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斌:红旗谱(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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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庆自从考入第二师范,做过几次出色的斗争。去年冬天,当局为了统治学校,禁止抗日活动,派了一个老官僚来当训育主任。这人是个矮个子、大眼睛、大嘴、大鼻子,长了满脸红疙瘩,绰号叫“火神爷”。“火神爷”是地方上有名的士绅,当过曹锟贿选的议员。他到了学校,雷厉风行,每天带着训育员,早、午、晚,三次查堂查斋,闹得学生们无法进行抗日活动。
有一天晚上自修的时间,人们正围着火炉有说有笑,谈论着抗日前线的新闻。张嘉庆偷偷把一簸箕煤灰架在门楣上,老“火神爷”隔着窗子听着,象是开抗日的会,心上一气,乍起胡子闯进来。把门一推,咔嚓的一声,灰簸箕扣在他的脑袋上,闹了个灰眉土眼。老“火神爷”拍打着袖子大骂:“真是土匪!真是土匪!”又长叹了一声,说:“坐官二十年,斗不了这班子穷学生,无颜见委座了!”他辞职不干了。
张嘉庆驱逐封建官僚的故事,在保属学生界,象一个传奇的故事在传播。
今天,这一场风波过去,张嘉庆找不见了江涛。他走到宿舍、教员休息室,都没有找到。最后又找到门楼上,江涛还在那里了望门外军警的活动。张嘉庆伸手拽起他,走下门楼,气呼呼地在他脊梁上擂了两拳,说:“看!差点儿没叫他们把你捕了去。”
当着军警换岗的时候,小魏骑着车子,带着十几个同学走进来。张嘉庆摇手大喊:“小魏回来了,快快开门!”他指挥人们开了大门,小魏他们急忙冲进来,红头涨脸,满头大汗。刚把门关上,士兵们又把守了门口。张嘉庆从门楼上走下来,楞楞地在小魏脊梁上擂了两拳,说:“你这家伙!差一点进不来了。”他们才几天不见,一见面觉得格外亲热。
小魏说:“天气热得要命,道儿又不好走,乡村里下了大雨,积水成河,人们怎么能回得来?真是急得心里冒火!”他是前几天带交通队下去送通知的。
张嘉庆又问:“怎么样?乡村里抗日的空气怎么样?”
小魏红着脸笑了两声,说:“嘿嘿!没有一个人愿当亡国奴呀!”
张嘉庆回过头盯着他说:“可不说工作应该怎么办?”
小魏白净脸、大眼睛。这人极聪明,几何代数一听就会。平时不用功,每次期考却是考在头里。父亲是中学教员,母亲是女子高小学堂的校长。因为有这种方便,他就娶了一个高小毕业的爱人。爱人儿长得挺漂亮,思想也挺进步。每次假期,上午放假,下午就回家了,两个人并肩作战,在乡村里开展工作;她在戏台上演讲妇女放足的好处,脱了袜子伸出脚叫人们看她的天足做起活儿有多么得劲,又多么舒服;秘密发展农民协会,妇女协会,直到开课的那一天才回来。
小魏在三次学潮里,表现还很积极,张嘉庆介绍他参加了“反帝国主义大同盟”。两个人同桌同房,平时还很亲密。这天小魏在非常匆促的情况下回来,两个人在一块说了会子话,张嘉庆就去找老夏。老夏把张嘉庆的工作谈了谈,张嘉庆说:“你说具体点儿,这总务部长到底干些什么,别攥着拳头叫我猜。这会我脑子里乱,想不出来。”
老夏说:“这总务部长,具体说就是经管钱财、筹划吃食、解决医药问题。叫小魏帮着你。”
张嘉庆说:“这个咱办得到。”他也没顾得想一想,点了一下头答应下,就向外走。
老夏看不对头,赶了两步,又拽回他来,说:“怎么,你也不过一过脑子?大兵围得铁桶一般……”
张嘉庆不等老夏说完话,梗起脖颈笑了说:“咱干就是!”
他说着走出来,先到会计科,跟站岗的要了钥匙,打开门开了铁柜,看洋钱票子还不少。又走到厨房里,找着厨子头老王,一块到仓库里,看了看木槽里的面粉,弯下腰抓起一把,在手里攥了攥,撒在木槽里。又在米瓮里抓起一把米,顺着手缝唰哩哩地落下去,腾起一阵米屑冒出瓮口,生粮食的香味,扑在鼻子上。他心上想,面是好面,米是好米,可惜为数不多了!
学校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几天过去了,张嘉庆也没上厨房里去看一看。一清早小魏就带着老王来找张嘉庆,说:“嘉庆!看怎么办吧,菜一点也没有了!”
张嘉庆看了看小魏,又看了看老王,呆住脸说:“没有菜吃有什么关系,不吃菜也能过日子。”
老王说:“你还不知道,平素里菜做得不可口就把饭筒子敲烂了,这咱没有一点菜,怎么能下饭?”
小魏也说:“才三四天,都把人们饿坏了。”
张嘉庆怔住眼睛说:“有的是菜。”
老王没菜做饭,心里发烦,直想和张嘉庆闹脾气。领着张嘉庆到校园里看了看,说:“你看,西红柿、韭菜、黄瓜,能入口的东西都吃光了。连扫帚苗、马齿菜都吃了,那里还有菜?”
小魏补充说:“再吃,只有面条棵和蒲公英了。”张嘉庆说:“那里有菜,走!”拉着老王走到大榆树底下,扒下鞋子,脱了袜子,说:“拿刀来。”
老王跑回厨房,拿了菜刀来。张嘉庆把刀把别在腰带上,跐蹓蹓地爬上树去。刚爬到半空中,两只脚打起哆嗦,胳臂也觉得酸软了。几天没有吃到饱饭,有这种心劲,没这种力气了,体力大不如前。他两只手搂住树干,用脚卡紧,把头顶在树皮上歇了一会。倏然间觉得耳朵里隐隐鸣叫。他摇摇头,抖抖耳朵,又顶在树干上。老王在树底下抬起头望着,哗哗大笑了,说:“哈哈!能说不能行,胆小了吧?”
小魏也摆着手说:“上呀!你上不去了吧!”
站岗的同学们,离远看见张嘉庆上树去摘树叶,喊着:“总务部长!今天叫我们吃树叶吗?行啊,有树叶吃就能坚持抗日。”
听到讥诮,他想:“目前,吃菜只有树叶,过几天树叶树皮还要做主粮。爬不上榆树,影响是件大事!”他使劲憋住一口气,一个猴儿爬竿,爬到树叉上,腿裆夹住树桄喘了几口气。扬起刀砍下树枝来,一团团绿油油的枝叶落了下来。砍着树枝,向远处一望,初夏的阳光,晒着千家屋顶,万家庭院,不由得心里喜起来。他看到围墙外头十四旅的岗哨又多又密,象蛛网一样。猛然,一个士兵发现他站在树叉上,象是在窥望什么。举起枪照他瞄准,砰地就是一枪。子弹嗤地一家伙从腋窝里穿过去,几乎把他打下来。
这时他两手搂住树干,扣紧了手,跐蹓地滑下树来,蹲在地上,心里噗通直跳。低下头歇了一会,觉得天旋地转,忽忽悠悠,再也站不起来。一会儿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一步一拐地走回北楼。躺在床板上,扳起脚掌一看,脚掌上掠去一层皮,翻出鲜红的嫩肉,疼得火烧火燎。身上钮扣蹭掉了,怀襟上也磨烂了一大片。他沉下心,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齁啊齁的睡了一大觉。
小魏叫厨工们把树枝拉到厨房里,捋下几箩筐叶子。午饭,好歹搁上点面蒸疙瘩,人们都说好吃。江涛端着两碗菜疙瘩,走到北楼上,叫醒了张嘉庆。他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坐起来说:“好象做了个梦。”
江涛说:“你累了!”
