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十五)
欢喜戴着破草帽,在黄堡镇胶轮大车站上,迎接农技员,这是第二个下午了。头一回没接上。这一回,胶轮车一到站,欢喜的全部注意力,就集中到眼睛上,紧张地盯见车上有一个身穿灰斜纹布制服的高个子年轻人。那人肩上挂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手里提一个白布包袱,包着什么盒子呢?欢喜见那个灰制帽底下,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脸盘。那人在纷纷下车的旅客中站起来了。欢喜看清楚灰制服胸前,挂着县人民政府红底白字的圆证章了。他乐得连通名报姓都忘了,伸手就去接那人手里的盒子,要帮助拿东西。
“这是做什么?,县干部生气地问。
“同志!”少年脸上闪着快乐的光,亲热地说,“你不是到下堡乡五村梁生宝互助组去的农技员吗?”
“咦!就是的,你……”
“我是来接你的。我叫任志光。全互助组都进山了,把我留下,跟你学新技术哩。”
“好!好!”农技员高兴地咧嘴笑着,说,“等忽儿,行李取下来,我跟你走。这个盒子,我自己提呀。”
行李从车上取下来了。欢喜把农技员的铺盖卷背起来了。他还要替农技员拿挎包,手一碰,硬拐拐的,尽是书。农技员不给他,笑说:
“小同志,都叫你拿着,我自己空手走吗?”
欢喜把肩背上的行李背得更合适点,两个人就在傍晚的斜阳下,向蛤蟆滩走了。
“同志,贵姓?”欢喜仰起稚气的脸,很有修养地问。
“姓韩,我叫韩培生。从省农业厅办的农业技术训练班学习回来,县上又开了一星期会,才决定到你们这里来。你们等急了吧?”
“不要紧!不要紧!”欢喜像成人一样说。他和这个比他高一头的韩同志并排走着,多么兴奋,多么荣耀!谢天谢地,上不起中学的任志光,可找到了好老师。韩同志肩上挂的那一挎包书,引起他深深的尊敬。他深信:这是一个有学识的人。
一路上,欢喜一见如亲,把互助组目前的概况,滔档不绝地一下子都报告了韩培生。全组几户、多少亩稻地、下稻秧子的准备工作、改换“百日黄”良种、准备稻麦两熟的雄心,以及组内自发势力梁生禄不等农技员来下了秧子,组外自发势力郭世富也搞稻麦两熟和互助组比赛,等等,等等。他直说得韩培生精神振奋,显出立刻要进入斗争的神气。
他们走进下堡乡五村地界了。田野上,泡秧子地的和下稻秧的人们,戴着草帽,卷起裤管,露出泥腿,这里那里,顶着或背着西斜的日头劳动着。和韩同志在蓝色的青裸和小麦的海里走着,欢喜孩子气地大声向四野里通报:
“农技员来了!农技员来了!”
他情不自禁要吼这几声。他的感情是很激动的。他因互助组有了技术指导而感到骄傲。他吼叫着,通知官渠岸那些揶揄过他的人,嘲笑过他的人。他和韩同志走着,觉得分外得势,分外有劲儿。不要看他人小,他要做大事情!让揶揄他和嘲笑他的人,最后落得难堪吧!他们将来要老老实实向他学习的!
他按照生宝进山走时的嘱咐,把韩同志领到生宝草拥院里,让韩同志就住在生宝独住的光棍屋里。秀兰去北杨村慰问病中的婆婆,还没回来哩。梁三老汉带着满肚子思念儿女的郁闷,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只有生宝他妈,带着高增福托下的才娃,留在寂静的草棚院里。离开了爹的没娘娃儿怕生,寸步不离这个好奶奶,好像他的小手长在她的衣襟上一样,生宝他妈走到哪里,才娃就跟到哪里。这可怜娃委实使人心疼。生宝他妈想起互助组长这般大时的情景,对才娃更疼爱了。只要她的手里不拿东西,她准用一只手牵着才娃的小手走,好像慈爱的祖母,领着自己的小孙孙一样。
草棚屋是打扫现成的,只等着客人来住。头发灰白了的生宝他妈领着才娃,向韩同志表示过欢迎,就去楼柴禾,给客人准备洗脸水和开水。
“不!”韩同志把东西扔在草棚屋以后,精神振奋地说,“老大娘,甭忙!志光,咱先看看秧子地去!”
欢喜说:“洗洗脸,喝点水,歇歇再……”
“不!先看秧子地去!”韩同志兴奋地立意要去。
大个子农技员拉着小徒弟的手,出了街门,向秧子地走了。
秧子地边,插起了稻草人。稻草人的两只种出来的假手,挂着两块黑布条,在微风中垂摆着——梁生禄照老法子下了稻秧子,弄起这个,来照看撒在秧床上的稻种,不让鸟雀吃。
“看你把俺互助组搅得散不?”欢喜在秧子地边,生气地看着生禄加了一道垄,隔出来的一块秧子地。
“也好!”韩同志在旁边笑说,“同一块地里,育出两种秧,正好叫群众比较。”
韩同志左看看,右看看,给欢喜讲解:这块秧子地,左近没有大树,没有房屋,地势比较高,所以选得还科学。这时候,蛤蟆滩整秧子地的和下秧子的人,见农技员指手画脚说什么,好奇心促使他们,丢下农具跑过来了。远一点的人,见近处的跑来,也跑来了。渐渐地,更远的人,包括下堡村在河南岸下地的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理,要跑来看看,农技员在梁生宝互助组,到底搞些什么名堂。
不知不觉中间,人们沿着秧子地的愣坎,站满了一圈。高高低低的人影子,倒映在泥水里。
孙水嘴问“同志,你要弄啥新花样秧田?给大伙亮亮宝。”
“好!”韩同志说,脱了鞋袜,卷起灰斜布裤管,从一个参观者手里,借了把铁锹,踏进泡着水的秧子地里去。
韩同志挨着生禄加的那道垄,用铁锹划出一个约莫一丈长、四尺宽的长方形。隔过二尺,他又划了另一个。然后,他站在泥水里,对大伙说:
“这叫做新式秧田。”他指着旁边生禄整个一大片不分秧床的地,又说,“那个叫‘满天星’……”
“就这简单?”孙水嘴不以为奇,撇撇嘴轻蔑地说。
欢喜厌恶地瞟了水嘴一眼。他知道水嘴因为郭振山对互助合作不热心,抓住一切机会贬低生宝互助组所做的任何事情。欢喜很想说:“简单,你走!”给水嘴个难堪。但他想到水嘴好歹是村干部,秧子地周围又站的有富裕中农和富农,要分清里外,也就不理他了。
预备和生宝互助组比赛的郭世富,不满足地问:
“那么,同志,你说说这新式秧田,有些啥好处呢?”
