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斌、杨益言:红岩(六)
【第十章】
金碧辉煌的大吊灯,高悬在客厅正中,彩色的光线,撒到雕塑精美的天花板上,然后折射下来,给客厅带来一种舒畅柔和的喜色。正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列相片——梅乐斯、戴笠、毛人凤,象征着这特务家庭所崇拜的特殊对象。另外几张则是徐鹏飞的太太刚才亲手挂上的,一张是蒋介石亲笔题字签名的相片,这是上午授勋典礼上,由朱绍良作代表颁发的;还有两张也是授勋时拍摄的:一张是特别顾问给徐鹏飞戴上美国佳尤勋章后狂热握手时的情景,另一张是毛人凤发海陆空军一级勋章时徐鹏飞矜持的笑脸。“请坐,请坐,别客气!”徐太太以主妇身分,周旋在红灯绿酒与男女宾客之间。
这时,传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厅内的主客。“鹏飞!”徐太太在人丛中踮起高跟鞋急促地喊着,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惊喜的激动:“贵宾来了!你快出去招呼一下。”
汽车喇叭又在近处响了几声,一辆插着星条旗的流线型轿车,沙沙地驶过花园中光滑的水泥路面,从林荫道直开到客厅门前,才猛然刹住。
“特别顾问!”宾客中有人低声叫了。一大群男女宾客,挤到客厅门口,列队恭候着美国贵宾的出现。
徐鹏飞大步走下台阶,欠身拉开车门,但是,从特别顾问的轿车里,缓缓地走出来的却是沈养斋。
“特别顾问呢?”徐鹏飞皱了一下眉头。
“刚要上车,又接到华盛顿来的急电。他说,十分遗憾。”沈养斋不慌不忙地补上一句:“不过,他答应来参加舞会。”
插着星条旗的汽车,响了响喇叭,又从原路沙沙地开走了。
“特别顾问谈了些什么?”徐鹏飞有点歉然地问。
沈养斋缓步走上台阶,等那群列队欢迎贵宾的人散开以后,才低声说道:
“特别顾问再一次表示,很高兴和你进一步合作。不过,顾问又说……”
“说甚么?”声音骤然有点紧张。
“顾问似乎认为,特区近来士气有些不振……”沈养斋回忆着美国人讲话的神情,一口气说下去:“顾问说,当务之急,首要是严格整饬纪律,恢复中美所创建初期——梅乐斯时代的精神,并且发扬光大。现代最新式特工设备,也要大加充实,和华盛顿直接通话的电台,气象雷达,高空侦查技术与设备……顾问特别认为,必须立即结束在现代技术上的落后状态。”
“对,早该这样了。”徐鹏飞立刻表示赞同。他张开的嘴,没有立刻合拢,像还想从对方口气里找到顾问的深意似的,固执地望着沈养斋。上台不久的特别顾问有着野心勃勃的气势,这是他非常喜欢的;美国人对他,对特务工作的重视,使他的臂膀象突然宽厚粗壮了许多。
“恢复和发展梅乐斯时代精神,继承梅乐斯的国际事业,正是我们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徐鹏飞敏锐地感觉到,加强、扩大中美合作所的计划,正是对他接任的新职的最大支持,在美国顾问的直接扶助下,他必将成为军统在西南地区不可动摇的台柱。 “还有,特别顾问对保密问题……”
“对!这件事也不可疏忽,特别是特区里更要从严,中美所的一切机要单位,和内部的银行、仓库、医院、餐厅、酒吧、煤矿……所有部门,都应逐一检查,绝不能容许可疑分子潜伏!”
徐鹏飞说着,推开玻砖门,走进客厅。
陪伴毛人凤刚从套间里出来的徐太太,看见徐鹏飞眉飞色舞地走进客厅,便举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掌。然后,用最柔和的声音说道:
“为了欢迎局座的莅临,特别举行这次小小的家宴,邀请的客人不多,都是知心好友,大家随便玩玩。”说着话,徐太太稔熟地挽着身材矮胖的毛人凤的手臂,请他坐在身旁。她知道,其他的客人不用她操心,徐鹏飞完全可以应付过来,她只需要殷勤照顾局长就行了。
长长的西餐桌,摆满了丰盛的酒肴。徐太太卖弄着风姿坐在主妇位置上,用抱歉的口气应酬着:“局座,您随便尝尝,重庆找不到好厨师,只有点俄国大菜……不过,酒还可以,花旗香槟、法兰西葡萄……抗战期间局座在重庆就爱喝贵州茅台,我特别准备了几瓶真正老窖的,请大家干一杯吧。为了欢迎局座赏光……”
徐太太把一杯茅台酒捧到毛人凤面前,毛人凤却很有礼貌地用手在她纤嫩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殷勤的主妇等一等。他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微微带笑,仿佛在外交场合上似的,向女主人点了点头,说:“我在这里借花献佛,首先感谢女主人的殷勤。另外,我想借这个机会,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他像在征求意见,停了一停。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把毛人凤停止讲话后瞬间的寂静填充起来。“鹏飞这次行动,继承了我们‘大家庭’的优良传统,以革命行动,打击了奸匪异动。二处和特区都有功劳——我认为:线索来自特区,发展全靠二处。为了奖励这次有功人员,局本部决定提升西南特区区长严醉同志为局本部特派员,即日到京视事……”徐鹏飞泰然自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严醉,完全和他意料的一样,严醉满布麻子的脸上毫无笑容,这一手,严醉被蒙在鼓里,完全没有想到。
“严醉所遗西南特区区长职务,由徐鹏飞同志兼任。”衣饰豪华、珠玉琳琅的太太们叽叽咕咕起来:“呀!公、秘单位都归他一人领导!”
“全国都没有先例的事咧!”
毛人凤说完话,仍是微微带笑地高举酒杯:“我首先表示我的祝贺,请大家干杯。”
徐鹏飞的表情似乎十分谦逊。他不慌不忙站起来,干了一杯,等毛人凤坐下以后,才声音不高地说:“感谢党国培养。同志们,请大家为我们唯一领袖总裁万寿无疆干杯!” “干杯!”
徐鹏飞又端起第二杯酒,走到毛人凤面前。
“请同志们为局座的英明领导而干杯!”
又是一阵“干杯”、“干杯”的声音。
毛人凤满面春风地干了杯,徐太太又含笑为他满满地斟上。
徐鹏飞又端起第三杯酒。
“为我们的共同胜利,我请各位夫人和全体同志再干这一杯!”
“干杯!”
“干杯!”徐鹏飞说着,发现严醉枯坐着连酒杯也没有拿。对这不愉快的小小插曲,徐鹏飞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马上斟满一杯酒,缓步走到严醉身旁,殷勤地拍拍他的肩头:
“醉兄,我衷心敬佩你的行动技术,并且祝贺你的高升,请允许我们为共同的革命事业而干杯!”
严醉的神情,并不像刚才徐鹏飞看到的那样冷漠,他似乎对毛人凤和徐鹏飞背后来的这一手并不十分在乎,虽然多少是有点不愉快。他分外客气地站了起来,麻子脸上露出自若的微笑,和徐鹏飞碰了杯,并且祝贺着:“鹏飞兄,我佩服你的好手段!祝贺你青云直上。”
他又把酒杯举到沈养斋面前,满脸麻子闪着红光。
“这一杯你也要干,恭贺你消息灵通,记功之外又得勋章!”
严醉再斟满一杯酒,走到毛人凤面前:“局座,感谢我们‘大家庭’对我的栽培,请您干完这一杯。”
“好,望你早日到职视事。”
喝完一杯,严醉又为毛人凤斟满。
“局座,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可否允许我暂时不去南京……”
“唔?”
“我想先到美国走一趟。”严醉不动声色地说:“联邦调查局最近拍来电报,聘我担任高级顾问。”
“呀,严区长到美国!”又是那些饶舌的太太小姐们发出羡慕的腔调:“他在美国受训时,就和特别顾问是师生交情!”
