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七)
43.咱们要着起来
章品站在街口上,想看看有熟人没有。忽然从后面转过一个人,用力的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好大的眼睛,真是到了县上工作,就不认识咱了,咱在后边跟了你半天。”这正是那黑汉子张正国,他横挂了一杆三八大盖,愉快的咧开着嘴,更接下去说道:“还是单人匹马的走,县干部嘛,也不跟个带盒子的,威武威武?”这个容易在人面前害臊说话的汉子却并不怕年轻的部长,看着他那没领的衬衫和光头觉得好笑。年轻的部长也给了他一拳:“你这个家伙,做啥要吓唬人呀!”
张正国却正色道:“咱在庄稼地里老早就看见你了,看见那个坏小子向你嘀嘀咕咕,咱就没叫你,咱告诉你,他的话不能听,”他又凑过脸去,悄悄的说:“咱别的都不怕,就怕把这个人跑了。知道么,就是人称赛诸葛的,嗯。”
“老章!啥时来的呀!怎么悄悄的不给人知道?嗯!昨天咱们村可闹腾咧,你来迟了。”有几个人从对面走过来,章品便一个一个去问他们好。
他们也笑说道:“看你把裤子卷得这么高,到了县城里,还这么个土样子,纸烟总会抽了吧,来,抽一根。”
大家看了看没有外人,有一个便低低的说道:“老章!昨天咱们村打了架,今天还没解决啦,说今晚开农会解决。你看刘满可能赢?”也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就这么提出问题来了。“赢不赢就看咱大家敢不敢说话嘛!老章!咱们找张三哥去。”张正国忙着往头里带路。
章品还在一边向那群人说:“一个人力量小,大伙儿力量就大了;一把麦秸不顶事,一堆麦垛就顶事了。刘满打了先锋,你们跟着就上去嘛!干部是你们选的,鸡毛令箭是你们给封的,谁要不替你们办事,不听你们指示,你们可以重选嘛!……”
转过弯走到了小学校门口,老吴从里面跑出来,也忙着打招呼,并且说:“可把你盼来了,帽子也不戴一顶,看把你晒的,进来喝口水吧。”章品走过去同他小声说了一句话,他连连点头,看见人很多,也没说什么,后来看见章品要走了,才说:“老章!看一段黑板报吧。”
旁边也有人跟着说:“嘿!看看咱们老吴的顺口溜吧,人家见天编上一段上报,编得怪有趣的,村上啥事他不清楚?”
章品真的走去看了一段。
人越围越多了起来,远远的墙根下有个老头坐在那里晒太阳。张正国碰了一碰章品,章品认得那老头是一贯道的侯殿魁,他问:“他病好了么?”
“老早好了,今天跑到农会来问还要清算他不;说只有四五十亩地了,要是村上地不够均,他还可以献点地。农会在动员侯清槐向他要红契呢。他成天坐在这里晒太阳,观风看色咧!谁在背后也笑他:‘你不骑烈马上西天啦?……’”张正国告诉他时,旁边有听见的人也笑了。那老头子装着没看见。像个老僧入定的那样呆坐着。
任天华也从合作社的窗户里伸出头来。他刚从果园里回来,果园里很冷清,只有十来个老头子在那里把堆在地下的果子装到篓子里去。任天华四处找人,竭力想赶快把这工作做完。他又抽时间跑回来把这两天的果子账结了结,打算在今天晚上农会开会时给报告报告。
“老任!合作社里有谁呀?”张正国问。
“有咱一个。”任天华答应,并招呼道:“老章!进来沏茶喝。叫人去给你寻他们去。”
“等会再来吧。”章品便又问文采他们住在哪里。
有个站在旁边的,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道:“咱知道张裕民在哪里,咱引你们去。”
“好,还是先找张三哥吧。”张正国把孩子推在前面,又推着章品,章品说:“也好,先看他去,你要有事你就回吧。”张正国跟了一段路,便又岔出去了,只说:“咱还是操心点好。”
一路上章品便和这孩子一搭一搭的说。沿路看见了熟人也招呼几句,也有不认识的,别人却叫着他。知道他有事也不打扰他。他们两人慢慢便走到赵得禄的隔壁李之祥家里了,小孩子还介绍着,“是妇女主任家里。”
董桂花穿一件旧布衫,坐在门外台阶上做针线,赶忙站起来,却向里喊道:“小昌兄弟!县上的老章来了。”
好几个人头都挤在一块小玻璃后面,接着听见一群人从炕上跳下来往外跑。董桂花还接着说:“进来吧,张三哥在这里。”但她自己却反而站在院门口去了。
他们在门口把他接住,忙忙往里拉,连连的说道:“啊!你来得真好!”
章品看见张裕民和李昌之外还有两个不大认识的人,李昌便说道:“这是咱本家两个哥哥,都是老实人,这个叫李之祥,就是咱们妇女主任的男人,这是他兄弟李之寿。”
“还是谈你们的吧,咱先听听。”章品又把他们让到炕上面,自己也靠墙坐了。
这两个本来就有些胆小的人,便显得很拘束,李之祥说:“早上是咱跟小昌兄弟说了,也是咱女人说不报告怕不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也不见得,他也只给咱讲这么多。”李之寿也说:“真只这么多,这可不是小事,咱可不敢乱添,你们要拿这话问钱文贵,可别说咱讲的。咱也是听学校里一个小孩子说的,孩子们的话,也不见得就靠准。……”
章品问他们道:“你们村上有几个尖?”
李之祥答道:“咱也不知道有几个,人都说八大尖。”“八大尖也就是那么叫叫的,其实也只有几个是厉害的。”
李昌说。
“对呀!”章品更说道,“去年跑了个许有武,今年春上又斗争了侯殿魁。如今侯殿魁天天坐在戏台前晒太阳,谁也不理他。李子俊听说分地,就逃跑了。你看还是他们怕咱们,还是咱们怕他们?”
“他们怕得可厉害,孟家沟打死了陈武可把他们吓坏了。
他们怕八路军,怕共产党。”李之寿也说。
“他们就不怕你们?”章品又问。
“怕咱们,哈哈……他们可不怕咱们。”
“当然他不会怕你们一个人,要是你们全村穷人齐了心,他不怕?你们不说他坏,八路就认得他?人多成王,这道理明白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可是老百姓就不齐心。干部还不齐心呢,不信你问张三哥,庄稼主谁都在骂治安员娶了人家闺女,吃了迷魂汤,人家不向着丈人还向着咱们?昨天不就为了这事和刘满闹架?”李之祥不觉得便都说了出来。
张裕民赶忙分辩道:“那只是治安员一个人的事,咱们不是在今晚开农会解决么,你们要说他不对,咱们能说他好?咱们并没有护着他嘛!”
章品又解释道:“那些坏蛋并不怕几个干部,他们只怕穷人一条心。干部是能撤换的,要是有那些软骨头,稀泥泥不上墙的角色,就别叫他当干部嘛。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咱们还改选了江世荣,如今反不行?谁要给财主家当走狗,咱们就叫他和财主一道垮台,全村子穷人都一条心了,他就没办法。穷人当家了,穷人都敢说话,别说这几个尖,蒋介石来还得请他滚蛋呢。”
两兄弟又笑了,李之祥道:“杨同志也是这么给咱们说。唉,咱们脑筋死,一下子变不过来,咱总是想:人穷了惹不起人,咱姑爹也这么说,倒是咱女人还开通些,咱心里也明白。可就是个怕,没长肩膀,扛不起个事。”
“他姑爹就是侯忠全。”李昌给补充了。
“有了带头的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别人走在头里了,你还怕么?”
“如今就是谁也不走在头里。”
“只要大伙儿都上来,就谁也不怕了。”李之寿也显得活泼些了,不觉也有些眉飞色舞。
“怎么没人,刘满就是一个,那些找江世荣要红契的,那些要分他房子的,给他柜子上贴封条的不都是带头的么?如今就差大伙儿赶上去。干部也不只是布置些工作,下命令,要自己也在群众中起带头作用。你们自己一辈子也受了不少罪,在大伙面前向地主们算算账,不要照老一套工作手法,你们还怕暴露了自己么?咱们涿鹿县的工作从去年到今年都是吃了这个亏,咱们老是怕闹过了火,只肯自己几个干部考虑了又考虑,就怕不能掌握住,就怕老百姓犯错误,不敢去发动他们,这是不相信老百姓。如今老百姓已经批评咱们了,他们说得对,他们说咱们‘老沤不着’,你们说是么?”
