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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一)

作者:柳青 发布时间:2016-09-08 08:16:2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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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青(左一)在皇甫与创业史中梁生宝的原型人物王家斌(左二)谈工作

  《创业史》简介

  (记者:张宏伟)“虚心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从人民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在2014年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谈到作家柳青扎根农村14年、体验农民生活、进行文学创作的事迹,高度赞扬了柳青自觉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倾听群众心声、与人民同甘共苦的精神。

  《创业史》是一部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史诗式巨著,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

  《创业史》通过我国西北地区一个小村落蛤蟆滩的生活演变,广阔地概括了我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初期的社会矛盾冲突,着重表现了在这场变私有制为公有制的革命中社会的、思想的和心理的变化过程。

  小说一开始在“题叙”中叙述了梁三老汉一家三代创家立业的悲惨历史。这部历史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走过的历史道路的典型概括。“题叙”意在表明,在私有制的基础上,农民要真正致富,即使拚尽毕生的精力也是难以实现的,只有走党指引的社会主义道路,农民才会有自己的光明前途。然而“创业难”,通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小说的正文围绕着粱生宝互助组的巩固和发展,直至灯塔社的建立,完整地概括了农业合作化运动中所遇到的复杂斗争。作者把这场斗争的主要对立面体现为三股力量:一是富裕中农郭世富,这个农村坚持个体经济的代表人物,凭借个人优厚的经济力量,用自己的“榜样”去吸引个体农民,公开跟农业集体化对抗;二是反动富农姚士杰,这个狠毒的阶级敌人站在郭世富的背后,施展阴谋诡计破坏互助组;三是党内的自发势力的代表人物郭振山,他是土改后的新中农,热衷于个人发家致富,暗中抵制合作化运动。这三个人的社会地位不同,相互之间也有矛盾,但作者表现他们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意向上,却无意中结成了同盟。正是在这场斗争中,梁生宝互助组在党的领导下,依靠、团结、教育农民群众,取得了节节胜利,显示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强大的生命力。

  作者这样确立小说的矛盾支架,显然是遵循着当时所普遍确认的关于社会主义时期农村基本矛盾的认识,即:与资本主义道路自发势力的斗争、与暗藏的阶级敌人的斗争、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表人物的斗争。作者把自己对社会矛盾的本质化认识,化成了艺术构思。但可贵的是,小说在艺术描写上,没有把这些斗争简单化、表面化。首先,它大胆地揭示了这些矛盾斗争的错综复杂性。在作家笔下,即使贫农阶层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坚定地同梁生宝站在一起,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分子高增福、冯有万;也有梁三老汉、王二直杠等不同程度地落后于时代革命潮流的人。梁三老汉长时间对互助组持怀疑的态度,王二直杠至死也没有接受社会主义,他们头脑中的私有制观念,也构成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一种阻力。其次,它深入地揭示了农村各个阶级、阶层、家庭、邻里以及党组织内部各种思想性格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些思想性格冲突,有的表现在行动上,有的表现在思想上,也有的只是表现在心理变化上。它们都直接或间接地跟合作化运动中的两条道路斗争联系在一起,真实地再现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还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铺展这幅历史画卷时,体现了他对社会主义革命的性质和特点有着独到的见解。农业合作化运动跟土改运动不同,土地改革可以用政治强制手段,剥夺地主的生产资料,因为他们是阶级敌人;而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两条道路斗争,主要和大量反映在人民内部。对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斗争和引导农民摆脱私有制观念的束缚,只能靠教育的方法。因此,小说没有去写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没有制造轰轰烈烈的斗争大场面,而是通过梁生宝互助组“买稻种”、“新法育秧”、“进山割竹”等一系列“生活故事”,形象而深刻地说明了在农村社会生产方式面临着历史性变动时,我们只有积极地发展生产,创造一种能使广大农民共同富裕的优越的生产方式才能吸引农民自觉自愿地走上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创业史》通过真实展示生活的具有魅力的艺术手段所揭示的这个深刻的思想,有重要的启迪意义,这使它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更能经住历史的检验。