“啊!出国深造,太好了,太好了!”毛人凤愣了一下,立刻从严醉手上接过酒瓶,为他斟得满满的,满面春风地宣布道:“你应该再兼个名义——派赴美国考察特工工作,国防部特派员。来,这杯酒一定要干!”
“局座,我还有件小事顺便报告一下,”严醉不亢不卑地说:“特别顾问希望我从特区选拔一批年轻有为的干部随同赴美。好像黎纪纲……”
“特区的人你全知道,尽管挑吧。西北方面呢,东北、华北近来回京的人不少嘛,是呀,可以考虑多去几个。”毛人凤满口赞同:“最近美国方面考虑到今后局势可能发生的变化,估计到一切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决定全面加强中美特种合作,特别是情报技术……你这次出国,和我最近与美方签订的特工协定的内容与精神完全符合……”
徐鹏飞似乎一怔,但立刻镇定下来,摹仿着毛人凤的动作,赶快斟了两杯香槟,走过去拍着严醉的肩头:“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杯薄酒,请醉兄务必赏光,以壮行色!到华盛顿时,务请代我向老上司梅乐斯将军致意。”
“干杯呀!醉兄,这一杯你一定要干尽。”
正在徐鹏飞向严醉敬酒的时候,毛人凤的侍从副官,大步闯进客厅,把一件公文交给毛人凤,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毛人凤拿着重甸甸的文件,没有来得及拆开,脸色陡然一变,不管旁边狡黠的徐太太,如何用温柔多情的眼光表示恳求,他仍然不顾一切地站起来,离开餐桌向客厅旁边的那间套房走去。正在向严醉敬酒的徐鹏飞,抬起头来,瞥见毛人凤的目光不满地招呼了他一下,他仓卒地喝完那杯酒,转身便跟着毛人凤跨进套间,回头关上了门。
庆功宴上,出现了阴影。满座客人,一时都不知所措地变得鸦雀无声。
徐太太强自镇定着,装出勉强的微笑,站起来娇声说道:“我们大家再干一杯吧!”
套间里面,毛人凤坐在沙发上,徐鹏飞不安地站在旁边。毛人凤抬抬手,示意叫他坐下。
毛人凤慢慢撕开公文套封,从套封里,掉出几张粉红色的打字纸。“《挺进报》?”徐鹏飞差点叫出声来。毛人凤把报纸缓缓展开。《挺进报》三个大字,倏地射进徐鹏飞的眼帘,他心慌意乱,只看清了大标题上的几个字:“山城人民欢庆延安解放……”毛人凤一扬手,把报纸掷到他眼前,徐鹏飞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毛人凤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局本部刚刚向总裁报告过,你看,又出来了!”
“不过,”徐鹏飞看了看字迹,“这是新办的《挺进报》,是铅印的……”
“是呀!问题就在这里,刚刚抓了一个,新的又出来了;抓了油印的,却出了铅印的。限期三天,你给我马上破案!”徐鹏飞惶恐地望着他的上司,不敢答话。
“共产党正在煽动全市工人罢工,你知道吗?”
“这个情报,”徐鹏飞嗫嚅着问:“局长从哪里得到的?”
“共产党到处散发传单,工人骚动不服弹压!下午我就听说了!你们这群混蛋!”
“这,这不可能,共产党的工运书记在我们手里呀!”
“兵工厂工人聚众滋事,要求释放被捕的人,你知道吗?!”
“这,这我知道。”徐鹏飞勉强承认:“我已经下令制止……”
仿佛回答徐鹏飞慌乱的话似的,远远地响起一声汽笛的长鸣,电灯光突然一暗,接着就熄灭了,套间里一片漆黑。隔壁,传来徐太太慌张的声音:“勤务兵,拿灯来,快点!”
“这是停电!”徐鹏飞强自镇静地说:“重庆电力不足,经常都在停电。”
“胡说!”毛人凤的声音,在黑暗里咆啸:“你聋了吗?给你讲过多少次了?重庆——中共代表团活动过多年的地方,会那么简单?你跟我听听看,汽笛还在响,明天是五月一号,工人又罢工了!”
黑暗中,清楚地听得见汽笛狂鸣。忽然,近处又响起一声洪亮的汽笛声……又是一处,又一处……顷刻之间,象在互相应和,互相支援,象万马奔腾,像愤怒的江水汹涌澎湃,愈来愈多,愈来愈大的汽笛声,响彻山城的夜空,不断发出洪亮的长鸣……
这时,沈养斋忽然慌张地闯进来,在黑暗中说:“顾问处电话,特别顾问的车子,马上要到了。”
毛人凤无可奈何地,把徐鹏飞支了出去,马上准备欢迎。隔了一阵,他又在黑暗中问道:“养斋,刚才顾问说了些什么?”
“归根到底,还是要找到中共地下党的组织!”沈养斋摸索着把头向毛人凤凑拢去,声音变低了,几乎成了耳语:“办法是:从骨头里榨油!因为共产党的人质握在我们手里!”
“从——骨头里——榨油?”毛人凤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思忖了一阵,突然决断地说:“对,所有关在集中营里的政治犯,全是我的人质。他们的骨头里有的是油!马上向集中营里加压力,限期叫所有的政治犯开口!”
毛人凤从深陷的沙发上,忽然站立起来,像怕对方未必能理解他的意图似的,大声说道:“连许云峰在内,都不仅是我手上的人质,而且是:活字典!”他自信地把拳头朝另一只手上一击,说:“我相信,在我的铁拳之下,一加压力,我可以叫全部政治犯陷入绝境。我可以随心所欲,从奄奄一息的共产党人中间,找到任我翻阅的活字典,从他们身上,找出我需要的一切!”
“特别顾问的主意出得太好,”毛人凤忽然问着沈养斋:“这主意,鹏飞还不知道?”
“昨晚上,他到梅园去过,”沈养斋报告道:“特别顾问的主意,可能出自鹏飞的建议。”
“唔。”毛人凤不再讲话,黑暗中看不出他的脸色有无变化。过了好一阵,才又听到他的声音:“关键还是在许云峰身上,看样子,我得亲自插手,过问一下……’外边,特别顾问的汽车喇叭连连地响了,客厅里人声顿时嘈杂起来,只有徐太太还在慌张地张罗:“勤务兵,快拿灯来,怎么还不拿灯来呀!”
陈设得十分堂皇的餐厅里,摆了张大圆桌,洁白的桌布上,已经摆设了精致的餐具。可是,餐厅暂时还空着,象在恭候显赫的贵宾。
餐厅旁边、是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宴会的主人都聚集在那儿。徐鹏飞挂过电话,摆出一副悠闲的姿态,吸着烟踱到纱窗旁边,望着鱼缸里在水藻间缓缓游动的金鱼。年岁较大的沈养斋,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默默养神,身旁丢着几本翻开了的美国画报。朱介等人不时进进出出。嗬嗬地转动的电唱机,正给沉静的大厅,轻轻地送出阵阵娇滴滴的颤音。
外边,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响声。
一个又矮又胖的秃头下了汽车,挺起圆圆的肚皮摇摇摆摆地走进餐厅的大门。他穿一身白哔叽西装,后面跟着个妖艳的水蛇似的女人。那女人提着镁光灯大照相机,摇动着一头染成金色的头发,见了人就来一阵媚笑。
徐鹏飞缓缓跨出休息室,迎过去,和矮胖子握手,沈养斋便代金发女人提过照相机。徐鹏飞一手挽住金发女人的柳腰,一面问着矮胖子:“新闻稿拟得如何?”
“花了我整整一个上午!”矮胖子自鸣得意地炫耀着。“明天一早见报!已经通知了全市各报馆,一律刊登头版头条。”
徐鹏飞频频地点头。矮胖子伸出粗短的指头,神气十足地在空中指划着:
“标题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与政府当局欣然合作!你看,再配上一幅宴会上满面笑容的碰杯照片,包管谁也瞧不出破绽。”说着,他又望望金发女人:“玛丽小姐,这张精彩的照片,可要看你的摄影艺术了。”
“不成问题。玛丽小姐陪特别顾问拍的照片我见过。”沈养斋摹仿着美国式的动作,竖起了大拇指,“张张都是‘挺好’,百分之百的好莱坞镜头。”
金发女人妖娆地笑了声,高跟鞋在雪亮的油漆地板上清脆地跺了一下:“沈老,就是你的话多!”