“好处很多!老人家”韩同志在泥水里,用热心宣传的口调,对这位长者恭敬地说,“第一,排水干净,秧床上不生青苔;第二,秧床中间通风,秧苗不生瘟热症;第三,这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培育壮苗,就要施追肥,要拔除杂草,要治虫。但是,”他指着生禄的秧子地说,“像那个‘满天星’秧田,简直没有人插脚的地方嘛,哪里能做这些事情呢?只好撒了种以后,让它听天由命长去。”
“对着哩!”
“同志说得有道理。”
“十成稻子九成秧!就是当紧。”
庄稼人们互相看着,议论着,对韩同志说的新式秧田,有了兴趣。韩同志很高兴,很兴奋,他的话投了庄稼人的心。过去一区派两个农技员,到各乡去,趁乡上召集村干部开会临结束的时候,用嘴推广新技术的办法,证明是落后的。县委杨副书记提议,今年改变的这个方式,一开始就给农技员很大的鼓舞。
庄稼人们有兴趣,使欢喜更感到骄矜。他用鄙弃的眼光瞟膘孙水嘴,看见水嘴脸有点灰。
“那个‘满天星’秧田,培育出来的叫做什么秧苗呢?”韩同志兴致勃勃,进一步讲解,“那叫做‘牛毛秧’。为什么?秧苗长得倒高,只是很细,像牛毛一样,秧插浅了,风一吹倒了,浮在水上;插深了,成半月二十天发黄,要死不活,缓不过苗来。好容易缓过苗来了,又不爱分蘖(就是分岔),插多少株,吐多少穗。稻秆又软,稻粒还没有灌好浆,头一场秋风它就倒伏了,割到场里,秕子比稻子多。我说得对吗?”
有人承认:“有时候有这情形……”
人们私下议论:
“不好也没他说得那么凶险吧?”
“他把咱人老三辈子的庄稼活,说得不值一个麻钱!”
“你们看:他像不像个走江湖卖膏药的?……”
欢喜连忙注意韩同志的情绪。韩同志,他第一次和蛤蟆滩的群众接触,就直率地、毫无保留地说出全部真理,伤了这些庄稼人的自尊心。他有点后侮,他笑着对大伙解释:
“你们问我嘛,我就得按实讲解嘛……”
孙水嘴这阵又说话了。他带着讥刺的笑容,问:
“同志,难道你下出来的秧子,就没一点弊病吗?每一根都像树苗那么壮吗?”
“抬杠!”欢喜不满孙水嘴,气得脸通红。
但林同志是县干部,有涵养,踩着泥水,赤脚在秧子地里,走到站在塄坎上的孙水嘴跟前,笑说:
“你这个老乡,说话太粗鲁!”韩培生很负责、很严肃地说,‘我们培育出来的秧苗,不能像树苗一样壮,但可以做到没有弊病。我们培育出来的叫‘扁蒲秧’,肥壮,茎枝健硬,插秧就长,不缓苗。……”
“啊呀!”有人惊叫起来,“看,当心把天吹塌着!”
“世上有不缓苗的稻秧子吗?”另一个人觉得可笑、无稽。
“怎样才能下出那号秧子呢?”郭世富认真地问。
欢喜一眼盯着:韩同志不慌不忙,走到郭世富跟前去,很尊敬地给世富老大讲解培育“扁蒲秧”的方法,因为他发觉这个老者对新事物有兴趣。他谈到“落谷稀,(就是撒种稀)的道理,谈到秧苗一寸左右高时,施一次草木灰的作用,谈到为什么秧苗一二分高时,每天排一次水,为什么秧苗一寸半高以后就改变五六天排一次水,以至于天阴、天晴、天凉、天热的不同情况,不同的排水次数和排水时间……他还在讲解着,冷笑的人们已经开始走散了。
“鸟!听得人脑子疼!”
“太烦絮了!谁能记住他说的那些!”
“单干户记住也办不到啊!一个人有多少工夫!旁的活不做了?光下稻秧子呀?”
“生禄和他们一块地里下秧子,还不和他们一样哩!”
姚士杰,在他站在秧子地边的整个时间里,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暗暗拉了一把郭世畜的衣角,两个富户人一块走了。
“走!啥鸡巴‘扁蒲秧’?不如于脆叫成‘政策秧’算哩。谁跟上政府的政策跑,谁下那号秧子去!咱弄不成!”姚士杰对郭世富说。
这时,欢喜凑到韩同志跟前了,指着两个人的背影,低低说:
“你看!那说话的是富农,听话的是富裕中农。他两个是俺互助组的敌人!”
