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十八)
南街兴顺号杂货店门前的砖台阶上,站着一簇下堡村的闺女。
“看!看!那不是徐改霞吗?”
“改霞!改霞!你闷着头往哪里撞呀?”
“咱下堡乡来的,全体在这杂货铺楼上住哩。”
改霞说:“我,回呀!”
“为啥呀?”
“不考哩。”
“为啥呀?”
“考的人太多了。”
于是,下堡村的闺女们把改霞姐姐围起来了。
“不考做啥?”
“考上也好,考不上拉倒呗!”
“下堡乡来了这一群,还只有你有把握。”
改霞不能对闺女们把考工厂说成丢脸的事情。她也不能把王亚梅同志的话说出去。团支部委员只能说她不想考了。她挣脱大伙的包围,走了。她听见闺女们在她背后议论:
“谁能知道她是怎回事呢?……”
两年前,改霞从县城开毕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回来,浑身是劲。她背着行李卷,走了四十里路,回到家里,在柿树院待不住,总有一种在蛤蟆滩和官渠岸活动活动的欲望激荡着她。她恨不得立刻发挥自己的积极作用,把党的土改政策告诉下堡乡第五村所有的青年男女。
但这回她没考工厂回来,虽然当天只从窦堡镇北面五里的关村走到家,她浑身没二两劲了。她不声不响,吊两条长辫的头聋拉着,无精打采走进柿树院。妈在土围墙西边菜地里惊异地望着她,叫她的名字。她既不说话,也不应声。
她回到草棚屋里,把馍口袋往竖柜上一撂,就倒在坑上了。她面朝墙壁,背朝门口。她难受极了,悔不该在黄堡桥头和生宝谈亲事的时候耍花样。
妈从莱地里回来了。她听见妈往外窗台上放小锄的声音。她听见一双小脚簌蔌地走近她来的熟悉的声音。显然,妈已经从她的动静上看出她没考上工厂。……
“改改!”妈用一种不安的声调叫她。
她向壁躺著,两条辫弯弯曲曲摆在背后的炕席上,不做声。
“霞霞!饿了吧?”
改霞摇摇枕头上的头。
“渴了吧?”
改霞还是摇摇头。
“走乏了?”
“唔。”
妈心疼地用手摸索着闺女穿洋线袜子的脚腕。老婆婆眼白眨白眨,想着说几句针对这种心情适时的话安慰闺女,这时,改霞的孩子气突然间发作了。她竟把两只脚娜开,不让妈摸索。
“你走!你走!让我一个人睡一觉!”她使性子说。
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老婆婆无意识地在屋里磨蹭着。
改霞在小炕上向璧躺着,心里生妈的气:“尽是你害的!尽是你不喜爱生宝害的!你想拿我当个东西,给你换点啥好处吗?办不到!我是生宝的人!……”
想到这里,改霞顿时觉得很冤。她怀念这时远在深山丛林中奋斗的生宝。她断定他对她有感情。她从他盯她的眼光里看出来他的心思。想着想着,忍不住的眼泪,涌出来了。一包包眼泪,从渭原县城憋回蛤蟆滩来了。她用手指头抹泪珠。
妈看她向壁流泪了。老婆婆终于找到安慰闺女的词句了。
“改改!你甭难受!霞霞!这回没考起,二回可考……”
改霞猛地一冒坐了起来。她满脸是泪,两只泪眼吓人地瞪着妈:
“二回!二回!我这回也没考!叫你和郭主任再煽!……”她咬牙切齿地说。她返身又栽倒头哭去了。她这样激动,根本不是考工厂的问题;她根本是对生宝的感情问题。在清朝度过少女时代的妈呀,她怎能明白呢?自觉对不起生宝的闺女,现在哭出声来了:呜呜呜……
妈被闺女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
黄昏时,蛤蟆滩草棚屋旁边的青裸地上,流动着做晚饭的柴烟。庄稼人从秧子地里回家了。听得说改霞从县城回来了,郭振山放下农具就往柿树院走。郭振山多么关心改霞考工厂的事啊!
“改霞回来啦?”郭振山的声音好像大喇叭一样,在柿树院激荡着。那声调里是高兴,是对成功的热烈期待。在郭振山心里,改霞考起工厂的事情在她起身的时候已经决定了。他现在来只不过是证实一下罢了。他心里想:那所谓“考”,恐怕也不过是一个手续而已,因为不做这步手续,非团员群众会有意见的。他断定工厂是尽先录取团员,团员取不够名额,才录取少数非团员闺女,那也要思想进步的。 改霞她妈把郭主任挡在院心。她不让他进屋去。老婆婆用低沉而难受的声音告诉他:改霞投考工厂就回来了……
“我不信!”代表主任在院里大声地断然嚷道,“我不信!去年子下堡村进工厂的那两个闺女,脑筋连改霞的脚后跟也不如!”
