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二十)
听见什么人从街门口撞进来了。听见那人急促地往门台阶上掼下什么沉重的东西了。
“韩同志!”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那么兴奋地吼叫。
对面草棚屋生宝他妈高兴地说:
“生宝!你回来啦?老韩在你屋里哩!”
韩培生刚刚惊奇地折转身来,生宝已经冲进草棚屋来了。两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农技员毫无精神准备地被互助组长使劲儿抱住了。梁生宝把韩培生抱得两脚离了地,又放下。然后,庄稼人有力的两手,使劲捏着知识分子的两只胳膊,眉飞色舞,异常高兴地笑咧着嘴说:
“韩同志!在山里头就听说:你给咱下出全黄堡区头一份儿稻秧子!好呀!俺们可得好好干哪!”
韩培生仔细看时,他完全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人,就是梁生宝吗?出山后解下的毛裹缠夹在腰带里,赤脚穿着麻鞋,浑身上下,衣裳被山里的灌木刺扯得稀烂,完全是一个破了产的山民打扮。生宝的红赯赯的脸盘,消瘦而有精神,被灌木刺和树枝划下的血印,一道一道、横横竖竖散布在额颅上、脸颊上、耳朵上,甚至于眼皮上。韩培生没进过终南山,一下子就像进过一样,可以想象到那里的生活了。
韩培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他的心在胸腔里蛮翻腾,他的眼睛湿润了。共产党员为了人民事业,就是这大的劲啊!
生宝他妈看了一阵儿子,背过脸去了。老妈妈用手指头抹了泪珠,转过脸说:
“生宝!你为互助组受死受活,人家拴拴家和生禄家退出去了……”
“我早知道了。”生宝平淡地说,“我一起头就不想要这两户来,王书记硬叫收下。这阵,两个重包袱子哲时卸下,更好往前干嘛!……”
老妈妈看见儿子快乐的神气,破涕为笑了。韩培生的思绪,现在完全被打乱了。他的心灵和情感,受了这样大的震动,以至于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梁生宝继续笑说:
“要是我心里没底,那我慌!我心里有底,我慌啥?这回是他们自家退出去的,不是咱不要他们。好!下回他们要再回互助组来,可就好办事了。韩同志,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韩培生嘴上使着多大的劲儿说。
梁生宝看着农技员用毯子包起的行李,奇怪地问:
“怎?你要走吗?”
韩培生把王书记调他上石峪乡的情由一说,梁生宝说:
“那么,明早走吧!咱俩先拍上一夜嘴嘛!在山里头想你想得连青稞饼子也咽不下去了。嘻!走!看咱的宝贝秧子去!” 两个人亲热地相随着,出了街门,向秧子地走去了。这时,韩培生的思想,已经理出相当的头绪了。他觉得他在蛤蟆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人生的道路上,又向前跨了一步!原来,人,不论文化程度高低,只要不计较个人利益、个人得失,就会有惊人的勇气、坚定和胆量!发现了这一点,可真是不简单哪!韩培生和生宝一块走着,心里头想:不识字的人民群众里,有多少杰出人物啊!在旧社会,他们都被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埋没了,一生为着妻子儿女的生活奔波,最后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庄稼人死了。新社会每一次群众运动,总要把他们选拔出一批来,让他们给周围的群众领头。韩培生过去对陕北下来的有些同志,很难理解。这个是熬长工出身,现任县委组织部长;那个是放羊娃出身,现任青年团县委书记。在理性上,帐培生相信他们的履历;但感性上,从庄稼人到领导于部,这中间的一段变化,他想象不来。现在,他想象来了。县委组织部长和青年团县委书记,当初像现在他身边走的这梁全宝,是一样的庄稼人啊。党通过解放战争和根据地建设,把他们从幼苗培育到成材的树木!……
现在,韩培生入党的要求更强烈了。和他并肩走着的“梁伟人”,坚定了他在互助合作运动中争取入党的决心!非入不结!一切都决定于自己!
“立夏”前约莫一星期到十天的光景,汤河流城的庄稼人搭镰割青稞的时候,就进入一年一度的“夏忙天”了。翻青稞、泡稻地、插秧、塞肥料、割麦、种秋田、捞稻地里的草和薅旱地里的苗……农活都挤在阴历四、五、六这三个月里头。而从旧历年开头的整个正、二、三月漫长的春天,当农业生产还没有高度组织性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田地里的活路。在“春闲天”,有办法的庄稼人,截上草帽逛毕窦堡镇上的会,紧接着就逛峪口镇上的会——解放前叫骡马大会,解放后叫物资交流大会——有些人逛会的主要目的是看戏。有些人常常只到饮食摊和席棚饭铺里,“交流”一点“物资”,过了看戏的瘾以后,就在暮色苍茫中:优哉游哉地信步回到村里。一年四季没有几天闲天,贫雇农哪有看戏的工夫?他们除了养活家小以外,还必须在这三个月里头出外跑闹,挣来购买上稻地肥料的钱,修补、增添农具的钱,可能的话,买个牛,或者卖掉小牛买个大牛……
阴历四月初,下堡乡所有出外的庄稼人都回村了。进终南山掮椽、背板、拉扫帚的人,到陇海路沿线的城市里做临时工的人,带着木匠家具串乡村耍手艺的人,用小本钱挑担儿做小商贩的人……都回来了。白占魁在西安,为解放路民乐园摆破烂摊的朋友,收了一个时候破烂,现在也回家收割青稞、泡地、捆秧来了。