韩同志吃了一惊,白白净净的脸上出现了严肃思索的表情。生活在农技员到蛤蟆滩的第一天,就向他表明它的复杂性和冲突的尖锐性。
“同志!”注意你的书呆子气!不要光从表面上看人吧!蛤蟆滩的人事,绝不像这里的风景一样平静优美啊!要是你以为这个环境里的人们,彼此都是那么协调,你将要不光彩地离开这里!请你警锡!书生同志!”他这样警告他自己。
拴娃媳妇赵素芳,穿着一身海昌蓝衣裳,提着包袱,从东山墙用两根椽顶着的破草棚屋,进了砖墙瓦顶的四合院,她非常满意富农整齐、干净、舒适的去处。脚睬着平坦的砖墁院子和脚地,抬眼是洁净的屋墙和彩色年画,窗明几净,没有草棚的烟薰气味。她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是为了讨谁喜欢,而是为了适应这个新的环境。瞎眼公公一再嘱咐她,要她收拾得让四合院的人看见顺眼。
“人家那里,和咱这茅庵草舍,可不得一样!甭叫人家嫌脏!”瞎老汉严厉地说。
开头的几天,素芳山于生疏,有点拘束。她很骇怕堂姑父,眼光不敢对直地和姚士杰的眼光相遇。在她心眼里,这个人有着四十多亩稻地和早地,一座四合院、骡子和马,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命运使得他一生下来就高她一等。她很想知道堂姑父是不是满意她做的活,但她却只敢从侧面、从背后看他,不敢从正面碰他右眼皮上头有一片疤痕的眼光。当她在屋子里或院子里和堂姑父相遇的时候,她总是低下头去,低垂着眼皮看着地上,自卑地躲开让堂姑父先过去。她听见一声堂姑父在院里什么地方威严的咳嗽声,心里像打雷一样震动。她也听说堂姑父和白占魁婆娘李翠娥有;但现在给她的印象却是这样严肃,简直令人相信不下去:这样勤俭持家的过日子人,会做出那号浪荡事情吗?
晚上素芳和产妇睡在西屋炕上。迷信老婆——姚士杰他妈带着娃们睡在东屋。姚士杰暂时不得不独独一个人,睡在厢屋里。迷信老婆叫儿子睡在西厢屋的伙房炕上,但姚士杰觉得天暖和了,在东厢屋脚地,搭起一个床铺睡觉了。
有一天夜里,全院都睡定以后,素芳上炕睡下,吹想灯,轻声地叫道:
“姑!”
“咯!”产妇在被窝里应声。
素芳说:“我总是骇怕俺姑父。他铁板个脸,总是凶狠狠的,叫人骇怕。是不是嫌我做活看不上眼?”
姚士杰婆娘笑说:“他素常总是那样喀。他四十来岁的人,还能和你娃家嬉皮笑脸吗?再说,俺屋里屋外,只他一个人担事,想不完的心思啊……”
素芳听了堂姑的话,想道:“噢噢!人说家大业大,可真费心思哩。穷有穷愁,富有富愁,我这才明白。”她更加祟拜堂姑父持家过日子的那份严肃了。看!赏姑父为家业和庄稼,熬煎成什么样子!起早贪黑,经营牲口,给牲门圈垫土、起粪。院里有一根柴枝他也要拾起来,送到伙房里来。素芳经过她堂姑这番解释,放下了一层心思,再看见堂姑父,就显得不那么紧张了。
有一天,高增荣搭伙和姚上杰一块下稻秧子。二人在四合院吃晌午饭的时候,姚士杰说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素芳对堂姑父的观念。
姚士杰一边吃饭,一边笑问增荣:
“你们贫雇农那两年和我划清界限,避得和我没来往。这阵你和我一块泡地、下稻秧子,看我到底有啥可恶吗?”
没立场的贫农呵呵憨笑着。
“无事生非哩,没狼撵狼呗!”
“好话!”姚士杰大为满意,说,“只要你不嫌弃我的成份,咱泥和水,水和泥!咱像他梁生宝互助组一样,也奔社会(主义)的路走!旁的富农怎样,我不知情。我这个富农不反对人民政府。我的天,这阵是啥世界嘛!没土匪,没贼盗,没苛捐杂税,不抓兵,不派款,不打人骂人。咱乡下,这阵连个军队的影子也见不上。干部下乡讲话,总是叫搞好生产喀。世上哪有这样好的官家?我常给俺屋里人说:毛主席比咱爷强!嘴说订下咱个富农,可救下咱一家人的性命哩!不解放,嘿,得了吗?那时光,我总担心,我非死在黄堡驻军手里不结。咱这野滩河坝地方,又没个堡子;他们白日是明驻军,黑夜就是暗土匪嘛!他们来把院子一围,朝我要银子要钱;我没,他们还不把我拷打死?所以上说,毛主席是我的再生父母……”
代替堂姑招呼做活人吃饭的素芳,听了这番谈话,甚至于对堂姑父十分崇敬起来了。在解放后没参加过几次群众会和社会活动,被啥眼公公管制得很严,可怜的素芳的思想、意识,仍然停留在旧社会。在蛤蟆滩,有些人如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是一九四九年就解放了;有些人如高增福和任老四他们,是一九五0年土改中才解放了;但还有一大批人,至今没彻底解放或根本没解放哩!素芳不能和男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有通奸关系。素芳也不能和女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教唆她和拴拴打离婚哩。素芳只被允许到秃顶梁大老汉家去串门,因为暗眼公公认定富户比穷户的德性高。素芳哪里来的新思想新认识呢!