  《创业史》在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合作化运动的带头人梁生宝,是作者精心塑造的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他小时讨过饭,长大熬过长工,解放前在荒山野岭当过“地下农民”,跟继父一道饱尝了创家立业的辛酸,并从父辈那里继承了勤劳、朴实、坚韧不拔的劳动者的优秀品质。这个年轻的预备党员,在党的教育下,一旦认识到私有制是万恶之源,就决心走一条与父辈不同的创社会主义大业的道路。正当“老资格”的党员郭振山在革命的征途上退了坡的时候,他勇敢地担负起带领庄稼人走互助合作道路的重担,成为一个积极、聪明、公道、能干的领袖人物。然而小说并没有把他写成“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角色”。他谦逊、纯朴、老实、厚道、善于思考,从不以领导者自居,更不指手划脚、夸夸其谈,表面上甚至还有些面嫩口拙,爱情生活上更是缺少勇气和机智。但是,听党的话,热爱社会主义,富有牺牲精神,是他的最可宝贵的思想品质。小说抓住他的性格中这一最主要特点。着重描绘了他为党的事业奋斗的坚实有力的行动。互助组初期,当庄稼人都把羡慕的目光投向富裕中农郭世富时,他跑到郭县买回稻种,在互助组内搞稻麦两熟。这件事比郭世富楼房架梁仪式更能牵动庄稼人的心,人们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粮食增产措施上来了。此一举使郭世富深为不安,他想:“没想到让他小子跑到咱前头去了!”“活跃借贷”时,富裕中农不愿再把粮食借给困难户度春荒,连有能力的郭振山都束手无策了,他却组织人们进山割竹,解决了困难户的粮食和互助组的肥料问题。显然这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然而正是这些看起来似乎很“平凡”的行动,在蛤蟆滩庄稼人的心底掀起重重波澜,使他们看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同时,小说还通过“买稻种的路上”、“和增福夜谈”等章节“对梁生宝的内心世界作了深入细致的揭示,展现了他的崇高的心灵美。他决心把自已的一切部献给党的事业,“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活得带劲儿,才活得有味”。他认为“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作者创造这个农村新人形象,自然有其坚实的现实根基。尽管作者为了体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美学理想,有意对人物作了净化的处理,略去了这个年轻农民身上不可避免的小生产者的思想意识,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形象的可信性。但是,这个形象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勇于进取、坚忍不拔和无私的奉献精神,以及严于律己和注重求实的作风,确实曾经有力地吸引了许多读者。尤其是作者对陕西农民所特有的精神气质、行动方式、感情状态以至语言习惯的精细把握,更有助于他使这一形象保持着感人的魅力。

  梁三老汉是《创业史》中最为成功的艺术形象。在旧社会,这个老贫农经历了三起三落的创立家业的辛酸史,因而衷心拥护土改。作为一个小生产者,他最大的梦想是利用新社会分给他的土地,用狠命的劳动真正地创立起个人的家业来,也做个郭世富式的“三合头瓦房院的长者”。所以,当社会生产方式要发生重大变革时,他一时是难以相信也难以接受的。这是他作为背负着几千年私有制观念因袭重担的农民的保守性所决定的,另一面,他又是个勤劳、善良、朴实的劳动者,“被剥削过的痛苦的记忆”,“受压迫的心灵”,使他“在精神上和王书记、党支部、生宝们挨近”。他尽管怀疑、反对儿子办互助组,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关心着互助合作运动的命运。作者相当精彩地描写了这个矛盾着的双重性格,并着重表现了这个人物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艰难历程。他先是反对互助组,接着对自己迷恋的旧道路产生了怀疑,最后终于承认了自己儿子的道路是对的,站到了合作化运动的一边。梁三老汉这样的曾经动摇于两条道路之间的艺术形象,虽然并不是《创业史》里所独有的,但是能够把一个农民在告别私有制时思想性格的转变,及其心灵上经历的艰巨的、痛苦的斗争过程,示得如此完整、细腻、入木三分和震撼人心,确实令人惊叹,可以说,梁三老汉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里一个不可多得的艺术典型。