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梁生宝割扫帚队的惊人收人,是人们谈论最多的事情。劳动互助所显示出来的优越性,引起贫困的庄稼人这样大的兴趣,在一般情况下,准定能大大促进一下蛤蟆滩互助组的发展。但拴拴和生禄两家的退组,大大地抵消了生宝互助组在群众里头的影响。高增福想乘机从他带的掮扫帚队里头,挑选几户,组织个常年互助组,人家就拿拴拴和生禄的样子,和婉地劝止他说:
“好增福哩!算哩!人心不齐嘛!你增福的一片好心,俺们领情。生宝互助组的人还退的话,咱们趁早!……”
姚士杰高兴。他饭量增加了,睡得挺实在,心情快活的脸孔,总是带着自满的神气。姚士杰相信命运。他认为一个人在交运的时候,一切根本没有期望的“好”事,都会自己找来的。譬如拴拴在山里伤脚,简直像神使鬼差一样。只因这一伤脚,任何人也不能说他姚士杰曾经破坏过梁生宝互助组。是王瞎子主动寻他哎。他呢?“皆因亲戚关系,面情上过不去,才答应了。”两家这样自然地形成了劳动生产上的关系,又变成他和素芳那个关系最理想的掩护了。他不让他婆娘和他妈、素芳的男人和阿公,看出一点点含糊来。
为了使可怜的素芳对他更服帖些,在两家确定搭伙以后,姚士杰偷偷往素芳衣裳兜里硬塞了三块钱。不管她要不要,他要给她。 一天黄昏的时候,姚士杰在院子里模样很凶,声调非常严厉地吼叫:“素芳!扫槽笤帚在哪里?我要给牲口拌草,怎也找不见。
谁乱拉来?”说着,把卷住的票子,塞进素芳衣兜里。
素芳,手提着水桶,根本不防备是这个事情。姚士杰看见她想拒绝,却怕被人看出,她只好像平常一样温顺地说:
“姑父,我见在上房中间屋来。……”
“在啦!”迷信老婆在西屋大声说,“士杰,我扫地使了一下……”
就这样,什么人也没感觉四合院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这样,姚士杰把不幸的素芳,在人不知鬼不觉中,一步比一步更深地拉进又一次悲剧里了。姚士杰也看出:新的社会风气使妻侄女心中不安,有罪心理使她对堂姑父越来越缺乏热情,甚至有点骇怕这种非法关系,似乎有点不得已应付他的样子了。但这有什么要紧,姚士杰断定:依靠素芳自己被毁损了的心性、意志和力量,她逃不脱他的玩弄……姚士杰想:素芳暂时还没有劳动者从劳动中培养起来的那种高贵自尊,他还可以把她当破坏生宝互助组的工具。他并不关心素芳这一生的前途怎样。难道拴拴家庭好坏,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庄稼不爱长吗?难道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大红马不爱吃草吗?怪事!
姚士杰自认为他是蛤蟆滩最聪明的人。他觉得似乎所有的贫雇农一齐动脑筋,也没他一人的脑筋灵动。实在说,他把那些住草棚屋的庄稼人,根本没放在眼里。他认定:互助合作,要不是用强迫命令的话,要是老像现在这样讲究入组自愿、退组自由的话,万年也到不了社会主义!他在前院经管牲口和在后园菜地做活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断地在心中嘲笑郭振山说:
“你想限制我姚士杰吗?你不许我入互助组吗?嘿嘿!我有粮食,我就有办法喀。我不叫互助组,看你把我怎样?你又没个章程,禁止贫农用劳力换富农的畜力!只要你们提倡生产,就好!……”
自从把拴拴也决定和他搭伙种地以后,姚士杰就更加后侮:土改当年,他不该拉拢高增福包庇他的成份。把他的计谋在全村人里头揭穿以后,有很长时间,他是全村耻笑的人。其实,他想把自己的成份订成中农,只是怕富农和地主是一类人,心里不踏实。其实,土改那一阵子过去以后,他仗着他的田地、粮食和牲畜,还不是蛤蟆滩有势力的一个人吗?他的仇人郭振山在村巷里看见他,不理他,有时气恨地盯他两眼,却把他没有办法喀。……
他到郭世富新添修的四合院里,家里人说世富老大在秧田里。他到郭世富的秧田里,世富老大正在看他按照农技员的办法务弄的新式秧床。
“啊呀!大叔!你这政策秧子好得很哩嘛!”他用讽刺的口吻,揶揄蹲在秧田塄坎上的郭世富。
郭世富的皱纹脸嘻嘻地堆起一脸笑。
“好!就是好!”郭世富站起来,把烟锅伸进烟口袋里装着,认真地说,“那韩同志说,草籽是秧子粪里头带着哩,实在!能拔草!就这一样大好处。旁的,小意思。……你吃!”他两手把装好的烟锅递给姚士杰。
姚士杰摇摇头,高傲地说:“我才吃毕。”
在郭世富擦火吃烟的当儿,姚士杰带着一种明显的轻视,嘲笑地盯着这个不坚定的大庄稼院当家人。他鼓动地说:
“好嘛!那你就决意栽稠稻子吧!黑哩?他们贫雇农黑不起,你不怕没吃的喀。红哩?甭叫梁生宝一个人卖嘴!这关系一个区的事哩!”
郭世富八字胡子嘴里噙着烟锅,一只手拿起草帽,另一只手搔着白脑心光头皮,深沉地思量着。最后,他把烟锅拿在手里,幸灾乐祸地笑了,说:
“我思量,用不着和他们比哩……”
“怎哩?”
“我怕他们逃不脱人们给互助组编的那句口曲儿——春组织,夏垮台,到了明年重新来。”
“啊?要散伙啦?”姚士杰高兴得眼光闪闪发亮。
郭世富说:“散伙是还没散伙来哩。就是那两家一退,有几个人心里头,没以前踏实了。”
“谁哩?”姚士杰心切得很,恨不得把郭世富的话,用手从那说话慢吞吞的胡子嘴里掏出来。
郭世富是个慢性子,仍然幸灾乐祸地笑着,慢慢地说:
“你还不知道吗?头一个是任老四。穷怕了。山里挣得几十块钱,舍不得往稻地里头塞。心疼,怕撩了哩。你知道,他年年粮食不够吃,要拉人家的账,光欠我的就一石哩。”
“唔,还有谁哩?”