在素芳想来,一个人有那么多地,前楼粮食快压塌楼板,楼下是骡驹和母马,对新政府能说出这番深情的话,是很有良心的人哩。绝不是什么需要划清界限的危险人!后来她又想到:对!对!一年收割几十石粮食,没捐没款,查田定产以后,每年只出有数的一点点农业税,他不拥护人民政府谁拥护呢?随后,她又想起她在黄堡镇赵家十字娘家门上听到人们的议论:说党员、团员和村干部里头,有些人做事机械、过火、六亲不认。素芳觉得堂姑父是好人,她在他家里做活,丝毫也不需要有什么顾虑。生宝和欢喜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觉得她在这亲戚家里,比在她自己家里整天看瞎眼公公的恶相强。
素芳渐渐习惯了她在四合院的杂活。她给产妇熬汤,到渠岸去洗屎片子。她代替产妇做饭,套磨子磨面。猪由姚士杰喂着。田地里农活忙的时候,迷信老婆喂猪。姚士杰的大娃子和大闺女,都上县中了;小娃子和小闺女,跟他们的迷信奶奶住着。素芳的活儿很轻松。对于二十三岁的少妇,这简直和不做什么事情一样。一个月的时间多么短暂啊!要是堂姑愿意,素芳愿意在她堂姑家里住上一辈子!她觉得富农是一家高尚的人家,有上学的,有做活的,有敬神的。上房中屋,一股点香的味道,使人感觉到如同住在庙堂里头一般崇高。
一个阴沉的闷人天,素芳套磨子磨面。磨棚在从正房东屋前面的偏门进去的偏院里。在布满椿树、榆树和揪树的土院子里,有猪圈、有大车棚和磨棚。朝村巷开的大车门,经常关着。磨棚里有一台旱磨、一台粉磨。姚士杰他爸在世时每年冬天请把式磨粉,现在,怕露富引人注目,不敢磨了。那粉磨仅仅是在磨面时,放放罗面的家具罢了。
好心的堂姑父把生过骡驹不久的枣红母马,牵来套在磨子上,又帮助素芳把麦子掮来,倒在磨扇上一部分。当素芳把罗面用的笸箩、簸箕和罗子,一样一样搬到磨棚里面的土坯台上的时候,母马曳着磨子已经走开了。素芳把洁白的新毛巾包在剪发头上,准备着磨上落够一罗子的时候,就开始罗面。她感觉到不像给富农家做活,而像住在感情好的亲戚家里。
“姑父,你走吧!我自己能弄哩。”她恭敬地说。
堂姑父还不立刻走开。过日子的人细致地告诉妻侄女:添麦子的时候当心,不要把麦粒撒在磨道里;要知道每一粒麦子,都是劳动人血汗换来的。堂姑父又叮咛:母马拉屎、撒尿以后,打扫的时候轻点,不要扬起灰尘落在面里头。最后,堂姑父又指着磨棚墙眼里插的芦苇秆儿,说:
“磨二遍的时光,磨眼里添上两根芦苇秆噢……”
“对!对!对!”素芳一一答应着,恭敬、卑微、胆怯。她很想看看堂姑父盼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但没有勇气抬头,特别是这僻静的偏院,只有堂姑父和她俩人啊!在任何一个男性面前,她都感到自卑。
素芳不知道为什么脸红,感觉到紧张。素芳,被瞎眼公公唆使着,拴拴已经把她打得丧失了性气。她没有勇气。做什么的勇气也没有了。从黄堡镇赵家十字嫁到蛤蟆滩下河沿来以后,她渐渐什么打算也没有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死心塌地把自己当做一种工具——做家务活和生娃子的工具!没有觉悟的素芳啊!没有解放的素芳啊!她现在最本质的品质就是自卑。她哪里有勇气看看堂姑父盼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她只听出声调是严肃的、令人尊敬的长者的声调。她只能用温顺对待这个又富有又能干的长辈亲戚。
堂姑父终于走了。素芳感觉到眼睛、手和脚都解放了。
但是堂姑父又回来了,在偏门口大声严肃地命令:
“素芳!你把偏门闩啦!省得骡驹从马房钻出来,到磨棚里捣乱!”
“噢!”素芳答应着,听话地走去闩了偏门,更加敬佩堂姑父过日子的精细。
现在,僻静的偏院和外界的交通也断绝了。素芳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和外界完全隔绝的小天地里。堂姑父真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哪!甚至于说他和李翠娥有,索芳也认为是恶人造谣。
母马曳着磨子走着,磨盘上落下来磨碎的麦粒。素芳跟在母马后头走着,用手把磨碎的麦粒揽进罗子里去。
她坐在矮凳上,开始在笸萝里头罗面了。没有瞎眼公公咒骂她,这样地做活,她是很愉快的。
偏院是这样幽睁。地上是春草、落下来的榆钱和风吹来的柳絮。榆树、椿树和揪树的枝头,可爱的小鸟在歌唱。一只公斑鸠飞来了,叫唤了几声,母斑鸠接着也从东边飞来了。一忽之后,两只斑鸠一齐飞走了。刚套磨子的时候,母马思念驹子,咴咴地叫着,现在也不叫了,很安心地曳着磨子。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连这个偏院都是非常祟高的去处。
素芳罗着面,按她自己的觉悟程度和观念,思考着人生。她奇怪:遭逢着什么样的父母、公婆和男人,到底是什么权利决定的呢?这,真是她想不通的……平等!平等!平等!说说罢了!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真平等呀!解放后一般不满意旧婚姻的女人,张闹离婚,李闹离婚,素芳闹什么离婚昵?她准备一辈子听任命运的摆布,做活、吃上、穿上、不挨打,就好了!等瞎眼公公死后,日子可能要比现时好过一些的。唉!瞎服公公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素芳想着,真是越思越想越凄惨,她不由鼻根一酸,涌出了眼泪。她揩着眼泪,带顶针的手摔着鼻涕。独自一个人在这偏院里,真是哭鼻子的好机会。素芳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哭弃子的理由。人家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不喜愿和拴拴过日子,她说什么呢?……
她听见磨棚后边的土围墙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声。她停住了罗面,也停住了对人生的思考和流泪。她在磨子的嗡嗡声中静听着。 她的心哏哏地跳着。是不是把偏院和后园隔开的土墙什么地方倒了呢?
