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斌、杨益言:红岩(十四)
【第二十八章】
每间牢门上,都挂起一把铁锁。整座集中营里,像死一般地寂静。只有巡逻的特务,不断走来走去,那单调沉重的皮靴,像践踏在每个人心上。铁窗外面,笼罩着被层层电网割裂的乌云,低沉的气压,一片暴风雨前的异样平静。
刘思扬冷眼观察着胡浩。这两天,胡浩的情绪,不断起伏变化。现在他又避开大家的目光,独自坐在屋角,大睁着眼睛,像有重重心事。刘思扬对他的鲁莽行动,心里有些不快,已经通知他停止写作,可是昨夜又发现他偷偷翻开楼板,取出纸笔,写了许久。这是什么时候?任何人只要稍微失慎,便会给全集中营的行动,带来不可挽救的危险。刘思扬觉得需要找他谈谈,制止他随意行动。因此,他把昨夜发现的事,轻声告诉成岗。
成岗沉思着,也觉得胡浩的行动是不应该的。也许他心里有什么隐衷?
“我找他谈谈。”成岗说,“你坐到门边监视特务。”
成岗的目光转向胡浩,示意地点了一下头。胡浩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地站起来,移到成岗身边,默默地坐下。成岗在他耳边轻声问着,胡浩闷坐着,不说话,一双睁大的近视眼睛,直望着地板。过了一阵,他忽然痛苦地张开了口:“请党信任我!”
“难道你觉得谁对你不信任?”
胡浩听成岗一反问,立刻答道:“我们一同被捕的那三个同学,已经得到了匕首。”成岗舒开眉头,缓缓地、但是严肃地说:“要党信任,首先是对党完全信任。”
“我要一把匕首!”胡浩坚决而固执地伸出手来。
“你用不着。”成岗坦率地回答。“你的眼力太差。”胡浩一愣,近视的眼睛猛然闪现出泪光。“我熟悉地形和情况。”停了一下,他的胸口起伏着,声音变得分外激动:“那么,到时候,请允许我像一个共产党员那样……请党考验我。”他的手抖动着,伸进胸口,忽然取出了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塞在成岗手里。
“为什么写信?口头谈不更稳当?”
胡浩低着头不回答。
成岗展开信笺,一行火热的字,跃进了他他眼帘:亲爱的战友,思想上的同志——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
成岗侧过身子,把信笺谨慎地放在一本摊开的书上,默默地看了下去。
我想向你们,敬爱的共产党员说几句我早想向你们说,而没有说出的话。请谅解我的犹豫不安,并请向党转达我对共产主义的向往。
我是抗日战争期间,从山东流亡到四川的年轻学生。
因为不愿作亡国奴,十五六岁的我和几个与我一样无知的同学,万里迢迢,投奔到大后方来求学,一心想为祖国,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可是,我们走错了路。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投奔到抗日的圣地延安去啊!我们多么无知,多么愚蠢,一点也不知道国民党反动派的真实嘴脸,反而以为他们也在抗战。回想起来,真是心痛欲裂,直到被捕以后,我才渐渐明白谁在抗战,谁在反人民。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冤屈:1941年,我们四个流亡学生,买不起车票,从青木关中学徒步进城投考一所职业学校。谁知从歌乐山走小路下山时,竟误入了中美合作所禁区。那时,特务在边界上的电网还没装好——可是,这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啊!——于是,不由分说,把我们逮捕了。严刑拷打,有冤难申,特务看了我们的准考证,明明知道我们是无辜的学生,然而,丧心病狂的特务,深怕我们出去,泄漏了他们反人民的秘密勾当,硬说我们是共产党派来的侦探。遍体鳞伤的我们,竟被投进这人间地狱……
感谢监狱里的同志们!多少为革命献身的无名英雄,引导我们从自己的不幸中觉醒转来,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狰狞面目。更可喜的是在这无边黑暗的魔窟里,我们找到了祖国的希望,找到了共产党,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比起国民党统治区许许多多和我们一样无知的同学,我们因祸得福,又是多么的幸运啊!整个国民党统治区是个黑暗无边的大地狱,无数青年思想上的苦闷和绝望,我相信比我们遭受的摧残,还要更加深重。
虽然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我对共产主义和人民的党,寄予完全的信赖和希望。从我们无辜被捕,到现在已经九年了,一个人的青春,有多少个九年?怎能不渴望真理战胜,又怎能不渴望为真理献身!在这无穷的苦难日子里,我日夜不停地读书,求教,思考和锻炼自己。如果有一天能踏出牢门,我要用自己的全身、全心,投向革命斗争的烈火,誓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
一次次战友的牺牲,一次次加强着我的怒火,没有眼泪,唯有仇恨,只要活着,一定战斗。我决心用我的笔,把我亲眼看见的,美蒋特务的无数血腥罪行告诉人民,我愿作这黑暗时代的历史见证人,向全人类控诉!我要用我的笔,忠实地记述我亲眼看见的,无数共产党人,为革命,为人类的理想,贡献了多么高贵的生命!多少年来,我每天半夜,从不懈怠地悄悄起来,借着那签子门缝里透进来的,鬼火似的狱灯光,写着,写着……我的眼睛是这样折磨坏了的,极度近视,但我决不后悔。我的身体遭受过多次折磨,愈来愈衰弱,我才二十几岁,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我的心却更坚定。我是为着仇恨而活,为着揭露敌人的罪行而活,也是为了胜利而活;我没有惋惜,没有悲怆,只希望能像共产党人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多少年来,反动派不仅穷凶极恶地屠杀革命者,同时还屠杀了多少纯洁的青年。敌人既敢犯罪,就该自食其果。亲爱的同志,请牢牢记住:不管天涯海角,决不能放过这群杀人喝血的凶手、以血还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胜利就在眼前,我的心脏跳动得如此激烈,我多么希望活着出去,奉献自己渺小的生命,作一个革命的卫士。如果不能如愿,那真使我遗恨终生!我多么羡慕生活在毛泽东光辉照耀下的青年,和那些永远比我年轻的未来的青年啊!如果我能够冲出地狱,即使牺牲在跨出地狱的门槛上,我也要珍惜地利用看见光明的一瞬,告诉年轻朋友:不要放下你的武器,全世界的反动派尚未消灭干净啊!
我请求党了解我。请求党允许我把这封信作为我的入党申请书。请求党在任何斗争中,考验我的决心和行动。
成岗看完信,像接受一颗火热的心那样,确信无产阶级战斗的行列里,将增加新的一员。这样的入党申请书,他多么愿意向所有的战友们宣读。然而,他不能这样做,火热的手终于把信笺折叠起来,暂时夹进书本。他抬起头来,正碰着胡浩拘束不安的目光。多年的牢狱生活,使他习惯于沉默,习惯于用笔墨而不是言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成岗也不说话,千言万语变成了鼓舞而又信任的目光,投向心潮激荡的胡浩。沉默中,胡浩的手又轻轻插进衣袋,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紧紧地捏住,悄悄递给成岗。像希望得到谅解似地低声说道:“这是我作的一点准备。”
落进手里的,是一小块硬硬的东西。成岗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铁片磨成的钥匙,一把用来打开牢门的钥匙。成岗没有说话,立刻把钥匙藏进衣袋,但他默契的目光似乎告诉着对方:你作得对,大家都要自觉地行动。
一阵楼梯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胡浩一移身子,默默地离开了成岗。成岗朝窗外一看,原来是新来的特务正在给囚室送饭。
刘思扬从牢门的风洞口,接过了菜碗,成岗也上前去端饭。刘思扬乘吃饭的时候,低声问成岗:“谈过了么?”成岗点点头。 刘思扬的目光,不安地扫过窗前,又问道:“疯子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换成特务送饭?” 谁都不知道华子良的下落。成岗阴沉着脸,不安地说:“他失踪了。”
“是不是被特务拖上山当土匪去了?”刘思扬知道,这两天中美合作所的军车,不断载着游击训练总部的特务,向各地出发。
“如果没有牺牲,”成岗忐忑不安地说:“他一定被特务劫持走了。”成岗不再说下去,低下头吃饭。刘思扬并不知道华子良是自己人,更不知道他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的失踪,给整个越狱行动,带来了意外的困难;但是成岗不愿多说,他已学会和那些老练的战友一样,只把焦虑闷在自己心头,而不愿在别人心里引起惊惶。
“所长!”面无人色的杨进兴掀开办公室的门,猛冲进来,手脚无措地站在陆清面前膛目结舌地呐呐说道:“华……华子良……跑了!”
正在研究密裁计划的陆清,目光缓缓地从许云峰、成岗的名字上转向杨进兴,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刚才接到电话,”杨进兴结结巴巴地报告着:“昨晚上军车开到壁山,宿营以后,华子良突然失踪!”
“大惊小怪,跑了一个疯子,值得……”陆清话犹未完,多年的特务生涯养成的特殊嗅觉,突然使他起了疑心。疯子,他真是疯子吗?疯子怎么会逃避上山打游击?“他是什么时候跑的?”
“不知道,今天早上才发现。”杨进兴说:“二处刚才派行动科长带警犬前去追踪。”
这种神出鬼没的意外,像给了陆清当头一棒。多少年来,竟瞒过了他这双老牌特工的眼睛,这正说明对方不是来历简单的对手。一种特殊不安的表情,骤然出现在陆清瘦削冷酷的脸上。打扫房间,毁烧字纸,华子良哪一天不进出他的办公室?而且,和杨进兴研究各种秘密时,声音也难免……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猛袭在心头,陆清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他是最重要的共产党!”他更懊恼不该在发现黄将军的匕首以后,未把华子良还押牢房,或者严密监视,却轻易听从了杨进兴笨拙的建议。
“电话是二处来的?”
“徐处长大发雷霆……”杨进兴嗫嚅着。
陆清闷声坐着,神色变了。
“二处决定沿途搜查,非找出下落不可。”杨进兴感到问题严重,只好把刚才从电话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陆清。“徐处长一接到报告,就在桌上拍了一巴掌。现在已经动身到这里来亲自检查。所长,徐处长正在气头上……刚才的电话,是行动科偷偷打来的,谁也不敢向处长劝驾。”
“徐处长来了?”陆清霍然站了起来,大睁着一双凶焰闪闪的眼睛:“华子良和谁接近?是谁在指使?”
“他,他……”杨进兴面对着逼上来的陆清,步步后退,“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谈话……”
“你是看守长,问你,他受谁的指使?”