“还有郭锁。听说他想把小牛卖了,添上山里挣的钱,买个大牛,也不情愿按计划栽稠稻子。冯有义是个老实头儿,着大势行事。有义说,任老四和郭锁不按计划栽稠稻子的话,他也把山里挣的钱做旁的用呀!嘿嘿!你看,就是这样。够他梁生宝小伙子闹腾……”
姚士杰听得眉飞眼笑起来。真正是老天帮助他整梁生宝!突然间,姚士杰的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
“老叔,趁这个机会,你……”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说,“你朝任老四要账!你敢吗?”
“咹?”郭世富惊骇地尖叫起来。
“怎理?他前年和去年春上吃了你的粮食,前两年秋后还不起,这阵有了办法了,也不该还吗?你问他任老四:有上稻地的钱,没还账的钱吗?看他怎个话!”
“啊呀呀,士杰!”郭世富惊骇地咧歪着嘴,“你给我出这号主意?想往阴沟里推我吗?”
姚士杰笑了:“怎往阴沟里推你?”
“咱不敢!咱不敢!”郭世富连连丧胆地说,“咱不敢把事做绝了。你思量:这是啥世事嘛!人家一追问,我说啥哩?”说毕,郭世富用警惕的眼光盯了姚士杰一眼,谨慎地提防自己被愚弄。
姚士杰感觉到了,连忙改口说他是说笑的,并不是认真的。他又说了几句闲话来冲淡他挑拨的印象。然后他怀着对郭世富的轻视走开了。
姚士杰被梁生宝互助组的新问题,大大地鼓舞了。他最喜愿听见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号召的事倩,发生问题。听见什么地方有了问题,他走路脚步也轻快了,回家能够吃一老碗饭,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梁生宝互助组那几个人对密植的动摇,在他看来,正合乎他对草棚屋庄稼人的估价。他自认为:这就证明他有眼力,看得清事由。他觉得他的能耐大小和他的家业大小是相称的。他自信他是不会被互助合作整住的。他一定要保住他在下堡乡第五村首富的地位,等待“世事变化”……
他回到四合院里,变得疯狂一般厉害。他大声吼骂:
“他妈的!谁把猪放出来的?啊?”
“哟哟!”迷信老婆说,“妈到偏院上茅房,忘了关偏门,你怎么开口骂人?阿弥陀佛!”
姚士杰不好意思地抹开脸去,嘴软地说:
“猪把屎拉到前院脏死人!……”然后他并不难受地走进前楼底的马房里去了。
梁生宝互助组新的麻烦,帮助姚士杰下了犹豫很久的决心:他不卖己经生下三年的骡驹子了。他并没什么特别用钱的地方。这个骡驹子今年能和它妈——红马——一块套犁泡稻地了。高增荣、拴拴和他,三家好几十亩稻地,光靠红马,活太重了。他想:留着这条骡子吧!减轻一点老红马的苦力吧!同时畜力顶劳力,不算剥削——互助组是这个规程,难道对他姚士杰就换了另一个规程吗?乡长讲话说过:这样规定,是因为眼时农村畜力不足的原故。好嘛!——姚士杰想——让两个牲口替我干活吧!
他非常慷慨地拿起升子,到隔壁屋挖了半升碗豆,倒在牲口槽里。这回他给红马和骡驹子两边槽头,倒得一样多了。好些时侯以来,他给骡驹子少倒一点料,甚至不倒料,让它光吃草。因为它暂时拴在这里,很快被他卖了,就成人家的牲口了。
他拍拍急忙吞料的红骡子的脑门,笑说;
“好好吃吧!今年,你和你妈,要替我给人家做活啦!我给人家开工钱,就是剥削;你们给人家犁稻地,就不算剥削了。哈哈!
你这个傻瓜,你急啥?往后我见天给你料吃呀,再不亏待你啦。看把你馋成啥哩?唔唔!”他亲昵地拍它的脑门。
姚士杰这样说的时候,他心情舒畅极了。他甚至觉得人民民主专政,对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同一天的黄昏。姚士杰婆娘在给灯里添油的时候,才突然发现瓷瓶里没油了。姚士杰提着空瓷瓶,过汤河去,到下堡村大十字口的杂货铺去打石油。他在河坝里走着,碰见一个换了季穿白布衫的人,从下堡村回蛤蟆滩。看见姚士杰,那人看样子是想躲开。
姚士杰向黑糊糊的影子问:“谁?”
白占魁怯弱地说:“我……”
姚士杰心里明自了:这家伙是怕朝他要账哩。借了人家的粮食、钱,老是推,根本不想还——这是白占魁的心性。不要脸!拿婆娘顶账!
“占魁!”姚士杰笑问,“这回挣美了吧?看你走步,挺带劲,一定……”
占魁在沙子和碎石的河滩路上站住,满脸堆起卑微的笑来。
“好士杰哩!借你那二斗粮,等往后吧。我这回挣的钱,预备和人家合伙买个牛哩!”
“怎么?”姚士杰大大惊奇,“一心一意种庄稼呀!再不到西省去收破烂哩?”
“不哩,种庄稼呀!西省的派出所究得挺紧,不迁移户口是不好混。迁移户口吧,又舍不得丢家里这几亩地。实确咱又不是地主、反革命分子,何必叫警察当嫌疑犯查究理?再说,要过光景的话,到底这里有点根基了。把户口迁移到西省,马路上能种地吗?没吃的就是没吃的。”“对嘛!你早该老老实实种庄稼!”姚士杰教训道,“甭胡混哩!二次土改没指望哩!”