她有点骇怕。她抬眼着看:这个磨棚的土墙该坚固着哩吧?日子不管怎样地难过,素芳愿意活着。将来,瞎眼公公死后,她生了娃子,日子会好过起来的。在这里做个把月活,土墙倒下来把自己压死,才倒霉哩!婚姻不美满,她还希望做母亲的时候,尝到人生的乐趣哩!……
她听见背后有嘘嘘蔌蔌的声音了。她忙掉头一看,天呀!天呀!怎么堂姑父从后墙跳进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不是做梦吗?我的天!
可怕!可怕!你看堂姑父的神气吧!咧着有胡楂的嘴巴,露着白晃晃的牙齿,眯着右眼上眼皮有一片疤痕的眼睛酸溜溜的,简直换了另一个人。这哪里是勤俭持家细致过日子的堂姑父呢?简直像到了噩梦里头一样。
素芳吓得缩成一团。她有点发冷,打着哆嗦。她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她的脸发黄,全身的热血,不知道都哪里去了。
她想喊叫,她想大声说话,但她喊叫不出来。她不是嗓音哑了,而是骇怕喊叫的后果。这号事情被人知道了,可怜的素芳承担得起后果吗?我的天哪!素芳没有力量和欺负她的命运对抗哪!自己的名誉不强啊!
唉唉!现在她想喊叫也来不及了。堂姑父已经伸开两只中年人强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她的热血回到她身上来了,挥身发热,满脸发烧。她的脸,红得好像要从毛孔里渗出鲜血来的样子。她觉得好像被人用绳子捆起来了。
她的心里头毛乱极了,好像谁给她胸腔里塞进去猪毛,扎混混的。她心里厌恶地想:这算做什么呢?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不管怎样,在帮助套磨子的时候,姚士杰巳经侦察好妻侄女的性气,断定她不会反抗。现在他把有胡楂的嘴巴,毫不动摇地按到她通红发烧的脸蛋上来了。
家芳现时好像得了重病,浑身好像发高烧,身子也酥软了。她的带着银色的白铜手镯和黄铜顶针的右手,胆怯地推开堂姑父,苦苦地央告说:
“姑父!不行……”
“行!嘻……”
“俺姑知道可……”
堂姑父坚决地摇头,表示素芳她姑不会知道的。这时候,索芳已经被坚决、果敢的堂姑父抱离她坐的凳子了。
这时候,母马继续曳着磨子,很认真很严肃地在走着。榆树、椿树和揪树枝头的小鸟们,继续在歌唱着。在这祟高的世界上,二十三岁的素芳,不幸的女人,受到她出生以来第二次打击。她的堂姑父,无论在神气上还是在动作上,一下子变成另外一种人。她怎么还不如在场的禽兽呢?
生下来的时候,素芳和改霞、秀兰是一样可亲可爱的女娃子。刚满月的时候,就会咧着没有牙的小嘴巴对大人笑了。五六岁的时候,十分淘气,十分可爱,整天和黄堡镇赵家十字的娃子们玩个痛快。捏泥人泥马,备办泥饭,做砖块、石头蒸馍,她是能手。聪明和机灵,她是孩子们里头少有的。要是她遭逢了另外的父母,她很可能成为出色的女性哩。
但可怜的素芳,不幸她爹赵得财旧社会是黄堡镇上有名的浪子,把她爷留下的一份子殷实家业,毫不惋惜地抽进大烟葫芦里去了。同时,赵得财把一个堂堂男子的强壮体魄、志气和自尊心,统统抽掉了。到后来,只要有一口大烟抽,什么叫做体面,要脸不要脸,见鬼去吧!哪怕抽过一口大烟以后,干瘦的身上觉得只舒服不大工夫,只要捞到手,就抽!至于人间的其他一切好事坏事,他都可以闭上眼睡觉。人不是到世界上受罪来的嘛。
自素芳记事起,她爹赵得财就在黄堡前街上摆个菜摊。庄稼人把菜批给她爹卖,她爹经常不回后街的家里过夜。素芳开始懂事的时候,就注意到她娘比她爹厉害、能行!娘常常发歪、掼东西、骂人,爹鼻尖上吊着一滴清鼻涕,一声也不吭。后来素芳看出来了,娘并不和爹好;娘和另外的一个叔叔好。那个叔叔来串门,说着话,嬉皮笑脸地伸手摸娘的下巴,然后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在小炕上躺下来了。
素芳对娘和叔叔的关系感到神秘。聪明的幼小心灵渐渐地发现了:叔叔一来,娘准打发她到前街爹的菜摊上去。人从会说话的时候开始,就有了好奇心了。终于小素芳发现她离开以后娘和叔叔做什么了。母亲是人生第一个老师,是每个人最先崇拜的人。娘的心性和气质,采取一切方式,进人儿女的意识中去。世界上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种影响;礼教、法律和教育,都有年龄的局限。从小时,小素芳钦佩娘的聪明、能干。小眼睛看见全黄堡镇上的人都瞧不起她爹,她也不听爹的话了。爹不让她在街乱跑吗?她偏乱跑!爹把她没有办法。……终于,旧中国小市镇庸俗、低级、灰色的生活环境,轻而易举地损毁了这个幼小的灵魂!素芳在十六岁被一个饭铺堂倌引诱怀孕以后,哭红了眼睛,央告娘给她找一个比蛤蟆滩拴拴年轻些、灵敏些的人。娘说:
“索芳!你听妈的话,没错!脸黑了,就说黑了的话。我看女婿老实点更好。你婆是个傻老婆子,你公双眼实瞎。你嫁到那里,还不是由你吗?……”
素芳明白了。娘拿自己的榜样教她哩。她想:反正自己的名声已经不好了。她感到娘太好了,并不因她不体面的行为责罚她,反而为她设想,为她辩护。
爹曾经咄咄呐呐。娘说:
“你少咄呐!哪个女人没年轻的时候?哪个年轻女人不贪欢作乐?你倒好!你把一份子家业抽干净了?”
