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斌、杨益言:红岩(十三)
【第二十四章】
刘思扬没有找到的成岗和齐晓轩,确实在图书馆里。不过,他们不是在尘土弥漫的书架丛中,而是在楼板下面。图书馆的一处楼板,也和许多牢房里的一样,多年以前,就被失去自由的人们拔掉了钉子,变成秘密集会的地方。这地方是极端秘密的,不仅敌人从来没有发现,就是囚禁多年的人,也不知道。只有党的组织在研究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有少数同志利用它。
这秘密的集会地点,在楼房的最下层,就在楼下牢房的楼板底下。四周封闭着厚实的条石堡坎,撑持着整座架空的屋架,在这潮湿黑暗的屋基里,耸立着许许多多石柱、砖墙来承受楼房的重压;在架空的楼幅之上,密密地铺设着楼板,这就是楼下牢房的楼板。穿过那些密布的砖石柱基和早被拆穿的窄小墙孔,人们竟可以走到楼下每间牢房。暗黑潮湿的屋基上,堆满了建造牢房时丢下的瓦砾和砖头、石块。
头上的楼板,已经盖好。在充满霉腐气味的潮湿的瓦砾堆上,成岗靠着一根粗大的石柱坐着。在这从未见过天日的屋架底下,黑黝黝的,几乎没有光线;只有留在条石堡坎间的几个气孔,射进几缕微光,隐约照见对面齐晓轩沉思着的瘦脸。
成岗听了齐晓轩的话,也在思索。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地把老齐从黄以声将军那里得来的情报送出去呢?中美合作所正在策划新的阴谋,美蒋特务准备在溃退之前,炸毁全市工厂、电站、重要桥梁,并且要在山城纵火,把百万人口的城市变成一片废墟。一定要把这危险的,敌人的秘密计划通知地下党,否则就无法保全这座西南最大的城市。“分析陆清对黄以声透露的情报,可以断定,华盛顿要派一个秘密代表团来,并且会来一个美国训练的爆破队……”
齐晓轩说着,忽然停顿了。头顶上,传来图书管理员老袁朗诵的声音: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有人来了。”齐晓轩低声说着,又倾耳静听着楼板外面继续传来的声音,成岗屏息坐着,一动也不动。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自己人。”齐晓轩说。
“可能是刘思扬。”成岗低声判断着。
过了一阵,又听见老袁在读新的一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
“走了。”齐晓轩这才继续说道:“上海、武汉解放后,人民解放军南下广东、福建,西北直取兰州、迪化。解放西南的大军,也即将出发。现在敌人的恐慌和疯狂完全可以理解。蒋介石来重庆,不仅是为了部署顽抗,更主要的目的,是执行美帝国主义的决定,彻底破坏西南的工业和城市。重庆的大小工厂,自贡的盐井,成都,昆明,贵阳,西南各大城市,都是敌人破坏的目标。及早把情报送出去,党才好揭穿敌人的阴谋,发动群众保护城市……”
“而且,解放的时机,渐渐逼近。”成岗听刘思扬讲过渣滓洞的越狱准备,下楼以后又听老齐谈了越狱计划。因此,及时把准备情况告诉党,也是完全必要的。因此,他说:“和地下党建立联系,我们才好和渣滓洞配合,一齐突围出去!”
“首先是送情报。”老齐说道:“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尽快和地下党恢复联系。”
齐晓轩感到忧虑的,是白公馆和地下党的联系最近中断了。过去经常由厨工送信出去,那厨工是贵州人,从抓进来煮饭时起,便不断受到党的教育,在息烽时他就自愿地秘密送信。同志们多次叫他不要过于关心人们的生活,但他有时总要冒险送些盐渍的野菜进牢……从他被特务处置以后,白公馆和外面的联系,便中断了。因此,老齐才决定找被捕不太久的成岗,研究外面的情况,以便采取新的行动。“从厨工出事以后,为了谨慎,原来的地址不能再用。”老齐慢慢地问:“你手上有可靠的地址吗?”
“地址是有的,可是怎样送信出去呢?”
“现在能进出中美合作所的,还有一个人。”
“谁?”
“代替厨工的华子良。”
“他?那个疯子!”成岗很不信任那个疯癫胆怯而又衰迈的可怜虫。“几声枪响,就吓疯了!他能帮我们送信?这个人绝对不可靠!”
“我们观察了几年……”齐晓轩谨慎地深思着。“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他被捕前是否党员?”
“查不出来……”
成岗觉得,老齐的话更加证实了自己平时的看法,便毫不犹豫地进一步说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普通群众,敌人没弄清楚,误捉来的,绝对不能把党的机要任务交给他。”
“你的根据?”
“在特殊条件下,尽管一个人也可以战斗,但是,任何人决不会认为孤军奋战有什么可取。对我们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和党失去联系。我曾经尝过这种滋味。中共办事处撤退了以后,老许没来接上关系时,那一个多月,真是度日如年。华子良被捕已经整整十五年了,然而,大家看到的是,他和谁都没有联系,也从来不想和谁联系。甚至,直到现在,解放军即将向西南进军的前夕,他也并不想和谁联系。”
“还有什么根据?”
“他一直疯疯癫癫,行动反常。”
“你认为他的行为反常?”
“为了蒙蔽敌人,我们的人可以忍辱负重。”成岗断然地说。“但是他,当老厨工遭枪杀,胡浩受毒打,大家非常难过的时候,他仍然那么冷酷,毫无同情心!不,他和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同,毫无共同之处。”
“成岗,”齐晓轩摇摇头,他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
楼板外面传来一阵诵诗的洪亮声音。成岗脸色一变,他听出,这是危险的警号。
“老齐,你躲一下!”
成岗抓起一块石头,准备着。黑暗的瓦砾堆,亮了一下,楼板被揭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突然出现在成岗面前。微光中,看得见他满脸刺猬一样的胡须,一对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华子良!”成岗心里一惊,立刻扑上前去,要除掉这个不该出现的人。
“慢着。”华子良迎着扑上前来的成岗,挥了挥手,疯疯癫癫的神经质,从他身上一扫而光,他露出被拔光了牙齿的牙龈笑了一下,明亮的眼睛转向齐晓轩:“我有事情找你。”
“你找老齐?”成岗一把抓住华子良,想卡他的脖子。“等一等。”齐晓轩在旁边轻声招呼。成岗转头一看,正碰上老齐的目光。齐晓轩点了点头,示意成岗松手。“你是什么人?”
迎着老齐的问话,华子良上前一步,不慌不忙地说:“共产党员。”
“为什么到这里来?”
“党需要我现在发挥作用。”
“你找谁?”
“特支书记齐晓轩同志。”
“谁告诉你的?”
“罗世文同志。”
“什么时候?”
“1946年8月18日。罗世文、车耀先牺牲那天,我陪杀场的时候。”华子良冷静地回答着:“十五年前,我是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省委书记罗世文同志,是我的上级。可是在敌人面前,我只是个嫌疑分子。在去刑场的路上,罗世文同志估计到敌人押我去,只是陪杀场,为的是再考察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因此,他指示我伪装疯癫,长期隐蔽,欺骗敌人。枪声一响,我就变成了疯子。”
成岗紧捏着的手松开了。齐晓轩继续问道:“为什么现在才来联系?”
“省委书记给了我特殊任务,非到必要时刻,不准和任何人发生关系。”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牺牲后,找继任书记老袁同志。”
“你的任务?”