他只管继续往屋里走:“我问问她,到底是怎回事情情?”
“娃脱了睡了。”改霞她妈又档他。
“这么早就睡了?”
“你看!回来吃也没吃,喝也没喝。娃这阵睡着了。你思量嘛,娃出门三天,乏了嘛。”
从改霞她妈茫然的神气,郭振山开始有点相信老婆婆的话了:
“真个没考?”
“你看你!郭主任!俺还能编你吗?娃都哭了哇。”
郭振山张大了周围满是胡楂的嘴巴——这回他相信了。这样,他更要问问底细了。他要问问改霞没考工厂的全部情由。事情的发展,竟然完全违反了赫赫有名的郭振山的估计,这还了得?他觉得很不服气。天还不黑哩,他不相信改霞会这样早就脱了衣裳睡觉。
他用当家人式的口气命令:
“你把她叫醒来!我批评她几句。”
“好郭主任哩。”
“怎哩?”
“这阵,你和她说不成啥。”
“为啥哩?”
“她在气头上哩。等她那股牛脾气过去了再……唉唉!”改霞她妈说不出来闺女连代表主任一起怨恨的话,怎么办呢?
郭振山十二分惋借地吧咂着胡楂嘴。他吧咂了好一阵,沉思着。他盯着改霞在里头的草棚屋窗户。他看见改霞她妈实在不情愿让他和改霞见面,他也就只好继续吧咂着嘴走了。
走出街门,郭振山又折转回来了。
“徐大婶。”
“唔。”
“你看改霞是住不成工厂急得哭理?还是……?”
“一句也问不响嘛!”睦邻政策的老婆婆撤谎。
“问一问。今黑间,你问一问她。”郭振山叮咛。他开始有点不安,从考工厂的姑娘多得出人意料,想到会不会县城里有谁批评过爱面子的改霞呢?
但是老婆婆一夜也没和改霞说成一句话。她还是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只坐起脱了衣裳又睡下了。妈考虑到女儿几天积展下的疲劳和睡眠,也就不再搅扰她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草棚屋外面刚麻麻亮了,知更鸟在柿树上刚叫唤,改霞就在黑屋子里起来了。她独自在外屋摸到暖瓶的水,对些凉水洗了脸,梳了梳头,也不重新编辫。赶妈匆匆忙忙起来时,她已经提着书兜上学去了。
改霞找秀兰去了。她怕她起身迟啦,秀兰已经去学校了。她一定要和秀兰一块去学校。她要向秀兰解释她考工厂和不考工厂的缘由,说明她现时的心情,得到秀兰的谅解,恢复两人亲密的友情。生宝还在终南山里,她要向秀兰表明:她对生宝是真心实爱。那天见面时征求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并非她的本心,实在是误会。为了不妨害蛤蟆滩两个共产党员的关系,她不准备说是代表主任对她的影响。她对秀兰只说考工厂是她妈的意思,她迁就了妈。
改霞在黎明时有露水的草路上走着,这样思谋着,不觉来到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跟前了。
街门虚掩着。显然,梁三叔去下堡村拾类,还没回来哩。农技员韩培生在生宝的草棚屋睡着,还没醒来哩。
改霞没进街门去。她绕到秀兰母女睡觉的小炕后窗外,向里叫道:
“秀兰!秀兰!秀兰!”
“唔,改霞吗?”秀兰她妈在草棚屋醒来了。头发霜白的老婆婆还楼着高增福的儿子才娃哩。
改霞听得出来:声调是和气的,慈爱的。好像根本不存在她的儿女和改霞之间目前存在的硫远。
“你从县里回来了?”秀兰她妈喜欢地问,也不提考工厂的事。
“唔。”改霞不好意思地回答。
“秀兰还没回来,”秀兰她妈很亲密地说,“她怕不能在下堡小学上学了。前日回来把团员关系也要上走了。她怕要转到杨村小学去了。”
改霞听了大惊:“为啥呢?”