  蛤蟆滩的“三大能人”郭振山、郭世富、姚士杰的形象,也塑造得各有特色。

  郭振山的形象,具有深刻的警策意义。他身为共产党员,却热衷于个人发家致富,对互助组冷眼旁观,极力打击它的威信,成为合作化运动的一块绊脚石。他虽然精明强干,头脑灵活,但只顾个人私利,同党的要求背道而驰,这就使他在群众中丧失了威信。他明明走的是一条错误道路,却装腔作势、强词夺理、指手划脚、咄咄逼人一派家长作风。小说通过他自己的言与行、他的言行与梁生宝的言行的生动对比,把他的这种思想性格揭示得十分深刻、鲜明。这个形象告诉人们:抱着个人主义动机在党内找出路,就要同党的方针路线形成尖锐的对立,这样的共产党员如下认真改造思想,任其发展下去,就会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害,最终也会在政治上毁掉自己。

  郭世富和姚士杰是作者描写的两个既有共同点又彼此区别得很清楚的反面人物。在抗拒合作化潮流上,他们有一致性:然而社会地位的不同,又使他们在动机和行为上带有各自的特点。富裕中农郭世富外善内奸,贪婪狡黠,精明谨慎。他出于个人的发家狂,处处跟党的号召相对抗,但搞的是“合法斗争”,姚士杰这个富农分子则跟新社会有深刻的阶级仇恨,他表面“老实”、“积极”,内心阴险狠毒,诡计多端,暗地进行破坏活动,表现了阶级敌人的反动本性。

  此外,高增福、冯有万、任老四、任欢喜、王二直杠、梁大老汉、高增荣、改霞、素芳、生宝妈等,都是些性格鲜明的人物。他们以相互不能取代的地位,组成了一个矛盾统一的形象世界,给作品带来了丰富的思想意蕴。

  正文:

  社会主义这样一个新事物,它的出生,是要经过同旧事物的严重斗争才能实现的。社会上一部分人,在一个时期内,是那样顽固地要走他们的老路。在另一个时期内,这些同样的人又可以改变态度表示赞成新事物。……

  ——毛泽东

  家业使弟兄们分裂,劳动把一村人团结起来。 ——中国农村格言  到了长安县,坐上去王曲的汽车,中途经过皇甫村。 汽车爬上一个大塬(就是柳青提到的神禾塬),快下坡时,皇甫村就到了。下了车,顺坡全是村舍,一直延伸到河滩。路边麦地里,可看见一块石碑赫然而立,上面刻着“柳青同志之墓”,此外别无他物。

  柳青笔下的汤河(实际名字叫镐河)在皇甫村绕了个大弯,这就是汤河怀抱的蛤蟆滩。多少感人肺腑的人物和他们20世纪50年代初,风风火火的经历,梁生宝、徐改霞、冯有万而今又在哪里?

  皇甫村果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作家用了全部的感情给我们提炼、创作了一个典型的艺术环境,完成了一部农民的血泪悲欢史。当地两个正在装厩肥的农民诚挚地说:“柳青是个好老汉!听人说老汉的书写得好,有些外国人也来问老汉的事。这镐河南胜利一村的王家斌就是书里的梁生宝,不过听说他犯心脏病住了院,日子过得艰难。……”

  王家斌老人现在和女婿过,“开始在县上开合作化汇报会,我汇报完了,有个老汉听了很感兴趣,不久他就把家搬来了,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柳青。有一次我去外县买稻种,回来后无意中向他谈起,他就写了买稻种的第一章。书里写的大都是实事,不过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人名和地名都做了改动。”

  现在,柳青笔下的稻草房大都换成了红砖瓦房,小学校也宽敞明亮。皇甫村对面有个供销社,必须在这里等返回西安的班车,一股熟皮子臭味的水从这里流向镐河——村办企业给农民带来了实惠,但也破坏了农村的恬静与自然美。

  一九二九年,就是陕西饥饿史上有名的民国十八年。阴历十月间,下了第一场雪。这时,从渭北高原漫下来拖儿带女的饥民,已经充满了下堡村的街道。村里的庙宇、祠堂、碾房、磨棚,全被那些操着外乡口音的逃难者,不分男女塞满了。雪后的几天,下堡村的人,每天早晨都带着撅头和铁锹,去掩埋夜间倒毙在路上的无名尸首。

  庄稼人啊!在那个年头遇到灾荒,就如同百草遇到黑霜一样,哪里有一点抵抗的能力呢?

