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斌:红旗谱(六)
16
那天,他们从城里回来,江涛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去,给父亲和母亲报喜。运涛一个人唱着小曲儿走在后头,一走上房后头那条小道,看见春兰一个人坐在瓜园里小窝铺上做针线。运涛向周围望了望,看没有老驴头,才抬起脚走进去。春兰一看见运涛,脸上一下子笑出来,扬起手儿招他:“运涛,来!”
运涛走进瓜地,问:“干吗?”
春兰说:“天道热,不想吃个瓜?”
运涛说:“早想吃哩!”
春兰翘起脚从窝铺上跳下来,翻开一蒲笼密密的瓜秧,摘出个细溜长的柳条青花皮小甜瓜。说:“早就熟了,你不来我就不敢捅它,一捅就要掉下把儿,我用瓜秧把它盖上,专等你来吃。”说着,啪唧打开,露出金黄金黄的瓤,红籽儿,真鲜!递给运涛手里。春兰问:“吃着怎么样?”
运涛说:“好,细蜜蜜甜!怎么没叫别人吃了去?”
春兰笑了说:“嘿!除了你,谁配吃它。”
运涛问:“这是什么瓜?我没吃过。”
春兰说:“这叫金瓜,还是忠大叔从关东带回来的籽儿,给我爹的。”她又坐在窝铺上说:“上来,咱们说会工作上的话儿!”
运涛身子一耸,坐上窝铺,靠在被叠子上。
春兰问:“你又进城来?”
运涛说:“唔!”
春兰又问:“贾老师说什么来?”
运涛说:“他说,咱们不能老是宣传,还要组织。象你吧,就该秘密组织妇女协会。还批评了咱们。”
春兰问:“批评什么来?”
运涛说:“批评咱们太特殊。”
春兰说:“什么叫那个?” 运涛说:“象你吧,就不该把革命字儿绣在大襟上,走进人群里。”
春兰翘起嘴唇说:“嘿!这样宣传还不好吗?”
运涛说:“好是好。贾老师说,不要忘记,咱们周围敌人是很多的!”说着,他把肩膀靠在春兰肩膀上。春兰回过头来,睁起又黑又大的眼睛,静谧谧地看着运涛。青年少女到了这刻上,会感到人生无边的幸福。做起活来,不再孤单。睡起觉来,象有个人儿在陪伴。她的眼睛,成天价笑啊,笑啊,合不拢嘴儿地笑。她的心情,象万里星空里悬着一轮圆大的月亮,窥探着世界上的一切,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当她一个人在小窝铺上做着活的时候,把身子靠在窝铺柱上,仰起头来想:革命成功了,乡村里的黑暗势力都打倒。那时她和运涛也该成了一家子人了。就可自由自在地在梨园里说着话儿剪枝、拿虫……黎明的时候,两人早早起来,趁着凉爽,听着树上的鸟叫,弯下腰割麦子……不,那就得在夜晚,灯亮底下,把镰头磨快。她在一边撩着水儿,运涛两手拿起镰刀,在石头上噌噌地磨着。还想到:象今天一样,在小门前头点上瓜,搭个小窝铺,看瓜园……她也想过,当他们生下第一个娃子的时候,两位老母亲和两位老父亲,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不,还有忠大叔,他一定抱起胖娃子,笑着亲个嘴儿……
运涛也有无限的希望:他倒不想和春兰的事。他觉得春兰应该就是他的人儿,别人一定娶不了她去。他想革命成功了,一家人……不,还有忠大伯他们,不再受人压迫、受人剥削了。在他的思想上,认为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们,杀头的杀头,关监狱的关监狱。不,在判罪以前,一定要算清村公所的帐目,算清千里堤上多少年的老帐。也想到象贾老师说的,工人、农民掌握了政权。那时候他也许在村公所里走来走去,在区里、在县上做起工作来。他想,那时就要出现“一片光明”,农民们有理的事,就可以光明磊落的打赢了官司。
运涛一面想着,心里快乐起来,两只眼珠,看着湛蓝的天上老半天。他说:“春兰!我看看你的手。”
春兰回过头来问:“你看俺手儿干吗?”
运涛说:“我早就看见你的两只手,细溜儿长的手指。就没敢捅过,连看也不敢正眼看一下。”
春兰抿着嘴儿笑,说:“俺晨挑菜,夜看瓜。春种谷,夏收麻。长着什么好手呢?给你,看个够!”一下子把手伸给他。
当运涛要握起春兰的手的时候,春兰一阵羞红扑在脸颊上,运涛的两只手也打着抖缩回去。两个人坐在小窝铺上说话答理,说不完心里话。
冯老兰早就看上春兰。在乡村里,谁家姑娘要是出了名的好看,他就象猪八戒一样,喷着鼻子,闻着香味儿找了来。这老家伙,从表面上看,是个“古板”的老头子,过着最吝啬的生活。实际上他是个老色鬼,为了得到他喜欢的姑娘,不惜花费很多很多的银钱。这天,他知道运涛进了城,春兰家里人口也不多,看了个空儿,一个人提上条大烟袋,假装买瓜寻了来。一出高粱地,听得运涛和春兰在窝铺上响亮的说笑声,又慑悄悄地退回去。一拐墙角,看见春兰她大娘抱着孩子玩儿。他摇了摇头,酸眉苦脸地指了指小窝铺,抿着嘴笑着窜走了。春兰她大娘,是个咶咶嘴,心里盛不住事儿,是全村有了名的长舌妇。拐过墙角,看见运涛跟春兰在小窝铺上,窝铺旁边并没有别的人。就迈开两只大脚往家跑,扯开嗓子大喊:“老驴头啊!你家春兰可招了汉子了!”喊得森人。
老驴头听得喊声,脑子里腾地火起来,想起冯老兰在村边上跟他说的话,平时一看见运涛在他家里来来往往就不高兴,他觉得闺女大了。他听得说,一下子通红了脸,扯起一把小铁锨追出来,骂着:“好狗日的!晴天白日欺侮到我家来!”运涛回头一看,打了个冷怔,一时慌急,不知怎么好。他怕春兰受害,两手一舁,把春兰扛在肩上,撒腿就往堤上跑。老驴头就在后头追,张开大嘴骂。
运涛扛着春兰跑了半里路。越跑,他觉得肩上越是沉重。实在跑不动了,累得满头汗珠直滚。可是老驴头还在后头追着、骂着,一步不放松。眼看就被他追上,春兰说:“运涛,放下我吧!”运涛呼呼哧哧地说:“不,不能!”春兰说:“咱没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咱什么也不怕。放下我,你快逃活命吧!”运涛说:“不,他要拿铁锨砍你!”春兰说:“我不怕,你快跑吧!”这时老驴头就要赶上他们。运涛使了一股劲,跑上大堤,放下春兰,耸身捭下一支柳棍子。在大堤上逞着架式,说:“你来……”
老驴头怒气冲了头,支绷起头发,红着眼睛跑上大堤。可是运涛手里的棍子不忍落在他的头上。老驴头把铁锨一抡,砍了过来。运涛一闪身子,锨刃在眼前闪亮过去,落了个空。
春兰喊着:“运涛!你快跑吧,跑吧!”