张嘉庆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又甜又香,他实在太饿了。手等着吃完了一碗,还不够半饱,睁开两只大眼睛看着江涛。江涛把菜疙瘩一块一块地送到嘴头上,细嚼烂咽,品着滋味才吃哩。看见张嘉庆闲着筷子看着,就说:“嘉庆!来,我拨给你点儿。”
张嘉庆说:“不,你还没有吃嘛!”
江涛尽尽让让地把半碗菜疙瘩拨给张嘉庆,说:“你吃吧,今日格你出了力气。”江涛立在一边,看着张嘉庆把半碗菜疙瘩吃完,心里才安下来。张嘉庆心里说:“还是老同志呀!同生死,共患难……”他感到平素吃馒头吃肉,并不感觉什么,到了这刻上,只是一点点树叶蒸疙瘩,却深沉地撼动了他。他歪起头问江涛:“外边有信吗?”江涛睁起大眼睛说:“还没有信哩!”他们都在关心着这场斗争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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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军警包围得更加严密,校内校外失掉了联系,他们只好饿着肚子准备战斗。 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张嘉庆把肚子压在楼栏上向远处望着。火车不停地吼鸣,汽车在街道上驶过,人力车上的铃子叮叮响着。城市里到处热闹,就是这座学校沉在死寂里,没有欢笑,没有快乐。鸟有飞的自由,兽有跑的自由,他们却连一点自由也没有了。黄昏,家家烟囱上袅起炊烟,学校的烟囱上还是清冷的,离远看去,没有一点暖气。他摇摇头,想不出办法,又绝望地走到厨房里,告诉老王说,要多吃野菜树皮,少吃米面,细水长流呀!老王说,流什么?流不动了!老王又撇起嘴来,说:“张先生!油盐都吃光了,怎么办?”
张嘉庆一听,就发起火来,跺起脚,瞪直了眼睛吹了他一顿:“一个个的快把少爷肚子紧紧吧!这是什么时候呀?还咸呀淡的!” 老王又说:“光是我,一天吃两块锅疙疤就过去了。人们一个个都是白白致致、写字的手,那里吃得下去?都快饿得躺倒了。” 老王告诉他,把仅有的一点米面都吃光了。张嘉庆垂下头,无言无语地走回北楼,心里想:“当家才知柴米贵,饿着肚子就是不好坚持。”他躺在床上,望着楼顶,望着远方寂静的城堡上的雉堞。想来想去,心上揭不开盖,想不出巧妙的计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斗争就不能继续下去。 看太阳西斜了,夕红照满了楼窗,这天晚上,他没有饭吃,没有下楼,也没去站岗,他不愿见到饥饿中的伙伴们。一生来初次挨饿,头昏眼花,心里空得难受,吸口气都觉累得慌。身子骨象条山药蔓,软洋洋地站不起来。走道抬不起腰,使劲一抬,肠胃五脏都牵动得疼痛。他几次想下楼,蹭到楼梯边上,就又蹭回来躺在床上。没精打彩,眼里冒出火星,饥饿在熬煎着他。没有饭吃,关系在校同学的生存,责任是重大的。困难临头,想睡也睡不着。他想去找老夏,可是这个困难解决不了,见了面也是相对着沉默,又有什么办法?清凉的月色,从窗外流泄进来,一方方铺在地板上。
他趴着床铺,对着月光出神,月色好看不能吃,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认输。又想起贾老师介绍他入团……在他直接领导下闹了秋收运动……又想到父亲登报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干起革命来,党为了培养他,费了多少心血,才考上第二师范。斗争失败了,只有离开学校,学校解散了,政治犯要去住监……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坚持斗争。斗争,斗争,斗争到底!他想着,斗争的火焰又在心上燃烧。他从床铺上站起来,摇了一下子肩膀,两只手抱着胸脯,觉得浑身又有力了。
张嘉庆这时又想到,在他的一生里,没有怕过困难。他有过最富有的父亲,也有过最穷苦的母亲。过过最富贵的生活,也过过最穷困的生活。他生长在富贵的门底里,也做过流浪儿、无家可归的人。他吃过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也吃过世界上最坏的东西。他住的屋子里曾有过无数金银,他的手里也穷到过没有一分钱。他当过地主的儿子,也革过地主的命……复杂的矛盾,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形成他的革命性格。他体会到,人生不是容易的,革命也有很多的困难,事在人为,努力干下去,总会看到胜利。他想着,一时兴奋躺在床板上睡着了。
在睡梦里,不知不觉,张嘉庆通,通,通地跑下楼梯。蹓过南操场,到花园里去找那个西瓜。他在黑暗里摸来摸去,摸了半天,连棵瓜秧也摸不到了。肚子里的酸水,不停地往上涌。他用力朝那个埋瓜的地方挖下去,挖了半天,才在土地里刨出那个西瓜。连泥带水,咯嚓地打开一吃,又甜又凉,多么好吃?正吃着闻到一股腥味,回头一看,有一条黑狗慢慢走过来。鼻子一股劲嗅着,嗅着,嗅着,嗅到他手里的西瓜,自动地张开大嘴,伸出长舌头要吃。
张嘉庆呆住,看狗的眼睛里射出饥饿的红光,心头一跳,想:“这狗……”才说再吃,又想到几十个同学,江涛也在饿着,实在不忍把那半块西瓜吃下去,抱起来走回北楼。在电灯光下,西瓜显出黑籽红瓤,多么新鲜!他叫了几声,叫不醒江涛。偷偷地把西瓜放在江涛的床上,他想:“等他一醒,说不定笑成什么样子?”才说上床去睡,一个斤斗栽倒在床底下。醒过来一看,还在床上睡着。窗外街道上的路灯星星点点,还在亮着。他回想梦境里的情节,嘴里又流出涎水来,实在饥饿,胸腔里烧燎得疼痛难忍。他慢慢挨下楼梯,去找小魏。走进厨房院,小魏正摇着身子,躺在席子上吹死猪——长吁短叹。看见张嘉庆走进来,软绵绵地抬起头,又软绵绵地放下去,眯眯着眼睛不说什么。
张嘉庆抬起脚拨拉了一下他的头发,说:“小魏!起来,想个法子叫人们吃顿肉。”
个魏垂头丧气地说:“算了吧,老兄!你真大的气性,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小猪崽子都吃光了!”
