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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志:敌后武工队(二)

作者:冯志 发布时间:2016-12-06 08:17:3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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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间光线不足、又很狭窄的小屋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摊有一张褪了色的地图。武工队杨子曾队长立在桌旁,手背蹭下巴颏,看着地图沉思。魏强站在他身旁。

  “魏强,你带四个人,傍晌午定要赶到康关。”杨子曾用红蓝铅笔指点地图说:“在那,和准备过路的干部们会合了,去马家庄吃下午饭。”

  “嗯。”魏强顺从地回答。

  “……从马家庄往下走,步步接近敌人的‘治安’区。那是敌人的天下。各个据点的敌人,什么时候都可能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和敌人遭遇。因此,执行这次护送任务,就更要警惕。”杨子曾从怀里掏出盒边区造的纸烟,抽出两支,扔给了魏强一支。

  魏强吸着烟,视线由地图移到杨子曾的脸上。杨子曾的表情是那么亲切、和蔼、庄重。

  杨子曾狠狠吸了口烟,接着说:“今天执行的这个任务很艰巨,要你们用很少的战斗力,突破层层封锁线,踏过保定以西的整个敌占区,安全地把去冀中开辟工作的干部们送过铁路。”

  魏强接受了任务,双腿一并,行了个注目礼,大步地朝门口走去。这时杨子曾又把他喊住了:“我们是革命军人,穿衣裳可不能破狼破虎的。便衣也得保持整洁。看你练习上房、爬墙,把棉裤磨得露出了黑羊毛,回去补一补!”

  魏强回手摸摸露出羊毛的棉裤,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是。”

  下午,在群山耸立,怪石繁多的窄窄山道上,魏强和四个肩扛日造马步枪的武工队员,说说笑笑地朝着康关村前进了。

  冬天的山风吹得挺硬,魏强他们因为紧走赶路,额上、手上、浑身却热得津了汗。他们时而爬上陡峭的山岭,时而跨过横卧的小河。

  宽宽的蒲阳河,冻结成溜光、透明的冰板,人们活跃起来,都想在冰上溜滑一下。

  “李东山,你穿着钉钉子的山鞋溜不了,给我捎着枪,我溜它个两样的。”贾正兴致勃勃的劲头,简直像个孩子。他见人们都溜了过去,立刻在冰板上紧跑了几步,左腿一蹲,右腿一跪,说:“我来个羊羔吃奶。”嗖地一下,朝东岸滑过来。“嘿!还是白洋淀长大的!滑冰、游泳真有两下子。”李东山话音刚落,贾正溜到了岸边。他刚要立起,没注意脚底下一滑,咕咚!闹了个大仰巴跤,帽子摔出了老远,把人们都逗乐了。

  “你呀!你呀!”魏强笑呵呵地指点李东山:“都怨你抬的高,把他摔了个重。”

  “没关系,我这是表演老头钻被窝呢!要是他,就凭那钉了十四个铁帽钉子的山杠子鞋,还表演不了呢。”贾正说着爬起来,拾起毡帽,重新扣在头上。

  太阳移到正南方,在康关村,魏强和二十八个准备过路的男女干部会合了。人们都上前询问:“铁路好过吗?”“在什么地方过?”“这条道,敌人是不是常出来?”魏强他们对询问的事,都笑嘻嘻地做了回答。

  来到马家庄,吃过下午饭,在太阳压树梢的时候,人们都在村边集合了。魏强除单独给赵庆田、贾正做了布置外,把走的路线,应注意的事情和联络信号,一一地告诉给大家。最后嘱咐说:“万一碰上敌人,都要沉住气,前面专有人掩护。”“专有人掩护?!”“谁掩护?”“谁?”人们都想看看担任掩护工作的人。

  “他和他。”魏强指了指赵庆田、贾正。贾正顽皮地呲着没门牙的大嘴,缩了下脖;赵庆田腼腆地冲大家笑了笑。“要相信他们俩!如果在封锁沟的西面让敌人冲散了,咱们集合的地点,就是脚下的这个村;在封锁沟的东面冲散了,集合点就是五侯村南柏树林子里,到那里我来告诉。”

  一切安排停当,赵庆田、贾正持枪先一步走去。魏强派出联络兵,又把两个带手枪的过路干部安排成了后卫,就率领这支人多枪少、有男有女的队伍朝正东、朝封锁沟、朝敌人“确保治安”区走去。

  出了山沟,走过六七里地的丘陵地带,一望无边的平原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掉在山后的太阳,虽然还留下一片紫红色,不太亮的冬月却像盘子似的从东方升了起来。