“我,我……”杨进兴一直退到门边,什么也讲不出来。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起来,陆清一转身,回到桌边,勉强抓起电话,听了听声音,原来是严醉打来的。陆清这才摸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恭敬地说:“是,是……徐处长还没有到……他到了我马上向他报告,请他打电话到代表团……”
牢门外巡逻的特务慌张地跑来跑去。多年来未曾开过的白公馆的大门,吱吱地响着,几个特务取下锈迹斑驳的锁,把沉重的铁门推开了。
“成岗!”刘思扬低喊了一声,用目光指点着高墙边敞开的铁门。“有人来了。”
一群人影出现在院坝里。刘思扬悄悄挨近窗口,看见了陆清满脸赔笑,恭谨地迎着跨进院坝的人群。“成岗。”刘思扬回头又叫了一声。成岗没有应声,从身边提出一本书,慢慢翻开。胡浩也没有动,照样蹲在屋角,一动也不动。牢房里的人,仿佛都不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两个人,和刘思扬一样,踱到了窗口附近。
窗外,一群戎装佩剑的人,走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浓眉大眼的高大个子,指手画脚,正是特务头子徐鹏飞。“他来干甚么?”旁边有人低声问着刘思扬。
“谁知道?”
徐鹏飞在牢房之间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渐渐来到刘思扬站立的窗口,成群的特务簇拥着他。刘思扬昂头站着,他的目光和徐鹏飞打了一个照面。
“处座!”只见陆清走近徐鹏飞,低声说:“华,华子良原来住在对面那间牢房……”
徐鹏飞并未听从陆清的解说而离开窗口,他的毫无表情的目光四面探索,并且靠前一步,从铁窗边打量着牢房里的人。刘思扬一掉头,发现徐鹏飞的两眼正扫视着成岗。成岗坐着不动,神色自若地翻阅着手上的书。
过了一阵,徐鹏飞又带着成群的特务,在陆清的引导下,走向对面牢房,在窗口边站注。徐鹏飞反复观察,又和陆清低声问答着。这情景,刘思扬一一看在眼里,却有些不解,他想不出徐鹏飞巡视白公馆的理由。
“老刘,”是胡浩不安的声音:“他们在注意老齐!”对面牢房里胡浩住过多年的地方,特务久久地站在那边,使得胡浩沉不住气,也站起来探望。刘思扬却在回想刚才听到的话,陆清提到华子良,是什么意思?徐鹏飞亲自出马来检查,是不是华子良出了什么事?
从窗口上,看得见特务还留在对面牢房附近。刘思扬想看看对面牢房的反应,便离开窗口,走到牢门边,透过风洞口望着对面的牢门。他发现,对面牢房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人抬头望一望特务林立的窗口。
刘思扬刚一回头,碰上了成岗的目光。他轻轻走过去,想告诉成岗刚才徐鹏飞对他的注意。成岗不待他开口,更问道:“你说徐鹏飞来干什么?” 刘思扬摇摇头。
成岗冷冷一笑,在他低低的声音里,充满着喜悦和信心:“他来通知我们,华子良脱险了。”成岗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他在睁大眼睛的刘思扬耳边,轻声说:“华子良是我们的人。”
刘思扬眼前,骤然展开了无限希望。
这时候,胡浩轻轻走了过来,嘘了一口气:“特务走了。”
刘思扬看了看一边翻书一边深思的成岗,回到窗口,继续观察敌人。只见徐鹏飞愈走愈远,转过屋角,望不见了。成群的特务,追随着徐鹏飞,继续巡视。
徐鹏飞走到平房附近,陆清又上前报告道:“这里关的是我们的同志。”
“通敌犯都处决了?”
陆清连忙点头。
徐鹏飞迈步跨进一间受着优待的在押特务的囚室,巡视了一下成群的特务,那种萎靡不振的气氛,不禁使他毫无表情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处座来看望大家!”陆清喊了一声立正,大声宣布道:“目前用人之际,处座刚才训示,对大家从宽发落,希望大家一心一德,报效总裁。你们马上到二处报到!”
拘押中的特务,有的喜形于色,有的心神不定,慌忙收拾行李,乱成一团。
“处座,”陆清随着徐鹏飞走出优待室,又建议道:“西安集中营少将所长拘押在楼上,要不要叫他下来见见?”
“回头派车接他出去。”
“徐处长呀!”一声尖锐的叫喊,突然从楼上传来。“徐处长,我冤枉呀!”
徐鹏飞猛抬头,矜持的目光,望着楼口大喊大叫的人。那是一个爬在楼栏杆上的口止拜子,干瘪的嗓音,绝望地狂喊着,手里摇着一叠十行纸。他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了这次告“御状”的良机。
“处长呀!你看看我的报告,我有反共救国的伟大计策!我有重要情报:这里的共产党要暴动!”
“甚么家伙?”徐鹏飞愠怒地问。
“总裁过去的侍卫队长。”
“我冤枉呀,徐处长!求求你放了我吧……。干哽了一阵,又哭喊起来:“我冤枉了十几年呐!放我出去打游击,对付共产党我有办法……我从来效忠总裁,做做好事呀!”
“废物!”徐鹏飞手臂一挥,转身就走。
陆清站着不动,怒视着楼口。“再叫枪毙你!太不象话!”
“忠臣不怕死!我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绝望的呼喊,变成了疯狂的哭闹,口止拜脚一弯,扑倒在地上,翻滚起来:“徐处长,你不放我?好,好,我不想活了,我要自杀!送我到广播电台去当众自杀!你们对付不了共产党,你们葬送党国前途,你们是党国的罪人……我要向全世界广播,我要为党国自尽,我要流芳千古……”
跟随在徐鹏飞身后的特务,冷冷地皱着眉头,毫不理睬那无聊的叫喊。陆清用眼角略一示意,杨进兴立刻冲上楼去,盯住那正在地上乱滚的口止拜子,突然一伸手,紧紧卡住正在哽咽的脖子……
徐鹏飞来到一处窗口,望了望堆满灰尘的书架,不满地看了陆清一眼。
“这是干甚么?”
陆清硬着头皮,回答是“图书馆”。
“图书馆?”徐鹏飞冷冷地一笑。
陆清不由地一阵寒栗,身上冒出了鸡皮疙瘩。这笑,比暴怒更叫人害怕。“几本破书……”陆清嗫嚅着:“过去实行……怀柔政策。”
“封掉。”徐鹏飞的食指和中指夹在一起,用力一弹。
一个特务正在这时走了过来,在陆清耳边叽咕着。“甚么事?”徐鹏飞眉头一扬,凌厉的目光,射向吞吞吐吐的陆清。
“代表团请处座接电话。”陆清不敢说明是严醉拨来的电话。刚才在办公室,他提到严醉打来电话的事,徐鹏飞就勃然变色,全不理睬。
徐鹏飞略一迟疑,转身便走。走进所长办公室,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一坐,伸手拿起电话,讲了一声:“我,徐鹏飞。”便问对方:“谁?”
和徐鹏飞讲话的,不是严醉,是沈养斋。沈养斋在电话上说:他刚才被代表团叫去追问黎纪纲的下落,代表团等着回话……徐鹏飞不待吞吞吐吐的沈养斋说完,便在电话上大声讲道:
“黎纪纲手上掌握着许多机密,潜伏、游击计划都在他手上,泄漏出去当然非常危险!”徐鹏飞对着电话,更加放大了声音,有意让看不见的第三者,听见他的判断:“他失踪得太离奇!一出发便没有消息……我认为他有投敌嫌疑!”
“不,不!”沈养斋的声音慌忙辩解着:“梅园认为,黎纪纲的失踪,说明西南情况的复杂。他知道得太多,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找回来,就是死了,也得找回尸首!”
“黎纪纲是严醉的人,应该由严某负责!”徐鹏飞霍地涨红了脸,他相信严醉一定守在沈养斋旁边,因此又补上一句:“这件事,我们不管。”
对方突然沉默了。电话里咕咕地响了一阵,才听见对方用一种刚刚受过申斥的语调,呐呐地说:“逃跑的人,抓……抓回来了吗?这……这是严重的危险……我们连政治犯也控制不住,太……太……”
徐鹏飞满腹焦躁,很不耐烦。黎纪纲突然失踪,证实了地下党的可怕;华子良的逃脱,又证明监狱的情况难以掌握。在这两方面接连失手,更使他感到局势复杂,自己正陷于极为不利的处境。他正要截断对方的罗嗦,转告代表团他已下令搜捕华子良,忽然听见电话机上的声音一变,能说满口流利华语的代表团副团长,原来的特别顾问已经劈手夺过了沈养斋捏着的电话筒。
“马上处决许云峰!”对方的声音带着暴怒,十分严厉震耳。
“他该在今天晚上,成岗和他一道。”徐鹏飞沉往气,应声答道:“这是根据您批准的密裁计划……”
“计划?现在还谈什么计划?”对方狂暴怒骂着,突然声音一变,使徐鹏飞大大吃惊。“白马山阵地全线崩溃,你们的前线指挥官早已逃跑,不知去向……所有政治犯,今天一律处决!”
“是,是。”徐鹏飞勉强说道:“不过,时间太紧,力量也感不足。”
“立刻成立行刑队!”
对方毫不让步。限定徐鹏飞立刻集中行刑力量,先解决渣滓洞,然后白公馆,至迟今天晚上,全部焚尸灭迹,不得贻误。徐鹏飞在电话上和对方争执了半晌,最后,对方才答应拨发一批火焰喷射器,弥补徐鹏飞最担心的,人力不足的困难。
徐鹏飞冷冷地放下电话。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捉襟见肘地感到困难。潜伏,游击,爆炸,一切都吵着要人,拖走他的力量,妨碍他的指挥,使得他此刻,除了看守特务和二处的行动人员,手上竟没有可以机动使用的行刑部队。偏偏解放军的快速进军,又把一切计划给粉碎了,撤退前夕,到处人心惶惶。徐鹏飞转眼直盯着陆清,两眼突然闪露出绝望的凶光,大声发泄着:
“执行的时候,再跑了人,我马上枪毙你!”
陆清畏缩地连连后退。“代表团通知……”他喃喃说道:“叫我到梅园报到。”
“你也想跑美国?”徐鹏飞狞笑了一声:“不行!黎纪纲失踪,你留下来接替他的工作。”
徐鹏飞怒视着膛目不知所对的陆清,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像看穿了他内心的绝望与畏怯,突然暴发出一阵郁积多时的狂怒,一伸手,狠狠赏了陆清两记耳光。徐鹏飞背剪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平静着内心的恼怒,并且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过了几分钟,他的面孔,渐渐回复到毫无表情的程度,望着窗外,漠然地说道:“密裁许、成的行刑人员马上准备。”
木然地站在那里的陆清,默默点头。
“布置警卫!”