张嘉庆说:“有的是办法,你看把人们都饿坏了,身上软得连岗也站不住,不用说战斗,敌人一来,就能把我们擒住。”
小魏说:“没有一星面半粒米,两天只吃一把榆树叶,那里能行?你家里也是地连千顷,骡马成群,非上这个破学堂不成?”
张嘉庆说:“别瞎絮叨了,抗日是大事。起来闹顿肉吃,叫人们长长精神,也能多坚持几天。”
厨工们见张嘉庆来了,也弓着腰,搂着肚子诉苦。张嘉庆鼓励起他们的情绪,把脖子一缩,说:“嘿……狗!”他在夜暗里,闪起黑溜溜的眼珠子,呲开牙笑着。厨工们听得说“狗”,一齐想起学校里养着的几十条狗来。一下子都站起来,大眼对着小眼儿,笑着问:“狗肉?”张嘉庆说:“对嘛,去,把狗都叫来!”他又对着老王的耳朵说:“许吃,不许说。”一提起狗肉,小魏笑嘻嘻,浑身也有了劲了,说:“这叫做打着狗上阵。”张嘉庆说:“叫一切东西参加抗日,利用一切条件坚持到最后的胜利!”
张嘉庆这么一鼓动,厨工们都上了劲。在那沉沉的夜晚,星光满天,没有一点声音,厨房院里一阵凄厉的狗叫。第二天早饭,人们吃上大碗炖肉。可惜没有干粮,肉里没有盐。张嘉庆一进饭厅,人们齐大伙儿提高喉咙喊叫:“乌啦!第二师范母校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时间过得很快,把几十条狗肉吃完了,反动派还是没有退兵的意思。眼看人们都瘦得象露着肋条的马,腰细得象螳螂,脸上黄黄的,凹着大眼睛。张嘉庆又领着人们捉食了塘里的鱼,挖吃了塘里的藕。人们在饭厅里吃着鱼和藕,还笑哈哈地说:“张飞同学,真是有两下子,日本鬼子灭亡不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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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去,敌人看到第二师范的学生们还是没有低头的意思,于是更加严密了岗哨,将第二师范团团围住,象铁筒一般。 江涛反复考虑:怎样才能和外界取上联系?怎样才能取得外边的援助?他用墨水写了信,拴在石头上,投到马路对过的河北大学去。河北大学的同学们把这封信交到保定学联。
第二天,学联派人站在河北大学的土台上,江涛站在南操场的桌子上见了面。互相用英文交换意见,江涛说:“……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无法继续下去!”一面谈着,眨眼之间看见严萍,她代表保定市救济会来慰问了。严萍扬起手打着招呼,说:“同学们努力吧!预祝你们在抗日阵线上得到新的胜利!”她瘦了,一看见江涛,眼睛象激荡的湖水,蒙着一层轻雾。
江涛想:“是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斗争胜利了,才能得到自由,才能离开这里!”
苍茫的暮色,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落里漫散开来。江涛考虑着这个问题,在迟暮中走来走去。晚上在北操场上站岗,他对家乡的河流、树林,怀着深沉的眷恋。饥饿把困盹神都赶跑了,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河,轻轻地说:“天上的星星,都变成烧饼,斗争就胜利了!”倏忽间眼前闪过一溜通红的火光,走过去一看,是一个老兵,怀里搂着枪,趴着墙头在抽烟。见江涛走过去,也不躲闪,也不惊惶,瞪着眼睛看着他。看见江涛直吧咂嘴,就问:“干吗?想抽袋烟?”
江涛说:“倒是想抽一袋,可惜没有。”
老兵酒气醺醺,穿着一身破军装,有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髭,脸皮黑里带肿。用袖子擦了一下烟袋嘴递过来,说:“抽吧!”
江涛说声:“谢谢!”当他伸出手去,隔着墙头接烟袋的时候,懵懵懂懂地象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皱起眉头寻思了一刻,一下子想起来说:“你是冯富贵?”
老兵睁起了圆眼睛,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江涛,说:“是……你……”说了半天,还想不起他的名字。
江涛说:“我是运涛的兄弟,你忘了?”
老兵在黑影里,把手巴掌一拍,说:“嘿!咱算是他乡遇故知,我就是冯大狗,论乡亲辈你还得叫我哥哥。来,丑不丑一合手,亲不亲当乡人!我就是愿听你们说个话儿,昨天晚上跟那位同学谈得可入窍哩!”
江涛问:“他谈什么来?”
冯大狗说:“谈的,谈的打日本救中国……”他咽下好几口唾沫,也没说上什么来。
江涛抽完这袋烟,向周围望了望,见没有别的人,他说:“我还想抽一袋。”
冯大狗摸索着衣袋说:“我看你过来吧,咱俩坐在墙根底下说会话儿。”他从衣袋里捏出一撮烟叶,递给江涛。
江涛说:“还是你过来吧!”他想起八九年前,大贵被抓了兵,冯大狗吹吹拍拍地白吃了酒饭,直到如今还有印象。
冯大狗摇摇头说:“哎!过来吧,这有什么关系,我是官差不得自由。”
江涛看这人还有几分义气,把两手一拄跳墙过去,和冯大狗并膀坐在墙根底下。抽着烟,冯大狗说:“我看你还是回家吧!在这里闹腾个什么劲儿?” 江涛说:“不呀,这师范学堂是官费,要是解散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上不起学了!”江涛从爷爷推着一辆虎头小车离开家,说到老人家下关东,说到运涛坐狱。冯大狗非常同情地说:“运涛,他坐狱了?”又歪起头眯缝起眼睛问:“你们算是什么教门?”
江涛说:“我们没有什么教门。”
冯大狗说:“没有教门,为什么死乞白赖地闹共产?”
江涛说:“目前不是为共产,是为抗日。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我们的国家才会不被灭亡,就有自由民主的一天。”
冯大狗睁起眼睛想了想,看着天上,谈到国家的危难,他也动了深思。摇摇头说:“唉呀!说不清的道理,咱也闹不清上头为什么不叫抗日?”
江涛问:“你们为什么老是包围我们?”