“让敌人确信我神经失常。然后,第一,与地下党建立联系;第二,完成越狱突围任务。”
成岗激动地望着华子良,面前这位多年来伪装疯癫的人,真是深谋远虑,卧薪尝胆,善于长期坚持斗争的老同志。齐晓轩突然提出新的问题:“你的联络口号?”
华子良应声答道:
“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
一听见这个口号,齐晓轩的眼睛突然潮湿了。这口号,正是罗世文同志牺牲前夕,指定他担任特支书记时,告诉他和老袁的。这口号是从当时地下党秘密送来的《论联合政府》中,摘选下来的最后一句。为了在这复杂困难的绝境里,保护党的最大利益,华子良正确地执行了上级的指示,长期未和组织联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忍辱负重的毅力和胆识,多么可贵!
“同志,你来得太好了!好多年来,你不停地练习跑步,你一直在作越狱的准备。”
华子良紧握着齐晓轩伸给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和老袁,几年来一直注意着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有了和地下党建立联系的条件……”华子良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交给齐晓轩说:“这是地窖里的同志给党的信。” “你和地窖里的同志联系上了!”齐晓轩沉毅的声音里,也带着稀有的激动。“他是谁?”
“许云峰。”
“老许!”一瞬间,成岗惊喜交集了。“他关在地牢里?”华子良微微地点了点头。
齐晓轩没有马上拆开许云峰的来信,却对着华子良问:“此刻,你需要什么?”
“地址。”
齐晓轩转眼看看成岗。成岗立刻低声说道:“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一片漆黑的地窖里,冰冷潮湿,层层岩块和巨石,堵绝了阳光、空气和一切人间的声响,恰似一口密封了的棺材,深埋在阴暗的地底。成年累月,只有那缓慢得无法察觉的浸水,从石缝中渗出,不时地带着单调微弱的滴答声,落进这无人知晓的洞穴。
在这使人绝望的,秘不可知的活棺材里,许云峰已经被“埋葬”了许多日月。可是,尽管与世隔绝,他的光辉的名字却从未被人遗忘,不论是自己的同志,或者敌人。即使白公馆的战友们长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只要一提到“地窖里的同志”——每天一次的送饭,证明他仍然顽强地活着——人们心头便充满庄严崇敬的感情。只有最坚贞的战士,才使敌人如此害怕:不敢公布他的姓名;不敢让他和任何人见面;关进布满高墙电网的集中营里,敌人也还不能放心。
没有白天,没有夜晚,漫长的时间,一秒一分地在黑暗中逝去。许云峰从昏迷中醒来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无边的黑暗,与世隔离的孤独,一直困扰着他。没有战友,没有任何战斗的条件,甚至,很长时间,连自己被囚在什么地方和经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离开渣滓洞那天,正是1949年元旦,狂热的庆祝胜利的联欢场面,永远比后来再次遭受的毒刑拷打,更能留下色彩鲜明的记忆,并且激励着他独自战斗。
在这无声的、阴暗的地窖里,他有了许多时间来沉思默想。他想过去,也想将来。想到自己怎样从一个受尽迫害的工人,变成一个革命者;想到党,想到在延安学习时住过的窑洞,和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也想到即将到来的胜利,和胜利后建设社会主义的壮丽事业。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当前的战斗,艰苦复杂的战斗……为了熟悉战斗的环境,他仔细摸索过这地窖里的每一块石头,反复设想过有关这里的一切。现在,这间地窖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完全熟悉了。
在黑暗中长期生活,触觉和听觉渐渐代替了视觉,使他能“看见”黑暗中的环境。这地窖不算小,过去也许关过很多不屈的人。当他有一次从腐朽潮湿的稻草堆里,摸到一副锈蚀了的脚镣时,他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计。那副早已锈坏了的铁镣,有着明显的在石棱上磨损折断的痕迹。这里,曾经发生过人所不知的战斗。一种亲切的感觉,像阳光一样,照亮了这战斗的环境。
地窖,也许是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没有特务来日夜看守。许云峰一开始就觉得:对敌人的这种疏忽、若不充分利用,那是一种软弱和错误。世界上没有奇迹,但是坚定顽强的战士,却可以做出常人认为无法做到的事。能不能在这毫无希望的地底,挖出一条脱险的通道呢?这个大胆的想法,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却有决心试一试。
虽然他不知道四壁的岩石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障碍?在黑暗中,他反复探测着这地窖的位置,他坐在稻草堆上,朝着进入地窖的铁门,久久地思索。脚下,是整块的岩层,谁也无法挖透,右面,峭立着的也是凸凹不平的岩墙,背后,和右墙相连的岩石,向下倾斜,到接近左壁的地方,便没入地下,变成地面的岩层,而对面和左壁,却没有岩壁,全是用不太整齐的条石砌成的。这就清楚地说明了地窖是傍岩修建的,从对面和左面,都有可能找到出路。可是对面有着铁门,那是敌人进出的隧道,剩下来的,只有左面的石墙,是唯一可以尝试的方向。不过,他不知道,在左面的条石墙壁之外,会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条石砌成的墙壁是单层的还是多层的。
许云峰在左面的石墙上反复探索,终于找到了一处条石接缝较宽的地方,那是在靠近墙脚的角落,从左面数过去的第三块条石。他用手指在接缝间用力挖了一下,湿润的石灰粉屑掉下了一点。新的发现,给他很大的启示,他拿定了主意。
许多日子过去了,他的手指早已磨破,滴着鲜血,但他没有停止过挖掘。石灰的接缝,愈挖得深,他的进度愈慢。脚镣手铐妨碍着他的动作,那狭窄的接缝也使他难于伸手进去。
困难,但是困难不能使他停止这场特殊的战斗。
他确信自己被囚的地方,必然是中美合作所内的一处集中营,也许,正是敌人威胁地宣布过的那座“魔窟”白公馆?不管是什么地方,被囚禁的决不止自己一人。不断挖掘的这条通道,不仅可以自己使用,还以可给更多的战友使用。如果可能,他宁肯自己不用,也要为将来战友们的越狱,准备一条备用的通道。愚蠢的敌人,将他囚禁在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虽然他并不知道,挖开第一块条石之后,还会遇到什么障碍。
从拾得的那副锈蚀了的铁镣上,他取下了半截铁箍,当作挖掘的工具。渴望着为战友们贡献一分力量的愿望,使他永不停息,尽力挖掘着。
每天,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停止工作,那就是当满面胡须、身穿囚服的白发老头,送饭进来的时候。神经质的老头,每次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奇怪的是,他每次进来开亮了狱灯,出去时常常忘记关上。许云峰不知道他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让自己多接触一点稀有的光线?