爹再也不敢吭声了。素芳感激很厉害的娘。
素芳嫁到蛤蟆滩下河沿王瞎子东歪西倒的草棚屋不久,就看见邻居小伙子宝娃灵巧可爱。梁三老汉的破草棚院和王瞎子的草棚屋中间,只隔着一亩杨树林子地;宝娃多病的童养媳妇,脸黄、消瘦,总是显出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的苦状。所有这些,都帮助素芳编织她的美梦。这简直是“天作之合”。她庆幸:她将和可爱的生宝相好一辈子,而让拴拴和生宝她妇作他们最理想的掩护。素芳鄙弃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和随便什么男人都搞。素芳决心学她娘,娘只和一个叔叔好,好到老。这样,她将和她娘一样,因女婿不称心,四邻不把这当做人格上的问题,而把这当做病态社会的正常现象原谅了。
她和鲁笨的拴拴睡在一个炕上,幻想着和生宝在一块相好。她每天都想看见邻居小伙子,想和他说话。她把心中对生宝的喜爱,用眼睛表示给他。她站在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做针线,望着生宝在地里做活。生宝掮着农具从地里回来,她都用眼睛迎接邻居小伙子。她找寻各种话题和邻居小伙子说话。亲热地叫着“生宝哎!”她在他面前做出各种姿态,企图打动他的心。但生宝的心是铁的,不仅对她没一点意思,反而鄙视她。为了不坐在炕上而站在敞院做针线活,为了她找机会往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跑,她没有少挨打。但她对生宝的心思并没有死。解放的第二年,一九五O年冬天,一个黝黑的夜晚,瞎眼公公病在炕上,她在路边等生宝从外面回家。
“生宝哎!”
“唔。”在枯草路上走来的民兵队长答应。
“你几时进城开会呀?”
“后日。你有啥事?”
“唔!”她伸出手来,“这是我给你织的一双毛袜子,你穿去。省得到城里脚冻裂口子,怪疼人的。”说着,用她软绵绵的手,把毛袜子塞到生宝硬壳壳的手里。
生宝气得冒了火,很不客气地申斥她:
“素芳!你老老实实和拴拴叔叔过日子!甭来你当闺女时的那一套!这不是黄堡街上,你甭败坏俺下河沿的风俗!就是这话!”说毕气恨恨地走了。
素芳从此很骇怕这个厉害邻居。好长日子,她躲着不敢见小伙子的面。有一回,生宝竟以村干部的资格,大白天日教训了她一顿。生宝板着脸要她好好劳动,安分守己和拴拴过日子。她向村干部生宝哭诉,她还没有解放。她没有参加群众会和社会活动的自由,要求村干部干涉。生宝硬着心肠,违背着他宣传的关于自由和民主的主张,肯定地告诉素芳:暂时间不帮助她争取这个自由,等到将来看社会风气变得更好了再说。看来,命运使她只好永远不能满足她的感情要求了。她不再幻想和拴拴以外的任何男人相好了。她是多么不满足于仅仅做拴拴生娃子的工具啊!和拴拴在一起的淡漠无情,没有乐趣,使素芳感到多么委屈啊。想不到竟然是她的堂姑父,当她在四合院偏院磨面时,把她抱住……老老实实爱劳动的拴拴,什么时侯那么亲热地抱过她呢?世界上还有不鄙视她,而对她好的人啊!不打她,不骂她,不给她睑色看,而喜爱她,她的心怎祥不顺着堂姑父呢?素芳像回想惊险的事情一样,回想堂姑父套好磨子的时候怎样喊叫她把偏门闩起来。她只在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喊叫给堂姑和迷信老婆听的。尽管这样,那天磨完麦子以后,素芳的神情仍然有点异样,紧张和不断地偷看堂姑和迷信老婆的神情。当确信她们都毫没觉察、毫不疑心的时候,她的神情才正常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注意到堂姑父依旧和往日一样严肃,直来直往威严地咳嗽着,发出一些令人敬畏的命令。素芳深深地佩服堂姑父做假的本领!……
磨面以后的第五天,姚士杰的丈母娘——素芳的娘家族奶,来看正坐月子的女儿。母女睡在一个炕上,可能要说些贴己话。她们大概是怕素芳听见,堂姑叫素芳跟迷信老婆睡上几夜。迷信老婆和娃子们都嫌挤,叫素芳独自到西厢屋伙房炕上睡去。姚士杰的女人看见自己的男人一直是一本正经,她毫不疑虑地同意了。
第一夜,堂姑父就从东厢屋赤脚片摸进妻侄女住的西厢屋来了。这回索芳已经不再是被动的、勉强的和孩怕的了。对于素芳,和另外的男人可以在一块一回为什么不可以在一块一百回?她想:反正是不规矩喀。她甚至于产生了报复心,和堂姑父在一块的时候,带着对瞎眼公公仇恨心理!叫你指使你儿打我!
当姚士杰离开西厢屋小坑的时候,他附耳低声叫道:
“素芳!”
“唔。”极低微的女声答应。
“你愿意常在姑父院里,还是只这一月?”
“常在怎样?只这一月怎祥?”
“只这一月,就没话了。”
“常在呢?”