“唉,就是这样,咱们摸不清上边意见,又怕下边不闹,又怕闹出乱子,咱们倒不是不懂得村上事,就是怕犯错误哪!再说,也还有区上来的同志,凡事得经过他们决定才行。”张裕民听到批评他,立刻感觉到自己是太没有勇气了,很容易办的事却使自己那么做难。
“不用怕!”章品又拍着李之祥的背,“咱们这会要着起来,把那些坏蛋都烧光,看他们还来个里应外合不啦。咱们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人们就不会害怕了。”
这两兄弟都欢喜得跳下地来,呵呵的齐声笑道:“这话太对了!咱们要不翻透身,就不翻,夹生饭没吃头。”
“翻不透,就再使把劲,夹生饭就再加上把火,咱们还能不翻身,不吃饭?咱们想问题总要往长远想,咱们如今才好比一棵小树,青枝绿叶的,它还得长大,开花,结果。财主们已经是日落西山,红不过一会儿了。你们别看他们还有人怕他,世界已经翻了个过,世界还要往好里闹啦!咱们如今就是叫大家多想想人家给咱们的苦处,多想想过去的封建社会是怎么的不合道理没有天理良心,这样斗起来才有劲头。还要想怎么才能把人制伏住,好叫他们不敢再报复。你们就把咱们这些话去告诉人,你去多劝劝你姑爹。”章品也走下地来,向张裕民道:“走,时间不多,咱们还是找工作组的同志们去,有事还是大家商量。”
李昌和张裕民跟着他出来,到老韩家里去。他们并不敢批评文采,一路只告诉他文采和杨亮胡立功合不来。杨亮争执着今晚开农会解决打架的事,打算在今晚就提出斗争钱文贵,已经布置许多人说话。只有文采还不知道,他还说开会也好,看群众究竟什么意见。他们只说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不容易接近他。张裕民也感到很委屈,说他听信了张正典的谎言,冤枉自己在村子上搞破鞋,他向好几个干部调查这回事。
44.决定
文采这几天仍旧生活得很安闲,他常常告诉人一切的创作,一切的思想的精髓都是在“好整以遐”四个字中产生的。他批准了杨亮他们的提议,今晚开农会,可是他并不知道杨亮他们的布置。他还相信以他的讲演,他的气度,他的地位,都可以战胜杨亮,农民会同情他的,也就是同情钱文贵是中农,是抗属,同情干部对果园的处理,同情张正典。他甚至以为也只有在多数人的意见中才能使杨亮无话可说。因此他很乐观,陶醉在他的主观愿望里面,实际是苟安在他的昏聩里面;他对于这个年轻部长的访问,也只看成多一番麻烦而已。但他仍旧很高兴,他觉得暖水屯的工作成绩该使部长很满意的了。
文采在县上的时候,曾经见过章品。他对他的印象是年轻,大约同那些生长在革命队伍里许多年轻人一样,有着可爱的单纯和忠实。他们能吃苦,也勇敢,只是总带着一种从农村来的羞涩,又还有些自满。这种自满也并非由于他们骄矜,只是因为他们还不了解更其广阔的世界。文采可以说很喜欢这样人,并常羡慕着他们,也曾拍过这些人的肩膀说道:“你们是从群众斗争中,从实际经验中生长的。你们有比我们更丰富的学问,我们是应该向你们学习的。”不过这些话也只有在口头上说说,他对那些经历并不真的认为有多少价值,所以他就不会有足够的尊敬,更谈不到学习。
现在已经是几个人把村子上情况都谈了以后,在商量今后怎样办的时候了。章品还先鼓励了几句:“这次咱们涿鹿动手迟了,幸亏有你们一批人下来帮忙。你们搞工作可比咱们有办法。六区老百姓都说你们卖果子卖得好;像昨天群众自动要封房子封家具,在涿鹿还是头一次呢。这个咱要回去报告给县上,作为放手发动群众的一个经验咧。”
文采当然很高兴,不觉的说道:“咱们现在开会决不老一套。你们从前总是预先布置,有一定发言人,现在我们就是让老百姓自己讲,所以事前很难说定会上能解决些什么问题。昨天去封江世荣房子就是群众自动的,现在群众已经起来了,咱们只要掌握住一点,不要让他们闹的过火就行。”他已经完全忘记昨天他是反对封房子和没收一切浮财的了。
杨亮和胡立功并不讲述他们对今天晚上会议的预谋,他们觉得这是被逼迫着的一个良善的动机,他们只要求能把这两个星期来的工作加以检讨。假如对过去没有一致的认识,没有是非,以后的事总是难办的。 可是文采是一个不喜欢算旧账的,他气度宽容的说道:
“我看不必强调有什么原则性的不同了,只有对工作进行的顺序有差异。章同志也讲过,一切看老百姓的觉悟程度,不必死照条文,这话极是。至于我们彼此之间还有什么意气,以后可以谈的。”
章品也赞成以后谈,只又问了问杨亮他们布置的情形,章品觉得还满意。张裕民又补充了农会的成份全是贫农,也有一些少地的中农,只是常常一家一个人到会。以前开会有时青联妇女全参加,连识字班也参加了,就保不住有地主富农的人。这次限制得严些,地主富农子女全不让进去。这些人脑筋都已经转过来了。自从果树园刘满和张正典打架,很多人心里添一个疙瘩,怀疑干部有偏向,说干部当了旧势力的狗腿子。甚至还有人说怪话,说八路军也不见得比日本人好,不是为啥在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吃得开的猫头鹰,在共产党手里还是亲热得像自己人?今天就解释了一天,这些人才又放下心来,说到底还是向着穷人,这样,才有个斗头,要不,夹着尾巴睡觉,斗个屌啦!……
文采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很惊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些话。他恨他过去为什么不同自己讲,今天才同章同志谈出来,他心里想:“什么叫组织观念,唉!这都还算党员!”但他也不打算争辩了,他觉得这些问题在这个年轻部长面前是无法处理的。而且他疑心章品和张裕民事先也有商量,“唉!他们原来就是一帮子,他是他提拔起来的干部,他当然听他的。”于是他只好采取消极态度,尽量做到组织上的服从。
章品果然一下就做了决定,他偏向了杨亮,但他认为撇开了干部,不进行干部教育在这个村子上是不合适的。他认为大部分干部是经过考察,比较好的人,他停止了今晚的农会,改成为党员干部大会,并且仍要程仁参加,虽说他在这件事上显得有些暧昧。连极力为钱文贵活动的张正典也一样要参加。他的确还没有学会耐烦的和各个人详细商量的工作作风,过去的工作环境养成他这样,今天的有限的时间也不得不使他这样。
这个决定的确有些使文采扫兴,把他原来有的一点自鸣得意完全收敛了,静默的不发一言,冷眼去看杨亮和胡立功的愉快,和章品的年轻的武断,当然他就更觉得张裕民讨厌。这时老董也从里峪回来了,他是这年轻部长的老部下。他完全同意他的决定,还说:“咱老早就说暖水屯要不斗争钱文贵,工作就做不下去,老百姓最恨的就是这个人。”但他也老实的说:“咱脑子笨,文同志带的那本指示咱看了几天也记不清,咱是个背棍打旗的人,吆喝吆喝,唱正台戏就上不得台啦!咱不敢出主张,咱还愿意回到打游击的时候,啥地方咱也敢去。”
问题决定了以后,谈话更显得活泼些。这时李昌也说了许多村子上的故事,把白银儿,李子俊老婆都好好的形容了一顿。白银儿已经不敢擦脂抹粉,把她的白先生请到箱子时去了;听见别人说肚子痛,便赶忙说:“咱如今不迷信了,你请医生去吧,咱从前也是给人家欺负得没办法。”……李子俊女人却更常站在街口上,装着找孩子,一看见干部走过便走过来招呼,斜眉斜眼的,还叫张裕民做三哥,把李昌也叫小昌兄弟。李昌同他们又不是一家,假如要认亲,李昌还得比她晚两辈咧。
章品也大笑了起来,说道:“这些不要廉耻的东西!李子俊这只寄生虫,赌钱喝酒,不干好事,剥削老百姓好几辈了。还有他兄弟,李英俊,一个也不要放松他。咱明天回涿鹿就把他搞回来,也让他吃吃苦头。老张!你是他长工,找他算帐呀——可别饶他。”
张裕民也说过去在他家里啥活也干,他老婆的尿盆也要他倒。张裕民说他高低是个男子汉,还要图个吉利,这种倒霉的事不干。那女人还说:“替咱倒尿盆就倒霉了,咱还怕把财气给你倒走了呢。看你不倒能发财……”又有一回她在屋里洗脚,她把张裕民叫进去,要他递给她矾盒子,他妈的,把张裕民气坏了,一掉头就走出来,“咱又不是你买的丫头!”别的事还好说,就这些事受不了,所以同他们吵了嘴,饿死也不干了。
但章品后来又解释,像这种新解放区,老百姓最恨的是恶霸汉奸狗腿,还不能一时对这种剥削有更深的认识,也看不出他们是一个阶级,他们在压迫老百姓上是一伙人,哪怕有时他们彼此也有争闹。所以第一步还是要拔尖,接着就得搞这些人。不过得让老百姓从事实上启发思想,认清自己的力量,才会真真扫除变天思想,否则总是羊肉好吃怕沾上腥的。
文采还是不说话,以为这些话是在教训他,他有些难受的想道:“哼!好,就看你的。如今年轻人又没有学问却又太瞧不起人了!”