此刻,什么都清楚了,许云峰心里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高兴。昨天,他已和送饭来的华子良接上了关系。成岗在这里,刘思扬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然而互相深深了解的战友在这里,他再也不感到孤独的了。许云峰在激动中给白公馆党组织写了一封短信,由华子良带了出去。被捕以前,他便知道白公馆有党的组织——特支。
因为很早以前,白公馆便和市委有秘密的,不很经常的联系。可是,他不知道原有的联系已经中断,新的联系尚待建立。这里的一切情况,他正等待着党组织在回信中告诉他。
许云峰斜躺在腐朽发霉的稻草堆里,手里用半截铁箍不断地挖掘,心里却展现着明朗宽广的远景:为党保存力量,这是监狱党组织的重大责任,在中美合作所里,除了越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这是他早就想过的了。在渣滓洞时,他和老大哥秘密地交换过意见。可是他最担心的是:重庆是个交通方便,军警密布的大城市,中美合作所更是美蒋特务的大本营,过早的行动,只会遭到敌人的强力镇压。因此,越狱的时机,必须认真选择,他觉得,最好的时机是在解放前夕,解放军重兵压境,敌人张皇失措,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
但是这样的时机,是不容易掌握的,过早不行,过晚又有遭受敌人溃逃前的有计划屠杀的危险。而且,仅仅有了越狱时机的选择,还不能保证胜利。渣滓洞和白公馆的越狱,应该同时动作,应该得到地下党武装的支援,只有在内应外合的条件下,才能为党保存更多的战友。因此,整个越狱计划,不仅要由监狱党组织提出,并且须经地下党审查批准,组织力量,作好全面的准备。许云峰反复地考虑过,要在美蒋特务最大的集中营里实现越狱,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不能随便冒险,打草惊蛇;而且,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不是容易实现的,偶一不慎,便会付出无数的鲜血。
在黑暗中,许云峰分外兴奋地期待着华子良的到来,他决定把自己长期以来,对越狱问题的全部考虑,尽快报告给特支,并且希望特支将他的意见,转告给地下党。
远处,终于轻微地传来了脚步声,在寂静的地窖里听得十分清楚,大概是送饭来了。心情舒畅的许云峰完全忘记了地窖生活的痛苦,在黑暗中,他停止了挖掘,又用稻草遮掩着挖过的石缝,慢慢地坐直身子。这时,他听见了吱吱的开启铁门的声音,听得出来,在通向地窖的隧道中,敌人设置了不止一道铁门。一会儿,电灯亮了,在锁死了的牢门之外,出现了人影,华子良布满胡须的脸,从风门口露了出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饭……磁器口正街上,爆竹噼啪地响,烟雾弥漫中,成群的大人和小孩,围在一家新开张的杂货店门口。 老板是个大块头,穿一身对襟黑绸衫裤,手里拿一把全棕黑纸大折扇,红光满面的黝黑脸上,摊开笑容,说一口带湖北语音的四川话,忙着指点店员,招呼顾客。他对着门口成堆的人群,不断点头哈腰。
“里面坐,随便参观……”
红漆柱头上挂着一副撒金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门檐正中挂着金字横匾:“鑫记杂货店”。
新开的杂货店,铺面很大,顾客拥挤,十分热闹。货物的花色品种齐全,油、盐、酱、醋,外加金钩,海带,香烟,醇酒。老板到处周旋,指着墙上的红绿纸招贴,让顾客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街头上,白公馆的看守特务,带着华子良,正在采购油盐。从鑫记杂货店传来的阵阵喧哗,吸引着顾客。“照码八折!有假包换!”
听见老板洪亮的喊声,特务望了一下新开的门面,便从人丛中挤了进去。他想买点便宜货。
华子良挑着一担青菜,也从人丛中硬挤进去。
“慢点挤!”有人回头骂:“你是哑巴?郎个不喊一声?”
“衣服碰脏了,挑子上尽是泥巴!”
“他是疯子。”特务回头把华子良带进铺门。
心广体胖,满面春风的老板,放开笑脸迎上前来。“官长,请这边坐,泡茶!”
一个伙计送上盖碗茶,又捧烟。
“本店生意虽小……今天开张,八折欢迎三天!”
“老板贵姓呀?”特务笑嘻嘻地抽燃烟。
“兄弟姓何,人可何,何正鑫。义字五排。初到码头,多承官长照应。小店价钱公道,货色齐全……”老板满口袍哥话,像个久跑江湖的,又豪爽又讲交情的生意人。一边说话,老板顺眼看了看特务旁边站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他的衣襟上有明显的蓝色三角形符号。
“班长,您家也请坐哇!”
华子良抱着扁担,在那挑青菜旁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官长,多承您家维持。”老板笑哈哈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二天有空,定要陪你哥子吃茶。”特务也眉开眼笑。
“头回生,二回熟嘛!”
“哈哈!您家说得对,对!今天,官长办点货回去?”
“百十个人开伙,只要价钱公道,当个老买主也行……”特务说到“价钱公道”几个字时,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好说,好说!”老板笑道:“开张就交朋友,八折之外,格外再打个折扣!伙计们,快来给官长办货!”
不到几分钟,华子良的挑子里,油罐,盐巴全压在青菜上面。
老板从货架上又取下一条华福香烟,塞进挑子里去,笑嘻嘻地说:
“条把烟,小意思,官长带回去抽着玩。”回头过来,老板又把一叠钞票,十分自然地塞进特务的衣袋。“官长,您家和我兄弟一见如故。咱们拉个交情,百十个人的伙食,包给小店负责。”
特务忙着点头,嘻嘻笑。“没问题,没问题。”
老板又殷勤,又周到,把特务从拥挤的顾客丛中送出铺门,又握手道别。回转身来,他笑嘻嘻地顺便和担着挑子挤在人丛中的华子良也拉拉手。这时,他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华子良的手心。
华子良默默地收下纸条。他懂得,这是地下党接到他寄出去的信以后,送来的回信。华子良把挑子一顺,不慌不忙地从人丛中挤了出去。
一辆亮蓝的轿车,从市区驶出,在成渝公路上飞驰。车上坐着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这是李敬原。他的额角已经出现了一条条明显的皱纹,鬓角也全白了,但他那对略微近视的眼睛,仍然流露着沉毅的光芒,比过去更加明亮透彻。他躺在车座上,咬着象牙烟嘴吸烟。辨不清他是一个富商大贾还是一位高级官员。轿车盘旋着,上山,穿过山洞,又飞驰下山。
轿车在林园旁边驶过,车窗外显现出林园附近的森严警卫。
“蒋介石又来了!”司机悄声地说。
李敬原没有讲话,手里翻阅着几封信;心里正想着刚才出城前的一些事情……成瑶接到他的电话,在开车以前把他要的东西送了来。这年轻的姑娘,已经比过去稳重沉着多了。可是李敬原仍然一见面就问:
“坐了大半年机关,习惯了吗?”
“比当记者清闲多了。”成瑶笑道:“现在谁也不来办理人寿保险,我们安平人寿保险公司简直没有业务……”
“最近去看你妈妈没有?”
成瑶摇摇头,一绺鬈发飘到脸上,她把发丝轻轻拂开。“坐机关以来,我轻易不出街。”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真诚的。
“那天大火,你们那里相当危险。”
“林森路街上尽是逃难的人,喊爹叫娘,哭哭啼啼,真惨!”成瑶说着当时的情景,像又看见那冲天烈焰在狂风中乱卷,火舌舐到之处,楼崩墙垮,黑烟弥漫……“大火烧了一整天,根本无法扑灭。听说消防队的水龙里,喷出来的不是水,全是汽油!”
“繁华市街尽付一炬!”李敬原说:“敌人有计划的毁灭山城。”
“是呀,蒋介石后来还到灾区巡视!”
“这证明,白公馆送出来的情报,十分准确。”
“白公馆和渣滓洞的全部名单,我都记熟了。”成瑶忽然告诉李敬原说:“华子良送出来的信,我一看,就知道是二哥写的。”
“和他办《挺进报》一样,恭楷的仿宋字。”李敬原忽然问成瑶:“你知道华子良是谁吗?”
成瑶摇摇头。
“他是华为的爸爸。”
“啊,我简直没有想到!”
