办了,可两个人不同意,说是战斗环境儿!这不,已经停战了,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回来?”

  来凤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推推瞎老齐说:“爹!你怎么说话也不看个场合!”

  “什么场合?”倔老头子反问,“今儿个我碰见小嘎子,有什么话说不得?”

  郭祥笑着说:“快了!快了!我听政委说,准备叫他回来一趟。”

  杨大妈也笑着说:“老齐哥!这事我给你惦记着哪。等齐堆回来,跟小契那一对儿一块办,来个新式的!”

  瞎老齐面露笑容,众人也笑了。郭祥问:“噢,小契也有对象了,跟谁呀?”

  大妈朝金丝一努嘴儿,笑着说:“你说说,还有谁?”

  正在烧火的金丝,微笑着低下头去。郭祥两手一拍说:“好好,这一来小契别再穿他那个破褂子了!”

  众人也笑起来。

  郭祥望望屋子里的几个老人,忽然想起本村的百岁老人郭老驹老爷爷,就问:“咱们村岁数最大的老爷爷还在世吧?”

  “前不久才去世了。”杨大妈说,“老人家临去世还念叨你,说我也看不上小嘎子了。”

  郭祥叹了口气,说:“我记得,上次临走,他老人家还往着拐棍儿送我,扶着我的肩膀说:‘小孙孙!好好地打!可别叫那些洋鬼子和国民党再回来!’我老是忘不了他这句话,想不到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人来人往,从午后直到掌灯时分。吃过晚饭,人又来了许多,直到夜深才渐渐散去。这天,除小契在县里开会,许老秀出车以外,知近亲友都见到了。

  这次郭祥家来,母亲自然万分欢喜。可是郭祥也注意到,母亲老是望着他那条伤腿,就知道她为自己犯愁。果然,等人们散去,母亲就走过来,抚摩着他那条腿,心疼地说:“当娘的知道,要革命就有牺牲。可是,你年轻轻的,没有了腿,以后可怎么办呢?”

  “不碍!”郭祥笑着说,“妈,你想想旧社会,像咱们这些人还不是落个狼拉狗啃,现在少条腿算什么!可惜的就是不能再到前方去了。”

  说过,他站起身来,故意当着母亲的面,在屋子里咔咔地走了两趟,边走边说:“妈,你瞧工人们多能!这是他们特意给我做的。呆几天,我还要锻炼骑车子呢!”  “咳,小嘎儿,”母亲说,“你就不想想你已经快28了?……”

  郭祥知道母亲为自己的婚事担心,故意逗笑地说:“不碍!不碍!咱们找不到好的,还找不到差的?只要找上个跟咱一个心眼儿的,会给你烙个饼,拼个杂面也就行了。”

  母亲见儿子如此乐观开朗,也就宽心地笑了。郭祥乘机转变话题道:“妈,我上次家来,你不是说想买个老花镜吗?我这次在北京已经给你买了,你看看戴着合适不?”

  说着,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绒眼镜盒,取出眼镜,擦了擦,把母亲的一络苍白头发向上理了理,亲自给母亲戴上。母亲伸出手看了看指纹,乐呵呵地说:“行,行,比李家大娘那副还合适呢!”

  第二天,张干事到省委组织部去为郭祥办转业手续。一大早,郭祥就兴冲冲地随着大妈到这个已经办起了两年的“火炬农业合作社”来看望大家。社部办公室,各个生产队,豆腐房,粉房,饲养场都已初具规模。虽然家底还薄,但人们的干劲很足,显出一片兴旺景象。他们在一个牲口屋里看到了肩宽背阔的许老秀。他刚从外面使车回来,正在喂牲口。挽着袖子,肩膀头上搭了块手巾。郭祥喊了一声“大伯”,许老秀才转过头来,笑着说:“我正打算喂完牲口去看你哩!”

  大妈歪着头看看太阳,笑着说:“老秀哥,你光顾你那牲口了,晌午饭你还没吃吧?”

  “吃了。”

  “吃啦,在哪儿吃啦?”