“这个村子过去工作没有做好,”章品又说下去,并且望着张裕民,“不能怪你们,主要咱负责,区上也没有经常领导,帮助都差劲。你们想,连六区的老百姓都告诉咱说你们村上最坏的要数钱文贵,说许有武都没有他阴险狡猾,可是咱们几次也没有打击他。你今年春上就同咱讲过,可惜那时咱没有深刻调查,找了几个干部谈谈,大家也没提他,马马虎虎就决定了侯殿魁,布置了下去。侯殿魁也不是好家伙,可是不碰钱文贵,老百姓就不敢起来说话。那次会上就几个党员说了话,叫口号,出拳头,看起来热闹,如今想来,那只是不得已罢咧。你们总骂侯忠全落后,实际是咱们没办好。老张!你这人别的都好,耐得起穷,坚决不自私自利,也能团结干部,你原来也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在这件事上你的顾虑未免太多了。你反省反省是个啥原因!是个什么坏东西作怪。啊!哈……”
他笑得是那样的坦白,引起许多人都笑了。这气氛也传染给张裕民,他也愉快的哈哈笑了起来,并且不觉的模仿着他去摸摸脖项说道:“脑子糊涂是一个原因;没有真真为老百姓着想,‘怕’是第一条道理。唉!总是怕搞不起来,又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心想要是闹不起来,扳不倒他怎么样呢?不是白给咱丢脸,又要受批评吗?咳!这次总算咱不勇敢,咱有自己打算,咱没有站稳脚跟啦!这次还幸亏杨同志,三番五次同咱计谋,凭良心说话,咱可不是存心啊!哈……”
老董也说自己放弃责任,马马虎虎,一心只跑里峪,就为了干部说要替他分三亩葡萄园子。唉!总是农民意识,落后……
胡立功也笑着问他那头亲事订了没有。老董脸也臊红了,连连否认道:“那可不敢,那太笑话了……”
在这样的笑话之下,文采也比较有些释然了。胡立功又问起张裕民找对象的问题,张裕民很老实的否认,李昌才说明过去有一次张正典说要把他的寡妇表嫂介绍给他,“张三哥没答应,说自己一个穷光棍,养不起老婆,张正典还叫咱劝他。咱跟三哥说,三哥还把咱骂了一顿。听说他表嫂男人死后也有些不规矩,张正典倒反造谣,可不是有意使坏心眼。”
胡立功却打趣他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人财两得,难道当了支部书记还能不讨老婆?他一定要替他找一个,不吃喜酒就不离开村子咧。
于是李昌的那个十四岁的童养媳妇也成为笑话的资料了。这时空气便慢慢松缓下来,活泼起来,文采也就加入了。章品也是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还是个光棍,却很老面皮的说有一次一个妇女主任握过他一次手,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同那妇女主任做了一次正式的谈话,要她以后努力工作,注意影响。
正谈到很热闹的时候,赵得禄、程仁一同闯了进来,他们也笑得不止。但他们却催他们去吃晚饭,不得不给半天的紧张的生活做了一个结束,而且得准备晚上的党员大会。
45.党员大会
张正典从他丈人家里出来,打算去合作社,又打算去找文采同志,想把章品到村子后的情况打听打听。他丈人向他说了不少话,他心里忐忑不安,但他又想着文采曾经再三说过,是抗属就应该另眼相看,而且文采是打张家口下来的,是个有来头的干部,章品未必敌得过他。他老婆也跟在他后边,频频的嘱咐道:“可得听爹爹的话,你可得记住呵!要是他们真想,——唉!你就千万别再去了,赶快回家告诉咱。唉!到时候总要圆滑些……”
天已经黑了,如眉的新月挂在西边天上,薄弱的一层光照了东边半截墙。四方的墙根下都有蟋蟀在瞿瞿的叫,天气已经含有秋意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乘凉的人,张正典也低低的叫老婆放心,要她先回家,自己很快就回来。老婆还想说什么,却从墙角转出一个人,大声的问:“什么人?”张正典已经看出是一个民兵,一手拉住受了惊的老婆,也大声说:“你还不认识,是咱,是治安员。你那么大嚷些什么,要有坏人,也给你骇走了。”
“啊!是治安员,张三哥找你找了半天,叫你到韩老汉家里去。”那个民兵走近了,却仍举着一杆土枪。更把那个女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
“什么事?县上的老章走了没有?他在哪里?”他又随即撞了他老婆一下,接着说:“你先回去吧。”
“嘿!那可不是治安员?”这时从黑暗里又转出了两个人影,“你到哪儿去?可把人好找,原来在这里放哨呀!”这是李昌和赵全功,他们嘻嘻哈哈的便抓住了张正典,拉着他便走。
张正典只得说:“开啥个玩笑,拉到哪儿去嘛!”
那两人又笑说:“你又不去探亲,屁股后边跟个老婆做啥嘛!也不怕给人笑话。”
张正典担心着,好像对某些不祥之事有着微微的预感,他问道:“你们又不开农会了,章品对咱们昨天闹架的事怎么说,那可怪不上咱,谁也知道是刘满存心捣蛋的呵!”
“章品啥也没说,尽在那里和文采他们谈白槐庄李功德家里的事。没收出三千多件衣服,没一件老百姓能穿的,全是些花花绿绿的绸旗袍,高跟鞋。又说他那个续弦老婆可厉害,一滴眼泪水也没掉,直着脖子走出她那间满房玻璃家具的正房,住到厨房旁边,过去给厨子住的一间小房里去了。”赵全功还保存着听这些故事时候的浓厚趣味。
张正典也说:“老早咱就说过咱们就没有那么大地主,没闹头,数李子俊家里富些,又给逃走了。你们看今晚会不会谈到咱昨天闹架的事?”
李昌一句也没说,只问:“你怕什么?”
“怕,”张正典不爱听这种话,所以答应:“咱什么也不怕,咱一不是地主,二不是汉奸,自入党还不是他章品批准的,他能把咱怎么样?”