回想着成瑶近来的变化,他确信她已走上了正确的成长的道路。这姑娘正像她的二哥,她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轿车飞驰着……
前面葱绿险峻的山林渐渐逼近,青木关到了。轿车在军警林立的检查站前减缓速度,停下来。李敬原把一份证件交给司机。司机从车窗上把证件递了出去。盘查的宪兵接过了那张蓝色的特别通行证,看了一下印鉴,便退还给司机。宪兵挥挥手,恭敬地让开了路。
轿车从检查站开出,离开成渝公路,转向北去温泉的支路。
蔚蓝色的天空,在深秋时节,一尘不染,晶莹透明。朵朵霞云照映在清澈的嘉陵江上,鱼鳞似的微波,碧绿的江水,增添了浮云的彩色,分外绚丽。
轿车傍着山岩,沿着江边公络,开进了景色如画的温泉公园。
李敬原下了车,拄着手杖,让过一群群匆匆涌向温泉和湖心亭的年轻学生,缓步踏过一段曲折的鹅石嵌花路面,随意浏览着直立在路旁的笔柏和树丛间的花草亭台,向清幽的数帆楼走去。
刚来到这公园旅舍——数帆楼门口,白衣茶房就迎了出来。李敬原回头招呼了声:“司机,吃了午饭再叫你。”便把手杖、呢帽递给茶房,径自跨进了寂静的楼房。汽车司机走了过来,叫了碗清茶,便在楼口边坐着守候。
他的神色泰然,悠闲的目光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李敬原在一间装饰典雅的客室里,见到了从华蓥山纵队来的老太婆。她是按照通知,特地赶到这里来和川东特委的李敬原会晤的。
李敬原向老太婆详细传达了南方局派来的代表对当前工作的指示:要求地下党将党的工作重心,迅速、坚决地转向迎接解放的斗争。
老太婆注意地听着。和蔼的面容,一直微微带笑,她领会着游击队在解放前夕应该负担的任务。
“我们一定要抢在敌人前面,保全重庆这座工业城市。”老太婆插口说:“按照南方局的指示,除了配合一野和华北野战军从川北进军;我们还可以从华蓥山抽出部分兵力,向重庆方面移动,到时候配合二野部队……”
“解放军快速进军,可以造成敌人的慌乱,南方局明确地指出了这点。”李敬原点头同意说:“不过上级认为,游击队配合川北进军任务已经很重了,抽调多少力量,要你们根据具体情况提出计划,再作决定。”
“美国秘密军事代表团,再加上蒋介石亲自出马;要把山城完整地保护下来,重庆地下党的任务更重!”
“他们会尽量克服困难,完成自己的任务。”
李敬原的声音里,充满着确有把握的自信。像有力地支持着他这满怀信心的语音似的,从窗外隐隐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年轻人的声音,听得出来,那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在林从中酝酿护校的事。因为近来敌人已无心照管这远距市区的郊外,所以学生们得以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起来……老太婆会心地笑笑。替李敬原换了杯热茶,听他继续讲下去。李敬原告诉老太婆,南方局要他们再研究一下营救集中营里被捕战友的问题。
李敬原告诉她,南方局的代表出发来重庆之前,南方局曾一再指示说:“这批同志是久经考验的战士,是党和人民的好儿女,是解放后接管城市的宝贵干部,一定要用一切办法抢救出来,牺牲愈少愈好!”到重庆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南方局的代表完全同意许云峰从集中营里提出的意见:在解放前夕,趁敌人慌乱之际,由外面聚集一定力量,突袭中美合作所……并且认为,现在地下党和游击队应当不失时机地立刻着手具体准备。为了确有把握地进行这一工作,南方局还计划由二野派一支先遣队……李敬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把目光渐渐移向窗外。老太婆的目光,也跟着移向窗外。从远方山谷中奔流而来的碧蓝的嘉陵江水,穿过遮天蔽日的温塘峡,向着远处陡峭雄伟的山谷,浩浩荡荡奔流而去。江上桨橹的击水声清脆嘹亮,在峡谷中鸣响;江上的点点白帆,正乘风远航。
李敬原和老太婆暂时都没有讲话。多年的斗争经历,使李敬原在决定任何重要事情之前的一瞬间,总要习惯地再次想一想各方面的情况,看一看还可能出现什么漏洞;即使对情况的判断已有十分把握,如有可能,他也还要听一听别的同志的意见。李敬原把任务传达给老太婆以后,很自然地,更期待着像她这样一位老战友的意见。老太婆完全理解李敬原的心情,但是,她在用心领会南方局指示的同时,却使她想起了在山上和同志们的一段谈话。
大家记得:三年前,南方局撤离重庆的时候,曾经传达说,三、五年可能打回来。刚三年过去,现在,我解放大军就真要打回来了。南方局领导对形势的预见是这么科学准确,使大家直感到兴奋和信赖。同志们高兴地说:和解放大军胜利会师那天,要是真能见到南方局的那些同志该多好!可是,同志们又禁不住作起自我批评来了,说要从大局出发才好;现在有多少重要工作,正等着他们去作,他们怎么能够回得来呢?有的同志不服,说南方局的同志不一定回不来,希望和南方局的同志胜利会师,这也不能说是“不从大局出发”呀……老太婆没有讲出李敬原急于想知道的意见,但是,当老太婆讲同志们的这番议论时,李敬原却听的十分认真,而且高兴地插问:“我看,你一定是赞成‘有的同志’的观点吧?”
“不光是我。同志们都盼望着啦!”
李敬原愉快地告诉老太婆:一年以前,中央就决定成立了川干队,部署在川边,随时待命随军入川。据说当年重庆中共办事处的同志,许多人都参加了这个川干队。毛主席、党中央非常关心这个川干队。周副主席总是经常挤出时间来听取关于四川、西南情况的汇报,找川干队的同志讨论进军四川的问题。
“那还是在陕北的时候?”
“不。在山沟里,在行军的路上,一直是这样。”面部极少表情的李敬原,显露出兴奋激动的神情。“周副主席对留在这里坚持斗争的同志都很关心,他经常一个个地问起。你这个在华蓥山坚持斗争的女同志,最近他还托人捎信,问你身体还硬朗不?”
“啊唷,这怎么敢当!他日理万机,可是,他还是什么都记得到。”老太婆问道:“最近,他还有什么指示。”
李敬原回忆着南方局代表传达的口气,愉快的语音渐渐带上了那无比刚强、气壮山河的铿锵节奏,使人感到亲切、振奋,更像在他们眼前展示出一幅无比广阔壮丽的革命前景,给人以无穷无尽的革命力量。“周副主席指示说,我们很快就要在全国胜利了。新的革命任务已经摆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毫不迟疑地把社会主义革命推向前进,进行到底。在有几亿人口的国家里进行这场革命,不是苦战三、五年能够完成的事业,可能要苦战几十年,或者更长一些,经过极其复杂尖锐的斗争才行。毛主席把我们的革命比作万里征途,说我们目前的胜利,只不过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我们的同志,都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好!”
“毛主席、周副主席讲得太好了!”巨大的鼓舞力量,使老太婆这样身经百战,久经斗争考验的老同志,此刻也竟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战士那样显得激动。她注视着沉思中的李敬原,说道:“老李,你看我,身体硬朗得很咯!多给点任务吧,挑得动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们还没走完,得马上赶上去呀!”
“紧紧跟着毛主席的旗帜前进,我们一定会很快赶上去,走到底的!”李敬原经过深思熟虑,充满自信的话,不仅使他们想得更深,更引导着他们把思路迅速集中到迎接解放的斗争中来。
“给解放军先遣队作向导的同志,已经选定了吧?”老太婆略显急切地问。
“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人。”
“谁?”