  “看,炮楼子!”一个男同志指点着自己的新发现,惊异地说。  “又一个!”一个中等身材、声音清脆的女同志接上了碴。待魏强跨出一步扭头望他(她)们时,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特别那个女同志,见到魏强射过冰冷而又严肃的眼神,更窘得厉害。

  “不要说话,这是敌占区。”魏强用严峻的口吻悄悄地向后传了这么两句话。这两句话一直传到了末尾的一个人。鬼子的炮楼,像望乡台似的一个一个地在平原上戳立着,扇子面的望去,能望到七八个。

  “小队长,尖兵已经上了沟。”担任联络的李东山持枪跑回来报告。

  “先过去一个人搜索,特别要严密地搜索那两座坟。”魏强打发李东山走后,忙让大家停了下来。

  不大一会儿,几个大土坷垃从空中飞过来,落在人们的周围。这是通知前进的信号。

  风息了,月亮更明。夜幕苫起了沉寂的平原,大地显得分外宁静。

  直上直下,一眼望不到底的封锁沟,真像神仙山的悬崖。“准备好,过沟!”魏强朝后打了个招呼,就脸朝里,像小孩打滑梯似的,哧溜了下去。脚挨住地,刚要站起来,一件东西从沟顶上砸下来,魏强知道这是溜下来的同志,忙爬起来去搀扶,一看,是个女同志。那个女同志发觉自己下沟砸住的,是刚才用冷冰冰的眼睛批评自己说话的小队长,就更不好意思了,笑了笑,忙跟在魏强的身后,脚手一齐动的顺东边高高的沟坡往上爬。两丈五尺深的沟坡,魏强爬上了多一半,忽听到李东山小声地在沟沿上朝下说:“这儿有死尸,别抓它。”
“死尸?”魏强紧蹬了两步,伸手扒住沟沿,一骗腿跳了上去,回身伸手,又把砸他的那个女同志拽了上来。

  离魏强不到三尺远,横卧着一具赤臂、倒剪双手、没有头的尸体,腔子里还一个劲地往外津血浆。

  “小队长,那边还有两个。”魏强顺李东山手指的地方望去,两具赤臂的尸体,也都光有腔子没有头。从没有凝固的血浆上判断,魏强知道敌人行凶的工夫还不大,也知道敌人在这里这么做,目的是要吓唬过沟的人。

  爬上沟来的人们,都身体前倾、大迈步子,一个紧跟一个地尾随尖兵朝前走去。

  “口令!哪一个?”北面,玉山店炮楼上的敌人,可能听到了过沟的音响,嗷地嗥叫了一声。接着,巷北炮楼上的敌人,也“哪一个?哪一个?”地叫问起来。根据以往的规律,敌人问过几声就会开枪,魏强急朝后传了两句:“猫下腰,紧跟上。”就更加快了脚步。

  两个炮楼的敌人同时开枪了。机、步枪的交叉火力像刮风般的横扫过来。子弹打得又低又密。不过,魏强他们早已走远,子弹全都落在他们走过的路上。

  一个村庄接近了,尖兵只是领着人们,贴着村边踏了过去。“注意,道南的柏树林子,就是咱们的集合点。”魏强指着一片夹杂几个坟头的树林子往后传。

  他们平安地爬过了两道封锁沟,顺当地通过了大固店、张村、于桥等三个大据点,接近了离保定十八里地的江城据点。江城的敌人,都是保定直接派出的:有日本兵、警备队、警察,还有一班子穿便衣的武装特务。这班子特务由一个叫佐藤的日本宪兵军曹带领着。人们都叫它佐藤特别工作队。佐藤特别工作队在江城一带活动得挺厉害,不分黑夜白日的出来。因此,越接近江城,魏强也就越提高了警惕。

  腊月十四的月亮,悬在人们的头顶上,附近村庄传来了驴叫声,午夜到了。魏强率领人们抛开大道,蹅着野地走起来。走到离江城二里地的石庄村北时,李东山匆匆地跑回来:“小队长,前面发现有人,一大溜!”