老韩门口也站得有民兵。张正典想:“土地改革,总不能拿咱开刀啊!咱昨天曾经说钱文贵是抗属,这话也没错,文主任也这么说的。上次定成份又不是咱定的,咱才不怕咧。”
房子里装不下,人都坐在院子里,看不清面孔,院子太大,虽说只有二十来个人,也就显得很热闹。
这一群人大半都是解放前的党员,都是生死弟兄,谁对谁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所以这院子的空气就显得很融洽,加以有了章品的参加,更为活跃,仿佛许久没有这么多的人在一道似的。
只有张正典好像怀了鬼胎似的,他谁也没理,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他旁边坐了个赵得禄,也没同他说什么。张裕民清查了一下人数便开会了,可是张裕民啥也没说,却把自己数落了一阵:他说自己过去两次在会上也没有提钱文贵,怕提出来不顶事,他怀疑过一些同志。可是常常有老百姓来找他,问他的情形,给他提意见,他也没有告诉文同志,连区上的人也不相信。
他说他自己这种不放手作风如何不好,说自己如何违背了群众利益,他说:“咱张裕民闹革命两年多了,还是个二五眼,咱应该叫老百姓揍咱。咱自己打哪里来,活了二十八岁,扛了十多年长活,别人吃粮食长大,咱吃了什么,糠比粮食多!像个槽头上的驴,没明没黑的给人干活,可是还没驴值价。咱从头到脚也只是个穷,如今还不能替老百姓想,瞒上欺下,咱简直不是个人啦!老百姓的眼是雪亮的,咱们有没有私情,人家全看得清。后脑勺子上长疮,自己看不见以为别人也看不见,那才笑话咧。今晚上咱们凭良心说话,凭咱们两年多的干部,凭咱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伙子说话,咱们谁没有个变天思想,怕得罪人?谁没有个妥协,讲情面?谁没有个藤藤绊绊,有私心?咱们有了这些,咱们可就忘了本啦。如今咱掏心话就这些,要是还有半句谎,你们开除咱。咱另外还有个意见,谁也得把自己心事掏出来表白表白。”
院子里的空气跟着他的话慢慢严肃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感到难受,又感到痛快,也想象他讲个什么。但因为突如其来,思想上没有准备,不知怎样说才好。而且对于张裕民讲话所充满的惊叹,也使许多人反呆了起来。
过了一阵,没人说话,愈来便愈觉得沉默。忽然那个黑汉子张正国却跳起来了,粗声粗气的嚷:“谁没有?谁也有?咱天天叫老百姓翻身,咱们自己干部却甩手甩脚的坐在合作社沏茶喝,串街。一开会谁心里也明白咱村子上杀人不用刀的是谁,尽瞎扯一气,都碍着干部里面有他的兄弟又有他的女婿,不是怕得罪他的,就是想同他拉点关系的!你看,张三哥要咱们表白,就没有人说话。还说不讲情面,谁也看见的吧!”他说完了,便蹲在一边去,气呼呼的。
钱文虎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干活,做了个工会主任,也不知做什么。他和钱文贵算堂房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就没关系,他从来也没说要斗钱文贵,可也不反对,他也不会知道有人因为碍着他才没说,这可把他冤枉了,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这时却不得不结结巴巴的说:“什么兄弟,谁还不清楚咱们一家人谁也同他没来往,你们没看见他们家老大,种一亩菜园子的钱文富,是个寡老,都不同他来往呢。他有钱有势也没分给谁,他过去同大乡里有来往,同村子上有钱的人有来往,他同咱们穷本家就没来往,他要是能改姓,还早不姓钱了呢。你们要斗他,咱没意见,咱们姓钱的人全没意见。”
“不是问你有没有意见,是问你赞成不赞成!”人丛里谁说了。
“咱赞成,咱赞成,不过,咱在大会上可不说话呀!不为别的,咱说他不过呀!”
于是大家又笑了,大家还问他怕什么。
跟着又有些人说话了,也有长篇大论的,也有三言两语,任天华提到果子园闹架的事,他说他今天跑了一天,才拉十几个人在那里工作,这事总不能做半截子吧。
张正典这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佩服他丈人有先见之明,这么多同志们的诚恳,却抵不过一个钱文贵,他并不去思索是非皂白,他毫无感动。他只有一个想法,先使自己跳出这个漩涡,钱文贵曾经吩咐他,要是看风色不对的时候,就得掉转船头。只要钱文贵能熬过这一关,或者他就躲避一时,将来总有报复的一天。并且告诉他有朝一日钱义也会回来报仇的。他相信他,依靠他,也害怕他,便不得不把自己和钱文贵系到一根命运的绳子上去,一点也不觉得这根绳是很细很糟的了。他盘算了半天,考虑他的措辞,他找到一个间隙的机会,发言了。
“咱有什么好说的呢?咱横竖给你们认死了是走钱文贵的路子,不是还能娶他的闺女!”他顿了一顿,看有没有人反驳他,院子里却很静,都在听着他咧。“自从娶了他闺女,谁也就把咱看外啦。俗话说老婆面前不说真,咱还给一个女人迷糊住了?哪个入党还没有盟过誓?你们要疑心咱嘛,咱有啥办法!有什么事,你们也背着咱叽叽咕咕,自又不明白你们是个什么打算,咱就只能依着猜想去办事啦。你们要说土地改革该找个有计算的人斗争,咱也不反对那个人称赛诸葛的,他得罪的人多,咱有啥不知道,以前和日本汉奸特务都有来往的。你们又没这样说,说来说去也只是消灭封建大地主,咱就捉摸成拣谁的地多就该谁啦。就是昨天咱同刘满闹架,咱说钱文贵是抗属,这也不是咱自己想出来的,那次会上主任们也说了这个。再呢,咱看你们订成份就没有他,就只当没有他的事。咱说咱这人真糊涂,咱可不敢忘本,咱还能反对大伙儿的决定,咱张正典也是打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嗯!听他说得多漂亮!”大家心里都有这样感觉,一时还不知应怎样说。
文采却说道:“张正典这种态度很好。过去我们对他的怀疑是不正确的,不能对一个革命的同志轻易不相信,这是一个经验。”
接着是一片沉默,正在准备把过去张正典的一些活动来质问他的赵得禄,便嘘了一口气,把身子拉了拉,使能离张正典远一些。 过了一会,张正典起身出外小便,赵得禄却忽然把他压住,大声向主席道:“不散会,谁也不许出去!”张正典只得又坐下了,嘟哝着:“唉!还不相信人。”
会场又一致的欢腾起来,嚷道:“对,不散会,谁也不准出去。”跟着又喊:“把钱文贵扣起来。”大家都响应了:“要是扣起来你看明天老百姓可有劲咧!”“对,扣起来!”
程仁也升起来一种厌恶的感情,但他不能驳斥他,他没有勇气,他常常想要勇敢些,却总有个东西拉着他下垂。他想:“人家也是受压迫的,偏又住在他家里,外人又不知道,只知是他侄女,唉,咱也不便说,唉,何苦让人作践她呢?咱不反对斗那个老家伙就成。”——程仁自己总以为他是很公正的,他也恨那个老家伙,他很愿意斗争他。可是他就不愿提到他侄女,总以为会把他侄女连上,没有想到这倒可以解放她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她了,如果再把她扯进去,拿她来洗刷自己,就更过意不去。心想,反正一辈子不娶她,事情自然会明白的,这用不着分辩。
好些人看着他,要他说话,后来他才说明他曾把钱文贵划成地主,遭到了张正典反对,说他已经和儿子分了家,张裕民却依照张正典的意思给改了成份,这事他不能负责任。他认为钱文贵应该是地主,他们是假分家。
在这整个晚上,他是不使人满意的。他是钱文贵的长工,又是他佃户,又是农会主任,他却不坚决,不积极。有人提出第二天的农会开会要选举主席,凡是与钱文贵有亲属关系的都不能担当。大家同意这种主张——对!让群众自己选自己愿意的。
章品也说这是一个思想问题,不能强迫,说得好,做得不好,也不行。将来要看事实,要从具体的行动中表现,他又从他们每个人的出身来说,勉励他们打先锋,不要落在群众运动浪潮的尾巴上去。这使得每个人都警惕起来,都觉得自己有缺点,都愿意做一两桩好事。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张正国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咱先走啊?”张裕民答道:“对!你先走,把人暂时押在许有武后院堆草的屋子里,多派上几个人。”
张正典一怔,明白什么也来不及了,他还说:“对!先扣起来,咱治安员亲身出马吧。捆他个紧紧的。”他遭到大家的反对,谁也说就队长便行了。
张正国走了后,空气又紧张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事好谈了,却都不愿走。隔一阵等张正国返身回来,才放心的回家去。一路上大家忍不住高声的谈着这件使人痛快的事,因此等不到第二天,村上便已经有许多人知道这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这事却为人人所愿意传播开。
46.解放
程仁跟着大伙儿走回家去,显得特别沉默,人家高声说话,笑谑,人家互相打闹,碰在他身上时,他也只悄悄的让开。他无法说明他自己,开始他觉得他为难,慢慢成了一种委屈,后来倒成为十分退缩了。仿佛自己犯了罪似的,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抬不起头来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他听章品说了很多,好像句句都向着自己,他第一次发觉了自己的丑恶,这丑恶却为章品看得那样清楚。本来他是一个老实人,从不欺骗人,但如今他觉得自己不诚实,他骗了他自己。他发现自己从来说不娶黑妮只是一句假话,他只不过为的怕人批评才勉强的逃避着她。他疏远她,只不过为着骗人,并非对她的伯父,对村上一个最坏的人,对人人痛恨的人有什么仇恨。
他从前总是扪心无愧,以为没有袒护过他,实际他从来也没有反对过他呀!他为了他侄女把他的一切都宽恕了呀!他看不见他过去给大伙儿的糟害,他忘了自己在他家的受苦和剥削了。他要别人去算帐,去要红契,可是自己就没有勇气去算帐!他不是种着他八亩旱地二亩水地么!章品说不应当忘本,他可不是忘了本!他什么地方是为穷人打算的呢?他只替自己打算,生怕自己把一个地主的侄女儿,一个坏蛋的侄女得罪了。他曾经瞧不起张正典。张正典为了一个老婆,为了某些生活上的小便宜,一天天往丈人那里凑过去,脱离了自己兄弟伙子的同志,脱离了庄户主,村上人谁也瞧不起他。可是他自己呢,他没有娶人家闺女,也没有去他们家,他只放在心里悄悄的维护着她,也就是维护了他们,维护了地主阶层的利益,这还说他没有忘本,他什么地方比张正典好呢?