“哈哈哈……”满场一阵大笑。
沈养斋笑过之后,回头问道:“鹏飞兄,为了慎重起见,先演习一下怎么样?”
“好,好,请养斋主持一下吧。”徐鹏飞说着,放过金发女人,和矮胖子边说边走进休息室去了。
沈养斋掉头拍了拍朱介的肩膀:“演习的事,全看你罗!”
朱介正待开口,金发女人眼波闪闪,香气四溢地挤在沈养斋和朱介中间:“沈老,我也参加,欢迎不欢迎?”沈养斋捏着金发女人的纤手,笑道:“哪敢不欢迎啊?”
餐厅的大吊扇呼呼地旋转起来,彩色的灯光从四壁柔和地撒到厅里。
朱介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调,对等候在大厅里的几个二处和特区里奉命前来的人说道:“今天的宴会,是要欢迎共产党方面的一位要人……处长的用意,第一是要大家……”
应邀作陪的人,都静了下来。让朱介说完以后,沈养斋站起来,说道:
“客人到时,请大家……起立,鼓掌。”
几个人都站直身体,侧向着门口,露出笑容。
奉命检查的朱介,一个个地端详着,并且纠正姿势,在一个大块头面前,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这名行动头子,胖得满脸横肉,笑起来,老是哭笑难分,鼓起掌来,又是拳掌难分。
金发女人一见这情景,就格格格地笑个不停,银铃似的艳笑,十分响亮。
朱介帮助那大块头,纠正了几遍姿势,毫无作用,只好勉强走开。
正在这时,徐鹏飞和矮胖子走了出来。沈养斋立刻跟着站起来。一看就明白,“贵宾”马上要到了。演习的人,迅速散开,花枝招展的金发女人,最先跑到厅门口去,望着一辆由远渐近的奥斯汀轿车。
“嘟嘟!”长鸣一声,轿车停下了。车上跳下两个持枪的警卫,押着一个衣着简朴的人。
徐鹏飞含蓄地微笑着,迎上前去。“,许先生!这几天,照顾不周,生活清苦一些,嘻嘻。”一边说,一边就一一介绍主要的接待人员。
朱介的手伸向厅门,笑容可掬地连声道:“请,请,请!”金发女人大胆地迎上前去,娇声娇气作了自我介绍:“中央社特派记者Mary……” 矮胖子又是笑,又是点头:“兄弟是长官公署新闻处长,今天特地代表朱长官表示……”
老有经验的沈养斋,搭上了话头:“呵,许先生,听说你快要脱离缧绁之苦了,可喜可贺!”
许云峰一时没有答话。除了徐鹏飞,这些人他都没有见过。可是一看这场面,特殊隆重的气氛,颇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卑躬屈节的逢迎之中,隐隐透出一片杀机。许云峰冷冷地笑了笑,坦然放开脚步,跨进了响着掌声的大厅。
徐鹏飞的眼角一扫,清了清嗓子,谦恭地说道:“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南京方面来了电报,决定恢复许先生的自由。”
这种调子,许云峰一到场就连听了两次。他马上就觉察到对方的动向。这是敌人近些日子极力采用的各种“优待”手段的发展,目的和审讯时的完全一样,只不过是威胁无效,被迫改换一套利诱的花招,改硬攻为软骗罢了。许云峰并不在乎这些,只淡淡地说:“既来之则安之。要不要恢复我的自由,那是由你们考虑的事,用不着我来操心。不过,请客赴宴的主人,恐慌到用全副武装来押送客人,却是世间少见的怪事!”
徐鹏飞微微点头,仿佛他很赞同许云峰的话似的。许云峰却清楚地看出对方在这种场合下的复杂心情:冲动、暴怒都于事无补,他既然有所安排,抱有企图,就不能不忍受一些并不使他愉快的谈话,这样一来,他对付场面会更加棘手,比上次刑讯室里的交锋还要头疼!
又是一片掌声之后,徐鹏飞站起来,硬着头皮讲话了。“我来介绍一下,许先生——云峰,嗯,是共产党方面市委的负责干部,工运书记……嗯,是中国不可多得的人材。为了庆贺许先生恢复自由,为了欢迎许先生的光临,我们,嗯……”
陪坐的男女盯着坦然稳坐不露声色的客人,准备鼓掌。
金发女人接过新闻处长替她配上镁光灯泡的照相机,摇曳着腰枝,轻盈地走过来,想拍摄这个难得的镜头。
许云峰炯炯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扫视了一下笑脸相向的满座“陪客”,他把双手摆在桌面上,严肃而平静地缓缓说道:“主人的介绍似乎想请我讲话,好吧,我谈上几句。”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全桌,四座更加鸦雀无声,所有的“陪客”都用惶惑不解的目光,望着这位神秘而又可畏的“客人”。
“今天这桌盛筵,使我想起了一件事。从前,我当工人的时候,厂长总想请我吃饭。也像你们这样,摆满了山珍海味。厂长为什么要恭维我这个穷工人呢?因为我是工人代表。厂长想用油水来糊住我的嘴巴!当时,我看了看满桌酒菜,摇摇头说酒席办得太少。厂长给弄糊涂了。我就告诉他:一桌酒菜只能塞住一个人的嘴巴,可是塞不住全厂工人的嘴巴!”
“许先生!”靠近徐鹏飞坐的新闻处长,摇晃着站起来,不识好歹地想阻挠许云峰的谈话。“你的话未免离题太远,今天是长官公署正式设筵……”
“离题太远?那么你们今天有个什么样的题目?你们请客的目的又是什么?”许云峰马上脸色一沉,挺身而起,手臂当众一挥:“要我不讲话很容易,你们有的是武力嘛!要我对你们这批人讲话,倒要看看我有没有兴趣!”
徐鹏飞猛然一愣,赶快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许先生,有话尽管说,说……刚、刚才的意思是,今天长官公署特地为许先生备下一点菲酌。”
“你们听着。”许云峰站在席边,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我刚才说过,厂长的酒菜塞不住工人的嘴巴。那么,今天的筵席又有什么用处?请我吃饭,无非因为我是共产党员,地下党的负责干部,在工人中有你们害怕的号召力!你们想想,如果我和众人所不齿的特务同席共宴,我许云峰当然变得一文不值,在群众中毫无作用了,这样一来,你们岂不是弄巧成拙,白白赔本么?”说到这里,许云峰不禁失笑地问:“安排这场喜剧的人是谁?你们说吧,他算不算天字第一号的糊涂虫?这位糊涂虫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到底今天该不该请许云峰吃饭?我看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唉,唉,许先生……”徐鹏飞当着满场张皇失措的“陪客”,用一种十分谅解的声音建议道:“许先生,我们边吃边谈,你看如何!” 许云峰沉着地坐下,扬扬手对所有的对手说:“问题已经提出来了,你们谁都可以出来回答,我并不限制你们的发言权。我们有的是时间,徐处长你又何必忙咧?”
许云峰目光扫过整座大厅,一片瞠目结舌的嘴脸,十分尴尬,没有一个特务敢于答话。在一片死寂中,许云峰发现徐鹏飞轻轻转向沈养斋,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接着,沈养斋偷偷地离开大厅,溜进休息室。从徐鹏飞忐忑不安的目光和他鬼祟的活动中,许云峰立刻发觉,对方的这些破绽,正像一个力不从心的演员,急于向躲在幕后的导演求助时流露的神情。许云峰也不屑于再说什么,他收回目光,凝然端坐,不再理睬面前的对手。过了一阵,在满场男女连咳嗽都不敢出声的沉闷紧张气氛中,沈养斋快步从休息室走了出来,凑向徐鹏飞耳语着。徐鹏飞微微点头,眉头略松了一下。许云峰立刻感到:也许躲在幕后指挥这场宴会的导演,快要被迫出场了吧?