“是。”
“镪水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陆清看了看杨进兴。杨进兴立刻挺胸立正:“马上提许云峰和成岗?”
徐鹏飞走到办公室门口,缓缓说道:“我要见见许云峰。”说着,推开了门。
徐鹏飞又出现在白公馆集中营,他走过一间间寂静无声的牢房,突然转到特务管理室旁边的隧道入口。杨进兴赶到前面开亮了电灯,徐鹏飞带领特务,钻进了隧道。幽深的隧道,充塞着霉臭难闻的气味。徐鹏飞摸出手巾,捂住鼻孔,弯着腰,走过了原来小萝卜头全家住过的地牢,到了第一道铁门边。杨进兴开了铁门,领着他继续向前走。又进了一道铁门,沿着潮湿的石阶,向地底深入。下完了石阶,才到了被条石封死了的地窖门口。地窖的门是一块平放的铁皮盖板。揭开盖板,钻下去,又下几级石阶,才进入地窖。周围是冰冷潮湿的岩石,把整座地窖箍得紧紧的,四壁、地下、头顶,全用石头砌成。岩块和条石,都用石灰粘凝起来,显出一条条石灰粘合的接缝。电灯,暂时照亮了这与世隔绝的,成年累月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地狱。敞开的门边,透出一股股霉味的冷风。不时有滴答的水珠,从头顶的岩缝,滴落到凸凹不平的岩石地上。
地窖深处,堆着一堆霉烂的稻草,一个半倚半坐的衰弱的人,正侧身靠着墙角一动也不动。
徐鹏飞上前两步,不慌不忙地拿下手巾,用十分平和的声音招呼道:
“许先生!”
侧坐的人,没有回答。
徐鹏飞停了一下,又上前一步,殷切地喊道:“许云峰许先生!”
侧坐的人,这时才回转瘦弱无方的身体,用炯炯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几个特务。从离开渣滓洞到这潮湿黑暗的,完全与世隔离的地窖来,许云峰已经关了将近一年。他的身体被折磨得衰弱不堪了。脸色苍白,隆起的颧骨,在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出。比起当年的许云峰,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他的两只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带着永不熄灭的威力,直视着任何危险与威胁,毫无畏缩。
“我特地来告诉许先生一件好消息。”
许云峰挺身坐直了身子,沉重的脚镣碰在岩石上,铛啷地响了。看惯黑暗的目光,在电灯下看清了徐鹏飞恶毒的笑脸。可是,久不说话的嘴巴,紧紧闭着。
“也许,”徐鹏飞笑了笑:“这一年来,许先生的消息不很灵通了吧?现在,我可以把真实情况全部奉告:共军分两路,由川东川北入川,国军全线溃退,重庆已经危在旦夕……”徐鹏飞摸出烟盒,送到许云峰面前,许云峰毫无接受的表示。徐鹏飞缩回手,满不在乎地吸上一支。他喷了口烟雾,才问道:“我想,许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吧?”
“当然高兴。” 许云峰毫不掩饰内心的感情,瘦削的脸上浮现出肯定的笑容。
“事实完全如许先生过去预料的那样发展。国民党已经逃不脱毁灭的命运。但是,历史的进程不会是平静无波的,我也可以把另一方面的情况奉告。”徐鹏飞用十分平和的声音,又缓缓说道:“我相信当局也有一些准备,例如说:炸药、雷管、定时炸弹。一当共军进入市郊,那个时候,重庆这座有名的山城,也许就不存在了……焉知胜利者不会遭到和城市同归于尽的命运?”
许云峰忽然朗声笑了。笑声使徐鹏飞心头一惊,不觉想起了许久以前许云峰在侦讯大楼里的笑声。不过,这笑声比那时更使他不安。徐鹏飞再也不能控制刚才那种狠毒而故作镇静的心境了。挑衅的目光蓦地疯狂地盯在许云峰带笑的脸上。
“山城将在黎明前消夫,许先生听了这个消息,恐怕很难高兴吧?”
“我丝毫不担心。”许云峰应声说着,根本没注意到对方的狞视。他仿佛满怀着兴奋和愉快之情,朗声说道:“我确信,在黎明前消失的不是山城,而是见不得阳光的鬼魅!罪恶的血手将最后被人民缚住!雨过天青,山城必将完整地归还人民。”
“还有一点小消息,我也不想隐瞒。”徐鹏飞再次露出奸笑,端详着许云峰满怀信心的脸。“共产党的胜利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自己的胜利,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我不知道此时此地,许先生到了末日,又是何心情?”
许云峰无动于衷地笑了笑。“这点,我完全可以奉告。我从一个普通的工人,受尽旧社会的折磨、迫害,终于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变成使反动派害怕的人,回忆走过的道路,我感到自豪。我已看见了无产阶级在中国的胜利,我感到满足。风卷残云般的革命浪潮,证明我个人的理想和全国人民的要求完全相同,我感到无穷的力量。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和无产阶级永葆青春的革命事业联系在一起,那是无上的光荣!这就是我此时此地的心情。”
许云峰慢慢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徐鹏飞面前,直视对方,再次微微露笑。“你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听到这意外的问话,徐鹏飞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你可以逃跑,可是你们无法逃脱历史的惩罚。”许云峰的声音,揭开了对方空虚绝望的灵魂:“你不敢承认,可是不得不承认:你们的阶级,你们的统治,你们的力量,已经被历史的车轮摧毁,永劫不复了!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改变不了你们的命运;潜伏,破坏,上山当土匪,难道能挽救你们的毁灭?你自己心里也不相信这些!你们看看人民的力量,看看人民的胜利,你敢说不害怕?不发抖?不感到空虚与绝望?你们的前途,只有一片漆黑!”
许云峰不屑再讲下去。死亡,对于一个革命者,是多么无用的威胁。他神色自若地蹒跚地移动脚步,拖着锈蚀的铁镣,不再回顾鹄立两旁的特务,径自跨向石阶,向敞开的地窖铁门走去。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忽然回过头来,面对跟随在后的特务匪徒,朗声命令道:“走!前面带路。”
【第二十九章】
夜深了。歌乐山上的狂风,一阵紧一阵地呼啸着,飞卷落叶,寒冷彻骨。签子门外半明半暗的狱灯,在咆哮的狂风中不住地摇晃。
余新江守在牢门口,神色上透露出内心的焦急不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墙外边。特务办公室里刚刚添上了大灯泡,成群的魔鬼、幽灵样的黑影,在刺目的灯光下晃动。
自从失去了和地下党的联系,渣滓洞的人们,无法知道外边的情况,也不知道人民解放军进抵何处。外援断绝了,他们只能依靠自力更生的决心投入战斗。孤军奋战的艰苦局面带来了重重困难。
决斗的时刻,愈来愈近。今晚,从敌人慌乱的行动中,使人感到时机分外紧迫。楼七室除了余新江和几个学生监视着牢门,其余的人都沉默不言,暗自准备着随时接受行动的命令。
呼——呼——
一阵狂风卷过,寒气阵阵袭来,崛立在签子门边的余新江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屋瓦上响起了哗哗哗的声音,击打在人的心上。是暴雨?这声音比暴雨更响,更加嘈杂,更加猛烈。“冰雹!”余新江听见有人悄声喊着。他也侧耳细听那屋瓦上的响声,在沉静的寒气里,在劈打屋顶的冰雹急响中,忽然听出一种隆隆的轰鸣。这声音夹杂在冰雹之中,时大时小。
余新江渐渐想起,刚才在冰雹之前的狂风呼啸中,似乎也曾听到这种响声,只是不如现在这样清晰,这样接近;因为他专注地观察敌人,所以未曾引起注意。这隆隆的轰鸣,是风雪中的雷声么?余新江暗自猜想着:在这隆冬季节,不该出现雷鸣啊!难道是敌人在爆破工厂,毁灭山城了么?忽然,余新江冰冷的脸上,露出狂喜,他的手心激动得冒出了汗水。他突然一转身,面对着全室的人,眼里不可抑制地涌出滚烫的泪水。 “听!炮声,解放军的炮声!”
似乎证明他估计的正确,耳边又传来一阵春雷般的响声。这声音,这人民翻身的声音,他们已经期待了多少个白天和晚上,当它突然出现的时候,怎不引起强烈的反应。几天以前,和地下党还有联系的时候,他们知道人民解放军已经入川,可是谁能想到,胜利的炮声,今夜就传入耳鼓。
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从每个人心中升起,立刻汇成了巨大的力量的洪流。
“解放军来了!”
“老大哥,我们立刻动手!”
“同志们!”老大哥的声音,比众人还要激动。春雷般的炮声,带来了强大的力量和支援。他从屋角站起来,走到牢房中央:“同志们,立即作好准备。”
这时,一张纸条,正从楼下一室由楼板缝隙传递到楼上,又急促地沿着每间牢房的墙孔传到楼七室来。老大哥从余新江手里接到纸条,看了一下:“敌人可能在半夜以后,开始大屠杀。我们建议……”
余新江目光炯炯地站在旁边,嘴唇微微一动:“动手?”老大哥在微明的光线下,抬起头来,轻声说道:“慢一点,选择最好的时机动手。这个时机,敌人会告诉我们。”旁边,丁长发的声音,深思熟虑地补充道:“一听见枪声,白公馆会知道我们已经开始行动。”
余新江感到一种清楚明确的默契,解放军、地下党、渣滓洞和白公馆,心和心紧紧相连,这种联系,任何力量也不能使它中断。
传来一阵竹梆声,接着又出现了引擎的噪音,远处,一部吉普车飞驶而来,在山垭口出现了车头上的灯光。不久,守在门边的小宁,突然喊了一声:“探照灯!”
雪亮的探照灯光,照射着牢房外的地坝,在光亮中,一个特务匆匆忙忙地出现了。
“各位先生请注意,我有好消息奉告。最好的消息!”地坝中意外地传来猩猩的声音,他满脸堆笑,提高了嗓音讲话。“听听他说些啥子?”丁长发走到门边,摸着霍以常的光头,让他安静下来。
猩猩对着间间牢房点头哈腰。
“刚才接到二处的命令。转告大家一个最最圆满的好消息!西南长官公署已经接受了解放军的全部条件,和平解放重庆和西南!十分钟以前,长官公署已下令停火。二处根据命令,决定对诸位妥加保护,绝对保证安全。两小时内,有专车接送诸位到解放军司令部……”
“和平解放?”小宁欣喜而又诧异地问着丁长发。“恭喜大家,恭喜!”猩猩万分诚恳而又惭愧地说:“过去,兄弟职责所在,难免发生误会。今天实现和平,兄弟也得以减轻罪责,内心万分高兴!”猩猩连连鞠躬之后,向前走了两步,微微举起双手。“请大家马上收拾行李,长官公署即将派代表前来迎接。”
小宁和霍以常,听了这种喜出望外的消息,一把抓住丁长发的手。丁长发却笑嘻嘻地对着猩猩喊道:“你们来把铁锁开了嘛!” 猩猩愣了一下,点点头,歉疚地赔笑:“大家的兴奋心情,兄弟十分理解。只是代表未到,兄弟还有责任。各位先生暂时再受点委屈,以免秩序紊乱。”
“他龟儿子哄人!”霍以常忽然沉下了脸,收敛了满心的喜悦。
恰在这时,老大哥慢慢走到牢门边,他挥挥手,叫大家让开。然后,他独自站在门边,双手抓住签子门,从风洞口探出头去,对着间间牢房,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同志们,雅静!”