喊着,老驴头的铁锨又劈过来,运涛只得跑下大堤。老驴头不追运涛,一把抓住春兰满脑袋头发。这时,他满脸胡髭乍起来,脸上的皱纹象张开了嘴,浑身抖颤着。他不肯一下把春兰杀死,扬起锨柄,在她身上乱打,骂:“疯丫头!疯丫头!”运涛跑回去夺春兰,老驴头扬起铁锨,又要砍他。这时,看的人多了,谁也不敢去劝他。一走近去,他就张开大嘴骂,象要吃人。春兰娘一面哭着赶上来,老驴头拿掀柄敲着她的脊梁,说:“你养的好闺女!你养的好闺女!”一边打着,一边骂着,她挨不住打,只有离得远远的,流着眼泪哭泣。
老驴头一个人在大堤上折掇春兰,春兰说:“爹,家去打我吧,叫人们看着象玩猴儿似的,多不好!”老驴头不肯,只是一股劲儿打,直打。春兰咬着牙,闭住嘴,憋红了脸颊,鼻子气儿不出,她没有做下坏事,心上并不后悔。老驴头看看春兰没了气,才扯着一条腿,象拉小猪子一样拉回家去。刚拉回院里,春兰又还醒过来。老驴头瞪圆两只眼睛,乍起着长胡子,流着眼泪,把锨刃放在春兰脖子上,才说往下切,春兰觉得脖子上凉凉的,睁眼看见锨刃澈亮,生死就在眼前,刷地黄了脸,说:“爹!亲爹!你老人家想想,百年以后,谁与你老人家烧钱挂纸呢?”
春兰娘也说:“留着她吧!留着她吧!你头痛脑热,有谁来伺候呢?”
只有这句话,才打动了老驴头的心。他放下铁锨,搬了个破板箱来。把春兰扔在板箱里,一把锁锁了,扔在阶台后头,踩了一脚,说:“看你还绕世界疯去!”
春兰在这板箱里睡着,一丝没两气,一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才醒过来。衣服被血粘在箱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动一下,就象刀子割肉一样疼。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一会儿,听得娘守着箱子哭泣。
春兰说:“娘!给我点水喝吧,你忍心渴死我?”声音细微到只能听到一点点。
春兰娘一听,她还活着,走过来说:“可不行哩!他象牲口一样,老是吓唬我,不叫我管你。让我想一想……”
春兰说:“哪,不要害怕,人死不了就得活着。你老人家生养我一场,渴死、饿死我干吗?”
娘看了看,板箱上有条狭缝,从这条缝里灌下一点汤水,春兰伸起嘴接着。
老驴头在那条小道上挖了三道壕,压上枣棘针,断绝了行人。谁在那里一过,他就张开大嘴骂。那天,他一个人在那里猫着腰鼓鼓捣捣,一定要把那条小道截断,看见走过一个人,才说开腔骂,仔细一看是李德才。弯着腰走过来说:“来,咱老哥俩说个话儿。”
老驴头拍拍手上的泥土走过来,两个人坐在房后头抽烟。说了一会子闲话,李德才就着老驴头的耳根说:“老伙计,该着你享福了!”说着,闹了个笑眯虎儿。
老驴头没听准,大着声音问:“什么?”