白占魁惭愧地笑笑,抽身就走了。
姚士杰想起郭世富说郭锁想买牛的事,连忙转身叫道:
“占魁,占魁!”
“唔?”
“你预备和谁合伙买牛呢?还是你独独买呢?”
“我的天!我独独还买得起吗?我正打听对象哩……”
“我告你个对象。”
“谁?”
姚士杰努着嘴,下巴朝郭领的草棚屋指一指。
白占魁说:
“那敢情好!可他入梁生宝互助组着哩呀?”
“我不知道,听说锁锁想退组。我也是听人说哩。你自家打听去好哩。”姚士杰推脱自己的关系。
白占魁一拧身走了。姚士杰在继续向下堡村大十字走的路上,心里很得意他这一手。他想:“要是白占魁和郭锁接谈上,着梁生宝娃家的热闹吧!”
从终南山割竹子回来梁生宝互助组面临着一大堆紧急农活儿。其他的庄稼人,早趁雨后光了场;他们回来得从渠里挑水泼场,才能套牲口拉碌碡压场。为了防备插秧时汤河缺水,不管用不用,必须清理各处井边的渠道——铲除杂草,挖出去年下雷雨淤起来的泥土。而且,同黄堡区供销社结账,同组内组外参加割竹子的人算胀,由于生禄退组缺了畜力,想向人民银行渭原县支行黄堡营业所交涉一笔特别贷款,买一头互助组公有的牲口,……等等等等的事情,搁在生宝一个人身上了。
从终南山里回来的第二天,生宝尽管已经发现任老四、郭锁和冯有义的动摇,他还是找有万和欢喜一块、先去挖渠。他们在一东一西有两棵刺槐树的井边休息的时候,换了平原上夏季衣裳的三个年轻人,由于拴拴和生禄退出互助组,坐在刺槐树的明影底下,气得鼓鼓的。生宝对有万和欢喜说:
“你两个甭着气!气下病,直杠老汉给你们拿药钱呀?还是生禄给你们拿药钱呀?气把肚子撑破还得我到黄堡去叫来皮匠给你两个缝吧?”
生宝带着被灌木枝划下一道一道血印的瘦脸,强颜欢笑,尽量拿自己的乐观情绪,影响这两个伙伴,惹他们笑。欢喜被惹笑了,有万还是不笑。他瓮声瓮气地说:
“咦!我看来哩。毕了能剩咱们三户!”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上出现了发狠的神气。
“三户就三户!三户也要实行计划!……”
‘唉,咳咳……”有万觉得可笑,又叹气了。
“你甭笑!”生宝解释说,“这是最厉害的一着。我给你细说,你听!”
生宝对两个伙伴,严肃地解释坚持住阵地的意义。他从一九五三年春天农村自发势力对活跃借贷指示的抵制,许多中农普遍退出互助组,说到粮食市场意外地紧张。他说:他怀疑毛主席是不是知道农村变成这个样子?要是知道问题这样严重,毛主席能不想办法吗?能让资本主义脑袋们长时这样器张吗?公家能闷住头只管城市建设吗?不会的,绝不会的!
“所以我说咱这互助组,就好比天旱时的一棵嫩苗苗。只要甭让它死了,有一场好雨,它就冒起来啰。咱三个千万不敢松劲。咱不松劲,他老四、有义和郭锁几个,还许能跟上来哩;咱一松劲,他几个就更动摇了。”
把生宝当做生活指导者的欢喜,惊佩地盯着“老师”。冯有万现在也带着笑脸说:
“好嘛!看你生宝这卦灵不灵吧,干!挖渠!……”
他们休息过以后,重新清理井旁的渠道了。
五月之夜。蛙声开始在水渠和秧田里鼓噪了。庄稼人开始在晚饭后歇凉了。各处的草棚院和草棚屋外面,都有男人和女人说家常话的声音了。
世界是这样的悠闲、清雅、平静啊!……
冯有义草棚院的豆腐坊里,梁生宝互助组在算胀。同时他们要最后确定各人所需要的化学肥料。组长准备第二天上黄堡镇。豆腐坊里除了互助组的人,还有高增福。他现在离开这几个人,觉得无论蹲在什么地方,都是没意思的。天生就一个属于贫雇农集体的人嘛,离开集休简直活不下去。才才现时还跟着粱三奶奶哩。才才也离不开梁三奶奶啰。梁三爷爷和梁三奶奶,都喜愿草棚院有个挂娃。才才又是那么知道好歹,老两口叫娃过了忙天再回去。高增福只好同意,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些崇高的情感,把毫无亲属关系的人们,如胶似漆地贴在一块。高增福决定把才才的口粮给生宝家。他想做老两口的干儿,结个干亲;梁代表反对,说这是旧乡俗,新社会不需要这一套。……
算清账以后,豆腐坊里要开始征求化肥的数量了。已经退组的拴拴,说他要走了。有万一只手直摆,鄙弃地说: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快走!媳妇等着你睡觉呢!”
拴拴!可怜的老实疙瘩庄稼人,被他爸弄得脸上这样难堪、自愧的样子,一声不吭,抬脚出门了。
生宝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话,表明一下态度。
“拴拴!你等等……”
拴拴折转笨重的身子站住了。
“拴拴!”生宝很同情地又很惋借地说,“那么你就和财痨的孙子、铁爪子的儿子去打交道呀?”
“噢!”拴拴老实地承认,“我扭不过俺爸嘛……”
这时候,豆腐坊所有的眼神都很可怜他。大伙都思量素芳和拴拴不是和谐的夫妻。两口子和姚士杰打交道,时间长了,会有好戏看吗?但男女关系,这是暖昧之事,人们只能从行为举动上判断,在心里头暗想,说不出口来啊。即使自己亲眼看见吧,能说出口吗?在这方面说一句闲言闲语,惹出人命案子的有多少呢?大伙都恨七十三岁的被剥削者,竞然至死都以和剥削者拉交情为荣哩!唉唉!