冯大狗说:“谁知道哩!叫俺包围俺就包围。要是跑了一个,俺团长还得掉脑袋哩!这是委员长的命令。”
这时夜快深了,墙外有军队的岗哨,墙里是学生纠察队,枪对枪刀对刀,双方怀着不同的心情。他们有的在一块抽烟,在一块谈话,也有的说不入套,就相打相骂闹一阵子。
冯大狗听了江涛的话,两手托着下巴昂起头,翘起乍蓬胡子看着天上。象有极深沉的回忆,呆呆地说:“我呀,当了十八年的兵了!我还学会了一点手彩儿,外号叫‘鬼头刀’。”
说完了,撅起嘴唇笑,又象惭愧,又象得意。
江涛说:“嘿!真厉害,那你就该阔起来。”
冯大狗把脑袋垂在胸脯上,咧起嘴来说:“不行呀,我有罪了,我砍的人太多了……”说着,张开大嘴,哆嗦着两条胳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意思是叫江涛看,他虽然杀了那么多人,目前还是当个穷兵,穷到这个家业。
江涛听到这里,身上不住地打起寒噤。
冯大狗说:“那时候,咱就是逞着年轻。砍一次人吃一顿好饭,喝瓶子好酒。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杀了些什么样的人。昨天我听那位先生说,‘共产党是真正给咱穷人谋幸福的!’我才知道,我有了大罪。在那个年月里,我也许杀过共产党!咳!我真是混蛋,我怎么这么混蛋哩?当时我就不问问他们是什么样儿人。我也修下过好上司,自从杀了那么多人,上司失势了。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倒了台,我也完蛋了。人家换上新手儿,不要我了。自从那时节,我再也不愿耍大刀,扛起枪杆当起大兵来。”
江涛说:“哪,你就该回家。”
冯大狗撇起嘴说:“咳!那里回得去呀?你是知道的,我家里也有一堆老婆孩子。我骗过他们,写信说我当上了连长,不久就要寄很多钱回去给他们买地。我想再过几年,能不混上个连长当当?能不挣到很多钱?直到如今,我还是个大兵,穿着这样破的军衣,穷得回不去家了!保定离锁井这么近,我连锁井、连近边处的人也不敢见,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在保定。这话我只告诉你,兄弟!你可不能给我走漏风声,我嫌丢人。我还爱喝点酒,吃套烧饼果子,一年到头连一个大钱也省不下,甭说是回家。我想这一辈子不回家了,那里黄土不埋人!”说着,眼泪顺着鼻梁流下来,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好心人。”他握紧江涛的手说:“你有困难,傻哥哥我助你一臂之力!”
江涛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说:“我们可以作朋友?”
冯大狗说:“没错儿!我这人就是爱交朋友。咱们既是乡亲,祖祖辈辈没有什么不好,怎么不能交朋友?前几年我还和朱大贵碰在一起,我们俩还不错。后来他开小差回家了,排长查问,我还替他遮掩了一番。要是抓回来呀,下半截子就打烂了!那时我还当上士哩,这会我又当起兵来。”
冯大狗停了一下,看看周围还是静静的,他说:“我听说共产党肚子大,能盛开一个世界。我虽然是有罪的人,想是会原谅我的。咱们见的面不多,跟你的老人们可都熟悉,都是老实巴脚的好庄稼人。”
江涛想:抓紧搞好这个关系,也许对将来的工作还有好处。就说:“好汉子说话一言为定!”
冯大狗说:“快马一鞭!”
江涛说:“请你帮助我们脱离这个险境吧!老是包围着我们,我看早晚没有好儿。”
说到这里,冯大狗犯了沉思。说:“这可不比过去,过去上司听我的话,我说叫你出去,就叫你出去。如今当个穷兵,跟谁说去?你一个人可以!”
江涛说:“我一个人出去,丢下这么多人怎么办?我想把这些人都转移到乡村去……”
冯大狗沉思了一刻,又说:“依我说你们快走吧!兄弟!这样下去,早晚是个不了的结局。”
江涛说:“你很够朋友,请你帮助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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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在北操场和冯大狗谈着话的时候,张嘉庆正在南操场上站岗。他手里拿着一根军棍,脊梁靠在墙上,抬起头看着蓝色的天上,数着一颗颗银色的星子。人,肚子饿的时候,就自然地会想起米和面,想起存放米面的地方,他在盘算全市有多少米面铺,那个离得最近,正在这时,猛地听得噗嚓一声响,从路西投过一卷东西来。在薄明里,伸手一摸是大饼,还温温的。可惜距离太远,还有一卷卷的大饼落在墙外,墙外有大兵在把守。张嘉庆跑到指挥部,夏应图正在长椅子上睡着,他一下子扑上去,把他摇醒说:“吃食送来了……大饼!”他把一块香喷喷的香油大饼塞进老夏嘴里。老夏嚼了两下,咽下去说:“好香!”他一下子从长椅上跳起来,跟着张嘉庆跑到南操场。
听说外面送来了吃食,同学们都跑来看。见一卷卷的大饼落在墙外,掂着两只手,说:“啧!啧!怎么办?怎么办?”
张嘉庆把脚一跺,说:“哎!看我张飞的!”他把老夏拽到一边,研究了一个办法。老夏叫人们拿红缨枪吓跑了岗兵,把绳子拴住张嘉庆的腰,放到墙外去,把一卷卷的大饼拾上来。还没拾完:那个青胡髭槎子小军官,带着一队兵赶过来。老夏连忙拉起绳子,把张嘉庆斤斗骨碌地拽上来。小军官扑了个空,向岗兵们脊梁上乱抽鞭子,愤愤地骂:“真他娘的没用!咱们又得多站几天岗!”
这几天,人们一顿饭能吃到一角饼。吃光大饼,反动派还是不退兵。站岗的时候,人们只好眯细着眼睛,看着缥渺的天空。天上有白云朵朵,几只蜻蜓飞过去,忽有几只象燕儿似的东西从天上飞下来。
江涛跑上去一看是烧饼,才说动手去拾,人们呜噜地跑上去,抓起来放在嘴里。江涛不去抢烧饼,立在桌子上向西一看,是严萍和几个女伴站在土岗上,烧饼就是她们投过来的。严萍看见江涛,打了个手势,又连抛了几个。
保定市工会和学联,发动工人阶级和青年学生们,给二师同学们送粮。几天里人们靠着天上飞来的烧饼充饥。站岗的时候,仰头望着天空,唱着:“喜哉,快哉,天上掉下烧饼来!”江涛一看见烧饼,就想起严萍,眼前闪着她美丽的影子。
人们吃不饱东西,情绪有些低落。护校委员开会的时候,张嘉庆又发了大话:“看我的,有的是米面!”江涛说:“张飞!又发什么疯?你那样,人们吃不到东西,情绪会更低落。”张嘉庆说:“管保你们吃到东西!”经过夏应图的同意,张嘉庆把武装购粮的计划,在会议上谈了,张嘉庆要亲自领导同学们武装购面。谈着,他镇着脸,眨着眼睛不说什么,似乎是征求人们的同意。
晚上,老夏和张嘉庆,两个人趴在床板上,仔细计划了这个行动。第二天清晨,天晴得明朗朗的,岗兵们还在靠着墙,拄着枪打瞌睡。张嘉庆起了床,围着墙转了一圈,查看了岗哨。把人们召集到指挥部,宣布了购面的计划。事情不大,是个武装行动,第一次出马,人们都磨拳擦掌,心里突突跳着准备战斗。
老夏把人们分成三队:他自己带两三个同学管开门闭门。老曹和老杨带十几个人,出门向北冲,堵住北街口。张嘉庆带着十几个人,出门向南冲,负责购面。分配好了具体任务,各人拿好武器,在角门底下等着。老夏拿着一杆红缨枪蹬到桌子上,向白军讲话:“士兵弟兄们!二师同学为了抗日,把日本兵赶出中国去,坚持护校!反动派抱定不抵抗主义,要把东北四省送给敌人……指挥你们包围学校,逮捕抗日青年……今天我们实在饿不过去,有愿和抗日交朋友的,请行个方便……”
士兵们瞪着两只眼睛听老夏讲话,心里想:“原来是这么回子事!抗日嘛,咱们大家都赞成!”