这时,附近出现了窃窃私语,不久,便由金发女人出动把盏,嬉笑声也慢慢从四周响起,许云峰只昂然坐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出戏怎样演下去,他要看看后边还有些什么样的把戏。
扩音器播出软绵绵的时新歌曲。
徐鹏飞端起酒杯。金发女人赶快把斟得满满的一杯葡萄酒,大胆端到许云峰面前。金发女人又提起照相机,眯起一只眼睛,准备拍摄策划中的明天头条新闻上的照片。
许云峰巍然不动,端坐在宴席上无动于衷,徐鹏飞只好暂时放下酒杯,捡起了筷子。 “请吧,请吧,”沈养斋附和着说,“都是重庆最有名的厨师作的,味道不错咧。”
许云峰看见,在新闻处长和徐鹏飞眼色的指使下,朱介把一份好菜移到他面前,金发女人再次对准了镜头……徐鹏飞马上站起来,满脸含笑,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只手把另一杯酒送到许云峰手边。只要许云峰伸手来接,他就要乘机和对方碰杯,那时镁光一闪,明天的头条新闻就到手了!这样,徐鹏飞就可以用碰杯照片作证,捏造事实,宣称许云峰已经“欣然”与国民党合作,来混淆视听,公开诬蔑共产党和迫使许云峰低头。
许云峰看也不看对方送来的酒杯,不费思索就猜透了对方的阴谋,他推开那阴险的照相机,说道:“我提出的问题,你们为什么不敢回答?嗯?”
“哪里,哪里,”徐鹏飞慌张起来,“今天是……酒菜不好,这个……我们一定干上一杯!”他还顽固地想再找个侥幸碰杯的机会。
“收拾起你们这一套!”许云峰霍地站起,立刻戳穿了敌人狡诈的阴谋:“要我干杯?要我碰杯?要我照相?把你们的武装派来,岂不更加有效?!要和共产党员碰杯,你们永远休想!”
许云峰面对着满场张皇失措的男女,指了指丰盛的山珍海味,象宣判似地说道:“今天的满桌酒席,全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说,是从哪里来的?嗯!?这全是你们搜刮来的人民的血汗!告诉你们,共产党人决不像你们国民党这样卑鄙,拿人民的血汗来填灌肮脏的肠胃!要干杯,你们自己去干罢!”
许云峰把椅子一推,正气凛然地站在大厅当中,昂头命令道:“送我回监狱!”
“许先生!”一直没有插话的沈养斋,慌忙站了起来,抢步上前,阻住许云峰的去路,威胁的口吻里,泄露出不甘失败的挣扎。“干不干杯由你,留不留客要由我们!请到休息室里坐坐!”
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围向前来。
许云峰轻声一笑:“黔驴技穷。还是叫你们的后台老板出来吧!”
徐鹏飞连忙插身于剑拔弩张的局势中,挥挥手斥退了鲁莽的部属和沈养斋,高喊一声:“泡茶!”便转脸赔笑着说:“许先生,请到里边休息,休息。”
许云峰衣袖一拂,从容地走进休息室。用手枪押赴宴会或者刑场,对他来说都是不足畏惧的事,一间小小的休息室,难道能给他什么威胁?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睬也不睬那些跟随进来的大小特务。
正在这时候,餐厅里传来一阵鼓掌和喧哗声,接着又是一阵鸦雀无声的寂静。徐鹏飞立刻领着休息室里的特务头目,慌忙迎了出去。许云峰满不在乎即将发生的一切,却把目光转向鱼缸,看那悠然自得的绯红可爱的金鱼。
零碎的皮鞋声在寂静中渐渐由远而近。许云峰知道,在幕后操纵这场活动的人物,就要出场了。果然,从休息室门外的屏风旁边,出现了一个戎装佩剑的人。许云峰打量了一下新的对手:过分的自负和矫揉造作,使他的胸脯挺得和矮胖的身材很不相称;然而他又不能不挺胸直背来为他胀鼓鼓的躯体增添一点军人的威风,否则,比之于伴随他的粗壮的徐鹏飞,矮胖身材未免显得太不出众了。
“听说你刚才在宴会上发表了不合时宜的演说?我决定和你亲自谈谈。”那双小而亮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直视着许云峰,显出一种特殊的气势。
许云峰微侧过脸,再次朝矮胖子瞥了一眼。
“许先生,”徐鹏飞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局长。”原来这就是军统特务头子,伪国防部保密局长毛人凤。许云峰又一次打量眼前这身材矮胖,相貌猥琐的特务头子。一双乌亮的深统皮靴,特制的鞋跟足足有一寸高。这种靠鞋跟的厚度和挺凸胸脯来装扮“仪容”的人,许云峰见过不少,可是使人费解的却在于这种人物为什么最容易成为蒋介石的亲信。
“局长从南京来,特地找你谈谈。”
“共产党我见过很多。”毛人凤站着不动,挺胸透出一种凌厉的语气:“论地位,张国焘不算低吧?论才学,叶青挺不错吧?谁像你这样,有些事情未免太欠考虑!”毛人凤再把身体一提,头昂得更高。“根据共产党的规定,从被捕那天起,你已经脱党了。你现在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也不需要你去维护它的利益!你和我们的关系,不是两个政党之间的关系,而是你个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个人服从政府,丝毫也不违反你们崇拜的所谓民主集中制的原则。”
毛人凤双手一背,像挑战的公鸡,显示出他的无限骄横与权力。
许云峰转头俯视着对方,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死我活的革命与反革命的阶级斗争关系。”
“开口阶级斗争,闭口武装暴动!”毛人凤突然逼上前去,粗短的手臂全力挥动着:“你们那一套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早已陈腐不堪。马克思死了多少年了?列宁死了多少年了……”
“可是斯大林还活着。”许云峰突然打断毛人凤的话:“斯大林继承了马克思列宁的事业,在全世界建成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你们听了他的名字,都浑身发抖!”
“许先生,你说得真好。”毛人凤粗短的脖子晃了晃,意味深长地问道:“可是现在,我问你:除了马、恩、列、斯,你们还有谁呀?”
“毛泽东!”许云峰举起手来,指着突然后退一步的毛人凤大声说道:“正是毛泽东,他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极大地丰富了马列主义,使无产阶级的革命学说更加光辉灿烂,光照全球!马列主义永远不会过时!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所向无敌,必然消灭一切反动派,包括你们这群美帝国主义豢养的特务!”
“你说什么?”毛人凤两眼射出凶光。
“我说马克思列宁主义要消灭全世界一切反动派!”许云峰毫不退让,回击敌人的挑战。
“许先生!”徐鹏飞立刻插身在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爆炸场景之中,保护着毛人凤。
革命与反革命的目光,互相直视,谁也不肯退让,连睫毛也不闪动一下。紧张的战云,笼罩着充满火药味的小小休息室。
毛人凤和刚才突然逼步向前一样,突然向后一转,走了几步。他轻易地变了声调,淡淡地说:“这也难怪……多年来的敌对关系,难免不在心理上产生深刻的影响。”
徐鹏飞立刻点头附和。但是毛人凤忽地又一转身,再次直视着不可侵犯的许云峰。双方沉默不语,像暴风雨前一样,酝酿着新的交锋。
“鹏飞,你出去!”毛人凤霍地转向徐鹏飞发出命令。他大步走过去,把休息室的门用力关上。这时,房间里只剩许云峰和毛人凤两个人。
一阵矜持的笑容,居然出现在毛人凤脸上。他缓步走到沙发旁边,伸手向许云峰说:“请坐。”他自己也面对许云峰坐下,身体微向前倾,显出一种和蔼的姿态。“我们单独谈谈。”他端起茶杯,又说道:“请喝茶吧,许先生,你的表现实在令人……”
“令你很不好办?”