老大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猩猩,用命令的语气,大声说道:“和平解放,这消息十分令人兴奋。但是请你们注意,保护政治犯的安全,不仅是你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有权利参加一切善后工作,而且应当监督这一切工作的进行。”老大哥像要马上接管这地方似的,毫不迟疑地大声宣布道:“为了避免秩序紊乱,我代表大家宣布,请你们立即派负责人员,和我们具体商谈有关问题。”
“兄弟可以代表。”猩猩忙接口说。
“看守所长无权代表国民党政权。”老大哥冷冷地说道,“我们只和接受和平条件的西南长官公署直接谈判。”
猩猩难堪地苦笑着,面对间间平静无声的牢房,他略一迟疑,立刻鞠躬同意:“是,是……不过长官公署代表尚未到达,可否稍待片刻?”
“可以。”老大哥这才转头向每间牢房高声喊道:“同志们!大家立刻收拾行李,准备随时上车!”老大哥又问道:“大家听见了吗?”
“听见了!”间间牢房同时响起一片洪亮的回答。猩猩点头赞同,满脸笑容。
老大哥直视着猩猩,略带责难地说道:“你们的看守人员,仍然怒目横枪,如临大敌,这种情况,你应该考虑!”
“是,是。”猩猩说道:“兄弟马上向二处请示。”他抱歉地向楼七室的牢门点点头,连忙退出了地坝。
猩猩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走进了办公室。他望了一眼猫头鹰。“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猫头鹰用佩服的目光,望着他的上司:“徐处长等你的电话。”
猩猩不慌不忙地坐在办公桌边,顺手拿起电话,报告了经过情况,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他用自负而又狂喜的声音请求着:“稳住了!暂时稳住了……不过要快!行刑队多久能来?”
他知道:情势瞬息万变,一切部署都过于忙乱,临时决定今夜全部提前处决,不仅使他,也使徐鹏飞措手不及。突然出现的隆隆炮声,更像不祥的警告似的,偏偏在执行前一两小时,轰击着紧张而又恐慌的神经,以致人心惶惶,一切行动几乎失去了控制。快到半夜了,预定的行刑队,也没有到,徐鹏飞命令他用一切办法稳住对方,他执行了,完成了。可是他害怕对方渐渐醒悟过来。
“处长,”猩猩突然机警地低声在电话上报告道:“要求谈判,是个意外的发现……是。是。果然头子在楼七室!……他已经上钩了!”
猩猩奸诈地眨着眼睛,听着机密指示,不断地点头。“是,是。继续制造幻想,把看守人员撤出。”
猫头鹰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凑近猩猩的耳朵:“我去看了一下,间间牢房都在收拾行李。”
“处长!”猩猩点着头,急促地说:“他是整个监狱的指挥,情况完全清楚了……是。半小时后就请他出来谈判……对。免得行刑队到达时,生疑多变。是,是。一出来就……绝对无声……对。擒贼先擒王,使对方群龙无首……”放下电话,猩猩对着猫头鹰会心地奸笑:“一小时以后,行刑人员可以到达。半小时后,你先到楼七室去请他出来……”
一阵轰隆的巨响,突然打断了猩猩的话。猩猩不由得心神不定,惶恐地望着漆黑的窗外。猫头鹰紧抓住手枪柄,惶惑不解地望着他的上司。
“前天代表团长训话时……”喃喃的声音,只在喉咙边打转:“不是还在说军事上没有问题,至少守到年底?”
“是——呀!”猩猩也拖长了声音:“刚才在会议上,徐处长还说……”
“所长,”猫头鹰突然低声问:“把看守人员撤出,恐怕……”
“行刑队到达以前……”猩猩迟疑了一下,坚决地说:“撤出!只有继续制造幻想,才能稳住局面。”猫头鹰正待转身出去,猩猩又忐忑不安地喊:“看守长!”他狐疑地在猫头鹰耳边说道:“你马上亲自带几个人,加强秘密监视。”声音接着变成了耳语:“若有意外,马上鸣枪!”
几分钟后,猩猩又把看守、警卫特务叫到办公室去。简单地交代任务之后,又问道:“器材都准备齐全了吗?”
“准备好了。”一个特务回答。
“每间牢房至少配备一挺机枪,两支卡宾,行刑队一冲进地坝,看守人员就立刻配合行动,对准牢房扫射!……火焰喷射器、电网都检查过,没得问题吧?”
几个特务连连点头。
猩猩又阴险而谨慎地说:“一定要全部消灭,焚尸灭迹,这次行动是代表团直接部署,万一跑了人,我们责任不小!”
一阵春雷似的炮声,使成群特务不知所措。猩猩强自镇定着,急忙大声说道:“这,这不是炮声……今晚要炸的军火库多得很!”接着,他又向窗外问道:“看守长,里面情况如何?”
“没有问题。”
“好!等一会,大家听看守长号令行动!事毕之后,再给大家发奖。”
猩猩走向窗前,忽然站住了。
“看守长!”他向暗夜里望了望,那黑夜,那黑牢里异常的宁静,又使他心神不定起来。他匆忙地又吩咐道:“还有,叫行刑队在山那边下车,探照灯暂时关了,竹梆也不要再敲,免得打草惊蛇。”
“敌人已经把行动的时间告诉我们了。”老大哥站在屋角,悄声对着紧围在他身边的人们说:“等牢门一开,我们就开始行动。”
周围的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默默点头。
“小余,马上通知每间牢房准备。”
余新江应了一声,离开了人丛,利用秘密孔道,和各室联系。人们迅速散开,各自回到自己的地方,把珍藏着的简单武器翻了出来,紧握在手中。
老大哥从每个战友身旁走过,巡视了一遍,又在牢房中央站住。
“我们是在和党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行动的。”老大哥针对面临的形势,不能不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条件是困难的。但我们确信,只要一致努力,美蒋特务的重围,是可以突破的。让我们用坚决的行动,实现党的决定。能够胜利脱险的同志们,也请接受战友们的嘱托,代表大家用最坚决的行动,为建设新中国而奋斗,为无产阶级在全世界的最后胜利而献身!”
老大哥刚毅的声音,更加激励着战友们内心的激情。多少年来,无数战友的希望和嘱托,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的期待和策划……在这生与死,胜利与牺牲的决斗即将到临的瞬间,全浮现在人们眼前,召唤着,激励着人们。
人们专注的眼神,望着老大哥,等待着接受任务。“现在,我把行动步骤,说明一下。”老大哥刚毅的声音,沉着地宣布:“敌人一进牢房,就夺枪,夺钥匙;余新江的任务是立刻把枪和钥匙送到楼下一、二室,并且帮助女牢越狱:丁长发带领一个小组,以最快速度堵住高墙边敌人进出的那道铁门,阻击外面特务的进攻,等楼下一、二室的同志们赶到以后,你们便全力牵制敌人的火力,掩护全队战友突围。楼七室其他同志的任务是帮助楼上楼下每间牢房开门,然后和各室同志一道,赶到牢房后面,摧毁水池附近的高墙、电网,开辟越狱的道路。”
老大哥停了一下,低声解释道:“我们的策略是声东击西。楼下一、二室和丁长发小组的任务是艰苦的,你们必须牵制敌人的主力,并且要奋勇向前,用攻击战术,使敌人产生错觉,以为你们进攻的方向便是突围的方向,只有这样,才能使敌人不敢分散兵力,保证几百战友从相反的方向,在敌人防守薄弱的地方,突然破墙而出。”
丁长发拿下烟斗,生气勃勃地站着。
老大哥慢慢走到丁长发和他的小组面前,庄严地说道:“党感谢你们,祝你们胜利完成任务。”火热的手突然抱住了丁长发的肩头。“请把党的感谢,转告楼下一、二室。老丁,你们要有勇有谋,主力突围以后,敌人一定张皇失措,那时,你们抓紧时机,冲出集中营去!”
老大哥的手臂,再次紧抱着丁长发的肩头。过了一阵,才放开手,关切地问:“同志们都准备好了吗?”丁长发点点头。
老大哥缓缓回到屋角,叮咛的目光,还不断地从每张激动的面孔上闪过。
丁长发不慌不忙走向牢门边,站在景一清身旁,向外了望。
“老丁同志!”景一清悄声问:“还要等多久?”小宁和霍以常也紧张地望着他。
“忙啥?”丁长发微微露出笑容,摩挲着他心爱的空烟斗。“再下盘象棋都来得及。”
迎着丁长发乐观镇定的声音,一阵阵春雷似的炮声震撼大地,比刚才听到的又近了许多。丁长发侧耳听着,发现呼啸的狂风和冰雹,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消逝无遗。“解放军正在冲锋前进!”景一清喜悦地抓紧牢门。“和平骗局,压不住胜利的炮声。”
小宁和霍以常的神情从紧张的期待中渐渐平静下来。“说得对嘛!”丁长发笑嘻嘻地,正想和三个学生说什么话,忽听见旁边有人低声地喊:“来了!”