生宝只说:“拴拴,在山里头,你伤了脚,互助组待你怎样?”
“好!”拴拴诚恳地说,“太好哩。实在好,好就是好嘛,……”
他还想说些感谢的话,肚里没有词句了。他走时,他爸没给他教嘛!他自己想不起来怎样说这一类话。
生宝又说:“是这话,你告诉你爸!甭说俺互助组的坏话。昧了良心,还要说坏话,哪怕他是瞎子,我们也不容让他!”
“噢!我给他说。他不能说二话……”
“还有!你甭忙走!你忙啥?俺们不会强迫你。入组自愿,出组自由。你告诉你爸:二回要回互助组来的时候,说话!你就说:不管他怎样不觉悟,俺们不计较他。好赖是咱贫雇农里头的人嘛。毛主席叫俺忍耐、等待哩。你明白吗?”
“明白……”
“好哩!那你走吧!”
拴拴抬脚出了门限。豆腐坊里所有的眼光,都看互助组长,都惊讶组长说出这样的大肚量话。看来,都想不到生宝一个年轻人,竟能这样严格地按党的政策办事。多少互助组长真正遇到有人退组的情形,个人意气就代替党的政策了。
高增福兴奋地说:“这话,拴拴准能替你捎到哩……”
冯有义感动地说:“拴拴太老实哩!快三十的人了,和娃子一样听话!”
经常喜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倒吊着脑袋,靠墙蹲在那里,反而一声也不吭。他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舅舅做下不体面事难受呢?还是因为不想按生产计划密植水稻作难呢?看吧!任老四穿着婆娘给他新洗浆的补丁白布衫,用旧棉裤改做的蓝色半截裤,蹲在那里,和哑了一样。有什么心思,你说嘛!说出来,大伙宽你的心嘛……
现在,互助组长换了亲切的笑容,转来问任老四了。
“四叔!你的主意拿定了没?人家是穷得发愁,你是有了几十块钱发愁!我梁生宝十几岁,跟你钻终南山,直钻到解放。这阵,咱们一块闹互助合作,你拆我的台。你好狠心呀!”
几句说得任老四猛使劲抬起了头。他带着抱歉的面容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请求原谅。
“咳咳!我怎是拆你的台呢?我又不退组?我光是不想密植,我……”
“光是破坏生产计划喀……”欢喜气愤地接嘴说。
“你就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叫把我逮捕起来!’任老四突然冒火了。
大伙连忙劝说:
“话说得鲁笨点……”
‘娃是好心……”
“叔叔侄儿,还能为一句话红脸吗?……”
任老四咽下去一口气,狠狠地盯了一眼小学毕业生。然后,他带着非常抒情的语调,嘴里溅着唾诛星子,向贫雇农伙伴们诉苦:
“咳!实在说不成!你们拿眼睛看嘛,我养活一群娃子,一个一个嘴巴窟窿子。他们肚里要是饥了,你不给往进塞点东西,愣哭叫哩。我穷怕了。订计划的那阵儿,我两手空空。你们说上天,咱就登云!这阵儿,咦!手里有了几块钱,我手软了,舍不得花。我心思:啊呀!万一稠稻子吃不美,这不是把几十块钱白塞到泥里头了吗?……”
“怪不得你穷哩!”有万嘲笑地说,“你成天骇怕万一嘛!你说:万一吃饭噎死了怎办?……”
任老四不满意地说:“万!你娃家甭笑我!你一身力气,金姐娃还没开怀生养来哩。过光景方面,你还不知道首饰是银的,喇叭是铜的……”
组外积极分子高增福非常能体谅任老四。他调解说:
“算哩!算哩!老四甭和有万辫嘴哩。你说你的心思吧!”
现在,任老四满头大汗地蹲在灯光下。现在到决定大事的时候了嘛!实在说!要解决这样重要的问题,比推一千斤的碌碡还要费力气哩!
“为这桩事,我几夜睡不好觉了。”任老四坦白地说,“你们看:把我的眼窝熬成啥哩。说句难听的话,就和鸡屁股一样红了。 这几天,我身上有两个任老四,吵得我睡不着觉。这个说:要栽稠稻子!不栽,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订计划的王书记,对不起生宝!那个说:你小心招祸!你不能和人家比!人家丢得起,你丢不起!……咱有啥说啥,咱就是这话。实实在在!因此上,我说:你三户先实行一年。好哩?明年,我再……”
梁生宝仔细地听毕,很受感动。他想起了区委王书记的话——农民离开几千年的老路,走上一条新路,可不容易哪!但生宝表面上假装听了老四的话,非常失望的样子。
“噢噢!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认清我梁生宝。”
任老四连忙解释说:“我知道你心大胆大。你是好汉!”
“不对!我不是好汉。是我背有靠!”
“我知道:卢支书和王书记,这阵都扶持你哩……”
“还不对!你另说!我背后到底站啥人?”
“我说不准!嘿嘿,你办下好事,年轻人呀,不敢傲呀……”
“整个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在我背后哩!”生宝非常激动地大声嚷说,“是我傲吗?四叔!我梁生宝有啥了不起?梁三老汉他儿。 你忘了我是共产党员吗?实话说,要不是党和政府的话,我梁生宝和俺爸种上十来亩稻地,畅畅过日子,过几年狠狠地剥削你任老四!叫你给我家做活!何必为互助组跑来跑去呢?老四叔,甭老拿旧眼光看新事情吧!你还是和我们一块实行计划吧!有义和郭锁,都拿眼盯着你哩!一个人不走,事小;堵住后头的人了,事大哩!”
老四重新垂下他的光头去了,灯光照着他的秃头顶,一说起党和政府,就想起自己是一基本群众来了。一刻以后,他抬起头来,使着大劲把唾沫星子溅了几丈远,跳了一跳说:
“好!是崖,任老四要跟你跳一回!”