  “赵庆田、贾正呢?”魏强问。

  “他俩原地伏下不动了。赵庆田说‘像是背盐的’。”“不管干什么的,告诉他俩,隐蔽地绕过去。”

  “是。”李东山扭头跑了上去。很快,又回到魏强面前。“是背盐的。他们发现有人,跑起来了。”

  “嗯?跑起来了?”魏强拧着眉头一沉思,果断地说:“不!”刚吐出一个字,远方传来“干什么的”问话声。

  “你们是干什么的?”贾正也挺气粗地反问过去。

  “我们?我们是江城的,佐藤特别工作队。”

  “噢!是佐藤特别工作队。看!差一点没发生误会。”赵庆田把话接过来,说得是那么柔和、亲切,简直真像遇到自家人,不过身子伏在地上依然未动。

  “那你们是哪一部分哪?”对方跪立起一个来。

  “哪一部分?还用问,满城的山坂特别工作队呗!”“你们是山坂特别工作队呀!……”敌人真的把赵庆田、贾正他们当成自己人,也就不在意了。有几个站起来,持着步枪大摇大摆地朝赵庆田他俩走过来。

  魏强一听对方是江城的佐藤特别工作队,即刻命令趴伏在身旁的刘太生把马步枪留给自己,叫刘太生带领人们迅速向石庄村南大坟地里撤。他和李东山准备打掩护。当人们刚刚离开,前面的枪声、手榴弹声,就响成了一团。

  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向前移动,赵庆田、贾正,始终没见撤下来。魏强想到近三十名回冀中开辟工作的干部,需要今夜送过铁路,时间不允许久等,便带着李东山走进石庄村南的坟地。刘太生和过路的干部们都围上来打问情况。

  魏强朝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在正南稍偏点西。他知道已经过了午夜;也知道,眼下的时间最宝贵,不能再拖了。忙凑近人们:“同志们,检查一下,咱们出发。”魏强说着,把马步枪递给了刘太生:“你和李东山担任尖兵,蹅漫地一直朝着保定车站的电灯光走!”  新的尖兵箭似的朝正东走去。人们跟着魏强,也快步地朝正东走起来。

  刚离石庄半里多地,背后传来:“有人在后面跟着。”“有人跟着?”魏强一怔。又想:“看是一两个人,还是一大起子?要是一两个,就是赵庆田、贾正。”他很希望这样。他离开队伍,蹲下来眼睛不眨地朝后一望,却是一大溜人在行动。走的非常急促,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难道敌人跟上了?”魏强想。“走!是敌人,还可能是遭遇的敌人跟了下来。”他肯定了情况,紧迈了几步,赶上了排头,忙朝背后传了句:“跟紧点!”说罢就带领着人们跑起来。突然,枪声从身后叭咕叭咕地响起来,魏强他们的脚步,也就跑得更紧了。

  魏强带领人们跑了一阵子,枪声逐渐甩在了大后面。保定车站上向外照射的电灯,贼亮贼亮的,越来越清楚了。从紧北面开来的火车,嘁咔嘁咔地响着。

  “撇开电灯,偏南点走,过了金线河,照直奔五里铺。”魏强把要走的路线,告诉给尖兵李东山和刘太生。

  眼前,展现出一条不宽的结了冰的小河,人们怕滑倒,便手拉手地蹅了过去。靠近铁路了,停在车站上的火车咝咝的放气声,传送过来,人们的神经随着也就更加紧张了。

  “几点钟?”魏强问他身后一个带着手表的干部。

  “一点四十五。”

  魏强从时间上知道,停在车站上的这趟列车,是去郑州的三十七次快车,再有十七分钟,就从保定开出了。“同志们!紧走几步,铁桥跟底下等它。”他把话传向后面,就又紧走起来。

  五里铺村北,架在府河上的铁桥出现了。高大的桥洞,像没有关闭的城门。

  嘁咔嘁咔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铁桥两头炮楼上放哨的敌人的咳嗽声,也被这嘁咔嘁咔的响动压了下去。在铁桥被火车轧的嘎啦嘎啦山响的时候,男女干部在魏强他们三人的掩护下,一个紧跟一个地沿着河边,猫腰钻过桥洞外的铁蒺藜网,穿过桥洞,胜利地过了铁路。

  魏强顺着桥洞,望着这群回冀中开辟工作的人们的背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羡慕。他一直等人们的影儿消逝在冀中平原上,才喘了一口气,顺手把驳壳枪插在皮套里。

  赵庆田、贾正在石庄村北和江城的佐藤特别工作队碰上,能张嘴冒充起满城山坂特别工作队,是魏强事先布置的。要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在和敌人遭遇上以后,对敌人来个暂时的麻痹,以争取时间,让非战斗人员迅速撤下去。这个措施真的生了效。

  当敌人听到是山坂特别工作队时,有六七个便衣特务一点都不顾忌地站起来就朝前走。领先的一个摇晃着脑袋,尖声尖气地边走边问:“山坂特别工作队,知道今天午夜会哨的口令是什么?”