“嘿嗯,”老婆婆贤明地笑笑,说,“秀兰她婆的病是心病喀,一来,是想她儿哩。二来,嘿嘿,也是明山在朝鲜带了点伤,脸上留下一片疤,怕俺秀兰退婚哩。嘿嘿,你知道俺秀兰心眼实,干脆转到杨村小学上学,没结婚就住在婆家里看她婆放心不?嘿嘿……”
改霞没听完,她心里涌起说不出的一股滋味。秀兰呀!秀兰呀!你是一块真金子!你的固执而耿直的爹爹,你的慈爱而贤良的妈妈,你的胆大而心细的哥哥,都在无形中使你变得更高尚,更纯洁。改霞任何时候也没现在这样清楚地感觉到:妈是平庸的;而长期引导她的郭振山,也不是她所迷信的那祥值得尊敬!……
改霞丝毫也没渐愧的感竟。她考工厂不是出自本心,而没考工厂就往回跑,是她自己的决定。她不仅不惭愧,相反的,她觉得在这黎明的时刻自己身上突然来了一股劲。秀兰的行动鼓舞着她,她把秀兰当做一面镜子,常常照着自己吧!从开头听惯了郭振山的改霞,今后要拿自己的脑子想事儿了,再也不能拿旁人的脑子代替自己的脑子。嘿!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人生是严肃的!
在下堡村周围,黄堡镇三六九逢集,窦堡镇二五八逢集,峪口镇一四七逢集。窦堡和峪口逢集,郭世富不常去;但黄堡的集,郭世富集集不误。只有一九五0年冬天,土改中吓得他下不了炕的那一两个月,黄堡街上碰不见这个脑门当中有一撮白头发的老汉。当他一旦能丢开棍子走路的时候,他那劳动人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黄堡街上了。
上集的时候,世富老大,从外表上看来,空手提着烟锅走路很消停的样子,好像他没什么事情;但从寡言不笑和沉思上看来,又好像心事重重,日子过得也并不算怎么畅快。他是蛤蟆滩最令人难捉摸的一个人。
大庄稼院的当家人上集,比做活都当紧!郭世富得经常注意柴、米、油、盐各货的行情。对二十口以上的家道用度,他得经常做些必要的指示甚至警告。你见过闷着脑袋过死板日子的大庄稼院当家人吗?没有这样的傻瓜呀!面对着乡镇,他眼睛要放灵活些;对于兄弟、妯娌、子侄等辈,他手掌要捏紧些。他能卡住不花费的,他要尽量卡住。当家人嘛,没有不被年轻的家庭成员暗恨的。这,不要紧!他是为了大伙——一个古老传统和陈旧概念的集体。郭世富决心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让他新近扩建的四合院里,演出分家的“悲剧”。他决心尽一切力量、机智和忍耐,将来作为一个五世同堂的家长,辞别这个世界。为了这个理想,不要说五十几岁苍头发吧,五十几岁白了头发,他也在所不惜!要做孔夫子和朱夫子两位老人家的忠实后代,难道就那么容易吗?
有时候,郭世富也在黄堡集上拣点便宜。要是碰上便宜不拣,那才是很不开窍的人。他知道除非天早的时候,前半晌的粮价总是比后半晌高。临散集了,有些粜粮食的庄稼人不愿把粮食带回去,黄堡街口上又没相好的人家寄放,这时粮价就更肤了。这时,世富老大就在粮食市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有没有成色好的细粮?适宜于多年储藏的,买下来,寄放在黄堡前街仁义堂中药房;世华老三从县里吆车到镇上捎回家,下一集把家里不适宜于储藏的陈粮卖掉。当然,有时候,牲畜市上会有骨架匀称、毛色一致的小骡、小马的。主人因为用钱急紧,不得不出手;郭世富就不声不响把他的手缩进袖简,伸向牙家。他把它买下来,牵回家,放到其他大牲口一块喂养起来。本钱很小嘛,又不需要专门被管喀。三两年后,不知不觉,不就是大骡子、大马了吗?老实说:蛤蟆滩三大能人——郭振山、姚士杰和郭世富,你说谁最“能”呢?世富老大从心眼里不服气那个富农和那个贫农!他们样子看起来比他厉害,其实心眼并不如他活动。他决心不学他们的样子,决心“面善”一辈子,做“天公地道”的事情:和气生财,大道生财。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生财有道,才能够财源茂盛达三江。……
世富老大记得清清楚楚每年从“谷雨“前后,粮食就起价了。到“小满”前后,青稞上场,穷庄稼人能糊住口了,粮价有一小跌。到夏忙以后,穷庄稼人粜粮食了,粮价就有一大跌。郭世富年年在“谷雨”和“小满”中间,卖掉一部分浪食。为什么呢?他得准备稻地用的肥料——油渣和皮渣。解放后的这几年,由于人民政府把化学肥料——过磷酸钙和硫酸铁用农业贷款的形式交给贫雇农使用的结果,证明确实是速效肥料。他也准备从一九五三年起,追肥改用化学肥料了。另外,精细的郭世富得仔细调查一遍他家的农具和场具。该修补的修补,该添置的添置,绝不可在这方面小气。我的天!过日子嘛不摊点底儿还能行?逮雀儿也得舍一把米哩!