这时,江涛指挥人们把大门哗啷啷地打开了。大黑个子老曹带着人,拿着长枪短棍冲出去,大喊:“冲呀!冲呀!”一直向北冲去,堵住了北街口。
张嘉庆绑好了鞋子,杀紧了腰带,手里拿着红缨枪,带着十个粗壮的小伙子,从门口冲出去。一出门口,叉开两条腿,瞪起黑眼睛,抖得那杆红缨枪滴溜乱转,枪尖上闪着明晃晃的刃光。张嘉庆张开嘴大声吼着:“士兵弟兄们闪开,抗日队伍出来了!”人们也在喊着,紧跟着冲出门去。张嘉庆在头里大声喊叫:“嗨!闲人闪开!是抗日的朋友走开吧!枪尖朝着反动派戳!嗨!大刀光砍反动派!嗨!是朋友的别害怕!
喊着,横起腰端着长枪,一股劲望南冲。
江涛也在后头喊:“谁敢反对抗日,看枪……冲!冲!冲呀!”
岗兵一看这个阵仗儿,向回卷作一团。张嘉庆带着同学们朝岗兵冲过去,追得骨碌碌地一直向南跑。一个个咧起嘴瞪起眼睛,变貌失色。
那个小军官慌里慌张跑了来,上级有命令:防备二师学生冲出市外,去聚众暴乱。他立刻吹起哨子,把岗兵带到寡妇桥上,做下隐蔽工事,等候截击。
可是二师同学不到寡妇桥,走到下关街口就站住,路东有一家小面铺。张嘉庆把三十块洋钱向柜台上哗啷啷一扔,说:“掌柜的!看好,十袋面!”
说着,带着人跑上去,手疾眼快,每人背起面袋返身向回跑。掌柜的以为他们是聚众行劫,吓得浑身打抖。张嘉庆向回跑着,看见一个人失了足,骨碌地倒在地上。他又跑回来,伸手抓起面袋背在脊梁上,拽起那人来就走。江涛作后卫,岗兵一赶上来,他就瞪起眼睛冲一阵。人们丢了刀他拾着,丢了枪他也拾着,拾了一抱刀枪跑回来。人们累得满身大汗,个个象水里捞出来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张嘉庆憋住气,出了一身绝力。力气出过去,身上渗出凉汗来,他疲乏了,手里拎着褂子走回北楼。一上楼梯,小腿肚软颤颤地打起哆嗦,脚尖反射得象要跳起来。他又退了下来,扶着栏杆歇憩了一刻,小肚子抖得不行,头也发晕,天旋地转的。他低下头,使拳头砸着眼眶,合了一会眼,才慢慢走上楼去,睡在铺板上。
睡了抽袋烟的工夫,老夏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坐在他的头前,摸着他的额顶。他慢慢地睁开眼来,看着老夏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老夏问:“你累了,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张嘉庆猛地抬起头,说:“这就叫人急了造反!”
老夏把张嘉庆的手,搁在自己手上拍着,一字字地说:“英雄呀,同志!英雄呀!”说完了这句话,他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老夏和嘉庆虽然性格不同,一个是文文诌诌,一个是暴里暴腾,但思想是一致的;同样的是对反动派的残忍估计不足,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高。
49
十四旅旅长、保定卫戍司令陈贯群听说二师学生冲出学校,抢购面粉,便亲自出马,带着卫队奔到西下关街。他打得马喷着鼻子乍着鬃,眼看着学生们把面粉抢回学校,乍起胡子,咕嘟着嘴,手里卷着鞭子愤愤大骂:“妈拉个巴子,都去通共!饿不服CP们,任务就葬送在你们手里!”
卫队举起鞭子,在岗兵脊梁上乱抽。
陈贯群下命令,把岗兵和米面铺的掌柜一齐捆起来,送到保定行营。立刻加强警戒,严密包围。
消息传到锁井镇,说:十四旅包围了第二师范。说:要拿住抗日的学生们砍头。冯老兰坐在聚源号里,大吹大擂,夸大其词地说:“第二师范也闹暴动,这不是在天子脚下造反?”风言风语传到大集上,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情。严志和听得说,两手攥着把冷汗,没待赶完集,顺着十字街向东一蹓,走过苇塘去找朱老忠。看了看朱老忠不在家,返身走上千里堤。手搭凉棚,向堤外看看,再向堤里看看,耪地的人太多,认不出那一个是朱老忠。倒是朱老忠先看见他,看他动作有些慌张,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提起锄头走过来。离远里问:“志和!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严志和说:“大兵包围了第二师范,江涛和同学们都在里头。”
朱老忠两眼怔得圆圆,停了一刻,说:“包围了第二师范?唔,这事非同小可!”他知道自从“九·一八”事变,第二师范是个抗日救亡的中心,学校里革命力量很大,党团员也很多,这些都是江涛说过的。
两个人走到大杨树底下,蹲下来打火抽烟。朱老忠说:“北京、天津、上海学生运动高涨呀!去年全国学生入京大请愿,上半年西安学生运动又闹了起来。这咱保定又闹起学潮,看样子咱农民的抗日救亡运动也该闹起来了!”
严志和摇摇头说:“不一定怎么样,要不的话,江涛今年该毕业了。”
朱老忠说:“这样一来,斗争胜利了才能毕业。”停了一刻,又说:“不过也不一定怎么样,出水才看两腿泥。”
严志和说:“为了救国嘛,没说的。可是一念叨起包围第二师范,我心里打颤。大哥!咱去看看他们吧!”
朱老忠说:“行!咱说去就去,看看能帮上点手儿不。咱先去告诉贾老师一声,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严志和说:“我还想去托托严知孝的门子。”
朱老忠说:“去吧!有病乱投医,多个门路没有不是。”
两个人说定,严志和就慢腾腾地走回来。一进小门,涛他娘把饭摆在桌子上,他搬了个小凳,坐在桌子旁边抽起烟来。慢腾腾一袋,慢腾腾一袋,抽一口烟咕嘟起嘴,憋口气喷出去,喷了满屋子烟雾。他不想吃饭,走到小棚子里给牛筛上草,就又坐在炕沿上,两眼不转睛地瞅着他的牛。
涛他娘扒前门框看了看,叫:“你可吃饭呀!”
严志和说:“你吃吧!我不想吃了。”还是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也不眨巴一下眼。慢搭搭说:“我想上保定去。”听话头话尾,涛他娘就会明白:“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既不说,涛他娘也不往那上去想。长时间不见江涛的面,她也没向不好事情上想过。她一只手支着门框,捵起衣襟来擦着眼,说:“这孩子净哄我,早早答应寻个媳妇撂在屋里,还说给我生下个胖娃娃,那里有个踪影儿?”