“你阿公那几年为啥教唆拴拴打你?”
“你甭问!”
“我知道喀!”
“姑父,甭提从前的事……”
“不,素芳,不能不提。”
“为啥?”
“你阿公是不是怕你和生宝……?”
“就是的。”
“那就好办了。”
于是,姚士杰如此这般,又这般这般地把他在田地思谋了好几天的明谋,低声地灌进了灵魂卑微的女人耳朵里去了。声音是亲切的、甜蜜的和迷人的……
素芳的心一沉,不知怎么她骇怕起来了。啊呀!堂姑父占女人像占产业一样地贪心哩!超出一般的私通关系,索芳可是不敢啊。 她骇怕,她感觉到危险了!
“姑父你为啥要害人家生宝呢?我和他没……”素芳胆寒地说。
姚士杰放肆地说:
“为咱俩天长日久好嘛。要不,你怎和你阿公说?嘻嘻!……”
素芳感觉到缠着她的是一条可怕的毒蛇。
素芳很久很久地沉默着,不忍心接受堂姑父的毒辣手段,达到退出生宝互助组的目的。那样对生宝太残忍了。她也不喜愿拴拴和 高增荣一祥,来和堂姑父一块搭犋种地,那样太惹眼了。
索芳心情沉重地央求说:
“姑父,那样太……”
“太怎呢?”
“太过哩!生宝是好人,你……”她不敢当面说堂姑父是恶人,只渗然笑了笑,担心和这个恶鬼搞关系有危险。
富农在这一回走的时候,要给素芳留五块钱;声明这五块钱不在那十二块钱工资里头。那个数目他将公开地给她。素芳不要这五块钱。她觉得接了这钱,她就太下贱了,太肮脏了。她简直不是人了。她生活里需要另外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出卖自己。她要这个钱做什么呢?花出去以后,只能引起人们对她的怀疑,臭了她自己。她娘从来不要叔叔的钱。相反,娘常给叔叔做鞋,做袜子;有好吃的东西,也留给叔叔吃。叔叔的老实婆娘却和娘相好哩。
在蛤蟆滩,王瞎子的消息最不灵通了。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事实上,他的感觉也最钝迟。他的思想、情感、气质和态度,从根本上不适应解放后的新社会。下堡乡有许多这样的老汉,他们吃饭不管事,闲度自己的晚年,有时候对国事和政策发表几句无伤大体的感想,也不引起强烈的反应,所以看起来没有什么。王啥子掌握一个家庭的生产和生活的全部实权,矛盾就显得特别突出了。 梁生禄和互肋组分开下稻秧子的事情,一星期以后,瞎老汉才知道。他一知道,心都沉下去了——对他来说,发生了世界上最严重的事件:劳动和吃饭的事有了问题,得了吗?
瞎老汉在儿子拴拴割的茅柴上,躺不住了。他从身边摸到那根棍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他用棍子探索着熟悉的路径,亲自到梁生禄家的草棚院去了。
“老大哎!”王瞎子像所有的人有求于人的时候一样,非常谦卑地对梁大老汉说,“你这阵日子过圆啦!你可要拉拔拉拔你这个看不见的老邻居呀!”
“怎?”秃顶老汉自大地说,“又没啥吃了吗?” “不哎。听说你家的秧子和互助组分开下啦?”
秃顶老汉瞪起三角眼:“这与你家有啥关系?”
“关系大啦,老大哎!你家不是谋着退组吗?”
“俺不退组!”梁大老汉生气地说,“俺就是退组,与你家没牵连!你大声嚷做啥?”
“好老大哩!你家要是退组,咱两家一齐退吧。叫俺拴娃和你家生禄一块做庄稼吧。俺家没牲口,你家缺劳力,咱两家正好……”秃顶老汉听着听着,冒了火。
“看你咄呐些啥?哼!你是存心把俺生禄往禁闭里头填吗?慢说俺不退组,就是退组,也不能要你家拴娃一块做。俺担不起破坏互助组的罪名。你快摸回去吧!这社会,各管各无事。俺不联络你,你也甭联络俺!”
瞎子非常丧气地用棍子探索着路径,回到草棚屋门前的茅柴堆上深长地嘘了口气。怎么办呢?他被梁大老汉言过其实的话,吓唬住了,开始对人民政府有了怨恨——既不能分给每户足够自耕自吃的地,又清算了从前给他租地的财东,他王啥子一家人该怎么过活呢?互助组没了梁生禄,他拴拴挣谁家的工分呢?
他难受极了。足足三天,他没出东歪西倒的草棚屋,蜷曲在炕上难受。他早断定共产党弄不好事情,都用些粗人办事哩嘛。哪里听说过有不打人不骂人的官家,把世事治理好的呢?……
欢喜好忙碌啊!除了互助组下稻秧子的事,小学毕业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留偏分头的少年人,把互助组各家按照老习惯在阳光下晒了四五天的“百日黄”稻种,收集到生宝的草棚院里。在生宝娘和他妈热心地帮助下,在梁三老汉密切地观察下,欢喜和农技员韩培生同志把一百斤水和二十斤土混合起来,进行了选种。他们把漂在泥水上的秕谷去掉了,然后把稻种捞在筛子里,抬到生禄家草棚院旁边流过去的翻身渠洗净。洗净后,他们又说说笑笑抬回生宝的草拥院里,在一百斤水里加了二斤福尔马林农药,把稻种浸泡了半点钟光景。这回,他们把稻种捞在席片上堆成堆,用口袋和稻草严严实实覆盖起来了。韩同志说:这样子,就杀死了稻种上的病菌。这一套挺简单的措施,给欢喜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对未来生活的幻想,插上了翅膀。他理想:这样用集体的力量和科学的方法种地,庄稼人们将来还会缺粮吗?