“陈松林。”
“怎么叫他去?护厂斗争正在紧要关头!我给你另外推荐一个人。”
“好嘛。”李敬原微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他那沉毅的表情。“华为。他目前没有负责什么工作。”
李敬原喝着茶,接受了总想为同志分担困难的,战友的好意。
“能搞到一份简单的地图吗?”老太婆扯了扯深灰色华丝葛夹袍的袍角,裹住自己的双腿。
李敬原取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块,递给老太婆。她打开一看,竟是一张详尽的中美合作所全图,地图已经用红蓝铅笔画出了许多军用的线路和符号。
“啊,这是磁器口,这是外围警戒……”老太婆立刻被地图吸引住了。“渣滓洞。白公馆。梅园在半山上。对,全都注明了,就从这里突破,从山后直插下去!”
老太婆眯着眼睛凝视地图,在她那富有经验的眼光下,地图上浮现出成片的岗峦,山谷,森林和进攻路线。“这地图太好了,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到时候,我再派给你一个好向导。”李敬原带着深意说。“除了那个看守员,我们另外还有内线!”老太婆肯定地说。
李敬原笑了笑,拍拍老太婆的肩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你舍得叫那么重要的同志出面领路?”老太婆笑着说。“只要能营救出被捕的战友,派谁去都行。”
“好!”老太婆果断地向老李伸出手来,“一言为定。我们欢迎你的好向导!迎接解放军的向导就包在我们身上,叫华为马上就走。”
“你还是那老脾气。”
峡谷的风卷起的阵阵松涛,在窗外,用明朗轻快的回响,盖住了他们的声音。
老太婆想起李敬原转给她的,几次关于敌情的准确情报,不禁感慨起来:“那些身入虎穴,成天和敌人打交道的同志,他们顽强工作的精神多么旺盛!美国秘密军事代表团的情报,又是他们送出来的?”
“最先送出这个情报的,不是他们,而是集中营里被囚禁的同志们。通过联络站,他们送出了最宝贵的情报。”
“这样好的同志,在监狱里,还送情报,关心党,忘我地为党工作。不救出他们来,对不起党。”
老太婆走到窗前,她的心情分外激动。
“仔细研究敌人的计划,我担心敌人会提前下手。”李敬原取下眼镜,擦去玻片上沾染的灰尘,慢慢地说。
“完全可能。”老太婆望着窗外的苍松,应声回答。“首先是许云峰,江雪琴,还有成岗……”李敬原说着这些名字,也来到窗前。“他们当然视死如归,但是党期望着他们……”
听着李敬原的话,老太婆的脸色阴沉下来。她来时,同志们还一再嘱托,一定要设法抢救江姐。
“呃,听到他们的名字,我心里就痛苦……”老太婆叹了口气,忽然问道:“江姐和老彭的孩子快三岁了,谁在抚养?”
“成岗的妈妈。我上周还见着孩子的,长得真逗人爱。”老太婆略为宽慰地嘘了口气。
“想着被捕的战友,”李敬原抬头凝望着窗外。“他们的坚贞,勇敢,顽强,机智,永远鞭策着我们为共产主义献身。”
“这种心情,也是我的感受……”
战友的心跳着一个旋律,共鸣着。深沉的感情,使他们的思想与愿望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互相给予着更多的爱憎与力量。
李敬原缓缓回过头来,问道:“对营救计划,你还有什么意见?”
“完全同意特委的安排。”老太婆毫不犹豫地说:“请转告南方局来的同志,我们保证完成指定的一切任务,一定要尽量多救出一些同志来。”
“现在是斗争最尖锐的时刻,南方局通知说,今后你们和上级的联系改用新的密码。密码在汽车上,我回头给你带走。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们在城里见面。蟾秋图书馆和江山一览轩茶园,两个地方都在基督教青年会里面,中山公园附近……”
老太婆点头同意。“既然解放重庆的时间提前了,我回去以后,尽快把部队运动一部分到重庆附近来。”
李敬原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这时,注视着老太婆的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老太婆眨眨眼睛问。
“他没有牺牲。”
“谁?”
“十五年前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华——子——良。”
“他?真的?”
“当然真的。”
她完全相信李敬原的话,但她却又禁不住小声问道:“确实可靠?”
“三年前,南方局给我看过一份从敌人监狱里秘密送出来的名单。周副主席指示川东特委,一定要设法和狱中的同志取得联系。我记得,在那份名单上,就有他的名字。”
“他在哪里?”
“白公馆集中营。”
“关在白公馆?子良!你还活着?”老太婆完全被这意外的消息激动了,她自言自语地透出内心的惊喜。“特务经常押着他到外面来买菜。”
“十五年了……真想和他见一次面。”老太婆心里跃跃欲试,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说道:“见一次面未免太少了……”
凝望着关怀她的战友,老太婆的声音里,充满坚决而刚强的感情——
“把所有的同志救出来以后,和解放大军胜利会师的时候,再和他见面!”
【第二十五章】
轿车驶过歌乐山,沿着去白市驿机场的公路疾驶。一小时以前,毛人凤亲自来了电话,要徐鹏飞立刻赶到机场,去迎接美国秘密代表团的到临。此刻,坐在飞驰的车上,他考虑着摆在面前的局势,心情很复杂。共产党在北平召开政协会议,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巨大的事件,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带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西南各地情况更加恶化,地方势力进一步显露出不稳趋势,暗中酝酿“局部和平”;地下党到处掀起迎接解放的活动,不仅工厂军需生产停顿,市郊不稳,而且市中心和学校区一样,出现各种意外的骚动……
如果控制不住局面,一旦发生风吹草动,影响社会治安,他不只是应负责任,更讨厌的是会严重影响他的地位和前途,损坏老头子对他的良好印象。要是在这艰难的时刻,出了岔子,这一辈子就休想再有翻身出头的日子了。谁都知道,任何人的生、杀、荣、辱,完全操纵在坐镇山城的老头子手上。
留在西南的日子不会很久了,急转直下的战局,使许多党政要人坐卧不安。老头子坐镇西南也无法控制大局的分崩离析。然而,面对着这样的形势,徐鹏飞并不十分忧虑。他根本不注意这些。他的考虑放得更远:大陆迟早会放弃,今后的问题在于台湾。既然美国已经表明态度,决心在台湾建立远东“反共”基地;并且特别重视大陆各地的“反共地下活动”,那么,特工人员今后必定分外吃香。西南地区是大陆上最后放弃的据点,留给徐鹏飞的时间又比较充裕,只要现在把工作基础打好,布置游击,安排潜伏,破坏城市,特别是彻底消灭一切可以消灭的政治犯,使共产党今后得不到本地干部,得不到城市和工厂,将来共产党在西南遇到的困难愈多愈大,就愈见徐鹏飞的功劳!到那时候,最熟悉西南情况,最能掌握潜留特工人员的活动的,当然只有徐鹏飞了。
不管台湾如何人浮于事,他仍然可以独占鳌头,成为保密局的台柱。因此,他对某些显要人物因为大局的恶化和前线崩溃而产生的沮丧、绝望和失宠,暗自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也正是为了这个,徐鹏飞才十分担心社会治安,十分重视西南地区今后工作的布置,以及那些毁灭性的破坏工作。他对被别人议论为“守成有余,创业不足”的毛人凤的不满,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鹏飞近来眉头皱得更紧。许多事务,他都毫无顾忌地自作主张,采取各种雷厉风行的手段,督促执行。他对毛人凤愈来愈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自认为这种越权不仅能得到特别顾问的支持,也会取得华盛顿的信任和重视,如果将来西南的部署一发挥作用,那时候连老头子也会看中他这一手的。徐鹏飞期待着代表团的到达,因为代表团长和他的关系很深,中美合作所创办初期就是他的老上司。可是严醉同来却使他心里不愉快,这个大麻子有黎纪纲作助手,率领着在美国训练的全能特遣队,对徐鹏飞不能不成为一个绊脚石,妨碍他独占全功的一切部署。也许,徐鹏飞为了对付严醉,应该稍稍收敛一下独断专行的傲态,减少别人对他的猜忌,在毛人凤面前还是要表现得顺从、谨慎、忠实一些更好。
轿车飞驰下山,飞机场快要到了。徐鹏飞远远看见,一架巨型的银白色飞机,稳稳地停在机场上。他知道,那是老头子的座机,美国总统新近赠送的“中美号”。徐鹏飞默默地瞧着那流线型的机身,心里不禁联想到:过些时候,自己也该控制一架飞机,以免发生意外。他明白,如果自己不预作准备,将来万一落到共产党手里,那可怕的结局,真是不堪设想。
渐渐听见飞机引擎的嗡嗡声了。徐鹏飞从车窗上望出去,云层中隐约出现了一架飞机,正向机场接近,一定是代表团的专机提前到了。徐鹏飞有点焦躁,连声命令着司机:“开快,开快!”