严志和说:“甭念叨他们!我心上麻烦。”他心里一阵烦乱,下午没浇园,也没去耪地,躺在炕上睡了半天。直到太阳平西了,他才起来,饮了牛,上了垫脚,天就黑下来。听千里堤的大杨树上鸦群噪叫得烦人,他又坐在井台上抽起烟来。抽到晚霞散了,月亮显边,就顺着那条小道去找朱老忠。
一进门,朱老忠正坐在捶布石上喂牛。贵他娘说:“你吃饭呀!”朱老忠说:“我不想吃。”严志和问:“做一天活,不吃饭那里能行?”朱老忠说:“听到第二师范的事情,我心里不净便。”等他牵牛到大水坑里饮了水回来,点上条火绳,两人又慢搭搭地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去找朱老明。
他们自从反割头税的那年入了党,三个人就象秤杆不离秤锤,总在一块。在那个年月里,贾老师不断地到这里,晚上出去工作,白天睡在这小屋子里,给他们谈些革命的道理。他们就觉得心里宽亮。有时也有别的地方来个人,也不过按着姓名找人,晚晌在小屋里睡了觉,吃了饭就又走了。这就是他们的党的生活。但是他们的心劲,他们的斗争,永远没有停止过。这天晚上,三个人蹲在大杨树底下,守着火绳头上那颗红火球,抽着烟谈话,直到天明。朱老忠清早就到城里去找贾老师。告诉他,要到保定去看江涛和嘉庆他们。贾老师听到这个消息说,他也要去开会。直到天黑了,他才回来。
第三天,天一发亮,朱老忠和严志和就拎起烟荷包上了保定。进了南关,走进一家起火小店,想歇歇脚,垫补垫补肚子。店伙计也不说什么,直怔着眼睛瞧他们。
朱老忠笑哈哈地走上去,说:“借光,伙计!我们想住下,吃点东西。”
店伙计说:“住房也行,吃饭也行,得先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严志和说:“是来瞧学生的,他在第二师范,被包围了。”他一面说着,朱老忠直拿眼睛瞪他。紧瞪慢瞪,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去。严志和才说完,又觉得后悔。
店伙计把脑袋一摇,张开两只手向外推他们。
朱老忠说:“你说话呀,你推什么?”
店伙计喷着唾沫说:“去吧!去吧!这里没有房。”连推带搡,把他们轰出大门以外。
朱老忠气得脸上一时发白一时发红,说:“他娘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讲情理的买卖人!”
两个人立在梢门角上待了一会,闹不清店里为什么不留客,心里噗通直跳,只好离开这家小店,到第二师范去。走过了公园,一过水磨,朱老忠见桥上有大兵站着岗,就抢上两步,走到头里去。岗兵见来了人,站住脚问:“干什么的?”
朱老忠再不说是来瞧学生的,他说:“俺是过路的。”
岗兵歪起脖子看着朱老忠说:“过路的?我看是来瞧学生的。快接他们回去吧,人家说先‘剿共’,他们要抗日,这么闹法有什么前途?”
朱老忠一听,不由得怔住,回头看了看。严志和见他过去,也硬着头皮走过岗位去。走到学校墙下,见把守的大兵很多。他们围着学校转了半周遭,看看没法进去。只好走进西城,去找严知孝。走到门口,朱老忠说:“到了大地方,青天白日也插着门,得先拉门铃。”一拉门铃,从里边走出个细高挑儿,穿黑纱旗袍的姑娘,探出头来问:“找谁?”开始还眨巴着眼睛看着,一见严志和,轻轻地笑着说:“是志和叔,进来吧!”说着领他们进去。喊:“爸爸,来客啦!”
严知孝听得说,从屋子里走出来,说:“志和!我估量你快来了。”
严志和说:“我来托你这门子。”说着走进书斋,指着朱老忠说:“这是我的老朋友,锁井镇上朱老忠。”
朱老忠欠了欠身子坐下去。
严萍说:“是忠大伯,我还上你家里去过。”说着,拿壶沏了水来,给他们斟上茶。 严知孝说:“我就是希望家乡来个人,今年年景怎么样?鱼呀,梨呀,都不错吧?”他取出两支香烟,递给朱老忠一支,又递给严志和一支。
严志和说:“梨挂得不少,河里鱼不多……我来看看江涛怎么着呢!”
严知孝说:“我想你是为他来的。出事以前,他还天天粘在我家里,和萍儿一块玩。”
朱老忠插了一嘴,说:“我们来看看第二师范有没有危险。”
严知孝说:“这事也很难说,自从去年就闹抗日救亡,校长一定要开明的,教员一定要左倾的,把个教育厅也闹翻了。今天抗日,明天抗日,教员只好对着一排排的空椅子讲书,学生们都出去闹宣传。政府也是糊涂,日本兵打到关东,有人抗日还不好吗?又偏偏不让抗日。他们是‘宁与外人,不与家奴’!‘言抗日者杀毋赦’。学生更不退让,一定要抗日!针尖对麦芒,斗、斗、斗,象猫对爪儿,一直斗到今年春天。当局决心先‘剿共’后抗日,于是下令解散学校,把学生和教职员一律轰出来。把积极抗日的学生都开除学籍。学生还是坚持斗争,召回还乡同学,坚持抗日运动。当局命令军警包围了学校,断绝米面柴菜的供给。他们把米面吃完,把狗和塘里的藕都吃完,又武装抢了一次面。这样一来,第二师范可就出了名了!一个个都成了抗日救亡的英雄!”
严志和低下头听完了,睁开大眼睛说:“那不坏了吗?他们为什么不许抗日?”
严知孝说:“严重了!当局登报说:‘……共匪盘踞二师,严令军警督剿……’把大帽子给他们扣上了!”
朱老忠不等说完,就说:“这两句话里就有杀机!”
严知孝也说:“谁不说呢!”
朱老忠说:“志和的意思,请你想个法子,看样子这个抗日的学校非解散不行!”
严知孝说:“我早就跑了好几趟,郝校长和黄校长那里也去过了。他们痛恨二师学生把抗日救亡的理论偷偷输入他们的学校。说起话来,恨不得一手卡个死!我则不然,事出有因,各有社会基础。让他们都显显身手,谁能把这个千疮万孔的祖国从热火里救出来,算谁有本领!”
朱老忠说:“你这倒好,看样子你赞称抗日。”
严知孝招待他们吃饭,严萍皱起眉头,隔着门帘听着。吃完饭,严萍进来拾掇碗筷的时候,严志和说:“萍姑娘!江涛,你可得结记着他点儿。”严萍笑了说:“早结记着哩!我们还发动募捐,送烧饼。”说着,脸上就红了。 朱老忠对严知孝说:“请你费点心,为这件事跑跶跑跶吧!”
严知孝说:“那是当然!第二师范是我的学校,我能不管?”见他们起身要走,又说:“没有地方住,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别看房子少,可有住的。”
朱老忠说:“不,我们想住在万顺老店,那是个熟地方。”
他们从严知孝家里走出来,到万顺老店。一进门,店掌柜迎出来,笑着说:“嘿!我以为是谁呢?是你们二位老兄!这一踏脚儿,十年不见了。老忠哥从关东回来的时候,还是从我这儿过去的。怎么想起上府来?”见老朋友来了,让到柜房里,先打洗脸水,又是斟茶,又是点烟。
朱老忠说:“甭提了,志和跟前那个被包围在第二师范里。”
店掌柜一听,瞪起眼睛说:“嘿呀!是志和跟前的?坏了!坏了!卫戍司令部有命令:旅馆里、店房里,一律不许收留第二师范的学生,说闹腾抗日的都是共产党!”