接着,就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在楼口震响。
“注意!”丁长发嘘了一声。
猫头鹰带着两个特务,走到楼七室门口,隔着牢门,狡猾地打量着满屋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引起他疑心的事情。“代表先生!”猫头鹰缓缓打开铁门上的锁。“请你出来。”老大哥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走向牢门。牢门格吱地响着,猫头鹰拉开了门,只说了声“请……”,下面的话还没说出,一块沉重的石头,突然猛击他的脑顶。另两个特务刚想叫喊,几支铁钳似的手,立刻卡住他们的喉头。刽子手手上的钥匙,立刻落到余新江手中。
几十把开牢门的钥匙,连成一串,每把钥匙上,系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牢房的号数。余新江扯下楼下一、二室和女室的钥匙,忙把剩下的一串交给老大哥。回头,又接过丁长发递过来的两支缴获的手枪,立刻跨出牢门。他发现,周围静悄悄的,所有特务,都集中在高墙外面。看守特务撤出墙外,成了十分有利的越狱条件,他弯着腰,轻捷地沿着长长的走廊向楼口跑去,幽黯的灯光,微微照出了他的影子。没等敌人发觉,他已冲下楼梯。纵身落地时,一叠纸张,从怀里落下,他没有察觉。这是刘思扬临别时送给他的《铁窗小诗》。
他赶到楼下一室门口,把一支手枪和一把钥匙,递给了从风洞口伸出来的一只急切的手。接着,又跑向楼下二室去开锁,他先把另一支手枪从风洞口递给龙光华的战友,那个新四军的王班长。
就在这时候,丁长发提着一副铁镣,领着楼七室的一群战友,早已冲下楼梯,冲向通往高墙外面特务办公室的那道铁门。铁门是虚掩着的,只要冲了出去,便可以直接攻击敌人的指挥所,打乱敌人的行动。
铁门外,人影晃动了一下,丁长发毫不迟疑地迈步上前,推开了铁门。
“什么人?”
惊问的声音未落,只听见“砰!砰!”两声,守在铁门外的两个人影,摇晃着,倒了下去。丁长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年轻的王班长,握着手枪,跑向前来。
“同志们冲呀!”
年轻的班长,提着手枪,带领着全室战友,和楼下一室刚刚冲出的人们,和丁长发他们一齐向铁门冲去。与此同时,间间牢房响起一片镣铐、石块击碎门窗的声音,阵阵呐喊像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传来。
探照灯突然亮了,直射着冲向铁门的人流。
“格格格格……” “格格格格……”
机枪子弹,像罪恶的毒火,从铁门外面,疯狂地倾泻进来。
“冲呀!冲呀!”
“夺枪呀!快呀!”
楼下一室、二室的战友,还有丁长发率领的小组,猛勇上前,把手里的铁镣、石头,向对面的敌人愤怒掷去,有的就扑上去夺枪。前面的敌人慌忙后退,机枪更猛烈地扫射起来。一个战友倒下去了,接着又是一个,猛冲铁门的战友,全部暴露在敌人的火网之下。
“同志们,胜利是我们的!”一个头发花白的战友,喊了一声,两手一张,在探照灯光里倒下去了。接着,又挣扎起来,摇晃着,向前扑去。
余新江正在给女室开门。听着枪声和喊声,他的心情愈急,铁锁反而不易打开。用力一扭,钥匙竟折断在锁里。弹雨嘘嘘地从身边飞过,更叫他痛恨难熬。他两眼喷着怒火,顾不得躲闪,伸出铁掌,用力抓住铁锁,猛劲一拧,卡嚓一声扭断了锁。另几间女牢的同志,也击破了牢门,像洪流般涌了出来。
“快,快,向后面水池那边跑!”余新江挥着手,催促着刚出牢门的女同志。在人丛中,一个女同志,怀里抱着“监狱之花”,在探照灯光下一晃,消灭在黑暗中了。又一个女同志,血水溅湿了衣襟,高举着一面五星红旗,冲了过来。刚刚跑过余新江身边,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臂上狠狠一击,红旗眼看举不动了。余新江上前一步,扶着她,她很快又挺直腰身,重新撑起红旗。一瞬间,余新江认出她那带血的面孔——孙明霞。没有等他问话,孙明霞就答了一句:“快走,女室没有人了!”说完,又向前跑。地坝边有一叠纸张在飘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大概是战友丢失的东西吧?她伏下身去,用另一只手,拾了起来,揣在怀里。在弹雨中,她来不及细看,她一点也不知道,拾起来的东西,正是余新江刚才丢失了的,刘思扬的《铁窗小诗》。
送走女室的战友,余新江火速转过身来,判断着局势:现在他应该转向牢房后面,参加老大哥指挥的越狱主力,推动高墙,击毁电网,为战友们开路呢;还是留下来,参加楼下一、二室和丁长发他们的战斗?
铁门外的枪弹,一阵猛似一阵,像旋风、像骤雨,不停地倾泻。流弹穿过牢房,碎屑飞溅,烟雾腾腾。墙壁像蜂巢一样,早已密布着无数子弹穿过的洞眼。在愈来愈密的扫射下,牢门、铁窗正吱吱地碎裂,空气里弥漫着血水的热气和窒息呼吸的火药味。他瞥见,一些敞开的牢门附近,倒卧着不少战友的躯体。还有些人影,正在弹雨中挣扎。“格格格格……”又是一阵弹雨的倾泻。余新江仔细一听,枪声集中在铁门外面。很显然,敌人被牵制住了,正集中火力防止正面突围。正在这时,地坝周围高墙上的电灯突然熄灭了,身边的景物骤然一黑。余新江知道,这是集中在后面的主力,已经翻登高墙,击毁了电网。再过几分钟,高墙推倒以后,老大哥将率领各室战友,在敌人意想不到的方向,胜利突围。余新江感到一阵胜利即将到临的喜悦。
可是,余新江发觉,正在与敌人搏斗的战友那边,呐喊声似乎减弱了。他隐隐感到不安,转身便向铁门那边冲去。铁门敞开着,没有人影,战斗早已推进到铁门外面去了。余新江向着枪声密集,呐喊不绝的方向冲去。正要跨出铁门时,眼前突然一亮,一阵火光迎面袭来。空气里充满了汽油味,像着了火似的燥热。他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上。接着,又是一道火流凌空扫过,熊熊烈焰,立刻在四面燃烧起来。敌人的火焰喷射器扫过的地方,烈焰飞腾,墙壁、屋架,吱吱爆裂。余新江周身着火了,顿时,他的脸上,臂上,烧起了大块大块的血泡。浓烟和火舌不断卷来,冲进鼻孔,烫着皮肉。余新江蜷缩身躯,在地上滚动着,扑灭了身上的火焰。这时候,他才发现,在他身边,横躺着许多战友的躯体。血水正从他们身上涌出,流泻在地上。火光中,摊摊血水,闪烁着腾腾热气和耀眼的红光。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前面,熊熊火光中,机枪狂鸣中,传来了高亢的呐喊声,这是多少战友,倒卧在毒火与血泊中最后的呼声。
余新江不顾周身的灼伤,一跃而起,冲向前去,冲向激战的地方,可是,一路上他竟没有看见一个活着的战友。“小余!”他刚要绕过墙壁的转角时,胳膊忽然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丁长发躲在暗处。余新江站住了。向对面一望,前面是座花园,有着树木、花台。对面,便是成群的特务踞守的办公室。讨厌的探照灯,已被复仇的子弹击毁。敌人躲在办公室里,倚着窗口,不停地往外扫射。可是转角这边的厚墙,阻挡着弹流,也阻挡着火焰喷射器的火流。花园里,树木、花草全在燃烧。几个伏在花台后面的战友,全部牺牲了。他们的身体,正被火舌狂舐着。
敌人不断地扫射。除了扫射,毫无办法。隔着燃烧的花园,双方几乎僵持住了。可是,余新江看出,身边除了丁长发,几乎再没有阻击的战友了。
“我们冲过去!”余新江低声说。
“不,让敌人冲过来。”丁长发自信地说:“把这些家伙封锁在办公室里,好得很嘛!”
局势很明显,被封锁在办公室里的大小特务,根本无法阻扰从另一方向破墙越狱的队伍。忽然,余新江在密集的枪声中,发现敌人狂呼大喊的声浪。
“敌人又在打电话。”丁长发不慌不忙地说。虽然他身边的战友已经很少,但他毫不在意。他把手伸进衣袋里,习惯地摸出了那只黄泥烟斗,插进嘴里。烟斗妨碍着说话,他的声音变成喃喃的自语。“打了几次电话罗,要求增援,把白公馆的特务也调来帮忙咧!”
瞧,一群刽子手在火光中,突然出现。猩猩弯着腰,在后面督战。前面,花台附近,黑影里,忽然有个人跃起,手里倒提着一支枪,一支夺来射完子弹的空枪,刚刚举起手臂,可是,随着枪声,那人又瘫软地倒下了。丁长发抿着嘴,把余新江猛向身后一拉,他自己挺身向前,紧挨着墙转角站着。敌人越冲越近了。眼看到丁长发身边了。丁长发抽出嘴里的烟斗,朝地上一丢,双手攒紧沉重的铁镣,举到肩后,霍然扑上去,对准最前面的特务,猛然砸下。狡猾的对手,看见人影,向旁边一转,躲开了致命的打击;火光闪闪,一排子弹,穿透了丁长发的身体。丁长发踉跄了一下,刚站稳脚跟,又一梭子弹击中了他。丁长发咬着牙,一只手捂着胸膛,一只手举起铁镣,朝特务的脑门,奋力猛砸下去,卡嚓一响,特务闷叫一声,脑浆飞溅,像一只软绵绵的布袋,倒在丁长发的脚下。
成群刽子手狂呼着,回头逃窜。
余新江跨上一步,正想夺取特务丢下的冲锋枪,在他前面,一只敏捷熟练的手,已把枪捡了起来。还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只见他把枪抱在怀里,略一瞄准,就扫射起来。“达达达达……”
子弹跟着敌人的屁股和后脑勺,发出清脆的音响。“哈,打得安逸!”丁长发捂住冒血的胸口,支起身子看出火光中的射手,正是刚才扔掉空手枪的年轻的王排长。他含着笑,渐渐倚立在墙边,不再动弹了。
余新江正要上前搀扶丁长发,忽然听到“哗啦啦!”一阵巨响,从牢狱后面传来。那是推倒高墙的响声。接着又是一片胜利的呐喊,一定是战友们冲出去了。可是,呐喊声中夹杂着猛烈的枪声,突围的队伍,正在和高墙外面的警卫进行生死搏斗!
“老丁!墙垮了!”余新江大声说:“老大哥他们正在突围!”倚在墙边的丁长发没有回答。余新江冲向前去,狂喊着“老丁!老丁!”他抓住丁长发的手,可是老丁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
“回来,小余!”年轻的班长在后面喊。这时候,被高墙倒塌的呐喊声惊动的敌人,象猛然清醒过来,几挺机枪同时伸出办公室的窗口,又疯狂地扫射起来。弹流指向丁长发的遗体。余新江肩头突然麻木了,涌出粘呼呼的热血。他刚回到班长身边,便听见一声叮咛:“快,向后撤!”他受伤的手臂被搀扶着,迅速离开了墙角,一口气跑进了铁门。“你先走,我打掩护!”王班长说着,突然机智地把敞开的铁门吱吱地用力关上,从里边上了锁。这样,敌人被关在外面,一时冲不过来了。
“后退的枪毙!”铁门外面传来猩猩的怪嚎:“政治犯跑啦,快给我追!”