蹲在院子里,用长烟锅在地上划着道道,世富老大就把所有必要的花销都计算出来了。他不是买不起算盘。他有算盘!他是不喜愿使唤算盘。一辈子握农具的僵硬手指,有时会拨错算盘珠子的,倒不如他用烟锅在地上画道道准确。上边的一道儿是五,下边的一道是一,逢五进一,逢十进一,规矩和算盘是一样的。一盘子毕了,用脚一蹭,另一盘子又开始了。有人进院找他,或者借家具,他只要站起来,往前走两步,任何人也注意不到世富老大还会计算。庄稼人都不防备他,以为他是个粗陋人,没有什么心眼;光景过得富裕,只是命好,是个有福气疙瘩。谁想向他学点过日之法吗?绝办不到!
计算好花销以后,蛤蟆滩的首户富裕中农就好办了。他开始检查他所有的存粮。嘿!能随便乱七八糟挖些粮食卖掉吗?世富老大要卖一石粮食,也得把他的全部大木柜、席囤和瓦缸统统检查一遍。首先要出手的那些成色次的、有了昧的麦子、玉来和青裸,被这个白脑门心的精细鬼坚定不移地确定下来了。接着,世富老大还得考虑到给夏收的新粮,腾出足够的木柜和席包,把它们从两个厢房移到新修的前楼上去。世富老大谢天谢地!富裕中农郭世富现在也有了前楼,可以不在地面上存放粮食了。粮食对于任何庄稼院,是一桩暖昧之事,不能叫人看出有粮。但郭世富多少年来却不得不在脚地上安置木柜和席囤。为什么呢?他家地多、人多、粮多嘛!
一九五三年农历三月十八傍晚,世富老大在老实疙瘩世运老二帮助之下,要把三月十九在黄堡集上卖的粮食,灌进有“郭世富记”字样的线口袋里去。当苍头发老大把线口袋,拿到存好麦的木柜前面的时候,黄胡子的老实疙瘩老二反对了。
“怎么?哥!卖好麦吗?”黄胡子很奇怪地问。
“你甭管!”不识字但很有修养的老大,平和地说,“我知道怎办哩!”
灌了一斗好麦子,老大叫老二把口袋提到存次麦子的木柜前面来。这时,世运老二才恍然明白了。年年是这样办,老实疙瘩的记性太坏了。实实在在!要不是世富老大里外照应,要是分开家的话,世运老二几年以后就要当贫农了。嘿,光有力气,没有心眼,在这你争我夺的世界上,只有吃苦头的份儿。
他们在一条口袋底上灌了一斗好麦。另几条口袋,他们却只在口上灌一斗好麦,其余全是次麦。世富老大灵活运用,自如极了,从容极了。并且是心安理得,有皱纹的面色严肃而且和善可亲,仿佛他并不是做鬼,而是正在做着对世界有益的事情。
往年,郭世富在春荒时节绝不卖麦子。揭不开锅的穷鬼们只买饲料——玉米和青稞,延续一家大小的性命。今年,他卖麦子!他要和梁生宝互助组较量嘛,贪本要大;玉米和青裸价小,不解饥渴。实在说,世富老大的陈粮十有八九成是麦子。玉米和青裸,都在前两年(一九五0和一九五一),被蛤蟆滩的贫雇农“活跃借贷”去吃了。嘴说还,实际大多数没什么可还的;还了,就得当下另借。郭世畜对这点并不认真地不满意。正好!这是个话把,世富老大得把这个话把捏紧。什么时候谁想向他借粮嘛,他就提这旧账;不向他借他也不提。欠着正好,省心,一来就顶!