大伙都高兴极了。冯有义当下声明,他按计划插秧。高增福,等不及谈毕郭锁的问题,他站起来了。他赤着红赯赯的上身,肩膀上搭着从黄堡镇破烂摊上买来的旧白布衫,瘦削的脸严肃地问:
“你们说:我今黑间来做啥?”
“做啥?……”大伙惊奇地问。
“我入你们这互助组来了!收我,也要入!不收我,也要入!一句话:非人不结!就是这事!”
大伙,先是愣瞪起眼睛。接着,全哧哧笑了。这是地地道道的高增福——不声不响,心里打着主意,到时侯一下子给你端出来了。
冯有义的豆腐坊,一时间,异常活跃。还有什么收不收的问题呢?天上飞来一员大将,大伙有什么说头呢?从村子的一头跨到村子的另一头,隔着二里稻地入互助组,谁也想不到!生宝兴奋地提议:举高增福当互助组的副组长,大伙一致拥护。生宝又提议:两人分工——他管外事和思想教育,增福管庄稼事务和活路安排。大伙都说:一斤酒装进十六两的瓶子里头了,正好!冯有万跑过来,学着秦腔里的姿态和道白说:
“元帅升帐,有何吩咐,小的遵命是了……”
大伙都哈哈大笑。连正为自己的问题苦恼的郭锁也笑了。
“甭闹!甭闹!”高增福严肃地说,“有义屋里的人,都唾着了,你把人家吵醒来!”
有万亲切地抱住高增福赤裸裸的肩膀,提议说:
“大伙帮工,三天就把你的草棚屋挪过来了。省得你跑腿!”
生宝、欢喜和任老四,都笑看高增福,看他是不是乐意。
“不!不!”增福坚决地摇头。“把我的草棚屋扒了,我情愿。把姚士杰的眼中钉拔了,我不情愿。我入了这互助组,我还是蛤蟆滩第四选区的人民代表。我挪到第一选区,叫姚士杰浑身轻松?使不得!使不得!”
大伙都从心眼里感佩高增福。都说:这高二确有点武二的神气,只是他不会打拳弄棒,也不像山东人武松那样,一碗一碗往肚里灌酒。
但非常可惜,尽管有任老四和高增福两个的精神影响,在郭锁的问题上,仍然没有解开最后一颗疙瘩。
三十多岁熬长工出身的人,土改后才和他解放前的主家收买的丫头,正式结了亲。相差十五岁年龄,并不妨碍两口子在地主三套四合院的前院,多年凝结起来的感情。这是一种阶级感情、兄妹感情和两性感情的结晶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分解它。二十二岁的彩霞,多年被虐待的奴牌,没有发育起来,身派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色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消褪被折磨的痕迹。但三十几岁的郭锁,看她是世界上最可爱可亲的女人了,大炮也把他俩分离不开。两口子商量得卖掉下堡村大十字分下的瓦房,把家搬到蛤蟆滩来,住草棚屋了。一则,下堡村的人总是用另一种眼光,看这对私通了多年才结亲的人,这使他俩很不舒服。二则,卖了瓦房,买了二亩地,同土改分来的算在一起,有七亩地了,好过日子了。这对受气夫妻渴望买牛,生娃子,幻想着与全世界无关的平静日子,散一散窝在心头的气吧!他们没想到,入了梁生宝互助组,头一个春天就挣下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了。真个好事嘛!
郭锁抬起抱歉的脸,带着一种请求的神气说:
“大伙宽限我三天!行不?”
“不行!”有万斩钉截铁地说,“你和彩霞一夜就商量好哩,要三天做啥?请和尚念经吗?”
“你见谁都耍笑!”生宝不满意地批评有万。他又和气地转向郭锁,“你要三天做啥?”
生宝知道郭锁要三天,张罗买牛的事情。曾听说白占魁也在寻对象合伙买牛哩,可是他人味不高。郭锁不乐意,彩霞更不乐意。 尽管两家都是私通后成亲的,翠娥根本不能和彩霞相比,白占魁也不能和郭锁相比。他们嫌和白占魁两口子合伙买牛,会降低自己的人品;但左近的稻地滩里,又没第二个想合伙买牛的庄稼人。郭锁低着头不张声。生宝看出郭锁说不出口。因为和这个新客户没深交情,也不好深说,他只好同意了。
“三天就三天吧!夜深了,快计划咱的化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占魁才不听姚士杰的煽惑,去找郭锁合伙买牛呢。他根本瞧不起郭锁,为了逃避邻人异样的眼光,就把土改分的高瓦房卖了,两口子过河来钻低矮的稻地草棚屋!入了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挣了一笔钱,就不想实行互助组的生产计划了,反而要脱离互助组买牛,单另发家创业。白占魁看来:真个没出息的庄稼人,胆如鼠.吃不多,看不远!白占魁心里头思量:哎哎!他白占魁要是像郭锁那样熬长工出身,雇农成份,哼!蛤蟆滩轮得上郭振山当头掌权吗?熬长工出身的白占魁,准定掌握蛤蟆滩的全权!但国民党旧军队里当兵出身的白占魁,无论他怎样表现自己,他总是当不上村干部。解放四年来,事实一再地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气馁。只要有机会,他还是要试一试看钻进去钻不进去。钻不进去拉倒!他自己有什么损失呢……
打听了两天合伙买牛的对象以后,白占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起了入生宝互助组。互助组的分裂,一部分组员对密植计划的动摇,提醒他萌起了这个念头。这是个大好机会,表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进步。要是在平时,梁生宝准定不收他!白占魁到梁三老汉院里去找互助组长了,说梁生宝上了黄堡街上了。事不宜迟!他随即跑到黄堡镇。生宝从德顺油房看毕油渣,往供销社走的时候,白占魁在热烘烘的阳光下,当街挡住忙碌的生宝。
他抓住生宝的白布衫袖肘,拉着戴草帽的互助组长走。
“来来来!生宝!到那个墙影底下,哥和你说几句话!”