  许老秀笑了笑,算作回答,一面把碎草撒在牛槽里。

  大妈对郭样笑着说:“这可是个好管家人!出去办事儿,不管恋多大黑,熬多大晌,也是掐着空肚子回来。上回叫他去贷款,吃了块凉山药就走了。一去肚子就稀稀零零地疼。取了票子,就饿得顶不住了。赶到梅花渡,吃自己的吧,自己没有,吃社里的吧,又觉着不合适。就这么一路疼着,呛不住,就掐着肚子歇一畔儿,一共歇了30多畔儿才回到家。你说说,背着一大捆人民币,就舍不得抽出一张来喝口热汤……”

  “你说的,那是社里的嘛!”许老秀捋捋白胡子笑着说。

  “那倒是!人都说,老秀真是公私分明。凭这一点,我就有了信心。”大妈又夸奖说,“他当副社长,比自己过日子还细。槽头灯,只怕点得大了;往大车上膏油,只怕蘸得多了;连个鞭梢也不肯买,总是劝社员说:‘咱们细着点儿,等将来生产上去了,我再给你买根好的。’”

  “我就是这思想!”许老秀放下竹筛子,用手巾擦了把汗,笑着说,“咱们到啥山,砍啥柴,生活苦一点不要紧,等咱们把社会主义办起来就好说了。”

  郭祥看了这株在家乡的土地上破土而出的充满生命力的社会主义幼苗,心里是多么欢喜呵!光辉灿烂的远景,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一种新的渴望战斗渴望献身的力量,充满了全身,就像在战场上面临着一个新的伟大战役似的。

  半个月后,省委组织部派人来到凤凰堡,向郭祥宣布了省委的决定:本县张书记升任地委书记,任命郭祥为县委书记,并即刻到任接受工作。郭祥本来打算协助大妈把火炬农业社办好,这一决定不免出乎意外。但对杨大妈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觉得本县的社会主义事业更加有希望了。

  经过一两个月的锻炼,郭祥的车子已经骑得相当熟练。纵然不能说行走如飞,也做到了来去自如。这时,在大清河的两岸,你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穿着褪色军衣的年轻人斜背着挎包,骑着车子,穿行在那一带乡村里。由于他那特有的群众作风,不要很长时间,已经和群众混得很熟,连小孩子也都亲热地追着他喊“嘎子书记”了。

  这天,他正在一个村子工作,有人跑来通知说,部队里来了人,杨大妈要他赶快回到凤凰堡去。郭祥立刻跨上车子,不大工夫就来到大妈院里。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屋里传出邓军那洪亮的笑声。进门一瞅,不光邓军,齐堆、杨春全回来了。杨大伯和小契正陪着他们坐在炕上说话。大妈和金丝、来凤在当屋围了一个圈儿正忙着包饺子呢。郭祥向邓军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喊了一声:“团长!你好!”

  邓军急忙伸出那只独臂,同郭祥热烈地握手,并且笑着说:“你这个嘎家伙,来得好快哟!比我这一只胳膊还利索哪!”

  “我已经成了哪吒了,”郭祥笑着说,“一行动就踏着两个大风火轮!”

  其他人也都抢着同郭祥握手。

  郭祥笑嘻嘻地问:“团长!你们怎么凑得这么齐呀,说回来都回来了?”

  邓军还没答言,齐堆从旁提醒说:“咱们团长己经到师里工作了。”

  “我的能力不够!”邓军说,“上级已经答复我喽,先到南京军事学院学习一个时期。我是路过,来看望看望大妈和你,他们也顺便来探探家。当然,还有一点别的事情,我还有一件没有完成的工作……”

  “什么工作?”郭祥好奇地问。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啰!”

  邓军神秘地笑了一笑。

  大家多日不见,分外亲热,一面抽烟,一面谈笑。郭祥问起部队和各个老战友的情况,才知道朝鲜停战后,部队移防到三八线以北某地整训。师长已经调到军里任职。周仆也调到师里任师政治委员。团里由孙亮担任团长,老模范任团政治委员。一营营长由齐堆担任,教导员由陈三担任。花正芳任侦察连连长。调皮骡子王大发回队后任三连连长,乔大夯为指导员,“文艺工作者”小罗任副指导员。疙瘩李任二连连长。文化教员李风,因擅长外语,被调到上级机关的联络部门去了。小玲子调到空军学飞行员。小迷糊调到步兵学校学习。此外,小牛、小钢炮、郑小蔫和杨春等仍留在三连,也都担任排长和副排长了。