但这还不是郭世富这回卖麦子的最主要的原因!啊呀!活了五十几了,世富老大没见过春季麦子这样快过!黄堡街上,每一集不管上市多少,都能出手。奇怪!蛤蟆滩不识字的经挤专家,无论如何不能解释这个商情变化。这太反常了。从来都是春季粗粮快,夏收后细粮快。今年是:是粮食都快,大米和麦子特快。开头的几集,不是光世富老大一人,可以说,所有黄堡集上不识字的农村经济专家——富农和富裕中农,都惊呆了。
噢噢!原来是这码事啊!粮商和国营粮食公司在抢生意。穿着蓝制服的粮食公司的营业员,胳膊上带着白字红布袖箍,手里拿着白铁皮传话筒,满粮食市走来走去,向粜粮食的庄稼人呼吁反对哄抬粮价。他们呼吁庄稼人,把粮食卖给国营粮食公司,支援城市建设。他们不嫌日头烤人,在人们踏起来的尘土中,满头大汗地通过传话筒演说。他们说把粮食卖给国营公司,就是一种爱国家的行为;说工人和庄稼人是弟兄,支持了工人对庄稼人有利;说粮价贵了,庄稼人买工业品也要贵的,等于搬石头捣自己的脚……营业员非常亲切地把所有粜粮食的庄稼人称为“父老兄弟们”;但郭世富心思:营业员不免弄错了吧?这是一批你们要改造的“父老兄弟们”——富农和富裕中农。郭世富好笑营业员的热忱,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派头嘛。他发现另一批父老兄弟们,听了营业员的讲话,看来很受感动;但他们是上集来买粗杂粮度春荒的。他们很想响应国营公司的号召,手里却只捏着几张钞票,粮食是人家的。干着急!郭世富舒杨极了,笑眯眯的。他心里想:你共产党做买卖可真是外行。和开大会一样演说哩!怎么能买下粮食呢?应当学商家的样儿,在袖筒里或草帽底下捏手指头嘛!真有意思,在他们演说的时候,渭原县和西安市来的粮客,却到处蹲下去和牙家捏码子,根本不理那一套。贸易自由嘛!
国营公司的营业员,虽然没有明说不要给私商卖粮,但灵醒的郭世富,从演说里听出这个意思了。世富老大心里头思量:“真个傻!俺们富农和富裕中农真心拥护你共产党吗?你可真是做梦哩!你不演说,我也许会干脆利落,马马虎虎拉到粮食公司购销站一下粜呢。你说醒了,我偏偏要在市上粜!看你把我怎样!土改把我吓得好苦!”
农历三月十九早起,高大的世华老三吆胶轮车把麦子捎到黄堡街上了。在堡子西门外,在大桥东头的广场上,在东原上升起的朝阳照耀下,富裕庄稼人源源而来了。他们把粮食从东原上、北原上和十里蛤蟆滩,运到这粮食市上来。亲戚们在这全区一0八个行政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会面了,不免互相寒暄、问候双方的老人健康,发出妇女们走亲戚的口头邀请。然后,富裕庄稼人们带着明显的和国家领导力量不一劲的神气,鬼鬼溜溜地交换自己所得到的城乡商情。他们互相点头、眨眼,心照不宣。这表示:任务是控制市场价格的国营公司,又有什么疏忽或漏洞了。这使得他们都喜笑颜开,轻松愉快!
郭世富向斗行里要了一个笸箩,把底上装一斗好麦的那口袋麦,倒进笸箩里。正好,次麦倒在后面,好麦倒在前面,买主看货,一把捞到底上,也挖不起次麦来。这时世富老大就在另外两条装麦的口袋上坐下来。他非常严肃,但却和善,用硬手掌怡然自得地摸一把胡子,然后把烟锅插进烟口袋里装旱烟叶末。他运来二石麦子。当然,胶轮车一回可以拉来五石六石的,只是他不能那么突出,那是二杆子当家人的行径!即使他要卖十石麦,他也要从从容容分几回卖,不能引人注目。他想:他就是这个样子,永辈子也不张狂。他决定这辈子三慢一快:走路慢慢,说话慢慢,思量慢慢,做活快快!……
平原上的街镇,早饭时光,集就起了。
郭世富把摊子托给旁边的人看住。他在全粮食市数了一遍口袋和笸箩的数目,估计上市在一百石以上。
“好家伙!都抢这几集的行市哩!”郭世富心里想。
他买了几个热烧饼,回到粮食市上了。粮食市上有挑担儿卖凉粉、饼子的,有卖凉粽子的。他上了岁数,怕坏肚,忌了生冷。五十岁以上的人,寸步要当心。
当他回到粮食市上的时候,买卖已经活动开了。
郭世富一边吃热饼,一边观察市上的动静。衣衫蓝缕的穷庄稼人,满粮食市上寻玉米和青棵。玉米和青裸上市太少了。世富老大一边咬热烧饼,一边笑:并不是全黄堡区的富农和富裕中农,商量好整治全黄堡区的贫雇农。不是!是国家的五年计划开始了,城市和工地要的粮食增加了,国营粮食公司供不住了。……
看吧!西安市和渭原县下来的粮商,满粮食市钻。他们是另外的一种人,穿着不染汗水地图的干净衣裳,戴着细麦草辫的新草帽,脸没有给太阳晒黑,牙齿刷得顶白净。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很眼喜这帮远客——他们给土经济专家们带来了欢乐,给上集的穷庄稼人带来了苦恼。郭世富渝意这个局势,希望他们来得更多些吧!