“啥事呢?”生宝草帽底下的忠厚脸,疑感地笑着,跟他到墙根底下。
白占魁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两根零散的纸烟。这是他刚才买的,一只手给生宝递过来一根,另一只手给他自己嘴巴上塞上一根,匆忙地准备擦火柴。
生宝警觉地不接白占魁的纸烟。吸着纸烟当然很舒服,但当白占魁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怎?你忌烟了吗?”白占魁惊奇地问。
“没。我觉得早烟比纸烟好……”生宝做假地说,掏出短烟锅装着旱烟叶末。他忍不住笑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浪荡鬼不满意他见外。生宝问:“占魁!你是啥事?心直口快!我忙着哩!”
白占魁,非常严肃,甚至可以说,非常严重地说:“我想入你的互助组!怎样?”他说的时候嘴上使着大劲。
生宝瞪大了两眼: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也会碰上……
“你瞪眼做啥?”白占魁认真地辩解,“真个!你们的条件,我样样都遵,行不行?要密植吗?我密植!要稻麦两熟吗?我稻麦两熟!要服从组长领导吗?我听你兄弟的将令!要遵守劳动纪律吗?大伙叫我立正,我不稍息!你们还有啥条件吗?你兄弟说!”
太痛快了!痛快得令人有点担心他心眼不正了……
生宝推辞地笑说:“好占魁哩,你自由惯了。俺互助组的集体性儿,怕你受不了约束。再说:阴历七月间,俺又进山掮木料呀!你吃下那苦吗?”
白占魁的黧黑脸上,表现出一种被轻视的苦状。他大为不满地说:
“你们上天摘月亮不?上天摘月亮,我也去!不是吹!咱老白在旧军队里受得苦,你们庄稼人想也想不来哟!人有了组织性儿,啥事才好办哩。反霸和土改那两年,你当民兵队长。你队长叫白占魁做啥,白占魁不做来?腊月寒天,冻肿了脚,白占魁不是成夜价放哨,不让杨大剥皮溜吗?旁人不知道,生宝,你知道不知道?……”
这情形是实在的。梁生宝的心,有点动了。但他还是推辞地笑说:
“我们这互助组要往社会主义走哩!我知道:你光是种地有困难。你对社会主义有认识吗?”
“咦呀!那么瞧不起人!我跟你们往共产主义走哩!”白占魁决断地说,脑袋一拐。
“你那好吃懒做,占魁,一时改不过来的。实在!”
“你们不能把我改过来吗?嗯?你们上天堂,把我一个留在底下?不入互助组,我今辈子就是这吊儿郎当鬼了啰。入了互助组,你看吧!我要是不学好,你们不会把我踢出来吗?堂堂的共产党员,一个白占魁能赖住你吗?真是!……”
看!这家伙!句句说得占理。梁生宝满脸难为情,没得词句了。
现在,生宝不能说根本不考虑白占魁入组的问题。现在生宝只能不肯定地推脱,说等他和全体组员商议后再……
“明日见话!”白占魁抓得挺紧。
“噢!明日见话……”生宝只好答应。
在供销社取得化肥,在回蛤蟆滩的路上,生宝一边在炎热的阳光下推着独轮车走,一边考虑白占魁的问题。
“人当然不是好庄稼人。有点二流子气,不是勤俭节约的过日子人。婆娘也是一路子货喀!可是,白占魁力气是有,大伙逼住他干,是能做活的人。他不是不能做活。再说,现时是劳动生产的社会风气,他大约看见‘流’下去没前途吧!看样子,听口音,这回是下了决心!二次土改等不上了,下决心好好劳动过日子……”生宝在推独轮车过黄堡大桥的时候,这样自思自量,并且独自笑着。
过了桥,在马路上顺着一行白杨树影,推独轮车向西走着,生宝继续思量:
“这个家伙说话蛮占理,把我说得没话支应。互助组是有改造二流子的任务嘛。有这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有这话!说这是互助组对社会负担的义务,说要主动地吸收二流子入组,互助组不能不要他们。说要是大伙都不要,都怕麻烦,那么,社会上的这么些人,谁又来改造他们呢,看情形,我还是应该收下这个家伙一一哎呀!我走到哪里去了?”
生宝思量着,在岔道口忘了拐弯,向峪口镇走去了。折转回来,拐过弯,他在田间小路上推独轮车向北走着,又思量起来。
“这个家伙比王瞎子怎样呢?不比王瞎子没办法嘛!实在!他有好吃懒做的一方面,也有胆大敢干新事情的一方面。我互助组把白占魁有办法治没办法治呢?有办法治他!有万、欢喜、老四,现在又有了增福!一个鬼刮不起妖风,要一群鬼才能刮起妖风!不敢收白占魁,太没共产党员的气魄!难道退出去两户,我就胆小怕事成这样了吗?……”
生宝想着想着,身上来了股子劲,脚步使劲了。
“鬼!不敢收你白占魁,还想改造全社会吗?收!坚决收!收下你郭锁也寻不下对象合伙买牛了。我互助组退了两户.收了两户。毫毛也没动了一根。八户还是八户!就是这主意!”
但把全组的化肥推回蛤蟆滩家中,他给组员一说,除过有万和欢喜支持,全都反对。
任老四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道:
“咱要那个货做啥嘛?犁地掉了铧,还不知道!套磨子,反插了磨棍!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你收他,你和他互助去!我退!” 随即又很伤感地补充,“生宝啊!为人做下多大好事.也甭傲呀!小心栽跟头啊!”