  这下堡村倒好!在渭河以南,是沿着秦岭山脚几百里产稻区的一个村庄。面对着黑压压的终南山,下堡村坐落在黄土高原的崖底下。大约八百户人家的草棚和瓦房,节节排排地摆在四季绿水的汤河北岸上。住在那些草棚和瓦房里的庄稼人,从北原上的旱地里,也没捞到什么收获。不过,他们夏天在汤河南岸的稻地里,收割过青稞;秋天,他们又从汤河上上下下的许多独木桥上,一担一担挑过来沉甸甸的稻捆子。人们说:就是这点收成,吸引来无数的受难者。

  每天从早到晚,衣衫褴褛的饥民们,冻得缩着肩膀,守候在庄稼院的街门口。他们不知在什么地方路旁折下来树枝,挟在胳膊底下,防着恶狗。他们诉述着大体上类似的不幸,哀告救命。有的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热泪,就从那枯黄的瘦脸上滚下来了,询问:有愿意收养小孩的人吗?这情景,看了令人心酸。多少人,一见他们就躲开走了。听了那些话,庄稼人难受地回到家里,怎么能吃得下去饭呢?

  但是前佃户、汤河南岸稻地里的梁三,为人特别心硬。他见天从早到晚,手里捏着只有一巴掌长、买不起嘴子的烟锅,在饥民里找人似的满村奔跑。这梁三,四十岁上下,高大汉子,穿着多年没拆洗过的棉袄,袖口上,吊着破布条和烂棉花絮子。他头上包的一块头巾,那个肮脏,也像从煤灰里拣出来的。外表虽然这样,人们从他走步的带劲和行动的敏捷上,一眼就可看出:那强壮的体魄里,蕴藏着充沛的精力。下堡村的人对梁三在饥民群里钻来钻去,越来越发生了怀疑。

  几天以后,人们终于看出梁三活动的规律了:他总是紧追着饥民里头带小孩的或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跑。有人推测:熬光棍熬急了的梁三,恐怕要做出缺德的事情吧?但是,梁三不管旁人怎样着,他只管他一本正经地听着逃荒女人们在庄稼院门口诉述不幸,并且在脑子里思量着那些话,独自点着头显得异常认真、严肃。

  有一天,梁三从汤河南岸过来时,竞变成了另一个人:剃了头,刮了有胡楂的脸;在他的头上,他哥梁大借给他走亲戚时戴的瓜皮帽,代替了烂脏头巾。他的旧棉袄也似乎补缀过了。啊!原来梁三竟在人不知鬼不觉中重新成家了——看吧!他喜得闭不上嘴,伸开两只又长又壮的胳膊,轻轻地抱起一个穿着亡父丢下的破棉袄、站在雪地上的四岁孤儿。一个浑身上下满是补丁和烂棉絮的中年寡妇,竟跟他到汤河南岸的草棚屋里过日子去了。

  梁三的草棚屋,坐落在下堡村对岸靠河沿那几家草棚户的东头。稻地里没有村庄,这边三家那边五家,住着一些在邻近各村丧失尽生存条件以后搬来租种稻地的人。也有一些幸运儿,后来发达起来,创立起家业,盖起了庄稼院。整个稻地——从汤河出终南山到它和北原那边的漉河合流处,这约莫三十里长、二三里宽的沿河地带——统统被人叫做“蛤蟆滩”,因为暖季的夜间,稻地里蛤蟆的叫声,震天价响,响声达到平原上十几里远的地方。梁三小时侯,他爷从西梁村用担笼把他挑到这个蛤蟆世界来。他爹是下堡村地主杨大财东的最讲“信用”的佃户,一个和现在的梁三一样有力气的庄稼汉。老汉居然在他们落脚的草棚屋旁边,盖起了三间正房,给梁三娶过了媳妇。老汉使尽了最后的一点点力气以后,抱着儿子梁三可以创立家业的希望,心满意足地辞别了人间。但是梁三的命运不济,接连着死了两回牛,后来连媳妇也死于产后风。他不仅再租不到地了,就连他爹和他千辛万苦盖起的那三间房,也拆得卖了木料和砖瓦了,自己仍然独独地住在他爷留下的草棚屋里。这时,在那三间房的地基上,拆房的第二年出生的榆树,长得比那残缺的土围墙还高了,已经有梁三的大拇指头那么粗了。