李德才说:“冯家老头愿跟你家姑娘相好。”
老驴头摇摇头,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不清李德才是什么意思。李德才看老驴头没听清他的话,又说:“冯家老头愿跟你家姑娘交个朋友,一块玩玩。”
老驴头这时才听清楚李德才的意思,他看春兰和运涛闹了一场纠纷,要给她说个婆家。摇晃了摇晃长脑袋,说:“那个不行,还在一个老坟上吃会,不合辈数。”
李德才黄着脸摇了一下头,说:“我是想救她一条性命,什么合辈数不合辈数,又不是明媒正娶。”
老驴头一听,火气上来。冯老兰在镇上有财有势,他又不敢骂,只得忍住性子,低下头啃啃哧哧地生着气。李德才见他不表示态度,就走回去见冯老兰。冯老兰转着黄眼珠子,想:“是人没有不爱财的,如今为了得到这个好看的姑娘,不得不破一笔大财了!”沉默一刻,左思右想,身上急痒起来,冷不丁地说:“豁出去了,给他一顷地,一挂大车,连鞭儿递给他。这就够他一辈子吃穿了,也算咱对得起她!”李德才也说:“给她好吃好穿,酒一盖了她的脸儿,就俯伏在地,你要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她!”说着,就又去找老驴头,老驴头一听,眼里噙着泪花摇晃摇晃脑袋,想道:“真拿俺草粪不值呀!说来说去是因为门户急窄,人口单薄,才受这样的欺侮。”他看了看李德才,嘟嘟哝哝地说:“他把俺看成什么样人了?”他心上实在气愤,一步跨过去,抡起胳膊,揸开五指,噼噼啪啪地,连着在李德才脸上打了几个耳光,打得山响。打得李德才闹了个侧不楞,差一点没跌在地下,趔趔趄趄地逃走了。
这件事,引起锁井锁上姑娘们议论纷纷,说:“那还不把人羞死!”后来也叫春兰知道了,她一想到:身上就不住地寒噤。从此,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你想这还不够一个青年小伙子伤心的,可是在那个时代,在那样的社会里,乡村里人们那里容得起呀?人们逞着性子嚼舌根,说他们七长八短。运涛每天粘在园里地里,不再上街,不再给人们讲书讲故事。不管白天晚上,一个人在千里堤上走来走去,听滹沱河的流水在响,嘎鸪鸟在大柳树林里在叫。他愁闷,他觉得寂寞。一个男人,在乡村里有了这种名声,就再也没有姑娘小子们跟他在一块玩。有时他一个人坐在小井台上哭,流着眼泪。涛他娘拍着他的肩膀说:“运涛!你忘了她吧,凡事是命里注定的。”第二年夏天,他一个人住在园里看桃子。“五月鲜儿”桃子熟了,不断地有小贩担筐来趸。有几天,他没向父亲交钱。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走到长堤南头,又走回来,踮起脚尖望着村里,离远看着春兰家房屋,春兰家树木。他觉得看看春兰家房屋树木,心上也是安慰的。他走回家去,拿了一条小褡包,把腰杀紧,又拿了一把斧头,插在褡包上走到锁井村后头,围着春兰家宅院转了好几遭。走到春兰家门口,想迈步进去,又怕老驴头。转到房后头,有棵歪巴榆树,他攀树上房,蹬着春兰睡着的屋顶走过去。在春兰睡着的地方敲了两下,又趴在屋檐上看着。春兰听得房顶上有人,猛地翻身起来,才说喊出来,想到那一定是运涛,才蹑手蹑脚从屋子里走出来。把手遮在眉毛上,这边照照,那边瞄瞄。在黑影里瞧见运涛的影子,摇摇头掉下泪花,说:“你又来干吗?”运涛说:“我要走了,到革命军去!”说了这句话,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这时春兰急了,说:“你等等!”说着,她抬起腿走出来,转到房后头一看,运涛才从树上爬下来。运涛看见春兰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心上不住地突突跳着。两个人手牵手走到千里堤上,站了一刻,又走到堤下头柳子地里坐下。
运涛出了口长气说:“咳,咱俩要分手了!”
春兰冷不丁扭过头来,睁大了眼睛,惊奇地问:“怎么?”
运涛说:“我要出外了!”
春兰带着眼泪,冷笑一声说:“哼哼!你胆小了,怕封建势力,要一个人躲到干树身上去歇凉儿?”
运涛说:“不,贾老师调我到南方去参加革命军,他说国共合作了,革命军要北伐。”
春兰说:“要是这么说,你去吧!把封建势力、土豪恶霸们都打倒,我们才能得到解放。”
人急夜短,说着话儿晨风起了,吹得柳丛摇摇摆摆,象大海里的波浪一起一伏。两个人在柳子底下,说了一会子知情话,听得村上第一声鸡啼,运涛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春兰说:“怎么说了个走就这么急?你也不早说声儿,我好给你洗洗衣裳,做双鞋袜。叫你这么走了,我心上不落意。”
运涛说:“不,前边村上还有人等着我。你回去吧,叫你爹知道了,又是一场打。”
春兰说:“不,我要送你,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打死了也是个冤魂。我一身干净,别人说什么话,我也不管。”
两个人并肩走了两步,运涛又楞住,说:“我还有句话跟你说!”
春兰说:“什么话,你说吧!”
运涛说:“说了,你可不能恼。”
春兰说:“我不恼,你说吧!”
运涛说:“我这一出去,就是万千里地,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年月才能回来。要行兵打仗,不知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说到这里,他又停住,看春兰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嗫嚅说:“希望你另找一个体心的人儿……”
春兰听到这里,她才明白,两眼瞪直,怔住身子一动也不动,脑筋里象是停止了思想,噗通地倒在地上,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运涛急得直跺脚,他想:“不告诉她吧,要出远门了,不愿耽误她的一生。告诉了她,就这样起来,他觉得实在为难。弯下腰抱起春兰肩膀,春兰打着滚不起来,好容易才扶起她来。春兰哭了半天,才说:“我的日子过到头儿了!”
运涛急问:“什么?”
春兰说:“你走吧,不用管我了!”这时,她想起母亲说过,忠大叔下关东,前脚走后,他姐姐就跳进这滹沱河里自尽了。这时她已打定主意。
运涛问:“你愿等我?”
春兰说:“你革起命来,就有好光景了,还看得起我穷人家闺女。”
这时运涛才明白春兰的性格,瞪起眼睛说:“不管你等不等我,我一定要等着你!”
春兰听了这句话,脸上一下子笑出来,说:“要是你有这个心胸,有这个决心,撑得过去,我还要活下去!”