“冲呀!杀呀!”特务怪叫着给自己壮胆。
王班长卧在铁门边,从签子门缝向外瞄准,他不轻易射击。直到几个黑黝黝的人影暴露,才沉着地扣响枪机。这是最重要的时刻,多阻击一分钟,就多一个战友摆脱敌人的追击。
红色的弹流,吞噬着扑过来的野兽。一个、又一个,嚎叫着,倒下去了。最多的黑影拥来,疯狂的弹雨,溅撒在铁门上。忽然,班长颤动了一下,丢开了枪。特务呼啸一声,更疯狂地扑来。余新江立刻扑到班长身边,拾起枪,对准最前面的黑影,射出一排子弹。
敌人被压制在转角那边,不敢上前。猩猩疯狂地喊着:“火焰喷射器!快!快!”
余新江觉得有一股滚热的液汁,从身旁的班长头上涌出,直喷在自己烧焦了的脸上。回头看时,原来是一颗子弹穿透了年轻的班长的头骨,前额破裂了,血水和脑浆不断涌流。一股热泪,夺眶而出。余新江立刻把只剩几粒子弹的枪,指向蹲伏在远处的敌人,他不顾一切,只要复仇。对面,一股火流突然喷射过来,炽热的烈火,碰上铁门,铁栏杆烧断了,铁皮也顿时卷曲起来。
正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飞快地奔上前来。余新江回头一看,正是满面血污的景一清。“老大哥派我来联络!”他喘吁吁地在火光中说:“队伍刚冲出去,叫你们马上转移!”
【第三十章】
深夜,市郊的嘉陵新村B6号灯光通明,照射着忙乱不堪的人影。几十部电话机不停地响,紧张的声音在探问,斥责,疯狂地喊叫……
徐鹏飞坐镇在总指挥部,心情焦躁,不断地看表。市区兵力空虚,情况紊乱,为了安全起见,毛人凤走后,他就移住郊外了。他大口地吸着烟,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似的窜来窜去。他刚刚得到国防部的紧急情报:共军先头部队突然在重庆、江津之间的江口一带夜渡长江,胡宗南主力全线崩溃,江津机场已被占领,全部作战飞机被俘。共军已由江津直趋成渝公路必经之地的壁山,企图截断重庆守军退路。由于战局的急转直下,攻势不可阻挡,国防部通知各军事、行政单位,务必提前于明晨全部撤退。
徐鹏飞看看表,能逗留的时间,只剩几小时了。他心慌意乱地揣起一杯几乎全是茶叶的酽茶连喝了两口,心里埋怨着美国代表团和蒋介石对共军进军速度判断的根本错误,竟连浓茶的苦味也感觉不出来。
他毫无目的地旋开收音机的开关,来自台湾的新闻广播中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的声音正说着——“……中央社重庆前线消息:自总裁坐镇行都以来,胡宗南、宋希濂部,联防作战,效果良好……今日国军在白马山一带堵击自湖南流窜入川之共军残部,全线获捷……目前重庆防务,固若金汤……”
“他妈的,”徐鹏飞突然把开关一扭,关上了收音机:“什么固若金汤!连牛皮都不会吹!”他担心着中美合作所大屠杀的部署,唯恐时间不足,想再打电话前去检查。正在这时,行刑队长快步走了进来,向他报告行刑队已经集合,准备出发。徐鹏飞喝了声:“快去!”立刻抓起电话,叫接渣滓洞。可是渣滓洞的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他改口叫接中美合作所警卫指挥部,立刻通了。徐鹏飞大声说道:“行刑队已经出发,先消灭渣滓洞,然后白公馆。周围的警戒线你们要严密布防,彻底封锁,共军离重庆还远,未得我的命令,不得擅自撤防!”徐鹏飞激怒地听着对方的申述,大喝道:“不行……走漏了一个共产党,我要你的命!”
刚放下电话,铃声突然又刺耳地响了,徐鹏飞立刻抓住电说:
“喂,喂……是我。什么……綦江大桥没有炸掉?……遇见共军?……共军到了什么地方?”
被派到綦江前线去炸毁桥梁,阻止共军前进的行动科长在电话上仓促报告情况说,他所率领的爆破人员和装运炸药的卡车,未到綦江就与共军发生遭遇,三部卡车连同炸药都被共军截获,只剩他只身逃脱,刚刚回到海棠溪渡口。当地情况混乱,谣言四起,轮渡停航……听说重庆市区出发前往欢迎共军的市民代表,已经打着五星红旗过江到了南岸……烦躁地听完电话,徐鹏飞大声喝道:“马上设法渡江,回来再说!”
刚挂上电话,又不放心地拿起来,叫接港务局,命令派遣轮渡接他的部属过江。
“喂,港务局稽查处……什么?轮船公司不服指挥……所有大小船只……混蛋!全部跑了。……简直是反了!全给我枪毙!”
徐鹏飞气急败坏,紧握着话筒不肯放下,过了好一会,他突然把电话摇了又摇,大声喊:“接长江兵工总厂。总机,给我接严醉……严醉!”耳机咕咕地响了一阵,传来电话兵惊慌的声音:“接不通,半点钟以前,就接不通了……”
“混蛋!马上给我接通。”徐鹏飞几乎气得要把电话听筒击碎。这时,电话突然通了,却是磁器口报告紧急情况。“什么,什么,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共产党的地下武装……什么?劫狱……双枪老太婆……我没有部队……不行……无法增援!”
徐鹏飞马上对着总机狂喊:“渣滓洞!渣滓洞……白公馆!白公馆……警卫指挥部!”但是中美合作所总机突然不通,使他无法把意外的情况通知正在部署、执行屠杀任务的特务,徐鹏飞感到情势的复杂,莫非电话线路被破坏了?双枪老太婆突然出现,对他是很大的威胁,他狂喊起来:“马上检查线路,检查中美合作所电话线路!”
刚刚放下电话,它又响起来,徐鹏飞重新拿起电话不耐烦地问:“哪里?”
原来是朱介从飞机场给他报告机密。朱介说:“长江兵工总厂厂长没有按照指令到机场去,很可能躲起来了,甚至投降了共产党。然后,突然降低了声音。
“什么?代表团已经起飞?玛丽小姐跟特别顾问……谁?严醉?严醉也跟美国人跑了?”
“风吹草动,草木皆兵!”他把电话一丢,忽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美国人也跑了,带着破鞋跑了!”
他突然把桌上的茶杯端起来大喝几口,一丢手,连杯带茶掷出窗外,脸上犹自带着疯狂的狞笑。霍然间,他脸色一沉,喊道:“来人!”
一个特务慌忙地跑了进来。
徐鹏飞狞笑着,望着面前的人,突然命令道:“特遣队还剩多少?全部从工厂抽出来!到这里集中。不,不!通知他们直接到梅园集中待命!马上备车,我亲自到中美合作所去。……卫队上车,跟我出发。”
电话铃又嘈杂起来。
徐鹏飞不接电话,固执地在地毯上蹬脚,可是电话铃也像他一样顽固,一直响着,不肯停下。徐鹏飞恨恨地咒骂着,勉强拿起电话。他突然双脚一并,紧张地对着电话回答:“是,是鹏飞。”
电话里的声音太大,徐鹏飞只好把耳机拿远一些,一阵沙哑干涩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为什么还没有炸响??”停顿了一下,狞厉无情的声音又出现了,“我这里水、电都没有破坏!,你怎么搞的?”
“报告总裁,”徐鹏飞语无伦次地说:“马上,马上就炸,炸……”
正在这时候,一声炸雷似的爆炸突然袭来,窗玻璃被震动得当当地响,接着,又是几声巨大的爆炸,当啷一声,徐鹏飞身边的一块窗玻璃,被震动得从窗架上掉到水门汀阶沿上碰得粉碎。他突然喜形于色,摸出手巾,擦了擦冷汗,高声报告:
“炸了,炸了!好大的声音!”
爆炸声隆隆地接连响着,回应着,约莫过了一两分钟,渐渐稀疏下来,不再继续了。
“怎么?只有一二十响?”电话里的声音严厉地命令道:“我起飞以前,六百处目标一律给我炸掉。”
徐鹏飞茫然地握着话筒,突然,远处又轰响起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两声,他颤栗地等着,但愿马上出现更多、更大的爆炸,可是,几声以后,就再也没有响动……“混蛋!”电话里突然发出一声怒喝:“炸不好,把你的头缴到台湾来!”卡嚓一声,电话挂断了。
“是,是,马上,马上炸……”徐鹏飞不知所措地对准已经不通的电话说着,连对方放下了电话也不知道。过了一阵,才发现电话里早已没有声音,他突然把电话一丢,厉声叫道:“沈养斋!”
守在隔壁办公室里的沈养斋,慌忙推门进来。
“怎么搞的?”徐鹏飞厉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响动?”
“命令下达晚了,”沈养斋嗫嚅着:“而且,而且……”
“到底还能炸多少?”
“布置了……一百多个目标……现在,现在情况不明……”
“我枪毙你!”徐鹏飞突然狂喊一声,僵直的手,指着明亮的电灯:“马上把电厂炸掉!”
“电厂工人武装护厂……部队冲不进去。”
“到处都是共产党在活动!”绝望的拳头猛击着办公桌:“炸自来水厂!”
“也,也……进不去。工人把炸药抢了,派去的特遣队下落不明……”
“饭桶!”徐鹏飞的拳头在沈养斋面前一挥,吓得他连连退了几步,等他清醒转来,徐鹏飞已经走到朔风凛冽的窗前,固执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忽然,他一眼望见嘉陵江对岸通明的灯火,那是爆炸的主要目标,必须毁灭的长江兵工总厂。此刻,工厂不仅没有丝毫毁灭的迹象,反而灯光灿烂,分外刺眼,连深夜里的嘉陵江水也被照耀得闪闪发光。徐鹏飞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退后一步,回过头来叫道:“你看!”又转过头去,指着对岸的灯火:“长江兵工总厂怎么还没有爆炸?”
“这……这是严醉亲自指挥……”
“打电话!找严醉这条老狗!”徐鹏飞完全忘记了严醉早已跟随美国代表团逃走。
电话摇了又摇,始终无法接通。
“混蛋,”徐鹏飞忽然想起严醉已跟着美国人跑了,他的怒火不禁陡然暴发起来。“你马上到长江兵工总厂去!”
“这,这时候……”沈养斋不知所措地向后退缩,他知道,这时候进厂,无异于拿生命去赌博。
电话叮铃铃响,徐鹏飞抓起电话怒问:“谁?”