  自从死了前妻,草棚院变得多么荒凉啊!多么冷落啊!那个向西的稻草棚屋,好像一个东歪西倒的老人,蹲在那里。土围墙有的地方在秋天的霪雨中垮了,光棍主人没心思去修补它;反正院里既没有猪羊,又没有鸡鸭,哪怕山狼和黄鼠狼子夜里来访问呢?!院里茂草一直长到和窗台一般高低,梁三也懒得铲锄它;锄它做什么呢?除了他自己,谁又进他的街门呢?好!现在,梁三领了个女人回来了,他的草棚院就有了生气。几家姓任的邻居,男人们早帮他铲净院里的枯草,女人们也帮他打扫了那低矮而狭窄的草棚屋。大伙笑说:嘿嘿!从今往后,梁三的案板上和小柜上,再也不会总是盖着一层灰尘了。

  四十岁的梁三竟像小孩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他热情地给外乡女人找出一些前妻遗留下的旧衣服,要她换上。他还要她马上给可怜的孤儿,改修一条棉裤呢!看娃那麻秆儿一样瘦的光腿,在那件不合身的破棉袄下边,冷得颤抖呀!梁三甚至当着邻居男女们的面,对外乡女人夸起海口来了:说他是有力气的人,他将要尽他的力气跑终南山扛椽、背板、担炭、砍柴;说他将要重新买牛、租地、立庄稼;说他将要把孤儿当做自已的亲生儿子一模一样抚养成人,创立家业哩……

  “我不会撒谎!宝娃他妈,你信我的话吧?”

  “我,信……”外乡女人用眼睛打量了一眼新夫强壮的体魄和热忱的面孔,在生人面前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大约是由于饥饿和痛苦的摧残吧,那优郁的、蜡黄的瘦长脸上,暂时还不能反映出快活来。

  “唔,”梁三略微有点失望,说,“你,日久见人心……”

  梁三捉摸女人这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不好和她多说什么。他转向宝娃表示他对新人的热情。这孩子乍到这陌生的草棚屋里,一直拘束地端端正正坐在炕边,怯生生地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一时还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哩,眼睛竭力躲开站在脚地来看喜事的小孩们。

  “宝娃,”梁三热心地走到炕边说,“等你妈给你改好裤子,你就能出去和他们一块耍,噢!”他指着脚地站着的小孩们。

  “我不去。”宝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低低说。

  “为啥?这稻地水渠里有白鹤、青鹤、鹭鸳和黄鸭,还有雁哩。你们渭北老家那里有吗?”梁三笑嘻嘻地说着,竭力把这个地方说得好些,使母子俩把心安下来。

  “我不去。”宝娃固执地说,“我骇怕。……”

  “怕啥?水鸟不伤人的,傻瓜!”

  “我怕狗……”

  “啊啊,”粱三忍不住笑了,“衣裳新了,狗还咬你吗?……”

  梁三的一个树根一般粗糙的大巴掌,亲昵地抚摸着宝娃细长的脖子上的小脑袋。他亲爹似的喜欢宝娃。这娃子因面黄肌瘦,眉毛显得更黑,眼睛显得更大,那双眼里闪烁着儿童机灵的光芒。俗话说:“三岁就可以看出成年是啥样!”梁三挺满意他。

  在最初的几天,总有男人们和女人们,跑到梁三的草棚屋来看望。他哥——卖豆腐的梁大、邻居老任家的人们,是不要说的了,就是上河沿的老孙家、老郭家,皂龙渠老冯家、老李家,最后连官渠岸南边旱地边沿那些自耕户和半佃户,也来看过了。这个进去,那个出来,末了都聚集在街门外边的土场上说笑。男人们带着抑制不住的兴趣,要和梁三开几句玩笑。这当然显得很不尊重,但是梁三新刮过的脸上,仍然露出一种自负的笑容,那神气等于明明白白向庄稼人宣布:

  “唔,当成我梁三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我还要创家立业哩!”