两个人踩着河岸,向东走去。春兰看东方发亮,天快明了,说:“这,送多远也有个分手啊,你走吧!”运涛睁开明亮亮的大眼,眼瞳上闪着星群的光辉,看着春兰,说:“有几句话,我还要告诉你,封建势力仇恨革命,好象张开网兜一样,要捕杀我们,灭绝革命。从今以后,你要小心,少在街上露面,少见到人,把革命思想存在心里,等我回来。”说完,握了握她的手,就走去了。春兰立在高岗上,看着他的影子,在黎明的薄暗中不见了。晨风吹拂她的长辫,千里堤上大杨树的叶子在响,滹沱河里水在流……
她一个人走回来,在园里捭了几叶菜,走回家去,放在阶台上,又担起筲来挑水。春兰娘趴着窗台问:“春兰!起这么早?” 春兰说:“我早起来哩,从园里捭了菜来,挑水哩!”
春兰娘说:“咳!多好的闺女,多么不怕付辛苦啊!”
这天早晨,严志和扛着锄,拎着篮子送饭去。园前园后喊了个遍,找不见运涛的踪影。这时,他心上突突地跳起来,抬脚去找朱老忠。自从朱老忠从关东回来,他有什么作难的事情,就去找他商量。朱老忠遇着的事故多,会出主意,说出个道理就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朱老忠听说找不见运涛,头上腾地冒起火来,才说抢白严志和几句,心里想:“弟兄们都不是小年岁了,算了吧!”又忍住气,把火头压下去。匆匆走到梨园里,大清早起,把烟袋伸进荷包里,眯着眼睛摸索着荷包,呆了老半天,才说:“怎么……这孩子,他失踪了?”
严志和在井台上转游着说:“也许着……这孩子,他掉到井里去了?”
朱老忠点点头,连忙走到村里,叫了乡亲们来淘井。把井淘干了,还是不见运涛。涛他娘坐在井台上,哭得死去活来。
严志和说:“许是被土匪架走了?”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咱不是那等人家。”
严志和说:“也许是被仇家杀害了?”
朱老忠问:“你想想,得罪过人吗?”
严志和说:“咱这个门坎,向来没得罪过人。这孩子除了和老驴头家闹了那会子事,自小就安分守己。民国六年发大水,使了冯老兰的钱,还不起本息,和冯家大院里嚷过几次仗,差一点没把我治到衙门里去。还有,和冯老兰打那三场官司……”
朱老忠点着下巴说:“哼!这号人家,惯会结交一些花霾脖子,也许……”他沉思默想,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反正,人是找不到了。垮下脸来,楞着眼睛说:“志和!这是咱哥俩说话,孩子们大了,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系心的人儿,依我看这孩子,他一气下了关东!”
严志和两只手拍着膝盖说:“可,我的大哥!你还不知道?
人口多地土少,谁肯把姑娘嫁给咱家,又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说:“和老驴头家……我看春兰那闺女就不错,为什么不早打发媒人过去?你还能找到这么好儿媳妇?”
严志和耸起长眉毛,摇摇手说:“甭提了,你还不知道,叫人们念叨得对不上牙儿呀!”
朱老忠镇起脸来,把大腿一拍说:“哼!咱穷人家,不能讲那个老理儿,不管偷来的摸来的,坐在咱炕头上就是咱的人儿。一切礼法,都是大人老爷们造作出来的,咱们不遵守他们那个!”
无论怎么说,人,当时下是找不到了。自从运涛离开小严村,姑娘们对严志和有了意见。说运涛正读书心切的那个时候,不该强他离开学堂。说不该叫他独自一个人睡在园里,住在荒村野外。荒旱的年月里,会从山上下来吃人的狼。他们一想到运涛和春兰的事,就唉声叹气,再也听不到他清脆的卖梨声,看不到他的大眼睛了。他还会写一手好字,每年新春节下,一个人能写完全村的春联。人们都说,咱村再也找不到写这么好字的人了!
17
运涛出走的那一天,严志和给江涛捎了个口信去,江涛找到贾老师说:“我想告假,家去看看。”
贾老师问:“回家干什么?”
江涛说:“运涛跑了。”
贾老师听得说,缄默着抬起头来,转着眼睛想了一下,几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问,“他已经去了?”
江涛说:“唔!”看样子贾老师象是知道,又象是不知道。他想:也许会知道,他知道运涛常到贾老师这里来。因为心急,也没深问,就走出学校回家了。走到家门口,娘才从梨园里回来,正坐在井台上哭,眼泪滴成一条线。江涛说:“娘!
他已经走了,你就别哭了!”
涛他娘说:“说不哭,由不得,心酸得不行哩!”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一声儿。”
涛他娘说:“咳!言一声,春兰早把他的心摘去了!”
江涛也想起春兰,自从春兰不到他家,老是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运涛一走,象缺了半家子人。心里想着,抬起头看着前方,大堤上杨树的叶子咶啦咶啦响着,响得心上寒凉。心里想:“还不知道春兰心上有多么难受哩!走进屋里,老奶奶还在炕上坐着。她年幼的时候劳动得多了,一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两条腿不能再走动了,整天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听说运涛出走了,眼也不睁,只是流着泪悲痛。一看见江涛,就把他叫住。说:“唉!又走了,又走了,没良心的!”
江涛说:“奶奶!甭生气了,他会回来的。”
老奶奶叹声说:“咳!回来,他才不回来哩!这一踏脚儿,老头子出去快二十年了,也不来个信,咳!完了!”
江涛坐在奶奶身旁,给她抓痒,奶奶身上穿的蓝布褂儿,洗得干干净净。她说:“看你,孩子有多么好啊,绵长得象姑娘一样!”