好!今天,一开市,粮食公司的人就出面了。今天有几个带白字红布袖箍的人,还有一个不带袖箍的人,说是渭原县粮食公司黄堡购销站的站长。郭世富打听得这人是上堡村人,刚解放时是上堡乡的乡长,土改时当过一度黄堡区副区长,后来上调到县里,新近回来当了购销站长,说是为了加强粮食收购工作。
站长把白铁皮传话筒,从一个带袖箍的营业员手里要过去了。站长要求整个粮食市保持安静,他要讲几句话。……
粮食市安睁下来了,大伙都静听起来。
这一集,公家不向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呼吁了。这一集,向买粮食的商人讲话了。站长要求粮商不要抬高粮价,警告商人们不要藐视国营粮食公司的牌价,说那并不是一种装饰品,挂在公司门口图好看的。站长还要求私商们,记取一九五一和一九五二年“五反”的教训,不要在清除了“五毒”以后,在国家开始五年计划的时候,又来个第六毒!站长最后非常庄严地声明:任何阶级的人,不要把自己的特殊利益摆到国家利益上边去。他说:要弄清楚这是人民的国家,不是以前的那个官僚资本的国家了。郭世宫注意看:所有外来的粮客,听了站长的演说,没给太阳晒黑的脸上,都有点尴尬。
站长又对斗行的牙家们(经纪人)讲话了。他要求他们,确实履行他们头一天在购销站召集的粮食经纪人会上所作的诺言:做新社会有公民道德的牙家,表现出爱国主义精神来。站长说:斗行的经纪人要靠成交量多增加自己的收人,绝不可以利用抬高粮价的机会增加收人。他分析说:粮价涨了,对经纪人自己也是不利的,不要以为光对国家和城乡劳动人民不利啊。站长要求牙家们,很好地考虑一下自己在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中间,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等等,等等。话少,意思是很重的。
“鬼!”郭世富坐在粮食口袋上听完以后,心里很生气:“啥世事?贸易自由!啥自由?……”
他看见所有粜粮食和买粮食的,听毕站长的话,都脸色阴暗了,脸蛋子吊下来了。他们都和他是一个心思。共产党说话真不藏情.公开地提出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郭世富很反感。现在,世富老大能体会姚士杰为什么那么反感“孤立富农”的口号了。这以前,郭世富一直是团结对象,除了土改的两个月.他没感觉到什么压力。
粮食市沉闷了片刻。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开的头,渐渐地全市场活动起来了。除了森严的国法和强大的群众运动的压力,一般的思想教育能影响商人、富农和富裕中农的生意吗?
有一个中年的高个子粮食客商,在郭世富的笸箩前面蹲下来了。他捞起一把麦粒,低着头察看。
“看!”郭世富诚恳地、和气地说,“啥的成色!真个粒大颗圆。是猪粪和人粪上的麦,不是大牲口的草粪上的麦!看你掌柜的也是识货的粮客,不是老外!”粮客,看神气,相当满意货物成色和货主的态度。他使劲把手插到笸箩底上去,捞起一把来,又察看着。全是一色好麦。
“一样!”世富老大故意十分欢乐地笑着,“你要看吗!满笸箩随便挖起来看好哩。应当看清楚!一分钱一分货嘛!”
粮客转眼看看世富老大——他的一辈子重劳动过的体型,他的多皱纹的脸孔,他的苍白头发和眯缝眼睛,整个地构成一个老实疙 瘩庄稼人的外貌。你不信任他,整个世界都不值得信任!
粮客又看了立着的三口袋麦:口上装的全是好麦!
“没次货!你放心!”郭世富概然畅快地说,亲切极了。
粮客要求议价。郭世富很愉快地把一只手伸给旁边的牙家———个五十多岁的矮瘦老汉,留着不旺盛的八字胡子,戴着凉帽。他是下堡村大十字的高大,嘴唇薄薄,能把石头说成土块。他能帮助任何人说住任何人。一切不公道的交易,他都要说成。不然集散以后,他拿谁的钱买酒喝呢?
现在高大欣然摘下凉帽,盖在世富老大和他的手上头了。郭世富一握,又一捏,说:“这!这!”
高大歇了顶的光头反射着阳光,矮瘦身子转向粮客了。粮客把摸算盘珠子摸得很灵活的手,伸到凉帽底下去了。
“这!这,”高大把郭世富的码子捏给粮客.露出缺了两颗的牙齿笑着。
粮客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老实疙瘩庄稼人这样心狠啊!
“你听见刚才国营公司的同志讲话了没?”