严志和头发根子一机灵,立起身来,低下头长出气,也不说什么。
朱老忠生气说:“怪不得刚才俺俩走到一家小店里,他说什么也不留俺,直往外推!”
店掌柜说:“小买卖人,谁愿找这个麻烦?”
朱老忠说:“俺又不是第二师范的学生。”
店掌柜说:“碰上军、警、稽查,说‘你不是第二师范的学生,你是第二师范学生的爹!’张嘴罚你钱,谁怕钱扎手,你有什么法子?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不上咱这儿来,吃饭喝水有多么方便,住房现摆着,光自碰了一鼻子灰!”
朱老忠说:“俺来了,又给你添麻烦。”
店掌柜说:“老朋友嘛,有什么说的。你们麻烦了我,我还高兴。你们要是不来,叫我知道了,我还要不干哩!”
朱老忠呵呵笑着说:“他们要说你窝藏共产党呢?”
店掌柜说:“他说,我也不怕。住监咱一块去,谁叫咱是老朋友呢!”
说着话,老朋友们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子。严志和念叨了会子江涛的事情。店掌柜长吁短叹,为老朋友担心。他说:“你们尽管在我这儿住着吧!有什么大事小情,咱们一块帮着!”
朱老忠看他热情招待,心想:常言道,投亲不如访友。他说:“看吧,不准怎么样,出水才看两腿泥!”
50
严萍送走了朱老忠和严志和,拿了一本小说,想读下去,眼前老是晃着江涛的影子。这几天,看书他象在书上,写字他象在纸上,睡觉象有个人儿在身边伴随。她伸出手挥着挥着,可是他又回来了,占住她的心。
为了援助二师学潮,她奔走各个学校,发动抗日的女伴们募捐送粮,一直闹了几天,觉得很是疲劳。可是二师告急的消息,不断地传出来,她在担着心。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新的矛盾:功课不努力不行,这学期的分数显然下降了,要留级。努力吧,又没有那种心情。一时精神恍惚,书上好象爬着一群蚂蚁。她索性抛下书,把被单蒙住脸,想睡一会。可是还有别的事情在等着她,睡也睡不着。听得脚步声,妈妈走进来,手里端着条大烟袋,坐在床沿上。伸手抓起被单,看见严萍两只眼睛睁得大圆圆的,骨碌骨碌地转着。妈妈说:“萍儿!不想吃点什么?”严萍说:“不想吃。”“病了吗?”“夏天的过……妈妈,给我盖上。”她又翻了个身,脸朝里睡着。
妈妈又忧愁起来,年轻的时候生下这个孩子,是个姑娘倒也高兴,她说“一个姑娘顶半个儿子”。她不愿叫姑娘出去跑跑颠颠,怕野了心,叫亲戚朋友笑话。走到北屋里,严知孝正躺在靠椅上,戴着老花眼镜看书。
妈妈说:“萍儿好象病了,又黄又瘦。”
严知孝说:“恐怕有她自己的心事吧!”
妈妈说:“你也该管管,姑娘家年岁不小了,也该有个靠身子的人儿。”
严知孝说:“我早打定主意了,萍儿的事情,叫她自己去选择吧!”
妈妈说:“叫她自己去选择!叫她自己去选择!”她又急躁起来:“她是个女人,要是我,早给她寻上个人儿。你不想咱就是这一个闺女,将来依靠谁?”说着,又捵起衣襟,擦着眼泪抽泣起来。
严知孝猛地从靠椅上坐起来,说:“你也是个女人,你也从年轻时候过来,你不懂得一个女人的心情!”他生气地吐了口唾沫,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爷娘置马牛?一个女人,她需要走自己的路!”严知孝是个绵长人,向来不好动气,今天却发起火来。把长头发一甩,跺着一只脚说:“真正岂有此理!”
按一般习惯,两个人拌嘴到这种程度,妈妈就低下头,再也不说什么,沉默下来,好象是说,“是你的事情,我再也不说。”可是今天沉默不久,她又说起来。严萍的婚事,在她心上是块病。
今天严知孝生气,也不只为严萍的事情,第二师范解散,要另起炉灶重新招生,重新招聘教职员,他还没有接到聘书。有时他也想:“也许,我也被怀疑!”随后又对自己说:“不管怎么,反正咱是无党无派的。”但是,聘书不送来,他又不能去要,看样子要另找饭碗了。
严萍仄起耳朵,听着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掀起被单,坐在床沿上待了一会。照着镜子梳了一下头发,眼窝陷下去,显得眼睛更大了,下颏也尖了。看了看表,到了指定的时间。她匆匆走出西城,在桥头上站了一刹。看小河里流水,岸上的柳树……离远望过去,有带着枪、穿着灰衣裳的士兵,在第二师范围墙外站着,江涛和嘉庆他们就在这围墙里。她用小手巾抹了抹鼻子尖上的汗珠,看见水面上有几片白色的鹅毛,随着水流漂过来,又流过去了。她眼睛盯着,直到看不见了,才走向车站去。那里是一片工人住宅,她找对了胡同,看对了门牌号数,走进一家小院。房子很低,好象临时砌成的。窗台上放着两盆染指甲花,开得红上红。听得声音,有人弯着腰,从低矮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亲切地握了严萍的手,说:“是你?”
严萍睁起眼睛看他,也不说什么。那人说:“你忘了?在反割头税的大会上见过的,我姓贾,一说你就知道。”
严萍笑了说:“你是贾老师,我也好象熟识。”
贾老师说:“认识我们的关系就行了。”
严萍说:“有人介绍过了,你多时到这儿?”
贾老师说:“不久。”
贾老师拿起蒲扇,忽扇了一下桌子,拎起桌子上的破宜兴壶,倒茶给严萍喝。他说:“听说志和跟老忠叔来了,我也赶来看看。”显然,他并没有说完,就不再往下说了。他脸上黑了,颧骨高起,长了满下巴胡髭。
严萍向他谈了第二师范的情况,说明那个单位给他们投送了多少烧饼和大饼。贾老师不断鼓励她:“努力吧,同志!要想各种办法保证饿不着他们。只要有得吃,就能坚持,现在是磨时间的问题。目前,二师学潮成了保属学生界政治生活的焦点。二师学潮的胜利,就是保属青年抗日运动的胜利。据我所知,保定周围二十多个县的青年学生,都一致声援第二师范!”
贾老师谈起话来,挺严肃,简单干脆,很有煽动力。看得出来是受过锻炼的,他在黑暗的屋子里,闪起亮晶晶的眼光,又有力地攥起拳头,捶着桌子,压低了嗓音说:“敌人占据了东四省,群众要求一致抗日,反动派要镇压抗日运动,进行'剿共'。我们为了保卫祖国,一定要发动群众起来抗日,一定!敌人打到家门上了!把日寇打出中国去,中国人民才有出路!”