江涛说:“娘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涛他娘说:“那里有空闲,太阳出来,还没干什么,一出溜就过去了。”说着又烧水,叫江涛给奶奶洗手、洗脸、剪指甲。
江涛走到园里,严志和正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运涛一走,他就象缺了一条腿,他走不到那里,事情就没有人做。往日,为着看个红白喜帖、写笔帐都困难,才省吃俭用地巴结着孩子们念几年书,戴上个眼。才熬得能写会算,会种庄稼,顶大人的事了,又走了,合该他卖老力气。江涛也觉得象缺了一只手,没有商量事的人,办事没有膀臂了。
江涛心上也觉得难过,一个人悄悄地走回城里。到了第二年夏季,他在贾老师领导下,第一次参加了群众运动:抵制英国货、日本货。进行罢工罢课,反对帝国主义屠杀上海工人。贾老师叫他领导同学们写标语、散传单。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拿着小旗的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其中有农民,有长工、小学教员、学生们……在戏楼上开了大会,就开始游行了。江涛站在队伍前头,领导人们喊口号,喊声象雷鸣,震动了全城。买卖家、市民们,都站在大街上看,拥拥挤挤,站满了一条街。他回头一看,人们举起拳头,就象树林一样多。自此,他明白受压迫的人们,不只他们和忠大伯两家,还有这么多!反对黑暗势力的人,不是孤单的。他被群众的热情所感动,眼角上含了泪花,脑子里透出一线黎明的曦微似的光亮;这时他迫切要想参加共产党,和贾老师更靠近一点。
江涛开会回来,觉得心神不安,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走到教室里,拿出一本书来读,又读不下去。回到宿舍里,想睡一觉,转着眼珠睡不着。看天黑下来,火烧云照满了天空,不知不觉走到贾老师屋子门口。贾老师正在窗前读着书喝茶。
贾老师窗外有棵马榕花,正在开着。伞形的花朵上,放散出浓烈的香气,离远里就闻到。有几只大蜜娥,吐出长须,在粉色的花朵上扑楞着。他几次想走近去,把心里的话谈出来,又迟疑住,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不知道怎样开口,一想到心里想要说的话,脸上就着红起来。看天上晚霞散了,星星快出来了,他想回到宿舍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住脚转回来。停了一下,下了个决心,低下头硬着头皮走过去。
贾老师听得声音,猛一抬头,江涛走到跟前。他放下书,摩挲着江涛的头顶,笑了说:“好!今天你干得不错!”
江涛笑默默的,睁开大圆圆的眼睛,看了看贾老师。才想说话,觉得口腔里发热,嗓子喑哑住了。他哑着嗓子说:“好什么,学习着干吧!”他颤得嗓子几乎说不上话来。这时他想开口谈,又腼腆地停住,脸上泛出笑意,只是笑。贾老师也想到:“他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情,想是不好开口的乞求吧!”贾老师让他喝茶,他喝了一会茶,烫了烫嗓子,热也退了。他说:“今天我才明白,运涛为什么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听了,抬起头停了一刻,又从上到下看了看江涛,说:“受压迫的人们,参加了共产党,更好反对黑暗势力。”他觉得江涛主动地提出这个问题,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他心上开窍了。又拍拍江涛的肩膀,亲切地说:“受苦的人们,要想改变苦难的命运,改变这条旧的道路,只有斗争,斗争,斗争……”他一边说着,又问江涛:“将来你想干什么职业?”
江涛说:“为了给祖爷争口气,我想参加革命……”他把朱老巩的死,爷爷下了关东,父亲和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的事,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热血往上涌,头上脸上都红起来,举起拳头说:“我想举起红旗,带领千万人马,向罪恶的黑暗势力进攻!”
贾老师看着他幼稚的神气,一下子笑出来,说:“好!人儿不大,口气不小,看你能干得出来干不出来!”
江涛抑止着冲动的感情,说:“干得出来,一定干得出来!”
贾老师说:“想干革命吗?到农民里去,到工人里去,去当个矿工吧!真正能帮助他们觉悟过来,组织起来,那就是实际的革命经验……没有一个革命干部,不是从群众里站起来的!”
江涛看到了提出问题的时候,他鼓了一下勇气,说:“我想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说:“好嘛!你是农民的儿子,不,你是一个手艺工人的儿子嘛,共产党就是欢迎你们来参加。”
江涛脸上一时红了,象一朵粉红色的芍药花。狂热沿着血管鼓动着他,两只脚直想跳跃起来,象站在云彩上。张起两条胳膊问:“哪,我应该怎么办?”他问的是,要否举行什么手续和仪式,他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
贾老师抬起头想了一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叫我……想一想,你年岁还小了,参加青年团是可以的……”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给江涛说:“你的热情,你的要求,是很好的。再好好地读一读这本书吧!你要明白‘社会’,懂得‘阶级’和‘阶级’的关系……”
从此,江涛开始读起书来,读文学书,他开始接触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的作家的名字,鲁迅的名字。读书读得几乎忘了吃饭,忘了睡觉。
到了第二年秋天,在一个中午,江涛正坐在课堂里读书的时候,父亲走到他的眼前。一见江涛,笑花了眼睛,两手打着哆嗦。
江涛问:“爹!你来干什么?”
严志和高兴得抖着两只手,说:“好啊!出了一件大喜事!”
江涛见父亲欢乐的样子,问:“什么事?惹得你老人家这么高兴?”