“我是长江兵工总厂。”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声音。“哦——我是徐鹏飞。你是稽查处吗?谁?陈松林?”除鹏飞猛然退后一步,他的手惊惶地紧抓住电话不知所措。电话里可怕的声音还清清楚楚地在他耳边震响:“你还没有逃跑?到厂里来吧!上次我们打电话给你,叫你把黎纪纲送上门来。现在你也别想逃走了!我正式通知你,长江兵工总厂已经被人民接管了。你们作恶多端,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脱人民法网。”
电话筒卡嚓一声,从徐鹏飞手上落在地下。他突然想起朱介报告的情况,长江兵工总厂厂长不肯离开大陆,这位兵工专家,一定投奔了共产党。
“这……”沈养斋恐惧地嗫嚅着:“原来……黎纪纲……被共产党……诱捕去了!”
徐鹏飞呆立着,过了一阵,突然清醒过来,两眼露出垂死挣扎的凶光:
“马上炸毁长江兵工总厂!”
“去,去!”徐鹏飞猛然抓住沈养斋的衣领,死力摇撼,紧咬的牙关,挤出绝望的声音:“不去?我马上枪毙你!”
又是一阵张皇失措的电话铃响,激起了徐鹏飞神经失常的狂怒,他丢开沈养斋,一把抓住电话暴喊起来:“狗娘养的!不准再来电话!”
他正要劈手摔碎刚从地下拾起的,已经毫无用处的电话机。却突然愕了一下,随着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不禁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办公椅上。
“什么?”他狂吼一声,又连连追逼:“渣滓洞政治犯……越狱?嗯……和游击队内应外合?你……你们这群王八蛋!关得紧紧的共产党也跑了……”他突然像输光了的赌徒,毫无理由地放声狂笑,忘记了手上的电话。
忽然,他停止绝望的笑,疯狂地哄叫起来:“谁叫你抽调白公馆的看守人员?”他像骤然发觉自己还有一点本钱似的,显出意外的冷静和孤注一掷似的决断:“叫杨进兴马上带人回白公馆!行刑队全部集中,消灭白公馆!”
电话听筒叭达一声,摔在地上折成两段。“渣滓洞看守所长贻误戎机,危害党国,马上给我枪毙!”徐鹏飞高举双手朝着室外狂喊,产音空洞地回响着。“机枪!机枪!快用机枪封锁白公馆的一切出口!”他跳起身来,像要和看不见的敌人作垂死的决斗。
“斩草……除根!快给我杀……杀!”
疯狂而又绝望的拳头,猛击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啪嚓一声,玻璃板碎裂了。碎片刺破手腕,徐鹏飞毫无感觉,犹自挥舞着带血的手,在办公室里狂呼大喊。
可是,他不知道,这时候,英勇前进的人民解放军,已经逼近了白市驿飞机场,机场上,等候他的最后一架飞机,快要起飞了。他更不知道,地下党领导的一支厂矿联合纠察队,正在开进市区,进行接管,山城人民即将进入解放的时代了。
除了远处的枪声、炮响、犬吠,牢房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在这意外的沉寂之中,刘思扬镇定的心,突然反常地跳动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分外急促。搏斗在死亡和胜利之间,怎能抑制心潮的奔腾起伏?
“老刘!”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喊。他感到移到身边来的胡浩的呼吸,比他还要急促。
“马上行动吧,特务都出去了!”
刘思扬没有回答,尽力屏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在这巨大的行动前的一瞬,他几乎无法再保持镇定。但是他仍然抑制着心跳,在胡浩耳边沉着地说道:“再等半小时。”
“你听枪声。渣滓洞已经行动了!”
刘思扬也知道枪声来自渣滓洞,他在渣滓洞关过,毫不怀疑响枪的方向和距离。可是,他不知道这是渣滓洞战友们越狱引起的枪声,还是大屠杀的血腥暴行?不安的心,阵阵紧缩。他坚信着成岗在临别时告诉他的那些重要的话。此刻,他强制着自己摆脱与成岗永诀时的无穷痛苦与热泪,低声把成岗说过的话转告给胡浩。
胡浩默默地,心情紧张地谛听着,终于忍不住心头的激跳:
“华子良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刘思扬毫不掩盖他对这位战友的钦佩。他终于把成岗告诉他的决定,告诉了这间牢房里唯一的尚未正式入党的战友:“华子良一定能把越狱时间及时报告地下党。半小时以后,后面山头响起冲锋号声,就是动手的信号。”
“太好了!”胡浩不惯于表达自己的激动,只紧紧地捏住刘思扬的手。
刘思扬确信,党的武装力量一定能准时出现,那时,在敌人张皇失措时,内应外合,一定能以最少的牺牲,夺取越狱的全胜。可是,离行动时间,还有半小时,这一秒一分,突然变得比一年还长,几乎无法挨过。
“如果发生意外……”胡浩忽然又问。
“冲锋号声一定准时出现。”刘思扬固执地回答。过了一阵,又补充一句:“如果现在特务来提人,我们就马上夺枪!”
胡浩不再问了。他和全室的战友一样,警惕地坐下,轻轻翻开那熟悉的地板,取出了多年来写下的文稿,暗自用布带紧缠在腰间。又把成岗临走时留下的匕首,紧握在手中……时间在枪声中,在漆黑的夜里缓缓地逝去,人们等待着那来自山巅的战斗的号角……突然,从对面牢房,传来了三声清楚的咳嗽声。刘思扬一听,忍不住心中怔了一下。这是开始行动的信号。刘思扬又侧耳细听,并没有期待中的冲锋号声,却听出附近几间牢房轻轻开铁锁的响声。
“开门!”有人轻声地,机警地提醒着刘思扬。他立刻站了起来,走到牢门边,摸出成岗留交给他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铁锁。
在狱灯昏暗的光线下,成群的人流,从间间牢房涌出,汇集在牢房之间的走廊上。刘思扬让战友们走出以后,才取下了铁锁,放入衣袋,作为一种特殊的纪念品。他相信,这把象征着美蒋反动派特务统治的大铁锁,将来会和许多缴获的战利品一样,陈列进革命博物馆里去的。跨出牢门,在走廊上,他看见了从容镇定的齐晓轩,一个战友正在和他耳语着,老齐毫无表情地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刘思扬在微光中,看见战友们已经按照预定的编队,列队集合,等待下一步行动。他走到老齐身边,觉得有必要问一问。
“我们提前行动,不等外援配合?”
“情况变了。渣滓洞越狱,给了我们有力的支援。”老齐转头向他,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低声说道:“你刚才听见汽车的响声吗?杨进兴带领的大批特务已经调往渣滓洞。”老齐的声音,包含着纵观全局的预见。“敌人只是暂时抽空了力量,很快就会改变策略,变成集中全力,扑向尚未越狱的白公馆。”
“哦——”刘思扬敏锐地应了一声,情况完全明白了:此刻是最好的时机,晚了便会出现新的危险。
“同志们注意!”在人群当中,又出现了一个刚毅的声音。刘思扬听出,这是老袁在讲话。
“派人侦察的结果,留下的特务,集中在高墙外边严密布防。白公馆的大门和侧门,全被机枪封锁了。”是啊!虽然特务留下的人数不会很多,不敢守在狱内,可是敌人凭仗高墙,电网,并且架上机枪,封锁着出口。这里的墙,又高又厚,全是条石砌成,不像渣滓洞那样的砖土墙!“现在,监狱党组织决定,通过一条秘密通道越狱。”老齐忽然说。
“秘密通道?”许多人都感到意外,一时不知应该怎样行动。
“思扬,你跟在我身边。”老齐轻声说着。他领着黑压压的人群,向院坝旁边无声地移动。
刘思扬紧跟着老齐,大步向前,向那特务管理室旁边漆黑的隧道入口走去。来到隧道的入口,老齐伸手摸着了电灯开关,一按,狭窄的隧道立刻被灯光照得通明。明亮的灯光,使看惯了黑暗的目光,感到不习惯。黑黝黝的隧道,虽然被灯光照耀着,但那潮湿的,霉败的腐味,强烈地灌进鼻孔,使人呼吸窒息。老齐弯腰向前,路过了旁边的一间小门,这是过去小萝卜头住过的地牢,来到一座铁门附近。他摸出钥匙,开了铁门,又继续带路前行,又开了第二道铁门。
刘思扬这时才想起,前些时候,华子良不是每天给黑牢里送饭么?老齐的钥匙,一定是华子良留下来的。刘思扬在白天还发现过徐鹏飞带着特务进入隧道,他永远记得,成岗一见徐鹏飞走进隧道,马上把自己叫向屋角,交代越狱计划……“小心!”老齐的声音在前面传来,他正跨下一级级潮湿滑溜的石阶。刘思扬止住自己的思潮,向后边的人传达着“小心!”,也一步步向地底深入。下完石阶,他们来到了一处四墙被岩块和条石封死了的地方。脚边有一块平放着的铁皮盖板,老齐蹲下身去,揭开盖板,又出现了深邃的地道。下完了石梯,他们面前便是一间牢房似的地窖。脚下是凸凹不平的整块岩石地基,周围的岩壁和条石,冰冷而且潮湿,斑斑水渍,浸蚀着一条条石灰的接缝。
“嘀嗒!”一滴水从头顶的岩石上滴下,落在刘思扬的额上,冷冰冰地,使他骤然感到这阴森的与世隔离的绝境,不知埋葬过多少战友的战斗岁月。
老齐向周围观察了一番,略略思索了一下,从身边取出了一小张纸,一边展开,一边指点着说:“把稻草搬开!”
刘思扬立刻动手搬移稻草,草下面发出一阵令人恶心的霉臭。
“……揭开第三块条石……”
“第三块条石?”刘思扬重复着,紧张地注视着接近墙角地面的第三块条石,那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和旁边的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同。
随着老齐的指点,刘思扬才看出,这块岩石周围的石灰接缝,似乎与旁边的略有不同,可是,若非特别注意,仍然很难区别它。刘思扬伸手摸去,才发现那块条石周围的石灰接缝是松脆的,只是些石灰碎屑轻轻填塞着的。用手指一挖,接缝里的石灰完全掉落了出来。探手进去,接缝竟是空的,早已挖去了石灰。
“老许?他……”刘思扬心里,猛然涌出无限激情。“牺牲自己……”齐晓轩敬仰地说道:“任何时候也不忘为党工作。”
这时,几个战友,上前来齐力推动这块顽石,石头轻轻移动着,渐渐被推了出去……在条石移开的石灰接缝上,灯光闪照出无数指甲挖过的痕迹,有些地方还留下斑斑点点,滴血的指印。血的指印因为历时过久,已经变成淡淡的灰褐色,可是在雪白的石灰上,仍然看得十分清楚。那顽强的意志,忍受痛楚而把鲜血滴在胜利道路上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刘思扬满怀庄严崇敬的心情,低声问道:“外边是什么地方?”