“听见哩!”郭世富心平气和地说,“我这是好麦,一分钱一分货!”
“当然是好麦!次麦,我就不跟你议价!老大爷,你去看看公司的牌价。‘五反’以后我们商界同人的觉悟提高了,你甭把国家的政策当耳边风!”
郭世富毫不重视粮客虚伪的议论。他看出来的:私商们不会不利用购销站长的演说,压低粮价拣便宜的。他知道买卖人是些什么样的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死心眼。
郭世富轻轻一笑,很温和地说:
“好掌柜!你说得好听。这伙人要是情愿按公司牌价粜粮,谁倒喜愿在这市上晒太阳?你想按公司牌价买粮码?……”郭世富满脸嘲笑地问,然后又和气地说,“你去试一试。买不下哩,二回咱再议价。”
几句话把粮客说软了。
“自由市场能以随便议价,是不是也得参考着公司牌价?……”
“那么你给个价吧!”缺牙齿突舌头的高大笑着,对一般性辩论中处于劣势的粮客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买卖争分毫哩!就是这话!不争不竟,不成生意喀!”
粮客抬起戴细辫草帽的头,望着关中平原南端的蓝天,思谋着。然后,他捏了两捏高大藏在草帽底下的手。
“不少!”高大非常认真严肃地说,一丝不笑了。
他把这个数目捏给世富老大。郭世富直摇他戴草帽的苍白头。
“怎?”高大现在要反过来压压世富老大的气焰了,说,“你那是金口玉牙吗?言不二价吗?甭说这人民国家,旧前国民党的官僚社会买卖总是有争有让!世富老大!”
于是,外善内奸的白脑心鬼,放弃了不调和的态度,开始考虑第一次让价了。
矮瘦而精干的高大,很熟练地掌握着买卖双方,使世富老大让了三次价,使粮客添了三次价。最后的差额,牙家高大当中一劈,买卖成交了。暂时,除了这三个人,全世界都不知道郭世富的二石麦子,到底卖了多少钱。这真是有钱人们做生意的一种乐趣,牙家们成天陶醉在这种神秘里头,笑眯眯地过着一种充满戏剧性的生活。……
看吧!黄堡桥头这约莫五十步长的粮食市上,现在,到处在议价了。这里在进行一般性辩论,那里在讨价还价:这里在发誓自己是诚恳的人,那里贵备对方不公道;这里哈哈大笑,那里概叹不被对方了解;这里拍肩膀,那里捏手指;这里顿脚,那里摇头;这里大声喊叫,那里低声耳语。……总之,熙熙攘攘,市声冲天。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吗?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欺骗和罪恶啊!损人利己、损公利私的行为,在这里都被商业术语,改装成“高尚的”事业了。穷庄稼人在粮食零售市场上,几升几升或一斗一斗地买粗杂粮湖口,他们从这里找不到乐趣。这里给他们经常准备着苦恼!可恨的人们!党指示“活跃农村借贷”的时候,你们装穷装得多像。现在,你们粜粮食的时候好富啊,你们把细粮粜给粮客,去剥削城市里广大的靠工资过活的工人家属。你们的心好黑!……
在粮食过斗的时候,郭世富和粮客中间,爆发了第二次辩论。粮客捉住牙家高大的瘦手碗,说:“甭排斗哩!”
“怎?”高大装不明白地问。
“这不是一色好麦!这里头多半是次麦!”
“怎个话呢?”世富老大愤怒地问。
“你看!你看!”粮客抓起一把好麦,又抓起一把次麦,说,“这个麦粒大、颗圆,这个麦粒小、颗长。这个麦发亮,这个麦发暗。这个麦重,这个麦轻。这个是红大头麦,这个,看样子,像六O二八麦!混杂麦不能卖一色麦的价!……”
“你是买麦,还是买金子?成色分得这样细!”牙家很不满意地批判粮客,“一娘生九种哩!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一个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就能粒粒都一样吗?看神气,你是个灵醒人嘛!”
“我拿好麦的价,不能要次货!”
“哪个是次货?”郭世富现在对陌生的粮客很厉害地质问,“哪个是次货?你说!”
粮客把粒小、颗长、发暗、体轻的一把麦伸向世富老大。
“算理!算哩!”世富老大非常轻蔑地说,“掌柜!做买卖,你比我内行。认粮食,你是老外!哪个是六O二八麦?哪个是大头麦?给你说吧!全是碧蚂一号麦!一个大掌拒的,甭寻毛病扣价哩!甭苛苦俺老实疙瘩庄稼汉哩。小气成啥哩!咳咳……”
“你能认清所有的麦种吗?”牙家高大现在趁势嘲笑地问。
多少有点窘态的粮客,思谋着,惋惜着,说:
“就是麦种一样,可成色差得多……”
“差多少?拿戥子来较吗?还是拿一把麦到磨房里磨哩?你说!”世富老大话不多,总是够残了。“说实话吧!做买卖赌眼哩!