飞机在低空盘旋了一周,开始降落,徐鹏飞的汽车刚进机场,飞机已经降落下来。他推开车门,向前就走,不觉把一支刚点燃的烟,当作烟蒂,撒手丢在路边的草丛里,过了好一阵,草丛里的烟卷,还缓缓地摇曳着缕缕青烟。
飞机上走下来的,首先是满面红光的严醉;黎纪纲穿着美军茄克跟在后面,领口上已经是中校的领章了。接着便是全身美式装备的全能特遣队员,他们从机舱里搬运出一箱箱原封的秘密武器、电台、定时雷管和特工物资。“哈罗!你好。”严醉挥着手臂,走向徐鹏飞,两人亲切地握手,互相探视着。
从美国回来的严醉,笑嘻嘻地摸出烟盒,满不在乎地给徐鹏飞奉送雪茄,而且滔滔不绝地问这问那,仿佛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芥蒂。
“局长怎么没有来?”严醉四边看看然后发问。“你们提前到了……”徐鹏飞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飞机上一个美国人也没有,使他感到意外。“代表团怎么没有来?”
“再过半点钟,”严醉笑笑。“他们起飞得晚。”
徐鹏飞一听,马上神色自若了。他也微笑着,殷勤地陪伴严醉,向休息室走去。休息室里,准备了茶点。他们喝着咖啡,漫谈着国外的情况。
“代表团来了多少工作人员?”
“在华盛顿出发以前,代表团团长谈过,”严醉眯着眼微笑。“代表团的任务,在于战略性的决策。代表团副团长由特别顾问担任,顾问处的名义撤销,全体工作人员转入代表团服务。为了便于联络,我也参加了代表团的工作。”
“那太好了。”徐鹏飞谦逊地笑道:“今后还要多多仰仗醉兄。”
“出国一年多了,西南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严醉看了徐鹏飞一眼,声音变低了些。“听说社会治安成问题,老头子经常生气?”
“来了黎纪纲的全能特遣队,社会秩序完成可以放心!”徐鹏飞说罢,哈哈大笑。笑罢,才缓缓问道:“有关西南工作的计划,代表团审查过没有?”
“代表团团长非常赏识老兄的才干。”严醉的语气带着恭维。“当然罗,这一回你又和老上司配上了手,哈哈哈!”徐鹏飞也哈哈大笑。“论起和美方的关系,醉兄当然在我之上。”
“哪里,哪里,”严醉接口说:“几个计划,代表团都同意了。不过……”
徐鹏飞的表情毫无变化,也不追问,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不过”之下,还有文章。
严醉稍微停了一下,也就不再故弄玄虚,他的语调,完全成了职业性的谈话:“共产党常常说人是最宝贵的财产。在我们来说,当然要一律……”他的手势帮助着他未完的话,轻轻一挥。“可是你的计划不够严密,代表团要求特别注意机密和彻底。”徐鹏飞轻微地点点头。
“代表团的意见是六个字,”严醉傲慢地缓缓凑近对方的耳朵,轻轻说出几组单字:“提前——分批——密裁!”
“何时开始?”
“越快越好。”
徐鹏飞默不作声,眼里闪露出暗自思索的无言的目光。和严醉洋洋自得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照。
窗外隐隐传来嗡嗡的响声,渐渐近了,辨别得出是飞机引擎的声音了。严醉兴冲冲地抬头望望窗外,满有把握地告诉徐鹏飞:“来了,就是这架超级空中堡垒。”
徐鹏飞还在研究着美国人的意图,他正从多方面去体会和接受,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站了起来,和严醉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休息室。这时,毛人凤和特别顾问的两部轿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驶过,在前面不远的跑道附近停下了。徐鹏飞想趋前奉陪,便加快了脚步,同时抬头望着降落中的飞机,有意无意地问道:
“代表团团长这次来华,在台湾发表过谈话?”严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代表团团长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最喜欢被人称为‘中国之友’。”
说话间,涂着美国标志的巨型飞机,已经滑行到眼前,银盘似的螺旋桨,扫起最后一阵尘土,飞机戛然停住了。
毛人凤和特别顾问领着献花的欢迎行列,立刻拥向尚未敞开的机舱。徐鹏飞和严醉也迈开大步,迎向前去。这时候,徐鹏飞心里已经初步构成了一个新的密裁计划,只要飞机上下来的人一点头,他便可以立刻开始执行。
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细雨飘零的云层缝隙中,间或透出点点红色绿色的灯火。那是在高空夜航的运输机,从云层中掠过,夜航灯,就像红绿的流星,一纵即逝。“五十七……五十八……”
寒风细雨中,守望在女牢门边的人们,避开昏黄的狱灯,在黑暗中仰头看天,仔细分辨着飞机越过高空的嗡嗡响声。“晚上比白天多。”
“嗯,今晚比昨晚更多……”
声音传到牢房深处,传到被狱灯照亮了的角落。“还在向台湾盗运!今晚上又飞走了五六十架……”说话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声音变成了低低的请求:“江姐,明天写吧!”
“哦,就完了。”
江姐顺口回应着,微微地抬了抬头,又默默地用唾液润湿着手中的竹签子笔,伏在床头,继续写着。
隆隆的机声没有影响她那和往常一样平静的举动。她写完最后一行,把竹笔揩净,再把写好的纸条,轻轻折叠起来,连同竹笔,一一藏在铺位底下。然后,她整理着地铺上的东西。稻草清理得平平顺顺的,枕头下面的换洗衣服,也折叠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被捕时穿的那件蓝布旗袍,和一件红绒线衣,放在最上面……李青竹静静地坐在地铺上。一床薄被裹着她那折断过的,时常肿痛的腿。她的手在胸前晃动着,牵起被面的一角,细心地寻找着线头,一根根地把细丝抽出来,再把细丝并在墙头的竹钉上,轻轻地搓着。
“这么晚了,你还搓线?”
“孩子的棉帽上,少一朵花。”
江姐没有再问,默默地接过了几根细丝,陪着李青竹搓线。自从和白公馆建立起联系,她们便经常向支部提出各种建议,满怀信心地为迎接胜利而贡献自己的一切。刚才,江姐又写下了她们最近考虑到的一些事情。
“八架……又是八架!”