严萍低下头,细心听着,捉摸着每一句话的精神和力量。嘴里唔唔地应着,表示她听明白了,而且忠心去执行。最后,贾老师问她:“你的脸上为什么这样憔悴?”
严萍笑了说:“不,不怎么样。”
贾老师也笑了,诚恳地拍着严萍的肩膀,说:“我是知道的!努力吧,同志!江涛是一个好同志,只有斗争胜利了,反动派才会把他还给你,我是同样的关心他们,所以特别赶来看看。”
严萍听着,脸上一下子绯红起来。她想:“怎么回事?他会知道我心里想的?要是斗争不能胜利呢?”她不敢往下想,这是一个不难答复的问题。
贾老师郑重其事地说:“看样子反动派对二师学潮,已经铁了心了。可是我们除了动员一切力量,展开宣传舆论,并没有别的办法!”他说着,点起一支烟,把洋火盒子啪地一下子放在桌子上。踱着方步,考虑更重要的问题。
严萍说:“忠大伯和志和叔到我家去了。”
贾老师说:“嗯!他们已经到了?他们也应该作一些工作,叫他们把学生家属联系起来,进行斗争。”
一边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又站起来。背叉着手,站在屋子当中,象是在等待什么。听得胡同里有人跑过,他又走到门口探身看了看,看是两个孩子逗着玩儿,才慢慢走回来。在县里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怎么样,那里城市小,回旋区也大。一到了保定,就觉得军警机关压得抬不起头来。有时他也设想:“干!发动全体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揭他个过子!”当他想到:“我们的力量比起反动派来,还差很多!”就又改换一个想法。
待不一会工夫,一个穿蓝制服的铁路工人走进来说:“我回家来吃饭,听说你在这里。来!一块吃饭吧!”他又走出去,端进玉米面窝窝头、炒青菜、秫米饭汤。贾老师叫严萍一块吃,严萍看贾老师吃得挺香甜,自己也吃起来。她心里有事情,吃也吃不下去。
贾老师问:“唔!最近工人里对二师学潮有什么反映?”
穿蓝制服的工人说:“抗日嘛,是再好没有的事,当局不该把学生们饿起来。我们工人子弟学校的学生,都自动地送粮投烧饼,还捐了一些款,送到保定学联去了。”
贾老师又问:“假设反动派要屠杀二师学生的话,将在工人阶级中引起什么反响?”
穿蓝制服的工人说:“引起什么反响?从我本人来说吧,我就要串连罢工,打击反动派!声援保定学生抗日救亡运动。要知道,我们平汉工会是有战斗传统的,他们要是需要交通上的帮助,北至北京,南至汉口,一个钱儿甭花,我们管接管送!”
吃完了饭,贾老师还想说什么,又停住。严萍说:“我要走了。”说着,就走出来。听到贾老师的谈话,她心上豁亮多了。从城市到乡村,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抗日救亡运动努力?
严萍又到女二师去,和几个同志商量工作。到了那里,才知道有几个同学为了给二师学生投烧饼被捕了。她皮肤紧缩了一下,心里说:“又有人被捕了!还得赶快设法营救。”走回来的时候,爸爸屋里电灯还亮着。她走回自己的小屋子待了一会,觉得江涛不来,小屋子里就没了欢乐,小院里也缺少了光辉,只觉得愁苦、寂寞,气闷得不行。她觉得口渴,拿起玻璃杯,走到爸爸屋里去倒杯茶来喝。严知孝见妈妈不在屋,把她叫住。问:“萍儿!你身体不好?”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严萍嗫嚅地说:“没有什么不好。”
严知孝说:“孩子!你大人了,心里要宽亮点儿。”
她低下头去,盯着茶杯里的茶棍,在金黄色的茶水里浮沉。说:“是。”
严知孝说:“天下事难尽如人意呀,知道吗?”
严萍说:“知道。”
严知孝说:“江涛是个好孩子,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寞寞落落的。他有了灾难,就象是你有了灾难一样。在这个世道里,又有什么法子哩!”
严萍说:“我也这样想。”她把两个眼珠靠拢在鼻梁上,偷偷地看了看爸爸的神色,看得出老人在为这件事情担忧。
严知孝问:“你爱他吗?”
严萍听了,觉得挺不好出口,唔唔哝哝地说:“你说呢?”
严知孝说:“孩子的事情,要自己去考虑……”
当他一想到二师学潮还不知落到什么结果,又把这话迟疑下,不再说下去。严萍听着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在眼边上,猛地跑过去,倒在爸爸的靠椅上,抖动着身子哭起来。象有多大的哀愁,呜噜呜噜地哭个不停。
严知孝抱起女儿,摇摇头说:“苦啊,苦啊,孩子!你心里苦啊!怎么就这样的不幸?你两个要好,他偏偏遇上这样大的事故!” 严萍拍着爸爸的肩膀,说:“爸爸!去,去,去拉黑旋风他们那帮子人来,打他们!”
严知孝听得说,立刻伸出手,掩上严萍的嘴,说:“不要说!还不给我闭上嘴……”他搂起严萍的脖颈,抬起头长叹一声,说:“咳呀!天哪!难呀,难呀,真是难呀!我不能走那一条路,我天生成软弱无能,没有本事。我敢走那条路的话,也落不到这个地步!”他两眼看看黑暗的天空,滴下泪珠来,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黑旋风是严老尚的好朋友,和严知孝年岁差不多。严老尚七十大寿的时候,还来过他家。这人既无军衔,也无户口,带着几百号人,在津浦路两侧过着自由浪荡的生活。据说他那些人们,能窜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一些古楼雕钻的家伙。
严萍一下子坐起来,摇晃着身子说:“不,我们不能再软弱下去!打他们,解决第二师范的问题。”
严知孝说:“不能,孩子!我还不肯走那一条路。咳!卖国贼们,当他们需要‘民众’的时候,就把‘民主’当做招牌。他们不需要革命了,不需要‘民众’了,就翻了个过儿,拿起武器来,开始用武力镇压了。在保定我还有点名望,还有几个老朋友。我舍出老脸去见他们,要是他们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他们拼了!”
严萍睁开泪眼,望着爸爸,问:“爸爸!他们应该被逮捕?
他们犯了什么罪?”
严知孝说:“不要问我,孩子!我是有民族观念的人,我有正义感,我明白抗日无罪!当然维护正义也是没有罪过的!”
严萍跪在地上,两手拍着爸爸的膝盖,说:“爸爸!我对你说,我爱江涛,我不能眼看着反动派杀害他们!”一行说着,不住地摇着头,摇乱了满脑袋头发。
严知孝低头看了看严萍,那孩子倒在地上,抽抽咽咽地哭着。他跺跺脚,仰望着上方,说:“天啊!我们遭了什么罪呀!嗯?我们犯了什么样的国法呀?”他扶起严萍,说:“孩子!我下了决心了,一定要腆着老脸去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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