毛人凤看了看许云峰,没有回答。
许云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双手轻抱着膝,神色自若地坐着,他要看看这位特务头领如何开口。
“能把你请来,我们十分高兴。”毛人凤的语调完全变了,仿佛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似的。“我们很重视你这样的重要人材。老实说,你是我们最需要的客人。因此,我们很想借重……许先生,你让我把话说完,再交换意见,如何?”
许云峰没有回答。毛人凤看了看对方似听非听的神情,只得没趣地说下去。
“战局的发展,对我们不利,这确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的后方不稳,也是事实。总之,近年来,你们逐渐占了优势。你知道,中国历史上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南北对峙的局面,当然,如果现在出现这种局面,只能是暂时的。因为你们的最后目的,是要我们下台,而我们又决不会让步,我们当然要靠美国的援助,来最后消灭对手。因此,南北朝的形势,又似乎是一定时期难以避免的局面。这是我对今后时局的一点估计。但是不管怎样,西南是我们的后方,我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我们对你有所借重,也正是从对未来形势的考虑出发。我的意思,许先生当然完全能够理解。”
许云峰冷淡地微笑了一下,让对方继续讲下去。“我是搞特务工作的,不喜欢政治术语。为了稳定西南的局势,我们要借重许先生,在重庆树立一个榜样,一个国共合作的榜样。我认为,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和平相处无论如何总比斗争流血能给国家带来更多幸福,于公于私都有好处。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来共同提倡的!至于交换条件,请许先生提出,只要合作的前提得到肯定,条件很好商量,特别是这种作法是一种创举和尝试,它本身就有很高的政治价值。”
“‘创举’,‘尝试’,‘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是啊,多么美妙的词句!”许云峰忽然扬起眉头反问:“一个特务头子,会说几句陈腐不堪的政治术语,这就是你的‘政治价值’吧?”
“这个……”毛人凤嗫嚅了半晌,终于勉强摆出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进一步说:“设身处地,我以为许先生今后的出路,不外乎上中下三策。刚才我谈的是上策。我们可以给你相当的时间进行考虑。当然,改变立场,对于一个有多年党龄的共产党人是困难而且痛苦的,但短时的痛苦可以换来无限的欣慰。这是我们对许先生有所期待的出发点。我们也考虑过一个中策,我觉得这也值得许先生认真加以考虑:我们保证许先生的安全和生活上的满足,交换条件是秘密交出你们的部分组织,例如说,兵工厂系统的主要党员名单;但这不算自首或告密,因为我们完全负责保守秘密,丝毫也不损害许先生的政治声誉。如果许先生今后不愿再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我们也乐意送许先生去香港、澳门这样的安全地带……”
“你们设想的下策,我倒愿意听听。”
“下策?我想不必说了。因为我们不愿意也不可能从你身上一无所得。”
“我的看法恰恰和你相反,你们从我身上,只能一无所得。”
“不。”毛人凤微微带笑地说:“这是一种复杂的斗争,我耐心等待你接受我们的好意。”
“你的设想,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许云峰也微笑着说:“完全是一种美妙的,但是无法实现的幻想,反革命的痴心妄想!”
“唵?”毛人凤自我解嘲地苦笑了。“我觉得你缺乏一种现实的考虑。我的话不是幻想,而是现实,百分之百的现实。不管你态度如何,到最后你都无法拒绝,你得跟我们走。”许云峰朗声笑道:“你们跟我们斗争了许多年,可是你的考虑一点也不现实!”
毛人凤也跟着笑了一下,迅即放慢了本来已经十分缓慢的声调。
“明天,报纸上将出现一条消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与政府当局欣然合作。报纸上将发表许云峰告共产党员与工人同胞书……以你的威望,我相信足以引起重庆地下党和全市工人的思想混乱,甚至……我担心会出现一种场面:没有足够官爵来赏赐投靠我们的共产党员!像甫志高那样的人,我想总不会只有一个吧?”
“我只担心你们闹出这种笑话,将来怎样下台?”许云峰毫不介意,坦然地笑道:“可惜你们连一张碰杯的照片,也没弄到。你们的报纸,除了骗骗你们自己,谁还相信它吗?这是你出的主意?老实说这才是一种下策,最愚蠢的下策!”
毛人凤突然止住冷笑,盯着许云峰微微带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仅仅发表消息当然不够,徐处长已经说过,我们有意把你释放。” “那好极了。”许云峰应声而起。“你敢放我,我立刻就走。”说着话,他向紧闭着的门,从容地跨出一步。
“不,不!”毛人凤立刻挡住去路,他仿佛怕许云峰会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失声叫道:“我们不能放你!”从对手嘲笑的神情上,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失策与慌乱,马上坐回沙发,尖刻地说:“我们放你!立刻放你到兵工厂去,还要举行欢迎,张贴公报,让工人看见你和我们站在一起。”
“随你的便吧!除非蒙住我的嘴巴,否则,我一开口就真相大白。你们最好蒙住我的嘴巴,再让我和工人见面吧!可惜这样一来,你们的‘释放’,岂不又成了一件掩耳盗铃的笑话?”
许云峰转身过去,缓步走到金鱼缸边,已经到了图穷匕首的时候,他不屑再和那低劣的对手罗嗦。
【第十一章】
火辣辣的阳光,逼射在签子门边。窄小的牢房,像蒸笼一样,汗气熏蒸得人们换不过气来。连一丝丝风也没有,热烘烘的囚窗里,偶尔透出几声抑制着的呻吟和喘息。“吱——”
近处,一声干涩的蝉鸣,在燥热的枯树丛中响起来。刘思扬忍住干渴,顺着单调的蝉鸣声觅去,迟钝的目光,扫过一座座紧围住牢房的岗亭;高墙外,几丛竹林已变得光秃秃只剩竹枝了,连一点绿色的影子也找不到。
远处久旱不雨的山岗,像火烧过一样,露出土红色的岩层,荒山上枯黄的茅草,不住地在眼前晃动。迟钝、呆涩的目光,又回到近处,茫然地移向院坝四周。架着电网的高墙上,写着端正的楷体大字:
青春一去不复返,细细想想……
认明此时与此地,
切莫执迷……
又一处高墙上,一笔不苟地用隶书体写着黑森森的字: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尤!