他的步子越走越慢,这一些模糊的感觉,此起彼伏的在他脑子中翻腾,他落在大伙儿的后面了。小巷子有一家门开了,呀的一声,听见走出来一个人,在黑处小便,一会又进去了,把门砰的关上。程仁无力的茫然望着暗处,他该怎么办呢?
不远就到了他的家,他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门虚掩着,他轻轻的走了进去,院子里都睡静了,听到上屋的房东的鼾声。对面那家养的几只鸡,也不安的在它们的小笼子里转侧,和低低的喀喀喀的叫着。
从他的屋子里露出一些微弱的光亮。他忘记他母亲已不在家,她到他姐姐家去了,去陪伴刚刚坐月子的姐姐。因此他对于那光亮毫没有感到惊诧。他懒洋洋的跨进门去。
一星星小火残留在豆油灯的灯捻上,那种不透明的灰沉沉的微光比黑暗更显得阴沉。当他进屋后,在靠炕的那个黑角角里便慢慢移动出一个黑影。他没有理会它,只觉得这阴影同自己隔了很远似的。偶然那么想道——娘还没睡么?却仍旧自管自的往炕这头坐上去。 这个黑影果然是个女人,她靠近他了,他还没有躺下去,却忽然意识到他娘已经几天不在家了。而这个女人却又不像他娘,他不觉发出一种突然受惊后的厉声问道:“你是谁?”那女人也猛的一下把他的臂膀按住,连声道:“是咱!是你表妗子。”
他缩回了手,把背靠紧了壁,直直的望着这个鬼魅的人影。
她迅速的递给他一个布包,做出一副和缓的,实际是尴尬的声音,要笑又笑不出来,低低的说道:“给你,是咱黑妮给你的。黑妮还要自个来,她有话要给你说,她发誓赌咒要跟你一辈子。咱说仁子!你可别没良心啦……”
他本能的想挥动自己的手,把这个女人,把这个布包,把这些话都挥开去。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手举不起来,罪恶和羞耻压住了他。他想骂她,舌头却像吃了什么怪药一样只感到麻木。
那个老妇人,便又接下去道:“她伯父啥也答应她了。人也给你,地也给你,这一共是十八亩。连菜园子的全在这里哪。仁子!咱黑妮就靠定了你啦。”
一阵寒噤通过程仁的全身,他觉得有许多眼睛在顶棚上,在墙缝隙里望着他,向他嘲笑。
钱文贵的老婆把脸更凑近了过来,嘴放在他耳边,清清楚楚的说道:“她伯父说也不能让你为难,你是农会主任嘛,还能不闹斗争,只要你心里明白,嗯,到底咱们是一家子啦!……”她发出鹭鸶一样的声音笑了,那样的无耻,使人恐惧。
程仁不能忍受了。他抖动一下自己,像把背上的重负用力抖掉一样。一个很难听的声音冲出了喉咙:“你走!你出去!”
老女人被他的声音震动了,退了一步,吃吃的还想说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他顺手把那个小布包也甩了过去,被羞辱的感觉更增加他的愤怒,他嚷道:“咱瞧不起你这几亩臭地,你来收买咱,不行!拿回去,咱们有算账的那天!”
女人像跟着那个甩下来的布包往外滚,两只小脚像踩不到平地似的,身子乱摇晃。好容易才站住脚,她一手扶着门,喘了口气,停了停,又往前凑过去,她战战兢兢的说:“咱黑妮……”
“不准你说这个名字,咱不要听!”程仁陡的跳下来,恶狠狠的站到她面前,她害怕他拿拳头打她,便把头偏下去,却又不敢喊出来。
微微的灯光照在她可怕的脸上,头发蓬着,惊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歪扭在一面,露出里面的黄牙。程仁感到有一种报复的适意,不觉狞笑道:“你还不走,你们那个老头子已经扣起来了,关在许有武的后院子里,你回家哭去吧。准备准备木料。”
那个影子缩小了下去,慢慢的离开他,她退到了院子。他再跟到大门上,她又忽然往前看了看他,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直冲出门外去了。哭声也渐渐消灭在黑暗里。
程仁突然像从噩梦惊醒,又像站在四野荒漠的平原上。他摇了摇头慢慢踱到院子里来,抬头望了望秋凉的天空,星儿在那里幽闲的眨着眼。上屋里已经没有鼾声,只听见四围的墙脚下热闹的虫鸣,而那对面鸡笼里的鸡,却在那黑暗的狭笼里抖动着翅膀,使劲高啼了。
“不要落在群众运动的尾巴上,不要落在群众的后面,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这些话又在程仁的脑中轰起,但他已不再为那些无形中捆绑着他的绳索而苦恼了,他也抖动两肩,轻松的回到了房里。
47.决战之前
这家的人跑到那家,老头子找老头子,青年人找青年人,妇女找妇女,人们见着时只用一个会意的眼光,便凑拢到一起了。他告诉他这件事,他也告诉他这件事,他们先用一种不相信的口气来谈,甚至用一种惊骇的声调,互相问询。他们去问那些靠近干部的人,去问民兵,有的就去问干部。消息证实了,可是消息也增多了。有人说当张正国去到钱文贵家的时候,已经找不着他了。后来是在圈牲口屋里的草堆里拉出来的。有的说他还躺在炕上,看见张正国时只说:“啊!你来了!咱老早就等着你的。”又有人说民兵都不敢动手,张正国捆了他一绳子。还有人说他走的时候,把一双新洋纱袜子也穿上了,还披了件青呢大衫,怕半夜冷哩,嗯,说不定是怕捞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回老家咧。
年老的女人们还坐在灶头烧早饭,可是年轻的人连吃饭也没有心肠,一群群的绕到许有武的门口去瞧。门口有个放哨的民兵不准他们进去,他们说找人,硬闯进去了。他们钻进那几户人家,问他们,他们说也没见着咧,只知天还没亮就有人闹起来,人是关在后边的一个较远较小的僻院子里。那里只有一大间柴房,如今柴也没有,只有一个土炕,一些烂木料。他们还要往里去,小院的门关的紧紧的。里外都有民兵,他们只得退回来。还有人以为在门缝里瞧见了钱文贵,说他很悠然的在摇着扇子。
有些知道的人便说:“昨天县里的老章下来了,别看人长得嫩,到底是拿枪杆出身,在咱们地区混了不少时候,经过场面。办这些事,文绉绉就不行。”
街上像赶集一样的人来人往,黑板报前挤满了人,前边的人念着,后边的人听着,念着听着的人都笑了。他们站到合作社卖东西的木窗前,伸着头往里望,看见有干部在里边走动,便扯长耳朵想听到些什么。
那个顾长生的娘饭也顾不上烧,把她稀薄的顶发抿了抿,又站在街头了。她女儿时时跑出来叫她回去,她也不回,她一望着有人过路就问:“咱村子昨晚上扣下了人,你知道么?”
人们知道她话多,不爱理她,马马虎虎答应她一句便走过去了。也有人会因为高兴,便忘记了她的脾气,她便凑过来说道:“嗯!这可见了青天啦!要是咱村子上不把这个旗杆扳掉,共产党再贤明太阳也照不到的。从前咱长生他爹,赶冬里闲空点,有时卖个花生饼子,他说咱们赚了钱,没有孝敬他,在年里把他爹的篮子收了。他爹没法,送给他十斤花生,一斤白糖。这可反把他臊了,把送去的东西倒了一地,说咱们看扁了他,硬加上咱们一个违法的罪名,要把他爹送到大乡里去惩办。他爹是个老实人,没有法,叩头,赔钱,总算没送去。后来又要把咱长生送到铁红山去当苦力,铁红山谁不知道,有去路,没回路的,咱们又把一只猪卖了。嗯!咱总得要回咱这只猪来的,总有七八十斤啦……”
那些积极分子,像郭富贵、王新田,侯忠全的儿子侯清槐都更挤到合作社来,跟在张裕民,李昌他们后边往韩老汉家里跑。他们愿意找那些工作人员,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启示。
民兵也好像多了,川流不息,有时几个人一串串的跑,像发生了重大事件一样。人家问他们什么,他们也一本正经的不说。
侯殿魁也走出不了,仍旧悄悄的坐在墙根前,天时还早,太阳只照到墙头上,他还披了一件夹衫,装晒太阳呢。他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偷听几句,放在心里捉摸。侯清槐偏爱往这里走过,每走过总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有时就高声向旁人说:“咱们要一个一个的来收拾!”