严志和解开怀襟,掏出一封信来,颤着两手捧给江涛。江涛拿过一看,嘿!是运涛的家信!他一见到运涛的家信,心上也跳起来,手指头颤得几乎拆不开信口。他一时兴奋,用力皱紧眉头,眯缝起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严志和看他兴奋得不行,笑嘻嘻地说:“孩子,慢着!不要慌!”
父亲、母亲:
敬禀者,儿自远离膝下,即来南方参加革命军。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多,又到军官学校学习。学校是官费,连纸笔操衣都发给。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父亲!你们会为我高兴吧!从此以后,我要站在革命最前线,去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铲除土豪劣绅!
南方不比北方,到处人们是欢欣鼓舞,到处看得出群众革命的热情,劳动人们直起腰抬起头来了。你们等着吧,革命军到了咱们家乡,一切封建势力,一切土豪恶霸们都可以打倒!
离家时,没告诉老人家们,请原谅儿的罪过!
我工作很忙,不多写了。问奶奶、忠大伯他们好!此
祝合家均吉
儿运涛谨上
1926年7月
江涛看着信,他心里还在打着忽闪。严志和看他嘴上只是嘟嘟,也不念出来。就说:“嗯,我在这里听着哩,你可念出来呀!”江涛猛地抬起头来笑了,原来他忘记父亲在他的身旁,就又念了一遍。
严志和眨着长眼睫毛,拿过这封信来,用手摸着。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实在不愿放下来。他说:“你家去吧!去给忠大伯、给你奶奶他们念念,叫他们心里也豁亮豁亮!”
18
江涛跟父亲出城回家,沿着到锁井去的那条小道走回去,到了河边,在小摆渡口上过了河。严志和说:“走,咱们先叫你忠大伯高兴高兴。”一进小门,朱老忠正坐在捶布石上喂牛,他的黄牸牛生了条小花犊,打了筐青草来正喂着。那犊儿见有人进来,扬起头哞哞地叫,它还没见过生人哩。江涛把它抱在怀里,亲着它的嘴说:“可好哩!可好哩!”
严志和说:“大哥!告诉你点喜庆事儿。”
忠大伯问:“什么喜庆事?你这么乐哈。”
严志和说:“运涛来了信了。”
忠大伯猛地站起来,呆了半天才说:“运涛,他有了下落了?”
贵他娘听得说,迈开大步,从屋里通通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仄起头来问:“运涛有下落了?”
严志和慢搭搭地说:“他还干上了不平常的事情。”
忠大伯伸开两只手,象翅膀一样扇着说:“好啊,好啊,自从他走了,我黑天白天地结记他。我想他要是下了关东,那里咱熟人多,也该有个音讯了。”
贵他娘笑他说:“嘿!看你乐的,要飞上天去呢。”
忠大伯说:“我心上的人儿来了信嘛,我为什么不乐?”
江涛说:“南方是革命发源地,革命军从去年开始北伐了!”忠大伯说:“来!坐下来给我念念。”叫江涛坐在捶布石上,忠大伯和严志和硌蹴着腿蹲在两边,抬起脸来,听着念这封信。当江涛念到“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多,又到军官学校学习……”的时候,忠大伯打断了江涛念信,说:“志和!你看怎么样?我说咱得有一文一武,这咱晚光自咱有一文两武了。大贵也来了信,他在军队上学会了各样的操法,还学会放机关枪。人家见他身子骨儿粗壮,叫他背机关枪,背着背着就学会放了。”又伸出右手,在空中一划一划地说:“江涛!赶快给我念,念下去!”当念到“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他又张开长胡子的大嘴,呵呵地笑起来。瞪起眼睛说:“嗯!这连长可是军队上的官儿呀!咱门里几辈子了,可没有坐过官的人,叫运涛起了祖了!”
严志和也乐哈哈地说:“可说是呢,谁承望的!”
江涛说:“他还说南方不比北方,到处看得到群众革命的热情,工农群众站起来了!革命军到了咱这里,一切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一切黑暗势力都可以打倒!”他一边说着,手舞足蹈,直想跳起来。
这时,忠大伯和严志和把耳朵就近江涛,直怕丢落几个字,滚在地上摔碎了。听到最后一句话,忠大伯伸手拨弄拨弄耳朵,拍拍胸膛说:“嘿!革命军北伐成功,咱就要打倒冯老兰,报砸钟、连败三状之仇,咱门里就算翻过身来了!”说着挺起胸膛,在院里踢了两趟脚,闹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连续着把两只脚一拍,扔地一下子闹了个旋风脚,又啪地戳在地上,两手叉在腰里,红着脸呵呵笑着,说:“看,我又年轻了,身子骨儿多么壮实!”
贵他娘说:“看你哥儿俩高兴的!江涛!忙念,我心里着急。”
严志和搓着两只手,对朱老忠说:“哈哈!你听了运涛来信,真是硬朗多了!”又摸摸胸膛说:“嗨!今日格这么高兴,可是怎么过去呢?”说着,两只脚跺跶着,想跳起来。
江涛念完了运涛的信,又念完大贵的信。忠大伯说:“可说的是!我脑子里也懵了,老了老了添了这么多喜庆事,可叫咱们怎么活下去?”
贵他娘说:“怎么活下去?叫运涛回来,接你们去当老太爷子。”
严志和说:“那可不行,我一离开瓦刀,心上就空落落的。”贵他娘说:“哪你就带上瓦刀,随军队去给他们盘锅台。”
忠大伯说:“那可不行,那有老太爷子盘锅台的?”
一家大小说说笑笑。严志和停了一刻,又说:“说是说笑是笑,咱是庄稼人出身,还是他坐他的官,咱垒咱的房,种咱的地。”
江涛看老人乐得疯儿癫的,他说:“爹!他坐的不是平常的官儿。”
严志和问:“他坐的是什么官儿?”