墙顶上的机枪和刺刀,在太阳下闪动着白光……他的眼前,像又出现了今天早上那辆蒙上篷布的囚车,沿着颠簸的公路,把他押进荒凉无人的禁区,又关进这座秘密的集中营的情景。一个多月以前,被捕时的经过,也清楚地在他的脑际闪现出来: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孙明霞从重庆大学来找他。深夜里,他俩轻轻拨动收音机的螺旋,屏住声息,收听来自解放区的广播。透过嘈杂的干扰声,他俩同时抄录着收音机里播出的一字一句激动心弦的胜利消息。
然后,他校正着两份记录稿,用毛笔细心地缮写了一遍。到明天,这份笔迹清晰的稿件,便可以送交李敬原同志,变成印在《挺进报》上的重要新闻。抄写完稿件,孙明霞就把钢精锅从电炉上拿下,倒出两杯滚烫的牛奶,又把两份记录的草稿,拿到电炉上烧了。在寒星闪烁的窗前,两人激动而兴奋地吃着简单的夜餐,心里充满着温暖。手表的指针,已接近五点,再过两小时,又该是另一个战斗的白天。
孙明霞丝毫没有倦意,正娓娓地向他谈述学校里近来的情况:华为离开以后,孙明霞接替了他的一些工作,她和成瑶又是要好的朋友,她们在一起工作得十分愉快……就在他们促膝谈心的时刻,楼梯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思扬心头一惊,立刻把刚写好的《挺进报》的稿件塞进书桌暗装的夹缝里藏好……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事前连一点预感也没有,他和未婚妻孙明霞同时被捕了。
直到被审讯的时候,刘思扬才明白是叛徒甫志高出卖了他。叛徒不知道他负责着《挺进报》的收听工作,因此敌人没有从这方面追问,刘思扬决心把这当作一件永不暴露的秘密,再不向任何人谈起。
刘思扬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着金色梅花领章的特务头子和他进行的一场辩论——特务头子高坐在沙发转椅上,手里玩弄着一只精巧的美国打火机,打燃,又关上,再打燃……那双阴险狡诈的眼睛,不时斜睨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开口,特务头子就明显地带着嘲讽和露骨的不满。
“资产阶级出身的三少爷,也成了共产党?家里有吃有穿有享受,你搞什么政治?” 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对了,是冷冷地昂头扫了他一眼。
“共产党的策略,利用有地位人家的子弟来做宣传,扩大影响,年轻人不满现实,幼稚无知,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
“我受谁利用?谁都利用不了我!信仰共产主义是我的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无理的话,让党和自己蒙受侮辱,这是不能容忍的事,当然要大声抗议那个装腔作势的处长。“信仰?主义?都是空话!共产党讲阶级,你算什么阶级?你大哥弃官为商,在重庆、上海开川药行,偌大的财产,算不算资产阶级?你的出身、思想和作风,难道不是共产党‘三查三整’的对象?共产党的文件我研究得多,难道共产党得势,刘家的万贯家财能保得住?你这个出身不纯的党员,还不被共产党一脚踢开?古往今来各种主义多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好好研究一下三民主义……”
刘思扬到现在也并不知道特务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像别的同志一样遭受毒刑拷打。这原因,不仅是他家里送了金条,更主要的是,作为特务头子的徐鹏飞,他难以理解,也不相信出身如此富裕的知识分子,也会成为真正的共产党人。因此,他不像对付其他共产党人一样,而是经过反复的考虑,采取了百般软化的计策。当然刘思扬并不知道,也不注意这些,他觉得自己和敌人之间,毫无共同的阶级感情。
“阶级出身不能决定一切,三民主义我早就研究过了,不仅是三民主义,还研究了一切资产阶级的理论和主义,但我最后确认马克思列宁主义才是真理。” “凭什么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真理?”那特务处长,居然颇有兴致地问。
“在大学里,我学完了各种政治经济学说。最后,才从唯物主义哲学,‘资本论’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中,找到了这个真理,只有无产阶级是最有前途的革命阶级,只有它能给全人类带来彻底解放和世界大同!”
“少谈你那套唯物主义哲学。你到底想不想出去?”特务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明显的惋惜之意:“你又不是无知无识的工人,我现在对你的要求很简单,根本不用审问,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破坏了!你在沙磁区搞过学运吧?你的身分,还有你的未婚妻的身分,甫志高全告诉我了!他不也是共产党员?他比你在党内的资历长得多!但他是识时务的人,比你聪明!”
“要我当叛徒?休想!”
“嗯?你是在自讨苦吃,对于你,我同意只在报上登个悔过自新的启事。”
“我没有那么卑鄙无耻!”
“嗯,三少爷!路只有两条:一条登报自新,恢复自由;一条长期监禁,玉石俱焚。”
刘思扬记得,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威胁,并且逼出了敌人一句颇为失望的问话:“你想坐一辈子牢?”
“不,到你们灭亡那天为止!”
“好嘛!我倒要看看你这位嫩骨细肉的少爷硬得了多久?
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
“向你请求?休想!”
就这样,结束了敌人对他的引诱,于是他被关进一间漆黑而潮湿的牢房。再次被提出去时,已经天色漆黑,似乎被押过一片草地,还碰到一棵树,也许是个有花草的庭园,接着,又进了一条漆黑的巷道。几个人和他并排走。耳边听见一阵吆喝,“举枪!”后来就是“砰砰”几声刺耳的枪声,在巷道深处回响。他想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面前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黑暗中,他和一些人高呼口号……
可是,子弹并未穿过他的胸膛,原来是一场毫无作用的假枪毙。又押回牢房时,他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和一个青年工人关在一起。工人叫余新江,也是被甫志高出卖的。从此,两个人成了同甘共苦的伙伴,互相支持、鼓励,直到今天早上,囚车又把他和重伤的余新江押进这秘密的集中营。从被捕以后,再没有见过明霞。除了假枪毙那天晚上,听见过她高呼口号的声音。不知此刻,她关在什么地方,也许和自己一样,押进了这座集中营?
刘思扬从风门口微微探出头去,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的眼睛发酸。他忍受着酷热和喉头的干燥,左顾右盼,两边是一排排完全相同的牢房。他记得,他和余新江关进的这一间,叫楼上七室。在这间十来步长,六七步宽的窄小牢房里,共了二十来个人,看样子都是很早就失去自由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是否有自己的同志和党的组织。楼下也和楼上一样,全是同样的长列牢房。一把把将军锁,紧锁着铁门,把集中营分割成无数间小小的牢房,使他看不见更多的人,也看不到楼下,只能从铁门外楼栏杆的缝隙里,望见不远处的一块地坝,这便是每天“放风”时,所有牢房的人可以轮流去走动一下的狭窄天地。
地坝里空荡荡的,在炭火似的烈日下,没有一个人影……对新的集中营,他还不熟悉,保持着某种过分的拘谨。对这里的一切,他宁愿缓缓地从旁观察、了解,而不肯贸然和那些他还不了解的人接近。这就使他虽然生活在众多的战友中间,却有一点陌生与寂寞之感。他自己一时也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是环境变了,必须采取的慎重态度,还是那知识分子孤僻的思想在作怪? 太阳渐渐偏西了,可是斜射的烈焰给闷热的牢房带来了更燥辣的,焦灼皮肉的感觉。
高墙电网外面,一个又一个岗亭里,站着持枪的警卫。佩着手枪巡逻的特务,牵着狼犬,不时在附近的山间出没。
目光被光秃的山峦挡住,回到近处;喉头似火烧,连唾液也没有了,这使他更感到一阵阵难忍的痛苦。“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徐鹏飞的冷笑,又在耳边回响……向敌人请求悔过自新?刘思扬咬着嘴唇,像要反驳,又像要鼓励自己,他在心里庄重地说道:“一定要经受得住任何考验,永不叛党!”
回头望望,全室的饮水,储存在一只小的生锈的铁皮罐子里,水已不多了,然而谁也不肯动它,总想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刘思扬又一次制止了急于喝水的念头,决心不再去看那小小的水罐。
他的心平静了些,勉强挤出一点聊以解渴的唾液,又向对面的一排女牢房望去。这时象要回答敌人的残暴和表达自己坚定的信念似的,刘思扬心底自然地浮现出一首他过去读过的,高尔基有名的《囚徒之歌》,他不禁低声地独自吟咏起来, 太阳出来又落山,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站在我的窗前——
高兴监视你就监视,
我却逃不出牢监,
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挣不断千斤锁链!
就在这时候,一阵轻微的清脆的歌声,传了过来,牵动了刘思扬的心。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吸引着他向对面的女牢房凝目了望。在一间铁门的风洞旁边,意外地看见了那一对睽别多日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孙明霞的嗓音,充满着炽热的感情,仿佛在他耳边低诉:……他是个真情汉子从不弄虚假,这才值得人牵挂——
就说他是个穷人也罢,有钱岂买得爱情无价?
就说他是个犯人也罢,是为什么他才去背犯人枷?
…… 随着清脆的歌声,那对火热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他。刘思扬清楚地看见孙明霞头发上扎着一个鲜红的发结,这时他象放下了一副重压在肩上的担子,心情立刻开朗了。明霞就在这里!两个人共同战斗,同生共死,使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安慰和幸福。
“水!……水!”
身后传来一声声干渴难忍的低喊,昏迷中的余新江又醒来了。刘思扬的眼光留恋地离开了对面女牢的铁门,转过身,回到周身被汗液湿透的余新江身边。余新江半昏半醒地仰卧在楼板上。他的双手又把衬衫撕开了,胸脯上露出正在化脓的刑伤,那是炽热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留下的乌黑焦烂的伤斑。他张着焦裂的大口,一次次吐出一个单纯的字:“水!……水!”