刚刚在昨天把儿子关在屋里的侯忠全,一早就听到那个羊馆老婆跑来叽叽咕咕,他平日看不上这个女人,嫌她爱说话,爱管闲事,赶忙走到屋子外边去。但他仍旧听到她们所说的内容了,他舍不得不听下去,站在窗外拨弄挂在廊上的几根火绒,不走开,他不敢相信有这回事。羊倌老婆走了,他老婆也像看赛会的那么高兴的出去了。儿子女儿不在家。他忍不住站在门口望望,一会儿他侄子李之祥走来了,李之祥别话都不说,只说:“姑爹!咱看你那个皇历使不得了,如今真的换了朝代啦。”他也只说:“怎么?真的?”“对,扣起来了,要大家告状咧!”“该个什么罪?”“咱说该个死罪!”老头子不说了。禁不住有些惊惶,好像一个船客突然见着大风浪来了似的那种说不清的心悸。又觉得喜欢,这种喜欢还只能深深的藏在心里,好像一下看见了连梦想也不敢去想想的东西实现了,东西就放在手边,却还要隐饰自己的感情,不愿动手去拿,惟恐把这东西骇跑,现实仍旧又变成一个幻影,他只能用怀疑的心情,反复的问自己:怎么搞的?真有这回事么?但最后他扔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坏人,终有坏报,因果报应是逃不脱的!后来他也忍不住跑出去,装着并不打听什么的样子走到大街上去,他朝人多的方向走,慢慢便也踱到戏台的场子跟前了。他看见人太多便背转身,躲到一边去敲他的火镰,却在这一敲的时候,他看见坐在墙角落里像个老乞丐的侯殿魁,他还看见那个一贯道正在悄悄看他咧。他觉得像被打了一样,那悄悄的投过来责罚的眼光,反使他抬不起头,他赶忙把两手垂下,弯着腰,逃走了。
小学生也不上学,站在学校门口观望,有些人又跑到学校里面去,看不见什么又退出来了,别的人也跟着去看看。两个教员都不知忙什么,一个跑进,一个跑出。人们还抓着任国忠问呢。任国忠心慌得很,想回家去,看见民兵太多又不敢,他想骗自己:“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地主,又不是汉奸,又不是‘方块’①,又不是这村的人,教书还有错,不怕,他妈的钱文贵扣起来了,活该,与你有什么相干?”但心总是不安,为什么章品昨天叮嘱他要等着他呢?他有什么鬼事要找他,这会儿还有好事!他的确没有办法可以离开这个村子。那个老吴就像知道他的心事似的老在他前前后后转,他走到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个红鼻子在眼前晃。
①指国民党特务。
后来章品也出现了,他还是穿了那件没领的衬衫,光着头,没穿袜子,用根绳把鞋子系上,衫子薄,看见腰上有件东西膨了出来,下边还露出了一块蓝绸子,人们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他不知听谁的好。
“老章!你把咱们村搞完了走吧。”
“你们要把钱文贵怎样啦?”
“什么时候闹斗争呀?”
“早就该扣他了的。”
“哼!不扣起来,谁敢讲话?”
“这一下可是毛主席给咱做主啦……”
章品看见人们这样高兴,也禁不住愉快的笑着,两片嘴唇笑开了就合不拢来,又拿手不住的去摸那伸长在外边的脖项,便说道:“你们看吧,还是谁的力量大,只要老百姓乐意怎样,就能怎样,如今可得大家紧紧的团结着,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推倒旧势力,才能翻身!你们村上头一个尖已经扣下来了,你们有冤伸冤,有仇报仇,把头一尖扳倒了,就不怕了,有什么,说什么,告下状来好办他,咱们县上给你们撑腰,腰壮着咧,不怕!嘿……”
章品走到了学校,学校外边围了很多人,张裕民也跟着进去了,门上站一个民兵,有些人猜着了,有些人莫名其妙,都在外边等着瞧。只见老吴跑过去了,又跑回来。一会刘教员也走了过去,看了看外边,没说什么。不久章品和张裕民都出来了,小学教员任国忠跟在他旁边。他背了个小铺盖卷,结结巴巴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章品看见很多人围着,便向那个民兵说:“你陪任教员先走一段,慢慢走,咱随后就来。”任国忠只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有些人也跟去看,跟了一段路又踅回来了。
群众中有人说:“咱早就说这家伙不是好人,鬼鬼祟祟尽在有钱人屁股后边跑,也不知忙些什么?”
又有人问:“把他扣到县上去?”
章品只笑着问:“你们看这人怎么样?”
大家答:“谁还看不出,他把墨水吃到肚子里去了,一身透黑。”
“年轻人嘛!咱们想法教育,还教不过来?咱带他回县上入教员训练班去,把他脑子改造好再给你们送回来,这才免得误了你们的子弟。”章品说完便往外走。
大家又说:“这可对着啦,好好给管教管教。”
人们跟上来又说:“老章!你就走啦,你走了咱们怎么搞呀!”
章品一边走一边道:“过两天咱再来,咱还有事啦。这里有文同志他们,你们有意见就去找他们。找张裕民也行。”
张裕民一直送他往外走,他们又说了半天,到村口章品才说:“你回去吧。一切事看老百姓的意见,就容易办,你看今早这情况,人都胆壮了,不怕斗不起来,不过,唉——”他迟疑了半天没有说下去。
张裕民又望望他,他也对他望望,两个人都明白了是个什么问题梗着,半天,章品不得不说:“人千万别打死。”
“那么交给你们吧。”
章品又沉思起来,他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他经常在村子里工作,懂得农民的心理,要么不斗争,要斗就往死里斗。他们不愿经过法律的手续,他们怕经过法律的手续,把他们认为应该枪毙的却只判了徒刑。他们常常觉得八路军太宽大了,他们还没具有较远大的眼光,他们要求报复,要求痛快。有些村的农民常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子拳头先打死再说。区村干部都往老百姓身上推,老百姓人多着呢,也不知是谁。章品也知道村干部就有同老百姓一样的思想,他们总担心着将来的报复,一不做,二不休。一时要说通很多人,却实在不容易。
“交给我们,那倒不必,县上一下子也不能解决许多人,还是在村上解决。”
“唉,”张裕民也感觉得太为难了,说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老百姓有劲没劲全在这里。”
“你也有这种想法么?”章品问。
“干部里边有这种想法的可多着呢。”
“这是一种变天思想,咱们要纠正它,随便打死人影响是不好的。咱们可以搜集他的罪状交给法院,死人不经过法院是不对的。咱们今天斗争是在政治上打垮他,要他向人民低头,还不一定要消灭他的肉体。你得说服大家。”
“嗯。”张裕民只得答应他。
“事情办着再看,咱到县上先把情况汇报了后大家再商量,如果老百姓一定要他死,罪也该死,那时咱们再派人来吧。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你是明白的,——听,打锣了,暂时这样吧:要往死里斗,却把人留着;要在斗争里看出人民团结的力量,要在斗争里消灭变天思想。”
当张裕民走回村子时,老吴已经把锣打向南街去了,锣声特别响亮,许多人吆喝着,跟在他后边。只听见:
“当……当当”锣声一住,他的沙嗓子便愉快的大声唱了起来:“活捉五通神,快乐赛新年,赶快来开会,告状把身翻。”
48.决战之一
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进了许有武院子,先进去的便拣了一个好地方蹲着,后来的人又把他推开了。大家涌来涌去。人一多便不好找人了,也不知道干部们来了没有,民兵没有办法维持秩序,几次跑来问张正国,张正国也说:“农会哪来这么多会员,平日开会就有百十来个人嘛。”于是他站在台阶上大声喊:“不是农会的出去!咱们是农会会员开会!”可是还是只有进来的人没有出去的人。张正国又跑去问农会,农会组织张步高说:“这事叫咱也难办呀!以前一开会就是一家来上一个人,有时是他爹,有时是他儿子,有时还派上媳妇老婆来代表咧。如今你说该谁呀!”