江涛说:“是革命的官儿。”
忠大伯走过来,拍着江涛说:“你说说,这革命的官儿,又有什么不同?”
江涛说:“坐革命的官,不是为的升官发财,是为了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铲除土豪劣绅!” 严志和问:“那些玩艺是什么?”
江涛一时情急,而且也不是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说:“就要打倒冯老兰这样的人!”
忠大伯说:“那好嘛,正对我的心意,老霸道们早就该打倒,这个比坐官挣钱还体人心!”
贵他娘说:“嘿呀!你哥们把声嗓放小点儿,四邻民宅呀!”朱老忠说:“管他四邻民宅?我还嚷翻了天呢!”说着,忠大伯、严志和、江涛一块走出来,到江涛家去。严志和说:“咱门里遇着这么大的喜事,咱得庆贺庆贺,你们头里走,我去打点酒来,咱老哥儿俩喝。”他又跑回去,跟贵他娘要了把砂壶,走下坡过了苇塘,到西锁井去了。
江涛跟了忠大伯,走上房后头那条小道。老驴头正在地头上耪草,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走过来,才说张嘴骂街,抬头一看是朱老忠。又笑了说:“是老忠兄弟,要是别人,我就又要开腔了。”忠大伯说:“你算了吧!人老了要省点儿人事!大晴日子里,成天价骂骂咧咧,不怕人家笑话?”老驴头说:“这地踩硬了,就长不出庄稼来。”忠大伯说:“你倒不如说,是不愿叫运涛做你的女婿。”忠大伯一说,老驴头脸上腾地红起来,才说开腔,忠大伯紧接着说:“告诉你说吧!运涛坐了官儿,当上连长了!”
老驴头问:“真的?”忠大伯说:“一点不假。”老驴头摇了一下长脑袋,不再说什么。忠大伯和老驴头有个小呲牙儿,说到这里,看老驴头要恼,放快脚步走过去。老驴头又低下头,嘟嘟念念地掘深壕埝,把人们蹚掉的枣棘针重又埋上。说:“谁也再不敢着边儿,就是他!”
江涛走到家里,一进屋就喊:“娘,快出来,喜讯来了!”涛他娘从门里探出头来,问:“什么喜事?江涛回来了?”一看忠大伯也来了,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出来,笑了说:“什么事?”
江涛说:“哥哥来了信了,问娘、问奶奶好儿。”
老奶奶听得说,从炕上喊出来:“江涛!你说什么?”她嘴里喊着,眼睛可是没有睁开,只是脸上笑眯眯的。
江涛走过去,把嘴头放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运涛来信了!”
老奶奶合住眼睛,笑了说:“我还不聋呀!”她爬起来,掬起两只手齐着眉,在炕沿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忠大伯也说:“看,光自高兴的你们不行!”
涛他娘问:“江涛,真的吗?”
江涛笑笑说:“一点不假!”
不说运涛来了信,她心上还安静。为了运涛,她的眼睛都哭干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泪来了。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心上猛地又扑通乱跳,只怕江涛哄她,江涛可会哄人乐哩!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来了信的时候,泪就象雨点子一样落下来,扑簌簌地落湿了衣襟。把头钻在墙角里,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咳!一个母亲的心呀!当她还年轻,运涛还在她肚子里蠕动的时候,心上就偷偷为孩子做打算;穿什么样的衣服呀,什么样的鞋袜呀……翘起指头,把各样花色绣在红兜肚、绿褂褂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她忍受了几日夜的疼痛,不眠不睡。当运涛降生了,男孩子生得还漂亮,象爸爸一样,活眉大眼儿。她轻轻拍着运涛,笑着说:“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热天她把他放在凉地方。有个灾灾病病,她会提着心,几天不吃饭,把孩子揣在怀里,拍着叫着。孩子长大了,眨眼不见,她就满世界去找。心上会嘀咕:“这孩子,他又到哪儿去了?”天黑了不见回来,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你想,运涛失踪了,怎不象割她的肉哩!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呀!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门打开。她想:“也许,把门一开,运涛会走进来。”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早开了多少次门,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没遇上这么一回。今儿,运涛来信了,母亲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
江涛看见母亲哭,走过去说:“娘!甭哭,甭哭,是真的!是真的!”
忠大伯也说:“涛他娘!这是个喜事呀,怎么哭起来?”
这时候,涛他娘一下子破涕为笑,说:“我好没出息,怎么倒哭起来了?”
江涛说:“谁知道!”
涛他娘扬了一下头,说:“想的!”
忠大伯说:“他‘革’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给他写个信,叫他家来,给他娶媳妇。”
老祥奶奶也在炕上答腔:“早该娶了,鞋鞋脚脚,一家子的吃穿,谁操持呢?把他娘忙死!”
涛他娘问:“咱穷苦人家,娶人家谁呀?”
忠大伯说:“娶人家谁,还是把春兰娶过来吧。”
涛他娘说:“还不够叫人嚼舌头的?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
忠大伯说:“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
涛他娘插了一嘴,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忠大伯说:“咱就不说那个,甭认那个死理,这个主儿我做了!我跟老驴头去说说这件好事。”
说着话志和打了酒来,进门就说:“涛他娘!弄点菜,俺老哥儿俩庆贺庆贺!”
涛他娘说:“又喝酒?”