声音又从门边传来,在铺上躺着的战友都被惊动了。“同志们,睡吧。”江姐轻声招呼着。正要翻身坐起的战友,又都无声地躺下去了。
隔了一会,孙明霞恳求的声音,在江姐耳边轻轻出现了:“江姐,允许我提个问题再睡,好吗?”
江姐默默地点头。
“解放军,快进川了吧?”
“你说咧?”
“啊!我说?江姐,‘敌人的行动经常给我们提供消息’,你不是这样说过吗?”孙明霞深思着:“敌人慌慌张张,飞来飞去,一定是解放军快进川了!”
“明霞,”江姐伸手拍拍孙明霞的肩头。“现在,你该去睡了。”她不再多说,用目光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姑娘。
李青竹缓缓放下手里的线,把江姐冰凉的手拉进薄被盖着。
“心里的话,都写上了吗?”她低声问,深情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江姐的脸。
“都写了。”江姐抬起头来。“听说北平召开政协会议,我心里再也不能平静,真渴望听到更多的消息。”李青竹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的暗夜。轻声说着:“我们会听到的。”
“破坏一个旧中国,又建设一个新中国……”江姐荡漾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向往:“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建设一个崭新、富强的国家,这是多么壮丽的事业!人口众多,土地辽阔,强大的祖国,强大的党!我们的革命,对世界,对人类,将来应该作出更多的贡献啊。”
李青竹赞同地点头:“你想得真远。不过,也该想啊!”
江姐又说道:“那时候,我们的担子一定不会轻的。”
牢门边掠过一个看守员的身影,轻轻的脚步声,引起了静卧着的孙明霞的注意,她一翻身便向门边走去。“江姐!”孙明霞轻快地跑了回来,惊喜地叫了声:“又有信来了。”
江姐低头亲了一下李青竹身边睡着的“监狱之花”,便迎着满脸含笑的孙明霞,站了起来。
孙明霞晶亮的眼波凝视着那张纸片。许多战友早已翻身起来,挤到孙明霞身边。还有几个人,已悄悄守住了牢门和窗口,监视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虽然她们知道今夜那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女室的人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每一次那看守员都把信送到女室,而从未送到其他牢房去。这时,孙明霞一把抓住江姐的手,急切地用耳语般的声音念道:“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呀!同志们,我们的国家成立了!”
激喜的人们,低声欢呼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静一静,听我再念。”孙明霞声音更低,人们都屏住呼吸。“全世界劳动人民欢欣鼓舞,新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万岁,万万岁!”
一片欢乐的低呼,打断了孙明霞的朗读。战友们不断轻声喊着“毛主席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声音,像股热流,汹涌澎湃,激荡着牢房,黑暗中,闪烁着一片晶亮的眼光。
“明霞!”江姐声音激动,招着手,让大家安静,以免惊动敌人。“你快点念下去!”
“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
“一定是北京!”有人抢先说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孙明霞的声音,像使人共鸣的琴弦。“五星红旗,飘扬在天安门。”
“啊,五星红旗!”
“江姐!我们也有一面红旗呀!”
“把红旗拿出来,马上做成五星红旗。”
火热的目光,都转向江姐。等待着她的意见。
“江姐!”孙明霞急切地恳求着:“我把那面珍藏的红旗拿出来。”
“我这里有针,有线。”李青竹也欢乐地赞同着。江姐的心一阵比一阵激动……地下党的来信,在人们手里传阅着。已经读过信的人,又把目光转向牢房深处。珍藏的红旗拿出来了,在大家眼前闪着夺目的光彩。这面红旗,是那位不知名的同志——“监狱之花”的母亲,留下来的。残留着弹孔,染透斑斑血迹的红旗,被她珍藏在一床旧棉絮里。在她临危时,竟没有来得及交给自己的战友,而是在过了好久以后,人们才从她的遗物中找出来的。
当红旗在大家眼前出现时,几只拿着针线的手,团团围了上来。
“五星红旗!五颗星绣在哪里?”
“一颗红星绣在中央,光芒四射,象征着党。四颗小星摆在四方,祖国大地,一片光明,一齐解放!”
“对,就这么绣。”
尽管她们并不知道五星红旗的图案,但她们却通过炽热的心,把自己无穷的向往付与祖国。不知是谁抢先绣上了第一针,接着,许多灵巧的手,飞快地刺绣起来。热血沸腾着,把坚贞的爱,把欢乐的激情,全寄托在针线上,你一针,我一线,一针一线织绣出闪亮的金星。
红旗正中,闪现了一颗星,接着,又出现了四颗。
江姐依偎在李青竹身边,凝望着刺绣中的五星红旗,她不仅理解战友们的兴奋心情,她自己的心境,也和大家一样。但是她在胜利的喜讯中,激动而又冷静,想得很多、很远。也许此刻只有李青竹才能理解她那复杂的心情。她看见了胜利,可也看见了集中营的最后斗争。她知道,在越狱和屠杀的斗争中,必须付出多少生命作为代价。这代价,也许首先是自己,也许还有别人,但她宁愿用自己来代替一切战友,为党保存更多的力量。然而,在欢乐的战友们面前,在五星红旗面前,她什么也没有讲。
“江姐!”孙明霞双手捧起叠好的旗帜,带着无限的喜悦,走到缓缓地搓着线的江姐面前。“同志们希望你来宣布胜利的到临,也请你揭开这象征黎明和解放的战旗。”
“我?”江姐笑着惊问。
“是的,江姐!就是你。”面前激起一阵热情、严肃而又诚恳的声音。
“应该是你。”李青竹等大家稍静之后,说道:“不能辜负同志们对你的信任和尊敬。”
“好吧。”江姐双手接过红旗,迎风一抖,五颗晶亮的金星,立刻随着红旗飞舞。江姐高高地亮开红旗,无畏的声音里充满着幸福的感情:“让五星红旗插遍祖国每一寸土地,也插进我们这座牢房。”
随着江姐低呼的声浪,人们严肃地站了起来,凝望着闪光的旗帜。黎明在眼前招手,人们的心正随着红旗飘扬到远方,仿佛,漫漫长夜成了过去,人们粉碎了枷锁,自由地崛立在祖国的土地上。
江姐激动的目光,转向李青竹。她发现,李青竹正把“监狱之花”抱在怀里,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圆圆的眼儿,正望着欢乐的娘娘们。一阵火热的温暖,冲激着江姐的心,她不禁带着红旗,走向“监狱之花”。人们的目光,一时都亲切地转向热情迸发的江姐和天真可爱的孩子。
江姐轻轻抱起“监狱之花”,把深切的爱意,和那些自己未必能实现的理想,尽情灌注在幼小的花朵上:“孩子,心爱的孩子!你看红旗,这是你爸爸妈妈留下来的……”江姐连连亲着“监狱之花”的脸,又爱怜地凝视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她似乎觉得幼稚的孩子完全能够听懂她的话:
“孩子啊,快点成长吧!叔叔娘娘们将举起这面红旗,去参加战斗,还要亲手将红旗托付给你。孩子啊,你要记着:当你长大了,当你的孩子也从你手上接过红旗那天,你要面对红旗回答——你是否为保卫红旗而生,为保卫红旗而战,为保卫红旗而贡献了问心无愧的一生。”
江姐眼里盈盈地闪动着火热的泪珠。她让孩子的嫩手把红旗抱在胸脯上。又急切地说:“孩子,孩子,你听清我的话了吗?我们多想听见你的回答啊!”江姐的脸温存地靠近“监狱之花”,又低声嘱咐着:“不管是狂风暴雨,不管是惊涛骇浪,你们一定要把战斗的旗帜,指向共产主义啊!”