“一丈多高的悬岩……”齐晓轩说道:“从外边看,这里是高墙之下的条石堡坎,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条石已被推出去了,人们一用力,便听见轰隆一声响,那块条石滚进了岩下的水涧。一阵清新的空气,从洞口涌进来,带着一股强烈的泥土的芬芳。与世隔绝的活棺材被打开了,阵阵响亮的炮声清晰地传来。
“依次出去!”老袁走过来,拿出一条用破毯拧成的长绳,指挥着进入地窖的人们。
“你走前面领路。”齐晓轩对老袁说道:“我留下来断后。”
老袁不再说话,默默地握了握齐晓轩的手,探身钻出洞口,张望了一下,就攀住长绳,首先跳了出去。接着,又一个人跟着跳出去,又是一个……“老齐!”刘思扬回转身,兴奋地建议:“我去打个电话。”
“干什么?”
“管理室有电话,我们通知敌人,把敌人引过来,减少对渣滓洞的压力。”
恰在这时,远处出现了汽车引擎的响声。山那边的枪声已经渐渐稀落下去。齐晓轩细听了一下,摇头说道:“用不着。敌人快要回来了。”
全体战友都已跳出洞口,地窖里只剩老齐和刘思扬了,“走!”齐晓轩毫不迟疑地领着刘思扬,探身跳了出去……刘思扬一落地,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面孔,但他感到不是齐晓轩,因为齐晓轩只在他之前一瞬间才落地,似乎也被这人刚刚扶起。
“我和你们一道。”是胡浩的声音。刘思扬没有回话,只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火热的手。
“站住!什么人?”
突然地,远处出现了巡逻特务的声音。
“快走!”齐晓轩低声催促着,领先在黑沉沉的山岩间摸索前行。脚下没有路,岩石崎岖不平,刘思扬心情有些紧张,担心着近视的胡浩行走困难。可是胡浩却走得很快,比他更善于夜行。
他们肯后,渐渐传来敌特的脚步声,时而还有电筒闪光。“快把绳索送到前面去。”齐晓轩忽然压低声音,命令着胡浩,在黑暗中把刚才用过的布绳递到胡浩手里。电筒光一闪,忽然照见了前面正在登山的人影。“站住!
开枪了!”几个特务狂叫起来,可是不敢贸然追来。“砰!”
“砰!”几颗子弹,从耳边飞射过去。刘思扬不管这些,紧紧抓住岩缝里的草根,向上攀登。阵阵午夜的山风,带着雾气,吹拂着火热的脸,一霎时,刘思扬忽然强烈地感到自由的宝贵。用自己的手打碎铁牢,用自己的脚冲出魔窟,呼吸着山野清凉的露气,自由眼看着就要回到戴惯镣铐的身上,尽管枪声愈来愈密,不断地追击着。
刘思扬正要跨过一丛荆棘,忽然间,不由自主地啊了声。“你怎么了?”齐晓轩立刻搀扶住他。
刘思扬没有回答,他的手慢慢移近胸口,触到了一股热呼呼的液体,身子略微抖了一下,可是,他立刻想起了成岗,老许,江姐,想起了许许多多不知下落的战友,还有那共同战斗的孙明霞……荆棘刺破了他的囚衣,齐晓轩的手臂扶着他躺倒下来。刘思扬难忘成岗跨出牢门时高呼口号的情景,他也渴望大声呐喊。可是,他不能高呼,不能在这时候暴露尚未脱险的战友们。他只重复地低声说道:“快走,快走,不要管我……”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把一支钢笔递到齐晓轩手里。“这是老许……的遗物……用它来……写……写……”
隆隆的炮声似乎愈来愈近。刘思扬躺卧在血泊中,望见了山那边熊熊的火焰,来自渣滓洞的火光,一阵阵映红了他苍白的脸。他仿佛听见,从那烈火与热血中升起了庄严的高歌……刘思扬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了喃喃的声音——
同志们,听吧!
像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
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
齐晓轩眼泪纵横,默默地把刘思扬正在冷却的手轻轻放下。这时,半山下的公路上,突然闪亮出车灯,刚才听见的车声,现在变得十分清楚了。几辆卡车迅速地转过山坳,开到白公馆前面,骤然刹住,从渣滓洞转来的特务,纷纷跳下车来。齐晓轩站起身来,快步向前走去。
前面,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悬岩,队伍正停留在悬岩之下。“就从这里上去……”齐晓轩听出了在前面开路的老袁的声音:“敌人的警犬爬不上悬岩!”
老袁领着队伍走的,正是一条早已选定的道路。
前面的人,互相攀缘着肩头,抓住石壁上的岩棱,困难地攀上去了,最先爬上悬岩的战友,站到悬岩边,抛出长长的布绳,拽拉着岩下的成群战友。
白公馆附近的探照灯突然亮了。强烈的光柱扫过山头,追寻着越狱的人。
“快!”悬岩上的人催促地喊。
猛然,探照灯扫过悬岩,光柱一闪,慢慢滑了过去。可是那狞恶的强光,很快又转回来,死死罩住这片人影重叠的悬岩。
“站住!站住!”山下,成群的刽子手狂呼大喊,顺着灯光,向山上猛扑。几挺机枪,朝着探照灯指示的方向,对准悬岩开火。
“达达达达……”
流星一样的弹雨嘘嘘地响,碰击在岩石上,石屑飞跳,火光四溅。
探照灯突然移向悬岩下的人群。
“达达达达……”
一串串曳光的子弹,碰溅在岩石上。
岩下的人影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了。胡浩忽然问道:“老齐,刘思扬呢?”齐晓轩没有回答,脸上毫无表情,身体在弹火中忽然晃动了一下……布绳冒着弹雨,从岩上垂下,焦急的声音正在催促。齐晓轩挥手叫胡浩上去。但是两眼凝泪的胡浩,固执地说:“你受了伤,你先上!”
弹流不断嘘嘘地射在身边,石屑溅在齐晓轩脸上,血流出来了。他无言地抓住布绳,奋力攀上悬岩。
布绳再次垂下,胡浩抓住布绳,蹬着岩石,跳离了地面,正在这时候,袭来一阵猛烈的弹雨,胡浩两手一松,便从岩上摔下。他挣扎着又站起来,重新伸手去抓布绳。他的手尚未触及布绳,便听见背后几声嘶吼。回头看时,一头凶恶的狼犬,从黑暗中冲出,尖锐的牙齿,闪着死亡的光,对准他的咽喉,猛扑过来。胡浩不敢迟疑,马上举起手上的匕首,略微蹲下,雪亮的刀刃,迎面插进了扑上前来的狼犬的胸部,狼犬嚎叫一声,带着嵌在肋骨里的匕首,翻滚下深谷去了。胡浩马上转身,抓住同志们递给他的绳索。
“不准动!”
一支手枪,抵住了他的背脊。
胡浩两眼冒火,愤怒地转身面对着刽子手。
“举起手来!”
胡浩冷冷一笑,突然,他向前一扑,猛地抱住来不及开枪,也来不及退让的匪徒,奋力侧身一滚,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从半山上坠入了漆黑的深谷……深谷里,立刻传来一声正在跌落中的匪徒绝命的狂叫。
“走!”齐晓轩噙着热泪,指挥着人们离开悬岩。
几头狼犬,接连扑到悬岩底下,咆哮着,嚎叫着,爬不上去。成群的刽子手也出现在岩下,对着刚才离去的人影射击。
探照灯光,向山头移动,死死地盯住越狱的人们。机枪子弹扫击着,山头被一串串火红的弹流交织着,走在最前面的好几个人倒了下去。
“快走!”齐晓轩大声喊道:“分散行动,避开探照灯!”
可是探照灯仍然罩住人群,又是一批人影在扫射中倒下去了。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前面折回,奔到齐晓轩面前,语气急促地报告道:“老袁负了重伤……前面是警戒线,发现敌人布防。电网附近还有两座碉堡!”
“从碉堡旁边迂回,突破电网!”齐晓轩失血过多,喉头干哑地命令着:“你代替老袁领路,坚决冲出封锁线。我继续断后!”
“你……”
“快走!”齐晓轩愤声说道:“率领队伍,不要管我!”
探照灯追赶着逐渐分散的人群,流弹不断划过夜空……忽然,光柱扫向齐晓轩,不断地把他罩住。可是,齐晓轩并不躲避那灼目的光亮,反而停住了脚步,挺立在光柱之中。他看了看渐渐远去的战友,从容地转回身来,面对着射向他的无数弹流。
齐晓轩蔑视的目光,俯瞰着山脚下的敌人,崛立在一块巨大高耸的岩石上,吸引着全部毒弹的袭击,他决心让自己的战友们赢得时间,转危为安。
“扫射吧!”他把双手叉在腰间,一动也不动地分开双脚,稳稳地踏住岩石。“子弹征服不了共产党人!”齐晓轩苍白带血的脸上露出冷笑,让鲜血从洞穿的身上流出,染遍了脚下的红岩……
突然,一阵响亮的冲锋号声,在耳边响起。他猛然听出,胜利的号声,已经来临。这胜利的号角,多么的接近,多么动人!华子良终于来了,在最危急的时刻赶走了。党来了。胜利的黎明也来了!
“啊!解放军!”
“华子良领着解放军来啦!”
齐晓轩听见一阵狂热的欢呼与呐喊。禁不住满脸须眉颤动,无限喜悦地倾听着胜利的枪声指向山下溃散的魔影……探照灯骤然熄灭了。可是齐晓轩仍然双手叉腰,张开两腿挺立在鲜血染遍的红岩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仿佛犹自俯瞰着脚下的魔窟。远处,渣滓洞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照映着山头的松林。近处,火光照见高墙,那是已被粉碎的白公馆集中营。远远近近,魔窟连声爆炸,烟火不断冲腾,在火光中,中美合作所魔窟正在脚下崩溃,毁灭……僵化中的目光,渐渐昂向远方。齐晓轩仿佛看见了无数金星闪闪的红旗,在眼前招展回旋,渐渐溶成一片光亮的鲜红……他的嘴角微微一动,朝着胜利的旗海,最后微笑了。炮声隆隆,震撼大地。
晨星闪闪,迎接黎明。
林间,群鸟争鸣,天将破晓。
东方的地平线上,渐渐透出一派红光,闪烁在碧绿的嘉陵江上;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绚丽的朝霞,放射出万道光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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