严志和说:“今日格不喝,什么时候喝?一辈子了,娶你的时候,也没这么欢乐过。”
说着,一家大小都笑了,笑了江涛个大红脸。涛他娘煮了两个老腌鸡蛋,叫老哥俩磕个小口,用席篾筋儿挑着就酒吃。
说着笑着,朱老忠从严志和家里走出来,向北一拐,出了西街口,望朱家老坟上走去。出了村,走着一条小路,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天气热,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歇憩,朱老忠把运涛来信的话跟他说了。
朱老明从嘴里取下烟袋来,仰起脸,对着天上。停了老半天才笑了说:“嗯!没的咱这就算是见着青天了?”他自从打官司失败,闹起眼病,总也没治好,双目失明了。
朱老忠说:“运涛说,南方革命势力大,劳动人们翻起身来了。”
朱老明沉了沉气,说:“敢情那么好!咱们也做好准备,革命军一来,运涛领兵到了咱的家乡,咱也就闹起革命来。先收拾冯老兰,把冯家大院打下马来。好小子!他枪毙了咱,咱也得叫他坐了监牢狱!”
朱老忠说:“咱一定是这个主意,对这些老封建疙瘩们,不能轻拿轻放!”
朱老明说:“哪,当然是。可也得注意,要密而不知的,不能声张。越是坏家伙们,心眼越灵,他们会察言观色。怕的是他听风声不好,把地契文书、金银细软,拿起来就走。跑到北京、天津去,在外国租界里一囚,不出来了。”朱老忠由不得喘着气,说:“对呀!常说:‘吃人的狮子,不露齿’呢!在革命军没过来以前,咱还是鞧着脖子呆着,不叫他们看出咱的心事。”
朱老明一听就乐了,说:“对,大兄弟说得对!运涛领兵一到,那时就是咱的天下了。穷苦大众起来,在村里说一不二!”
老哥俩抽着烟,说着话,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滋润。朱老忠猛地又想到一桩事情,脸向下沉了一会,自言自语:“可也别太高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万一地中间出个什么事由,不苦了?”
朱老明说:“这种国家大事,咱也揣摸不清。果然落在那话口上:运涛领兵一到,老奶奶见着孙子了,老母亲见着心上的儿子了,父子团圆,土霸打倒,穷苦人见青天,不是两全其美!”
朱老忠瞪着两只眼睛,叉着腿站起来,说:“还有,运涛和春兰成亲,三全其美!”
朱老明呆了一刻,说:“还有,咱写封信,叫老祥叔赶快回来。四全其美!”
朱老忠呵呵笑着,说:“敢情那么好,走,咱叫江涛去写信。”
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拐棍,从大柏树林子里走出来。迎头喜鹊在树上叫了好几声,老头子乐得合不上牙儿。一进严志和家小门,老明就喊:“老祥婶子!你有了这么大喜事,也不早告诉我!”
严志和、涛他娘、江涛,听得说,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接明大伯走进老奶奶屋里。江涛忙搬条板凳,叫明大伯和忠大伯坐下。
老奶奶说:“谁知道是祸是福哩,吹个风儿,就乐得你们不行!”
朱老明说:“这是应当应分的嘛!咱不高兴,没的叫冯老兰去高兴?”
朱老忠说:“他才不高兴哩,他得泣哭。”
严志和把巴掌一拍,说:“他娘的,他哭也不行!这算卡住狗日的脖膆子了,他掉不了蛋!”
朱老明说:“到了那时候,咱当然卡住他脖子不放。这么着吧,咱穷人家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好事情来了,咱得设法子把老祥叔找回来。”
老奶奶听着,一下子笑出来,哆嗦起两只手说:“那好多了,快想个法儿吧!老头子要是能回来,可就高兴死人了!”
朱老忠说:“四全其美,能不高兴!”
朱老明说:“江涛!快去拿信封信纸来,写信!”
江涛拿来信封信纸,铺在槅扇门外头吃饭桌上,说:“写什么?奶奶!”
老奶奶说:“叫你忠大伯说,你忠大伯走南闯北的,肚里词儿多。”
朱老忠说:“来吧,我念着,你写。”他抬起头,望着房梁,摇晃着脑袋,思摸了一会,说:“写……这是你爹的口气,‘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写上了吗?”
江涛说:“写上了。”
朱老忠说:“‘二年前,曾奉上一信,不知收到没有?’”说到这里,又说:“你再把运涛信里的话先写上。江涛比我新词儿多,别等我念了。”
江涛写完了,又问:“老奶奶和娘还有什么话儿?”
老奶奶张着嘴,抖着嘴唇说:“写上,问问他还有一点儿良心不?自幼儿从多大上,我就扶侍你,一年价做了棉的做单的,吃饭的时候,你吃一碗我给你盛一碗,到老了扔下不管,这象话吗?”
涛他娘也说:“给我写上,先问老人家好儿,老人家快回来吧,我们还结实,孩子们都大了,包管饿不着你老人家!”
江涛写完信,明大伯说:“念念,叫你奶奶听听。”江涛念着信,当念到:“去年,革命军北伐了,在南方开始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等运涛带领军队到了北方,就要把封建势力冯老兰铲除……如今儿孙们大了,请你回来享福吧……
母亲年老,也很想念你。涛他娘也问你老人家好……”
江涛念完了,老奶奶还伸着耳朵听了半天,又问:“怎么听不见我的话儿?问问他,夫妻的恩情可在那里?”
朱老明笑了说:“算了吧,婶子!你们老夫老妻的了,等他回来,一家子团圆了,你们打的愿打,挨的愿挨,放开手打上两天架,出出气!”
一句话,说得大人孩子们笑个不停,老奶奶今天也张开了眼睛,拍着手笑。一家子商量停当,先叫贵他娘给春兰送个信儿。再叫忠大伯跟老驴头去说,把春兰娶过来,给运涛做媳妇。说好了,再叫运涛家来成亲。给老祥叔的信,还是寄往黑河朱老忠的朋友那里,再由那位朋友转往东满询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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