刘思扬的目光,再次扫过屋角,那储水的铁皮小罐,就放在那里。他下了决心走过去,提起水罐,可是水罐已经变得很轻了,只剩下最后几口。刘思扬茫然地望了望这间象口闷热的铁箱似的牢房,人挨人,挤在一起,但他们都强自忍耐着,不肯把小罐里的水倒光。刘思扬迟疑了好久,才从小罐里倒出一点水,回头看看满脸烧得通红的余新江,又犹豫地慢慢加上几滴。
一个靠近墙角的人,两腿肿胀,乌紫发黑,双手捂住下巴,噙着杆黄泥巴烟斗,闷声不响。这时抬起头来,随眼望望余新江,又望望刘思扬,他挣扎起来,夺过刘思扬手上的小水罐。
“他发高烧,才受刑下来,多给他喝口水,不要紧嘛!”
说着话,那人张开嘴,露出几瓣大牙齿。随着说话的动作,嘴上咬着的那根装着竹管的黄泥巴捏成的烟斗,上下晃动着。他把罐里的水,咕噜咕噜全倒进刘思扬拿着的碗里。然后把罐子往墙角一扔,两手比画着说:“点点大个罐罐,一泡牛尿都接不完!”
刘思扬端着半碗水,感激地望着面前这个率直的农民模样的人。他望着那人吸惯叶子烟的焦黄牙齿上挂着的一缕缕血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的嘴流血!”
那人摇了摇头,坦然地说:“牙龈烂了,手脚也……”刘思扬痛苦地皱着眉头:“这是坏血病,营养不足……”
“这里哪像我们乡下,青菜萝卜齐全罗,咋个不得这些怪病嘛。你看,连烟都没得抽的!”
说着,他们抬起余新江汗湿的头。一滴水刚刚碰上嘴唇,舌尖便伸了出来,双手又不住地抓着喘不过气来的胸口。
刘思扬和那人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似乎都在说:要是还有水该多好!可是看看倒空了的水罐,两人都沉默着。刘思扬随手拿起自己的西服上装,举在余新江身畔,权且遮住从签子门缝中直射进来的斜阳的毒焰。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废纸贴成的破扇,递了过来。刘思扬便放下衣裳,用扇子给余新江扇来一阵阵带有浓烈汗臭的热风。“你是从农村来的?”刘思扬望着对方的空烟斗,烟斗的泥巴磨得亮亮的,却没有烟火烧过的痕迹。
“乡巴佬哇。我叫丁长发。家住川西新津县三汇场,一抹平阳的好地方呵,就是地主恶霸多了点!”
“我叫刘思扬。”
“听说过罗,他叫余新江嘛。”丁长发接口说道:“你们是重庆大码头的,到这渣滓洞集中营里头,开初几天,怕不大惯适?你看,硬是比县份上的班房恼火。”丁长发吐口长气,又说道:“嘿,没得烟抽。老子做个烟杆,叭几口过过瘾!”刘思扬苦笑了一下:“没关系,过些时候,就习惯了。”
“这个余新江,是个工人,长一手老茧。坐两年牢,你屁股上也要长牢茧嘞!”丁长发又咧开嘴巴,爽直地笑了笑,转身坐回原处。
在沉闷的气氛中,破扇子嗦嗦地发出单调的声响。刘思扬的目光,不经意地打量着对面的墙壁。他的目光忽然停滞了,手里的破扇子,也停止了摇动。墙角上刻画着一些纵横交错的字迹,几行显眼的暗红色的字,扣住了他的心弦:
我做到了党教导我的一切!
中国共产党万岁!
吕杰绝笔
是鲜血写成的字!刘思扬心里不禁浮起一阵异常庄严的感情。他不知道吕杰是谁,可是吕杰写下达几行绝笔时那种光芒四射的思想感情,他完全能够理解。有一天,当自己为真理而奉献生命的时候,能像吕杰这样毫无愧色地迎向敌人的枪口,讲出这样的话吗?刘思扬问着自己,又进一步借着阳光,贪婪地搜索着墙角的各种字迹。在吕杰绝笔的旁边,是谁用指甲深深地刻画出一条条的痕印,这又表示着什么呢?刘思扬一时猜不透它,目光向旁移动,一处耀目的字句,立刻映进了他的眼帘: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是谁写下了这样透彻的警句?刘思扬不禁问着自己。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
地下的烈火,
将我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刚刚大声读完这首洋溢着战斗激情的诗篇,刘思扬忍不住急切地询问:
“这是谁写的诗?”
“我们军长!”一个洪亮的声音,应声答道:“叶挺将军!”
刘思扬一回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向他走来。和他洪大的声音相适应的,是他的军人气派。他穿一身整洁的灰布军衣,不管天气多热,领口的风纪扣,总是紧扣在脖子上,他不像其他的人,只穿短裤,却穿了一条长长的军裤,衣袖高高卷起,露出一双黝黑的手臂,头上端正地戴着一顶军帽。“我是新四军的。军长在楼下二室写过这首诗,我把它抄在墙上给大家看。”
这位新四军战士,毫不隐瞒他的行为,继续说道:“我叫龙光华。美蒋反动派发动内战,我在中原军区参加突围作战,挂了彩。”他解开军服,露出右肩上一处巨大的伤疤,“醒过来已经被俘了。我叫反动派补我一枪,他妈的,却踢了我一脚!我们被俘的十一个人,有的伤重牺牲了。有的一路上被反动派折磨死了。就剩下我们王班长和我两个,今年才押到这里。我们王班长关在楼下二室,就是我们军长住过的那间牢房。活不出去就算了。要是活了出去,再端起机枪,我要叫反动派吃够革命子弹!”
来到这间牢房的最初几小时,除了照顾重伤的余新江,除了观察这集中营的环境,刘思扬很少和同牢房的人们谈话。他觉得自己的衣着太好,又没有受刑,难免要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甚至遭到歧视。可是,现在,他的感情渐渐变化,想和这豪爽的军人,以及那直爽的农民多谈两句,了解一下情况,以便日后寻找狱中可能有的党组织。刚想到这里,一个特务摇着一把蒲扇,从签子门边晃过,接着便传来一阵开铁锁的响声。
“楼五室,出来放风!”
楼五室没有脚步走动的声音。
“放风!”
还是没有动静。
“喊你们出来!”
“楼五室怎么啦?”刘思扬把头探出风门,看见特务正摇着蒲扇,在楼五室门口吆喝。
“好几间牢房,都病得没有人起来放风了。”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
“楼六室放风!”特务干涩地叫了一声,又在开动铁门。刘思扬退回余新江身旁,心里猜想着:大概楼六室没有完全病倒,有人出去了,所以特务没有再怪声嚎叫。
过了一阵,铁门上的锁叮当地响了,特务打开了楼七室的牢门。
“出来放风!”
丁长发缓缓地移动一下身子,揩揩汗水又坐下去。满屋子的人,都没有想站起来的动作。只有龙光华,走到放便桶的角落,伸手去提那桶装得满满的粪尿。
“让我来吧。”刘思扬从未做过这样的苦役。此刻他要求着自己,努力习惯新的生活,也希望逐渐接近同牢房的战友。他丢下扇子,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
“好吧,你去倒尿桶,我去找水!”龙光华拾起扔在墙角的小水罐,大步走出牢房。
刘思扬抓紧便桶上的粗绳,用力往上提,额角上冒着汗,手臂颤动着,他卷了卷苦麻而不灵活的舌头,积聚起全身力气,踉跄着把便桶提了出去。下了楼,沿着高墙,走过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地坝,墙角里的野草和苦蒿也枯萎了,他不知道龙光华还能从哪里弄到一点水回来。
厕所里到处撒着恶腥的竹片,纸块。在这些竹片、纸块上面,沾连着一片片黑色的血块,一摊摊酽痰似的粘液。绿头苍蝇,营营地飞扑;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着身子,一堆挨一堆地爬着……
刘思扬倒过便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脑像要胀破似地膨胀着,嗡嗡地响,手脚也麻木了。他站不稳,依在墙边,昏昏沉沉地过了好一阵。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住在二处的黑牢里,不见阳光,受着折磨,身体比过去衰弱多了。他挣扎着,艰难地走出厕所。
狭窄的地坝,这回变得特别空旷起来。楼梯也变得又高又陡,刘思扬走了两步,就觉得耳鸣目眩,再也无力走动了。一间间锁死的牢门,在眼前晃动……“你怎么啦?”龙光华赶上来,问了一句,从他手上接过便桶。回到牢房,他把水罐朝墙角一扔。大声骂着:“一点水都找不到,他妈的反动派,真做得出来!”