可惜欢喜只高兴了几天。当他听他妈说:他的傻舅奶透露他舅爷正为生禄家可能退组而难受着的时候,偏分头简直木了。他在他舅爷心目中是一个毛孩子。他有什么办法使老汉的脑筋哪怕开一点缝隙,让新社会的光明透射进去一点呢?脑筋这个东西又不像旁的什么物件,可以拆卸开,到汤河边去洗洗啊!
他想请韩同志去教育教育他舅爷,看看怎样。
他把他舅爷的为人情形,告诉了韩同志。他把韩同志领到他舅爷东歪西倒的草棚屋里。
“舅爷!舅爷!农技员韩同志来看望你……”
“啊,啊,”二老汉在低矮的草棚屋炕上坐起来瞎着眼睛说,“坐下,坐下……”
高大的穿着灰斜布制服的韩培生,不嫌小炕脏,坐在炕席边。
“老人家!”韩培生亲切地说,“不舒服吗?”
“没啥……”
“怎投啥呢?听说你几天不出门限了……”
‘难受……”
“有什么难受的?”韩培生引导说,“谈一谈好了。”
“熬煎……”
“是不是怕生禄家退组,熬煎生产和生活问题?”
“嗯。”瞎老汉承认,悲观地用手摸着炕席片。
韩培生开始教育说:“有什么熬煎头呢!甭熬煎!你们互助组的前途光明着呢。生宝同志领带全组在终南山里割扫帚,我们在家里下稻秧子。他们挣了钱,咱们搞密植。一亩地差不多需要往年两亩地的工夫。咱不需要挣他富裕中农的工分。你还愁你的儿子没有活干吗?愁粮食打得不够吃吗?”
“一亩地要顶两亩地打粮食哩!”站在脚地的欢喜帮腔。
韩培生说:“连明年夏种的小麦算上,顶普通两亩也多。退组是一条黑路,退出去的人还要回来的。互助组要用集体的力量压倒富裕中农……”
“嗯!”王瞎子鼻孔里笑了一声,打断了农技员的宣传。
“怎?”郭培生说,“你不相信吗?”
“说话腰不疼,腿不酸。嗯!容易!说大话容易!”
“咦?你怎能这样说?”
“当然!”王瞎子激动地说,“我种地种老了。你们在旁处唬人去!甭在我眼前来这一套哩。白费!甭说稻子,连水渠边的野草,我王老二都知道它们姓啥名谁,怎个脾性!你们甭糊弄我哩!我知道日头从哪里出来,哪里落下去!……”
他这死顽固,使得韩培生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笑笑,和欢喜离开了。
王瞎子独独一个人,重新躺在小炕上继续难受他的。他不知道生禄家有一天果然退组的话,他的拴拴将给谁家种地呀。听秃顶老汉的口气,退组是一定了。瞎老汉恨自己眼看不见了,要不,他到下堡村能给拴拴找个好主家哩。谁都知道拴拴劳动好嘛!
拴拴媳妇素芳一天下午回来看望阿公。瞎眼公公在低矮潮湿的草棚屋小坑上,很厉害地坐起来,严厉地教训:
“你回来做啥?素芳?”
“爸!”素芳孝敬地说,“听说你老人家不舒帖,我回来看看你嘛……”
“我没啥喀!你在人家屋里做事,就应当好好做喀!你吃了人家的熟的,又拿人家的生的,你甭叫人家嫌!你回来做啥?胡来!老王家是要脸面的人!”
几句训得年轻媳妇抬不起头来。这时可恨的瞎眼公公使素芳,更加靠近她的堂姑父了。人家好心好意回来看望老人尽人情,光世面,谁知道睛眼公公还来这一套!她感谢堂姑父给她的温存,使她的生活有了乐趣。当一个女人还役有阶级觉悟,还没有自觉到劳动最祟高的时候,她还能从什么旁的角度看人生呢?
儿媳妇带着对瞎眼公公敌对的悄绪站在脚地,她准备走了。瞎眼公公又威严地叫住问:
“等一等!姚士杰的稻秧子下了没?”
“下了” “叫人下的?还是他自个下的?”
“高增荣和他在一块……”
“互助?”
“不是。”
“做日工?”
“不是。”
“那么是怎样?你狗日的畅畅快快说话!”
素芳只好按实说:
“他两家在一块搭犋。”
“咦咦?”老汉突然有了希望,兴奋地说“他人民代表的哥能和富农搭犋,我王老二的小子,就不能和富农搭犋吗?素芳!你叫你姑探探士杰的口风:要是生禄退了互助组,拴娃也和他家搭犋,他家的骡马捎种咱这点地。”
素芳很气恨的脸上,立刻换了惊慌的面容。她不愿意自己的男人和她堂姑父一块搭犋,想不到这个瞎眼公公自己说出来了。她惊慌地向:
“怎?生禄家要退组吗?”
“唔!十有九成!你问一下,省得我爬二里路!”
素芳作难,不做声儿。
“你狗日的办点人事!你不问,我自家爬去!”
素芳只好答应了。
素芳作难极了。公公惊人的死牛脑筋,是不是往人生的绝路上推她呢?在回四合院的路上,她很骇怕她和堂姑父超出男女私通的关系,引起不堪收拾的恶果。这倒并不是道德上和人格上的自惭自愧。她从十六岁起,已经不是个正经的女人了,还有什么顾忌?她觉得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瞎眼公公和鲁笨男人。公公常常三娘教子式地训她,男人曾经打得她多少日子下不了炕。她只是希望平平稳稳地、静静悄悄地活下去,生娃子,做母亲,直至变成老太婆。她不反对新社会!她开始后悔到四合院来做活。堂姑父可怕!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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