  几天以后,无论在下堡村还是在蛤蟆滩,人们白天再也见不着梁三了。而在蛤蟆滩随便哪个草棚院外边向太阳的墙脚下,在下堡村的大十字、郭家河、王家桥头几处人稠的街口上,庄稼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梁三的外乡女人。

  “啊,是个好屋里家哩!”有人赞赏地说,“手快嘴慢,听口气是个有主心骨的。娘家爹妈都是这回灾荒里饿翻的,哥嫂子都各顾逃生了。婆家这头,男人一死,贴近的人再没了,自己带着娃子,从渭北爬蜒到这南山根儿来。不容易哩!”

  “大约是和梁三有夫妻的缘分,老天爷才把她赶到这汤河边来的。光这一个小娃吗?”

  “说是还有一个闺女来,路上又饿又冻,得了病撂了。”

  “呀呀!可怜的人呀!心疼死了!有多大年纪呢?”

  “嘴说三十二,看起来四十开外。……”

  “瞎拍嘴!瘦得皮包骨头,又在逃难的路上,风吹日晒,从相貌能多看十岁!等吃起来精神再看吧!”

  “听说穿着梁三的宽大裤子,是吗?”

  “可不是呢!裤子宽大是宽大,倒也罢了。光是烂棉袄换不过,实在叫人看了难为情。要不着梁三紧着往终南山里头钻呢!那母子俩,不是画片上的人哪!不能贴在墙上呀!他们要吃要穿呀……”

  全村都卷入了关于稻地里梁三“拾”婆娘的争论。一部分人认为:曾经被命运打倒了的梁三,总算站起来了。他也许会创立起家业来,那孩子过些年就成他的帮手了;要是外乡女人在他的草棚屋里生养下一个两个,那光景就更有了奔头。但是另一派人却不相信世上会有那么便宜的事。哼!不花一个小钱就把婆娘领到屋里去了。他们拿自己的脑袋打赌:说在换过年头的时候,不定那女人的娘家弟兄来寻她,不定她前夫的门中人来寻宝娃,也不定女人不遂心的时候,闹着要回渭北老家去……总之,梁三的草棚屋断然不会平静的。

  “咱们等着瞧吧!”这是两派人共同的话。

  见天挑着豆腐担子,满下堡村转来转去的豆腐客梁大,很关心人们对他兄弟的这样看法。他的大耳轮逮住了这类言论的每一句话。一天深夜,梁三从终南山里担木炭回来了。他进山担木炭和进城卖木炭,都是鸡叫起身,深夜才回来。梁大鬼鬼祟祟站在街门外,把兄弟从草棚屋叫了出来,弟兄俩在黑暗中朝稻地中间绣着枯草根的小路上走去了。……

  第二天,梁三就没进城卖木炭去。他一早上了汤河上游离下堡村五里的黄堡镇。庄稼人吃早饭的时候,有人见梁三提了一筐子豆芽、白菜和粉条,另一只手提了约莫一斤的一瓶酒,回到家里。整个上午,梁三在下堡村街道上跑来跑去。你这一刻见他在大十字,过一刻,他那高大敏捷的身躯,就像能飞一样,从王家桥的街口闪过去了。他的样子十分繁忙,十分紧张,又十分神秘。有人叫住他,想问问他和外乡女人过得怎样。他一边走,一边掉头匆忙地说:

  “我忙着哩,改天……喀嘻……”

  天黑定了。汤河丸石和沙子混合着的河滩上,挺神秘地出现了一粒豆大的灯火光。五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冷得簌簌发抖,在那里聚齐了。

  梁三树根一般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早晨从镇上买来的一尺红标布。他感激地说:

  “众位乡党,为俺们的事,受冷受冻……”

  “甭说了,甭说了。俺们冷一刻有啥呢?”

  “但愿你两口,白头到老,俺乡党们也顺心……”

  “就是这话。对!说得对!”

  “天星全了,快动手吧!”