刘思扬定定神,又回到余新江身边。牢房里的人们,挨个地横躺着,困难地扭曲着身子,在滚烫的楼板上,发出一阵阵难忍的喘息。
“他妈的!”龙光华的眼睛冒出怒火:“渴死了,我们也不缴枪!”
屋角里,一个秃顶的老头子,皱着眉梢,艰难地撑起上身,向牢房四周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突然伸手捂住胸口,咯咯咯地咳了起来。他的喉管里堵塞着一块东西,上下不得,把脸憋得通红,接着变成苍白。嘴唇也青紫了,气喘越急促,呼吸就越发艰难了。
这边的丁长发和龙光华,被急促的喘哮惊动了。两个人赶快走了过去,一个吃力地扶住老头子,另一个用溃烂发黑的手轻轻地给他捶着背。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老头子口里喷涌出来。他的口张得大大的,两只白眼珠呆直地望住签子门,昏过去了。
过了一阵,老头子才苏醒过来,翻着两只白眼,直瞪着低矮的屋顶。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老大哥,你还是喝口水吧。”旁边有人请求着说。说话的人似乎还不知道水罐早已空了。可是刘思扬马上又听见那人补充了一句:“我在碗里,给你留了一口。”
“这阵好多了。”老头子细声回答,微弱的语音,拖得很长很长,他慢慢地说:“水——留——给——伤——员——”
是吃饭的时候了,室外传来一阵混合着焦糊与霉臭的味道。可是刘思扬除了口干舌燥,毫无饥饿的感觉。出去提饭桶的龙光华,在牢门口大声喊道:“同志们,吃饭了!”
刘思扬抬头看了看,饭桶里面尽是乌黑的碎石似的硬饭粒,他卷了卷麻木的舌头,涌出一种厌恶的感觉,扭回头,再也不愿看那饭桶。
龙光华把饭桶撂得咚咚响,想惊醒所有昏睡着的人。可是,人们像早就知道桶里边的东西似的,隔了好久,还是一潭死水般的沉寂,没有人抬起头,甚至不愿睁开眼皮看一看。龙光华站在那里,眼圈遽然红了,一眶热泪,突然涌上这豪壮军人的眼帘,他挪开步子,站到老头子身边,恳求地说:“两天了,大家一点东西不吃!老大哥,身体是我们革命的本钱呀!”
被称作老大哥的病弱老头子,困难地支起上身,依着墙,喘息着,他的声音里,出乎刘思扬意外,竟出现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刚毅气概:“大家起来吃饭……大家都吃一点……”语音里带着激动的颤抖:“好吧,先给我舀……”满屋昏睡的人渐渐睁开了眼睛。
刘思扬迟疑着,走了过去。他挖开干硬的饭粒,给老大哥舀了大半碗,又把筷子递给他。老大哥吃了一口,喘着气,脸色也变了,又捶了捶胸口,才勉强咽下去。接着,他用筷子敲敲碗,“大家……都吃一点……别叫敌人小看我们!”
望着老大哥的动作,满屋的人都勉力坐起来。丁长发最先露出笑脸说:“给我舀嘛,我吃一碗!”
又一个人像接受任务似的举起手,毫不犹豫地喊:“我来半碗。”许多人递过碗来,“也给我一点……”
“我吃小半碗……”
“我也……”
刘思扬强烈地感到,这些声音,都是忍受着痛苦,咬着牙关迸出来的。此刻他还不知道,狱里的缺水,完全是敌人有意制造的。因此,在极度干渴之下的吃饭,竟成了一种战斗,一种不屈服于迫害的战斗。顽强的斗争意志和不屈的决心,鼓舞着人们听从老大哥的劝告。刘思扬一个一个给大家舀了饭,自己也勉强咽下几口干硬霉臭的饭粒。他又给仍然昏迷不醒的余新江留了半碗……看见大家都放下碗筷时,他忽然冲动地站了起来,提着饭桶在室内绕了一圈,龙光华朗声叫道:“再给我舀!”又干脆添了大半碗,另外的人,谁也不再伸过碗来。刘思扬只好把大半桶剩饭,送到牢门外去。院坝里摆着一排饭桶,都装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人动过。刘思扬目不转睛地盯住成排的饭桶默默站着,心里翻动着一阵复杂而痛苦的感情。他不知道这种迫害,将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黄昏,在郁闷的寂静中悄悄来临。
特务拉开铁门,反复查看每间牢房,单调的点名的呼号声,像凶残的野兽,在荒山野谷中嚎叫。夜空繁星闪烁,天边卷起一片乌云。又黑又闷,屋顶像一口铁锅,死死地扣在头上,叫人透不过气。蚊虫嗡嗡地夹杂在呻吟声中,一群群地,呼啸着,穿过铁签子门缝,潮水似的涌了进来。赤条条地躺在楼板上的,被灼燥、闷热、刑伤和病魔折磨倒了的,连血液都快要干涸的人们,听任蚊虫疯狂地进攻,连挥动手臂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思扬勉强躺在火热的楼板上,不知过了多久。
半夜里,屋脊上传来了呼呼的风声,闷热的牢房清凉了一些。远处,闪灼的电光,渐渐近了,听得见沉闷的雷声。突然一声惊雷,刘思扬被震醒了。
“梆!梆!”
一阵竹梆声在耳边响起,一处岗亭敲过,另一处岗亭又梆梆地敲响。被惊雷震醒的刘思扬,默默地听着那巡夜的梆声,一声接一声,无休止地敲着。
“梆梆梆!梆梆梆!……”
“梆梆梆!梆梆梆!……”
梆声突然急促起来。
“听,又要提人!”黑暗中是谁紧张地说。
电光闪闪,又是一声炸雷!
狼犬嚎叫着,像从远处猛扑过来。隔壁牢房的铁锁响了一声,接着,传来推开铁门的哗啦啦的巨响。
“5013号!出来!”
“5013号!”
听见这声音,刘思扬扑到铁门边,从风洞口伸出头去,在狂风呼啸,电光闪亮的瞬间,瞥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影,从容地跨出牢门。立刻,一副闪光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强烈的电闪,忽然照亮了楼口。铐上手铐的人在强光照射下,跨下楼梯,又向前走。在对面一间女牢门边,他突然站住脚,像铁铸的塑像似的崛立在狂风和闪电里,似乎要等待和谁告别。正在这时候,一个头发长长的孕妇,披着带血的长衣衫,突然出现在女牢的风门口。她伸出了双手,隔着铁门,紧紧抓住那个身材瘦长,戴着手铐崛立的人。“他们是谁?”有人在问。
“不知道,昨天才从云南押来的。”黑暗中有人应了声。……女牢风门边紧握着的双手分开了,远远地分开了。戴着手铐的人,霍地回转身,高举双臂,在震耳的雷鸣中,向所有的牢房昂然呼唤:“同志们,永别了。解放那天,请代向党和同志们致敬!共产主义万岁!”
滚滚雷声中,又是一阵耀眼的闪电,刘思扬泪汪汪的双眼,看见了长发面向墙角站着,他的指甲在对面的墙头,趁着电闪又深深地刻下一道清楚的痕印。刘思扬明白了,他刻画的那一条条痕印,正是无数次秘密屠杀的铁证。这时透过雷声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狼犬的嚎叫。
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撒落在屋顶上,黑沉沉的天像要崩塌下来。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
丁长发的指甲缝里嵌满了石灰粉屑,捏成了拳头。“他妈的!”龙光华摇着铁门咬牙切齿地喊:“给我一支枪,我杀完这群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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