你当初不看清楚就议价吗?”
“算哩!算哩!”高大现在又对粮客亲切起来了,“老客!甭耽搁你的生意哩!排毕这处,你好另走一处去。”粮客低头嗅一嗅:味是没有。他用拨算盘的灵活指头翻看翻看:没有找到很多虫眼,只有很少的几粒,是钻了吸浆虫的。算了就算了!反正不是自己吃,许多麦搅在一块,进面粉厂的时候,面口全非了。
“排斗!”粮客对牙家说。他又对世富老大不怀好意地说:“我现在认得你了,老大爷。我得向你学习!”
……把四条空下来的“郭世富记”线口袋放在仁义堂中药房,喝了些浓贡尖茶水,世富老大捏捏腰里装的麦钱,戴起草帽,要上供销社交订购化肥款去了。他听说:由子去年发生了积压现象,今年改成订购了。
他在上集的庄稼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很满意自己的经营本领:厉客不应该摆在外貌上。……
他在心里对这时在终南山里苦菜滩的梁生宝说:“嘿嘿!咱两个较最较量!看你小伙子能,还是我老汉能!嘿嘿!咱两个较量较量!你小伙子能跑?你好好跑吧!我就是走得慢!走得慢,心里也想把你跑得快的小伙子赛过去哩!日头照你互助组的庄稼,可也照我单于户的庄稼哩。你互助组地里下雨?我单千户地里也下雨哩!共产党偏向你,日月星辰、雨露风霜不偏向你。天照应人!……”
现在,蛤摸滩第三选区的人民代表走进供销社交款了。他对公家人大大赞扬公家提倡改换良种、合理密植和化学肥料等等的措施。他说:有些贫雇农得了公家的恩惠,不响应党的号召,他最不满意没良心人。产量增加了,到底是为谁嘛?国家国家,国和家怎能分得那么清楚嘛?
“唔!这是款,你点一点。”他非常和蔼,非常可亲地说。
但到农历三月下旬,又出现了郭世富不能一下子就明白的新情势。三月二十三日,粮食上市少了;二十六,更少了;到二十九,只有零星的粮食上市了。一九五二年不是丰收年吗?一九五三年,富裕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不是照例要拿卖粮食的钱,准备夏收和插秧吗?哎呀!新社会多少事情,世富老大这个不识字的经济专家都不能一下子明白。他开始助问、勤听、勤思量了。三慢加三勤,他相信他不会做出大错事的。
噢噢!可又是这码事!原来城市工业人口增加,粮食的需要增加,不是临时性儿的.是长期性儿的!五年计划,这才是头一年。并且,据说,连五年计划本身,这也是头一个,以后还有第二个五年计划.第三个五年计划哩……不务弄庄稼而非吃饭不结的人,会越来越多起来的。粮食是不会松宽了!有人甚至把嘴巴对准郭世富的大耳朵低低说:西安市和渭原县的百货店、照相馆、中西药房、屠宰场……都争先恐后买粮食储备哩。
“今年夏忙后粮食要涨,你这该明白了吧?”
“明白哩,明白哩。”世富老大感激地不断点头,“新社会尽出怪事!我说怎弄着哩!又没战事,又没遭灾嘛,粮食风快!”
郭世富感慨地看见:黄堡镇的粮食市缩短到没十步长了。净是些糯米、酒谷、绿豆和荞麦。猪市和柴市挪过来一部分,现在不那么拥挤了。远路的粮客们,现在骑自行车串乡村买粮,把尖脑袋往四合院和三合院的街门里头伸。黄堡镇粮食购销站门前,穷庄稼人们排起很长的队,依次买粗杂粮。世富老大心里头想:“政府到底是看见人家的基本群众亲,市上没粮食了,就开了官粮库了……”
郭世富最清楚粮食是什么东西。对庄稼人,粮食经常是半货币性质的东西。遇到票子不值钱,或票子的价值不稳定的时期,譬如从杭日战争的第三年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为止的十年间,乡下人做买卖都说粮食,谁说票子呢?郭世富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最大的俊瓜也不说票子了。
世富老大“慢慢”思量的结果,决定他不和梁生宝互助组较量了。他不能任性地卖粮买肥料了。他对二十几口人的生活负着责任,不能听姚士杰的怂恿,做出任性的事情!就是这!叫他梁生宝小伙子奔上一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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