  于是,下堡村那位整个冬天忙于给人们写卖地契约的穷学究,戴起他的老花眼镜了。他俯身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按照迷信的说法,写过寡妇改嫁契约的地方,连草也不再长,所以在河滩),把那块红标布铺展开来了。梁三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端着灯笼,其余的男人蹲在周围。大伙眼盯着毛笔尖在红标布上移动。

  把毛笔插进了铜笔帽里,戴眼镜的穷学究,严肃地用双手捧起写满了字的红标布,从头至尾,一句一顿地念了起来:

  立婚书人王氏,原籍富平南刘村人氏。皆因本夫夭亡,兼遭灾荒,母子流落在外,无人抚养,兹值饥寒交迫,性命难保之际,情愿改嫁于恩人梁永清名下为妻,自嫁本身,与他人无干。本人日后亦永无反悔。随带男孩乳名宝娃,为逃活命,长大成人后,随继父姓。空口无凭,立婚书为证。

  当念毕“空口无凭,立婚书为证”的时候,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到宝娃他妈沉思细听的瘦长脸上了。

  “行吧?”代笔人问。

  “行。”王氏用外乡口音低低答应。

  两只瘦骨嶙峋的长手,亲昵地抚摸着站在她身前寸步不离娘的宝娃的头,王氏妇人的眼光,带着善良、贤惠和坚定的神情,落在粱三刮过不久的有了皱痕的脸上。

  “我说,宝娃他叔!这是饿死人的年头嘛,你何必这么破费呢?只要你日后待我娃好,有这婚书,没这婚书,都一样嘛。千苦万苦,只为我娃……长大……成人……”

  她哽咽了,说不成声了。她用干瘪的手扯住袖口揩眼泪了。所有的人都凄然低下了头,不忍心看她悲惨的样子。

  一股男性的豪壮气概,这时从梁三心中涌了上来。在这两个寡母幼子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一个强有力的人物。

  “咱娃!”梁三斩钉截铁的大声改正,“往后再甭‘你娃’‘我娃’的了!他要叫我爹,不能叫我叔!就是这话!……”

  在说合人、婚证人和代笔人,一一在红标布上自己的名字底下,画了十字以后,人们到梁三的草棚院里,吃了豆腐客梁大忙了一整天准备下的一顿素饭,说了许多吉利话,散了。……

  ……一九三0年春天,撒布在汤河沿岸产稻区的饥民,好像季候鸟一样,在几天里都走了。人们注视着稻地里梁三的女人,看她是不是经常向北原那边的远处遥望。女人们带着针线活,到梁三的草棚屋去,用话语试探她,看她是不是怀念着渭北的老家。  不!这女人的一双小脚无事不出街门。她整天在屋里给跑山的男人收拾破鞋、烂袜子和毛裹脚带。梁三的光景是艰难的,连脚地和街门外从前种地时做场面现在种菜的地皮算在一块,统共一亩二分。他全指望苦力过日子。春天,城里不烧木炭火盆了。到深山里运木料的路还没有消冻以前,梁三只好在山边上割茅柴,到城里或黄堡镇上去卖。常常要等梁三带回来粮食,女人才能做饭;但是她不嫌他穷,她喜欢他心眼好,怜爱孩子,并且倔强得脖子铁硬,不肯在艰难中服软。这对后婚的夫妻既不吵嘴,也不憋气。他们操劳着,忍耐着,把希望寄托在将来。邻居老任家有人曾经在晚饭后,溜到那草棚屋的土墙外边,从那小小的挡着枯树枝的后窗口偷听过:除了梁三疲劳的叹息,就是两口子谈论为了他们的老年和为了宝娃,说什么他们也得创立家业。……

  十年过去了。

  拆掉三间房的地上长起来的那棵愉树,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了。它的枝叶已经同梁三他爷和他爹在土围墙外面栽起来的那些榆树和椿树的枝叶,在几丈高处连接起来了。它们像所有庄稼院周围的庭树一样,早已开始给院子很大的荫凉;但人事的发展,却远远的落在大自然后头——院里依然空荡荡的,在街门里的东首一角,灰溜溜的蹲着那个破草棚屋。

  家业没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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