严肃的高增福更加坚定、明确。他本来要检查全组青稞黄熟的程度,准备安排各户收割的先后。听了组长的话,副组长不检查了,因为他不入组了。春天在活跃借贷会上,白占魁骂过高增福,那倒是小事;主要是新社会发光的真金子,不能和旧社会的渣滓混在一块。不能!绝不能!对可亲可爱的生宝,他也不大声嚷嚷,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很和气,很平静,要求把化肥分给他,他回呀!……
生宝笑着解释说:“增福重你甭这样好不好?要是拿人换人,一百个白占魁也不抵一个高增福。咱商量嘛!你是副组长,你坚决不收,我能收吗?”
高增福拿眼睛说:“你有这意,我就看你还不稳当。你和郭振山差远呢!我不和你在一块闹了,你太危险哩!”
但他嘴里还不这样说。他嘴里说:
“你们互助吧!白占魁住得离你们近,好联络。我往得太远了。真个!实在太远了。把咱的化肥给咱,咱走呀!……”拿眼睛说的话和拿嘴说的话,生宝心里全明白。他不给增福化肥。增福连化肥也不分,就走了。
现在轮到娘老子数说年轻的生宝了。
“看你惹下这气!刚刚弄得像样了,你又戮散了。宝娃!脚跟站稳点嘛……”老妈妈看见互助组新的分裂,多难受啊。
梁三老汉,经过了买稻种的事实,进山割扫帚的事实,面对着两户退组而不动摇的事实,他对儿子从心底里服气了。“在党”可以把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变得这样强大,窝囊受气一辈子的梁三老汉,有什么话说呢?梁三老汉给人夸口说:宝宝有这个气魄,把十亩地和一个草棚院一脚踢了,肚里也顺气。要干?干吧!但吸收白占魁入组,又超过梁三老汉的想象力了。
“你呀!你呀!”老汉用手指晃着儿子说,“你太张狂了!非栽大跟头,不肯学稳当!世上没比白占魁缺德的人了!咱收他做啥?甭说他在组里头胡捣,他老老实实,咱也不光彩。人家说:看!退了两户,梁代表的互助组急了,兵瘩、二流子、破鞋,啥人都收!风吹到你耳朵里,好听?不好听?看你狂成啥了?……”
生宝,把黄牛皮纸口袋里的化肥,放在农业技术员床底下了。他蹲在脚地上,吸着一锅早烟,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到底是多数人的意见对呢,还是他推独轮车回家的时候想的对呢?他一只手拿烟锅,另一只手摸着任老四前天给他新剃的光头皮,思量粉:他是不是应该按多数人的意思办事呢?任老四、高增福和他的娘老子,都是十成的好庄稼人嘛!他不应该违背着他们的意思,一意孤行啊!唉唉!整党的时候,王书记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共产党员的意见是好的,经过解释,群众还不能接受的话,应当等待,不可以硬性执行。……对!应当等待。那就决定不收白占魁吧!
决定了以后,梁生宝难受极了,白占魁那么殷切地申请人组的神气,使好心的互助组长心中不如意。没有能力执行党对互助合作的全盘政策,使自觉的共产党员心中不如意。他觉得他给党丢了脸,给一个二流子唬住了。拴拴和生禄退组他没有感到不如意。他按党的政策办事,有什么不顺心?白占魁要求人组入不成,他不能按党的政策办事,他多么不顺心啊!白占魁!白占魁!他是个人嘛,又不是狼!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不是反动军官,不是一贯道坛主。他只不过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大车连副班长嘛!反霸、土改,一直跟上跑到现时,当不上干部,连互助组也入不上吗?互助组一不是党,二不是政权,三不是群众团体,这是个劳动生产的组织嘛!咱能把事情做绝吗?庄稼人不愿要二流子,这是能想通的;但共产党员不应该顺着庄稼人跑嘛。生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果真不收白占魁,这是做下不占理的事了。这是把白占魁往做坏事的路上赶哩。白占魁会变成互助组的敌人,他有一股疯狂的破坏性儿呢。他会蹲在下堡村大十字嚷嚷没他走的路了,坏互助组的名声。互助组收了他,占住理了,他捣蛋吗?开大会宣布管制他!叫他破坏!他破坏个鬼!
想到这里,生宝决定还要做工作。他把烟灰在鞋底上磕掉,把烟锅扔在农技员的写字桌上,抬脚就出门限,急急忙忙走了。
“生宝!饭好了,你上哪里去?”他妈追出来了。
“我有紧事!”生宝不回头地说。
“吃毕饭再去。”
“回来再吃!你们先吃……”他向南扯大步走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岸插秧。弟兄俩把神子卷到膝盖以上,并排站在泥水里,倒退着插。他们赤着上身,被日头烤成紫赯色的脊背上,汗水以脊梁骨为分水岭,刷刷地向两边淌着。他们劳动着,用光溜摘的胳膊揩额上的汗珠。
日头已经到了峪口镇东边北杨村上空了。过了正午时分,蛤蟆滩田野里除了他们,已经再没一个庄稼人了。但郭振山弟兄俩还不回家。他们要在割青稞以前,插完这二亩新搓稻地秧。一定得插完,不插完,庄稼活儿就让不开路了。
庄稼人啊!当他们专住心发家创业的时候,说增产,吃奶的劲都可以使出来的;说节约,肚里可以不觉得饥饿啊!郭振山的这股劲,是可以想象的。你忘了梁生宝父子租种吕二细鬼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了吗?
劳动是人类最永恒的祟高行为!人,不论思想有什么错,拼命劳动这件事,总是惹人喜爱,令人心疼,给人希望。全蛤蟆滩的庄稼人都在惊叹:呵呀!翻身渠西岸的二亩衰败桃林地,眼看着挑林不见了,眼看着地里长起了玉米和小麦,眼看着一片水汪汪的稻田横在你眼前了。共产党员们向庄稼人宣传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一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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