张正国是急性人,急了,大声说:“你是组织嘛!你们的会员还没有个花名册?”
“谁说没有呀!”张步高也急了,“一家只有一个家主才上名单,可是一开会他们老不照名册来。老子生病了,儿子来代替,你能说不成?儿子出门了就换老子来,来总比不来好。
如今他们就都来了嘛!你能叫谁出去。”
张正国更生气了:“你们平日乱七八糟,工作不知怎么做的,如今叫咱怎么维持秩序?”
“为啥不能全叫他们都进来呢?”不知是谁说了。
“全进来,全进来,把屋子也挤破了!”张正国嘟哝着。
人们看着他们吵,悄悄的更挤到里边去些。
李昌在一个角落里领导青年唱起歌来了,歌声越来越雄壮,唱歌的范围越来越展开,把他们的吵闹立刻压下去了。他们不得不站到一边去,立刻又给挤到人堆里去了。全院子只听到怒吼也似的歌声:“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地主压迫咱,压迫了多少年,咱们……把账算,把账算!”
人越来越多,门廊里站满了人,门口拥塞着,街上还有三三五五的,他们试着向门里冲来,被挡回去了,歇了一会又嚷着来了:“咱是农会会员嘛!为啥不要咱进去?”
赵全功找赵得禄,赵得禄找张裕民,张裕民找工作组的同志,大家在人堆里挤,刚刚看见在这里的,怎么一忽儿就看不见了。工作组又说要找大家商量。于是张裕民又找赵得禄,赵得禄又找赵全功,赵全功又找另外的人。唉!说好大家都集中在一块儿,为什么老是不容易找人,大家都没有走出这个院子嘛!
唱歌真讨厌,老闹得喊人也不听见,可是不唱歌,人们会更闹起来的。
几个人挤在一道了要商量一下,却找不到地方,张裕民把大家带进上边侧屋里。房子里还剩一个老太婆,她的牙缺了,耳聋了,腿不方便,却把一个脸贴在玻璃窗上,望着外面的群众憨憨的笑,眼泪镶在眼角上。她看见这群闯入者,呆了一会,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从炕那头爬了过来。头老是不断的摇着,她举着手,嘴张开,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忽然像泉涌一样的流出来。胡立功刚站在炕边,便赶忙跑过去扶住她,她一下伏到了他肩上,像个孩子似的哼着哭起来了。胡立功也把她像个孩子似的拍着。她哭了一会,抬起头来,望了望大家,一手去揩没干的眼泪,一手又扶着墙壁,爬回去了。仍旧用着那种憨态把脸贴到玻璃窗上去。
大家挤在后边的屋角里去说话,文采说:“秩序太坏了,秩序太坏了!”
张正国说:“都怪农会,不知怎么搞的,连个会员到底是谁也搞不清!”
“人们愿意来开会,就让大家来,农会不可以改成群众大会吗?”老董这样提议。
赵得禄也说了:“唉!昨晚为什么不决定开大会呢?唉!如今又改变。”
“改变也行。”杨亮说,“昨天估计不够,说开农会也有理由,既然人多了,就临时改变。索性到戏台那里去。”
“对,到戏台那里去,嘿,要不把钱文贵扣下,老百姓能这样?”
“换个人也不行。”
“别说空话了,叫老吴再打一遍锣吧。还有些没有参加农会的人家呢,叫他们都来。”
“老张慢点走,有些事还得重新布置一下,咱们再谈谈。”杨亮把张裕民又拖回房子里去了。“对!对!对!”大家赶忙跑出房来,院子里还是一团嘈杂,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老吴便出现在台阶上了。他用力打了一下锣,歌声停止了,全场立刻静了下来。老吴嚷:“院子太小了,到戏台那里开大会去!……”可是再也没等他说下去,秩序又乱了起来,都向大门口奔去,人多门小,挤得只听见叫声。妇女小儿的声音,时时像被卡住了似的叫出来,响得特别尖锐。
门外边的人还不知道是回什么事,跟着也跑。像哪里起了火似的,只听见脚板在地下咚咚咚……的响。
一会,人都集聚在戏台前了,这里到底宽敞,用不着争地盘,便也不挤了。有些人还退到墙根前去了,坐在石磴上,坐在几条木料上,他们几个人几个人的谈着他们的感想。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侯殿魁又走出来了,悄悄的仍旧坐在老地方。坐在他旁边的人,一看是这个一贯道,便换了个地方走到离他稍远一点的空地上去。
这时还听到老吴在另一条巷子里,打着锣。他不断的唱着:“妇女儿童团,老少青壮年!大家来开会,就在戏台前。
报仇在今天;耕者有其田!”
49.决战之二
老吴匆忙的走着,从大街到小巷,从这条巷转到那条巷,有许多人早就站在街口的,看见人们从巷口流到街上又流到戏台前时,已经跟踪走来了。这里面有些人穿得比较整齐,露出一副极慎重的样子。偶然有一两个戴绅士草帽的买卖人,他们挤在人中间,和人开着玩笑。还有擦了薄薄一层粉的女人,头发上的油光照人,衣服剪裁合身,扭扭捏捏的三三两两的挤在一团,站在靠后边。也有原来留在屋子里的穷老汉,穷老婆,这时也锁了屋子赶来了。还有,因为孩子太多,无法出来的女人也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蹒跚的走来。有些人问:
“还不开会么?”
张裕民站在台中央,指挥着:“妇女都靠右边站,你们那几个让过来些。大家站好地位不要动。墙根前的站过来。”
人们都听着他的号令移动着。刚刚站好,却又都回过头去,有人就又往后走,学校里的小学生排着队来参加大会了。刘教员带领着他们,他们还唱歌,这些孩子们像参加运动会的选手,生龙活虎似的,又紧张又活泼,他们用力的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响彻云霄。张裕民便忙着招呼,在台前让出一角地方。队伍便从人丛中走进来。人们自然而然的替它让了一条道路。刘教员也忙迫得不堪,好容易才把他们安排好,又叫他们停止了唱歌。
人们在底下悄悄谈话:“对象来了没有?”
“没有,还扣着呢!”
“看侯殿魁那老头。”
钱文贵的老婆也站在台后边,她拿背靠着台,时时把衫子扯来揩眼泪,鼻涕吊在嘴唇上,她刚刚给丈夫送饭回来,她一看见干部便给磕头,她哭着说:“打从你们当干部以来,他爹有啥对不起你们吗?不看金面也得看佛面啦,看咱钱义还是八路军咧。”
有人吓唬她:“你再说,就一绳子捆了你。”但她还是不走开。
有人喊:“开会吧!”
“对,开会啦!”张裕民又跳上台中央了。他仍敞着汗衫和纽扣,他望着群众,等人声静下来。
李昌吹着一个口哨,“噱——噱——”
张裕民报告了:“咱们村闹土地改革到如今已经十多天了,咱们要翻身,可不容易,咱们村上有好些剥削咱们的地主,压迫咱们,咱们今天就来拔尖。昨天晚上咱们把那个有名的人,混名叫赛诸葛的扣下了!……”
人们不觉鼓起掌来,并且吼着:“扣得好!打他那个狗命的!”
“还有呢!”张裕民又接下去,“咱们的治安员张正典那小子,心眼里不向咱们老百姓,向着他丈人,破坏咱们的土地改革,县上撤了他的职,以后咱们要多看着他点。……”底下又鼓掌了。大家互相交头接耳的说:“啊,还有这回事,这可做对呢。”并且有人喊:“打倒投降分子!”“把这些溜沟子的都捆起来。”
张裕民又说:“今天咱们这个会就是和钱文贵算帐。咱们先算算,算的差不多了,改天再当着他算,咱们农民自己来主持这个会,咱们选老百姓来当主席。你们说成不成?”“成!”“就是张裕民!”“农会也成!”“……”几种声音嚷着。
“老百姓好。你们自己选好,选几个你们觉得可靠的。”老董也站在张裕民身后说。
“成,选就选哪,咱提郭富贵。”是王新田那个小伙子的声音。
“郭富贵,赞成不赞成?”
“赞成。咱提李老汉。”
“哪个李老汉?”
“提人还得不提名……”
“李宝堂叔叔……”
“李宝堂叔叔,好。”
“咱还提张裕民,没有他不顶事。你们看怎么样?”