  郭祥听了,点点头,高兴地说:“好!这些班子配得很硬!叫我看,不管什么敌人再侵略我们,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反正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小杨春挺挺胸脯,显出一副英勇善战的样子。

  郭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咱们的傻五十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也是最后一天负伤的。”齐堆说,“他从医院回来,我们本来想让他复员,可是他哭着说:‘我是翻身来的,你们怎么让我复员?’我们又考虑,他资格很老了,想提他当炊事班长;他说:‘不行,我这人不愿管人,我还是当炊事员吧!’新兵一来,他又是磨豆腐,又是做粉条,忙着给大家改善生活,挑水的时候,总是一路唱着,干得可欢着哪!”

  郭祥想着这些老上级、老战友,一个个的声容笑貌都重现在眼前。他们都是多么可爱,多么亲切呵!可惜的是不能再同他们一起工作了。郭祥正沉吟间,邓军打开皮包,取出一个小绒盒,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邓军递给郭祥,并且郑重地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朝鲜政府已经授予你‘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的称号,志愿军领导机关也授予你‘一级战斗英雄’的称号。这是朝鲜政府授给你的一级国旗勋章……”

  郭祥手捧勋章,心情激动,脸色严肃,沉了半晌才说:“我十分感激朝鲜人民,感激党给我的荣誉。我很明白,这些荣誉,应当归功于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党和伟大的人民。”接着,他低下头去,像是对大家也像是对自己喃喃自语地说,“我们都是打过仗的人。我们自己最清楚:仗不是一个人打的!在朝鲜我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呵!他们已经安眠在朝鲜的土地上了。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才换取了这些胜利……单凭一个人,那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出来的!哪里会有什么荣誉称号?什么奖章、勋章?”

  说到这里,他很自然地想起杨雪,心里不禁热辣辣的,瞧了瞧大妈在场,没有再说下去。

  “那是自然。”邓军说,“我们也从来不是为了个人荣誉才去战斗的。”

  接着,邓军又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红绸子裹着的小包,笑吟吟地说:“再看看这件礼物吧!这是纪念志愿军出国三周年的时候,金银铁同志亲手交给我的。他再三嘱托我,一定要亲自交到你手里。”

  郭祥解开红绸子,里面有两个纸包。打开第一个纸包,原来是一大包暗红色的花籽。郭祥问:“这是什么花籽?”  “无穷花。”邓军笑着说,“这是金妈妈特意送给你的。老人家说,我是见不到我的中国阿德儿了,你就把这个捎给他吧,叫他种到他家乡的土里。什么时候无穷花开了,他看见花,他就会想起来还有一个朝鲜妈妈在思念他……”

  郭祥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籽包好,又去解第二个纸包。第二个纸包里包的是一双用黑油油的头发编成的鞋子,乌亮的头发闪着青春的光芒。郭祥不禁心弦颤动,手指也索索地颤抖起来。邓军说:“这是朴贞淑和小英子用自己的头发编起来送给你的。她们说,就是这样,也报答不了志愿军的恩情!”

  郭祥激动万分,含着热泪说:“朝鲜人民真是太好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他们在那样困难的环境下,同凶恶的敌人不屈不挠地战斗,他们付出了最大的牺牲,流了大量的鲜血。不只是我们用鲜血支援了他们,他们也用鲜血支援了我们,保卫了我们祖国的安全。再没有比鲜血凝成的友谊更珍贵了。我一定按照老妈妈的话,把这些花籽种上,让无穷花年年月月地开下去,让我们的友谊世世代代地传下去至于这双鞋,我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我建议把它送给我们的党中央,让它给我们两国人民的友谊作个永恒的纪念吧!”

  邓军、大妈和全屋的人都点头称是。

  这时,金丝她们已经把饺子包好了。大妈到院子里望了望太阳,说:“已经晌午错了,我看饺子下锅吧!”

  “不行,不行!”邓军摇摇头,笑着说,“后面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没有到嘞!”

  “谁?什么重要人物?”郭祥一愣。

  齐堆向大家挤挤眼,说:“可谁也不许说呵,说出来可就没有突然性了!”