“孩子!”李青竹接过“监狱之花”,激动地问:“孩子,娘娘的话,你听见了吗?”
“梆梆梆……”
急促的梆声,突然出现了。
“梆梆梆!梆梆梆!”
连续不绝的梆声,惊扰着魔窟中的黎明,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野谷中四面回响。
接着,又是一阵阵急驶的汽车狂鸣。那飞快旋转的车轮,像碾在每个人心上。
“要提人?”黑牢中传来一声惊问。
一阵杂乱的皮靴,沉甸甸地踏过三合土阶沿,来到女牢门边,粗暴的声音狂喊着:“开门!开门!”
特务颤抖着手,心慌意乱地提着钥匙,不去开锁,却抓住牢门硬推。孙明霞迎着特务的声音,走向牢门,轻蔑地说了一声:
“推什么?钥匙在你手上。”
特务愣了一下,慌忙开了锁,探进身子,喊道:“江雪琴!李青竹!收拾行李,马上转移。”
“转移?”孙明霞立刻追问特务:“什么地方?”
“白公馆。”特务支吾着。
白公馆?不对!孙明霞暗暗怔了一下,向室内走了两步,回头又厉声制止特务:“不准进来!人家要换衣服。”江姐一听见叫她的名字,心里全都明白了。她异常平静,没有激动,更没有恐惧与悲戚。黎明就在眼前,已经看见晨曦了。这是多少人向往过的时刻啊!此刻,她全身心充满了希望与幸福的感受,带着永恒的笑容,站起来,走到墙边,拿起梳子,在微光中,对着墙上的破镜,像平时一样从容地梳理她的头发。
孙明霞轻轻走过去,看见江姐异样平静的动作,不禁低声问道:
“江姐,真是转移?”
江姐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这样作,只是为了暂时不让那年轻的战友过于激动。
“听说是白公馆,”孙明霞感到惶惑了,又试探着:“到了那边,代我们向白公馆的同志致意。”
江姐默默地点头。
“要是见着思扬……”孙明霞仍然心神不定。
“我知道。”
江姐梳着头发,回答了。语气是那么镇静,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听着江姐的话,孙明霞不禁感到一种痛楚的迷惘。她不相信江姐真会转移到白公馆去。她痛苦地一再瞧着江姐梳头,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江姐回过头来,仿佛没有看出她的心情似的,微笑着,用一句十分平常的话,有意把她从痛苦与迷惘中解脱出来。“明霞,你看我头上还有乱发吗?”
孙明霞久久地凝望着江姐刚梳好的头发,心里涌出无尽的话语,要想一一向含笑的江姐提说,嘴里却简单地回答着:“没有,一丝乱发也没有……”
“男室也在提人!”有谁轻声报告着,声音里蕴藏着痛苦与激动。
江姐放下梳子,叫孙明霞替她从枕头下面取出被捕时穿的那件旗袍。
“要换衣裳?不冷么?”
孙明霞茫然地问,担心江姐脱下棉衣会受凉。
“不要紧。”
江姐换上了蓝色的旗袍,又披起那件红色的绒线衣。她习惯地拍拍身上干净的衣服,再用手熨平旗袍上的一些褶痕。“明霞,帮我扯扯衣服。”
孙明霞知道,江姐素来爱好整洁,即使在集中营里,也一贯不变。所以平静的江姐,总是给人一种精神焕发的庄重的感觉,特别是在刚刚破晓的今天,江姐更是分外从容和认真。孙明霞渐渐感到,江姐心里充满着一种庄严的感情,也许竟是一种从容献身的感情?她立刻蹲在江姐脚边,轻轻拉平她衣襟上的褶皱,禁不住滴下了眼泪。江姐似乎没有看见这些,又弯下身去,拭擦鞋上的灰尘。
孙明霞擦着泪水,转过头去,为江姐收拾行装。江姐再次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回头在室内试着走了几步,像准备去参加欢乐的聚会,或者出席隆重的典礼似的。她轻轻走到“监狱之花”旁边。孩子静静地熟睡着。江姐凝望了她一阵,终于情不自禁地俯身在脸蛋上吻了一下。 抬起头来时,看见孙明霞把她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布包里,递了过来。
“江姐,你的几件换洗衣服。”
江姐轻轻接过布包,看了看,又递还给孙明霞。“我不需要了。”江姐微微一笑。
布包从孙明霞手上,跌散在地上,她忍不住眼泪涌流,放声哭倒在江姐怀里。
“江姐!江姐……”
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同时挤压在孙明霞心头,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而强烈的感情。“江姐,我宁愿代替你去……不能,不能没有了你!”
“明霞,别这样。你们要坚持到底,直到最后胜利。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坚持!”江姐略停了一下,又轻声说道:“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孙明霞抬起泪眼,凝望着江姐,一动也不动。
这时,从男牢房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十来个男同志,从容地走了过来,一路上高呼口号,和每间牢房里伸出的手紧握着告别。敌人的屠杀提前了,他们来不及参加越狱斗争了,他们都是美蒋秘密屠杀计划的第一批牺牲者。
看见这么多同甘共苦的战友从窗前走过,女室里一个年轻的同志,抑制不住,倒在铺位上痛哭起来。
“不要用泪眼告别……”江姐轻轻取下了孙明霞攀在自己肩头上的手,转身扶起哭泣的战友,让她迎向路过门边的,男室战友们告别的目光。“你看他们,多么坚强的同志。”江姐像对自己,也像对着大家,坦然地讲说着深心里的感受——“美蒋反动派的屠杀,和一切垂死的挣扎,难道能够阻挡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吗?不,胜利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党!”
李青竹点头微笑着,她衷心地赞美着江姐的话。她把江姐深夜写的纸条,交给身边的一个战友,在她耳边嘱咐道:“这封信,送到楼七室。”
李青竹低下头,亲了亲酣睡在身边的“监狱之花”。她仰起头来,拖着断腿,迎向江姐。她们并肩走向牢门。到了门口,她们又停下来,回头向牢房内看了一眼。熟悉的牢房,一张小小的条桌,一排干净的碗筷,墙头挂着一块破镜……一张张激动凝泪的战友的脸。
“同志们,再见!”
“江姐!李……”
人们红肿的眼睛,流露着深沉的悲痛,几个战友猛然清醒过来,向江姐她们扑了过去。
酣睡中的“监狱之花”,被人声和脚步声惊醒了。忽然哇哇地哭了。刚要跨出牢门的江姐,不由得停住脚步,深情地望着啼哭的孩子。孙明霞流着热泪,把孩子抱到牢门口。刚刚醒来的“监狱之花”带着泪水摇动双手,要江姐抱她。江姐迎上一步用脸温存地亲着“监狱之花”绯红的双颊。孩子伸手扯住江姐的头发,紧紫地抓着,不肯松手。幼稚的声音在静寂中一再重复着:“娘娘……娘娘……不走……”
“娘娘会回来的。”江姐笑了。又一次吻着孩子:“娘娘回来抱你!”
放开孩子,再一次告别了同志们,江姐转身跨出牢门。她看见,李青竹站在走廊上。特务递给了她一根手杖,她那贫血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阵愤激的红晕。
“我自己能走。”她将手杖一扔,怒声喝斥着。
江姐上前两步,扶着倔强地移动断腿的战友。她们在走廊上迈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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