“好,就是他。”
“举手!举手!”
“哈……”
人们在人丛中把郭富贵,李宝堂推上去了。李宝堂只笑。郭富贵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像个新郎似的那么拘束着。
张裕民把李宝堂拉在中间,又同他叽咕了一阵。这老头子把脸拉正了,走出来一步,他说话了!他说:“咱老汉是个穷人。看了几十年果园子,没有一棵树。咱今年六十一岁了,就像秋天的果树叶一样入土也差不离了。做梦也没梦到有今天,咱当了主席啦!好!咱高兴,咱是穷人的主席,咱们今天好好把那个钱文贵斗上一斗,有仇报仇,有冤伸冤,有钱还钱,有命偿命。咱只有一个心眼,咱是个穷汉。咱主席说完了,如今大家说。”
谁也没有笑话他,很满意这个主席。
要说话的人很多,主席说一个一个来。但一个一个来,说话的人又说不多了。说几句便停了。大家吼着时气势很高,经过一两个人稀稀拉拉的讲,又没讲清楚,会议反而显得松了下来,李昌便使劲的喊口号,口号喊得不对时候,也不见有力量。这时只见刘满急得不成,他从台下跳上了台,瞪着两只眼睛,举着两个拳头,他大声问:“你们要不要咱说?”
“刘满!刘满!你说吧!你会说!”
“你们要咱说,咱得问问干部们,咱说了要不要处罚咱?”“刘满!你说!谁敢处罚你!今天就要看你的,看你给全村带头啦!”张裕民笑笑的安慰他。
“谁敢处罚你!刘满!你说!你打那个治安员打得好!”底下也有人鼓他的气。
“说钱文贵的事吧!”张裕民又提醒他。
刘满用着他两只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望着众人,他捶着自己的胸脯,他说:“咱这笔账可长咧,咱今天要从头来说。咱的事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啊!你们哪里会清楚这十年来的冤气。咱就是给冤气填大的。”他又拍了拍胸脯,表示这里面正装满了冤气。“咱爹生咱们弟兄四个,咱弟兄谁也是个好劳动,凭咱们力量,咱们该是户好人家呀!事变前咱爷儿五个积攒了二百来块钱,咱爹想置点产业。真倒霉,不知怎么碰着了钱文贵,钱文贵告咱爹,说开磨坊利大,他撺掇咱爹开磨坊,又帮咱爹租了间房子。他又引了他的一个朋友,来做伙计,又不是咱村上人,咱爹不情愿,可是看他面子答应了。那个朋友在磨坊里管起事来,不到两个月,他那朋友不见了。连两匹大骡子千来斤麦子全不见了。咱爹问他,他说成,骂那个朋友,说连累了他,他拉着咱爹,一同到涿鹿县去告状,官司准了。咱告诉大家这官司可打不得呀!咱们一趟两趟赔钱,官司老不判案。咱爹气病了,第二年就死了。咱们四弟兄在年里杀鸡赌咒,咱们得报这仇。唉!咱们动还没动,有天咱大哥给绑上拉去当兵啦!这还要说么,这里边是有人使了诡计啦!咱大哥一走,日本鬼子就来了。石头落在大海里,咱们年年盼,也盼不到个信息。咱大嫂守不住,嫁了。落个小女子,不还跟着咱吗?” 底下有人答应他:“是有这回事。”
“日本人来的第二年,”刘满又接下去说了,“钱文贵找咱二哥去说,过去对不起咱爹,磨坊赔了钱,他心里老过意不去,他说要帮咱们忙,劝咱二哥当个甲长,说多少可以捞回几个。咱二哥不愿意,他是老实人,家里又没人种地,又不是场面上人,咱弟兄全恨他,不肯干这件事。咱们回绝了他,他走了,过了半个月,大乡里来了公事,派了咱二哥当甲长。咱二哥没有法,就给他套上了。大乡里今天要款,明天要粮,后天要伕,一伙伙的特务汉奸来村子上。咱二哥侍候不来,天天挨骂,挨揍,哪一天不把从老乡亲们那里讹来的钱送给他去?他还动不动说咱二哥不忠心皇军,要送到兵营里去。咱二哥当了三个月甲长,要不是得了病,还不会饶二哥!二哥!你上来让大家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咱二哥呢,二哥!二哥!……”他的声音嘶哑了,模糊了,他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用两个拳头擂着他的胸脯。
人群在底下骚动,有人找着了刘乾,把他往台上送,他痴痴的笑着。人们将他互相传递,把他送到台口了,郭富贵忙着把他拉上来。那个疯了的伪甲长不知是回什么事,傻子似的望着大家。他的头发有几寸长,蓬满一头,满脸都是些黑,一条一条的泥印子,两个大眼深凹下去,白眼仁一闪一闪的,小孩在夜晚遇着他时都会吓哭的。
底下没有人说话了,有年老的轻轻的叹着气。
刘满忽然把两手举起,大声喊:“咱要报仇!”
“报仇!”雷一样的吼声跟着他。拳头密密的往上举起。李昌也领着喊:“钱文贵,真正刁,谋财害命不用刀!”大家都跟着他,用力的喊。那边妇女也使着劲,再也不要董桂花着急的催促。
“咱也要同钱文贵算帐咧。”王新田那个小伙子跳了上来。几天的工夫,已经改变了他,他好像陡的长大了几岁。他不再是那么荒荒唐唐的,他心里已经有了把握,他把闹斗争这件事看成了天经地义似的,好像摆在眼前,就这一件事好干,越闹越有劲。他看见有些人还在迟迟疑疑,唉声叹气,他就着急。这个年轻小伙子充满了信心,他诉说过去刘乾做甲长时,钱文贵暗里使诡计用绳子捆他,要把他送到青年团去的事。他在台上问他爹要不要钱文贵退还房子。他爹在台下答应他:“要他退还房子!”于是人们便吼起来:“钱文贵,乱捆人,要人房子,要人粮!”
从人丛中又走出一个老头儿,他是人们把他推上去的。他一句也不会说,只用两眼望着大家。人们都认识他叫张真,他的儿子被送到铁红山,当苦力,解放后有许多苦力都回家了,只有他的儿子一直没回来。他对大家望着,望着,忽然哭起来了。大家催促他:“你说呀!不怕!”可是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又哭起来了。唉!全场便静了下来,在沉默中传来嘘唏的声音。
接着又一个一个的上来,当每一个人讲完话的时候,群众总是报以热烈的吼声。大家越讲越怒,有人讲不了几句,气噎住了喉咙站在一边,隔一会,喘过气来,又讲。
文采几人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他们禁不住兴奋和难受。尤其是老董,他高兴的走来走去,时时说:“啊,这下老百姓可起来了!”胡立功也时时问那几个主席团的人:“你们看今天怎么样,以前你们有过这种情形吗?”李宝堂老汉说:“没有,如今是翻身了,啥也不怕,啥也不管哪!好,让他们都说说,把什么都倒出来啦!要清算李子俊时,你看咱也要说,咱还要从他爷爷时代说起咧。”
他们觉得机不可失,他们商量趁这劲头上把钱文贵叫出来,会议时间延长些也不要紧,像这样的会,老百姓是不会疲倦的。
李宝堂将这个意见向群众说了,底下也一片赞成。于是李宝堂下令立刻带钱文贵。张正国亲自带几个民兵走了。
讲话便停顿了下来,有些人便悄悄的嘀咕着。有些孩子们便离开了会场,在巷口上去等着,用一种好奇的心等在那里。
跟着走开去小便的也有了,咳嗽的声音此起彼落,怀里的娃儿们哭了,妇女哄起孩子来。主席没有办法,报告休息三分钟。
但人们仍旧很快走了回来,他们要等看钱文贵咧。只有很多妇女又溜到远点地方坐下来,董桂花,羊倌老婆周月英便一个一个的去拉,拉来了这几个,又走了那几个。
主席团干部们又忙着去商量一些事情,安排一些事情。
一会儿,担来了一担凉水,人们便都抢着去喝。
一会儿,又拿来了白纸糊的一顶高帽子,上边写着:“消灭封建势力”。
民兵排列得很整齐,分作几排站着,台前台后都有,他们严肃的雄赳赳的举着枪。
于是人们又围了拢来,他们看帽子,他们观赏着民兵,这都是自己人呀,看他们多神气。
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斗争对象到来。
微信扫一扫,为民族复兴网助力!
微信扫一扫,进入读者交流群
网友评论
共有条评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