  大家哄地笑起来。霎地都看着郭祥。弄得郭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火火地问:“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到底是谁?”  “你猜猜看。”杨春诡笑着说,“一个最关心你的人!……”

  “最关心我的人……”郭祥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知道了,是政委吧?”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大妈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不断地用袖子擦眼泪,最后才止住笑说:“你这嘎小子,今天倒不灵了。世界上就是政委对你关心哪?……”

  正在这时,只听窗外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杨大妈是住在这里吗?”

  “来了!来了!”大家一片声嚷。

  话音没落,徐芳已经站在门口。她仍旧背着一把提琴,也许因为急于赶路的缘故,两颊显得绯红异常。

  原来她中途回北京探家,是坐下一趟列车赶来的。

  大家纷纷抢上去,同她握手。郭祥犹犹豫豫地向前跨了两步,刚伸出手来,徐芳就背过脸去,眼角上挂着两颗明亮的泪珠。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邓军用上级兼长辈的口吻说道,“今天是大喜的口子,可不许哭鼻子哦!”

  “是他,是他……对我太不了解了!……”徐芳掏出手绢来擦掉了眼泪。

  “我们可以批评他嘛!”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开饭!”

  大妈立刻端上酒菜,还特意嘱咐小契说:“今天是个胜利会,大家凑到一起不容易,你一定要陪他们喝够!听到了吧,就是你喝多了,我也不会骂你。”

  “放心吧,嫂子,你包给我就是了!”

  小契说着,拿起酒壶来,给每个人都斟得满满的。邓军首先举起杯来,沉思良久,缓慢地说:“抗美援朝战争,现在已经胜利了。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意义很不简单嘞!它捍卫了朝鲜的民族独立,保卫了祖国的安全,并且推迟了世界战争的爆发,真正保卫了世界和平。回想当时,这场战争,对我们刚刚诞生一年的新中国,是多么严重的考验哪!”他望望墙上的毛主席像,感慨地说,“但是,这场考验,终于在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胜利地度过了。我们和朝鲜人民一道,在世界人民的支持下,不仅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而巨大大推进了我们国家的建设,开始了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这场考验再一次证明,我们的党和军队是伟大的,我们的人民是伟大的,他们蕴藏的革命精力是无穷无尽的。是永远不可战胜的。任何凶恶残暴的敌人,不管它拥有什么武器,妄想征服我们都是办不到的!”

  他因为激动,斟得过满的酒不断洒落下来,接着又说:“但是,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愚蠢的敌人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尽管我们的周总理向他们提出了严重警告,他们还是认为我们软弱可欺,认为我们不敢出兵。他们都是惟武器论的可怜虫,以为凭借他们的优势武器,就可以为所欲为,征服别人的国家。他们错了,他们忘记了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昨天的中国,今天的东方也不是昨天的东方!中国人民己经站起来了!任何想称霸世界的人,妄图宰割我们的时代己经一去不复返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望了大家一眼,又深情地告诫说:“可是,同志们!我们可千万不能丧失警惕!经过这一次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再爆发战争了?敌人是不是就从此甘心了,再不轻举妄动了?不会的!只要帝国主义制度还存在,只要阶级还存在,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在我们前面,还会有艰巨的斗争,还会有严重的考验。我们决不能存有和平幻想和侥幸心理。我们必须加强准备。只有准备充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但我们这一代人,我们下一代、下两代……同样要有充分准备。一旦战争的风暴袭击过来,我希望我们的年轻人,能像抗美援朝的英雄们那样,英勇献身,前仆后继,再一次经得起严重的考验。我相信,他们为了祖国人民的利益,为了世界革命的利益,是会做到这一点的!”

  邓军说过,将满满的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接着,郭祥、大妈、小契、齐堆、杨春等人,也都在激动的心情中,纷纷将酒喝干。邓军望着徐芳,建议说:“小徐!今天机会难得,把你那《刘胡兰》选曲,再来上一段吧!”

  大家都拍手赞成。徐芳也不推辞,立刻取出提琴,站在当屋演奏起来。也许因为她心情激动的缘故,今天的琴声显得格外激越和高昂,立刻又把大家带回到那严峻的战争年代。大家好像又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交织着朝鲜战场上的火光。郭祥宛如处在战斗前夕一样,力量顷刻充满全身,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要求一项最繁重、最艰巨的战斗任务……

  第一部至第四部第九章写于1959年至1955年春
第四部第十章至第六部写于1974年至1975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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