  “口令?”贾正的枪口瞄准了他,见他越走越近,说了句:“是这个!”一勾扳机,叭咕一声,领先的敌人被撂倒;赵庆田也叭咕一声,也撂倒了一个,接着又甩出一颗手榴弹,轰地爆炸了。他借着手榴弹爆炸的浓烟,三跳两蹦的窜到了敌人屁股后面。

  在赵庆田甩手榴弹的时候,贾正和一个便衣特务,同时抢占了一个大粪堆。要不是各占一边,中间让粪堆挡住,他俩近得就会对了脸。这时,谁都要设法隐蔽自己,待机消灭对方。敌人从粪堆的左方,偷偷地把支三八步枪伸过来。枪身长,亮不开,贴着贾正的后背就乓的开了枪。趁敌人退弹壳的一刹那,贾正一举马步枪,说了声:“找你五大伯去吧!”就把敌人打死了。

  道沟里有两个鬼子,一个探着半截身子,在晃动着军刀;另一个露出头来,哇啦哇啦地怪叫。贾正把枪瞄向拿军刀的鬼子,没容他晃动几下,就用一颗子弹敲碎了他的头骨。敌人乱了营。一切火器都朝贾正盖过来。猛烈的火力压得贾正连头也不敢抬。

  窜到敌人背后去的赵庆田,伏在一个坡坎上,正举起枪来寻找目标。道沟里一个指手划脚的鬼子,正好进入他步枪标尺的缺口,赵庆田知道擒贼要擒王,作战先打指挥官,一勾扳机,打了他个狗吃屎。

  “咳呀,永山副队长也阵亡了。”一个敌人吓得嚷叫开了。“是让背后的八路打死的。”又一个在打着嘟噜地叫喊。敌人开始骚动、慌乱、惊恐起来。正面抗击敌人的贾正就在这个当儿,一下滚离开敌人的火网,窜进了石庄村。贾正在石庄村口的一座高门楼下停下来。“怎么办?”他倚着门框想。“回五侯村南的集合点,这个当然可以,小队长和回冀中的干部们又怎么样了?是不是受到了损失?即使没有受到损失,剩下三个人,又怎样完成护送的任务?还有,赵庆田这个家伙是长是短?……”一连串的事儿,都涌到他的脑子里。他听听村北,刚才枪炮齐鸣,现在却变得分外沉寂。他探头望望移到西南方的月亮,知道已经过了半夜。“走,找小队长去。”贾正下定了决心。“反正他离不开五里铺的大铁桥。”把枪弹轻轻地推上了膛,保险机不关,用胳肢窝一夹,贴着墙根,悄悄地向东走去。

  刚走到村东的场上,一大溜搀着、架着、背着、抬着人的人群,正从西北顺着去江城的东南大道,哼啊咳地、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王八旦们,怎么又在这儿碰上啦?”贾正一见是刚才交过锋的敌人,急忙钻到一个坯垛后面去;回头望望身后,净是坯摞、柴禾垛,地形蛮好。“好!不叫老子痛快,老子也叫你们痛快不了!”贾正忿恨地咬着牙,把枪端平,瞄准了一个敌人搂了火;随后,又朝慌乱的敌人连发了几枪。突来的枪弹,把敌人又打了个大卷箔。敌人稍一冷静,判断出对方的力量不大,马上集中火力,朝着坯垛的方向扫射。贾正就利用地形和敌人斗起来。他从这座坯垛打几枪,绕窜到那边的柴禾垛后面;从那边的柴禾垛后面打几枪,又跳到另一座坯垛的跟前。就这样打打、跳跳、跳跳、打打地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

  敌人正用全力对付贾正,猛地又从背后树林子里射来几颗枪弹。这下,敌人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回事?”“八路到底有多少?”这时,敌人真像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再也不愿意在这神秘的黑夜里,十分不利作战的地形上多停留一秒钟,像被打的狗儿夹起尾巴朝江城逃遁了。贾正见敌人落荒逃走了,心里不知是怎么回事,也就顺水推舟地用抽屁股枪来“欢送”。敌人退远了,他才发现对面二百米的树林里,有人也在用火力朝敌人追击。“这是谁?”他停止射击后猜测起来:“是赵庆田个老蔫?他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呢?”

  贾正有节奏地拍了三下巴掌,对方立即击掌回答了两下。贾正一听答的挺对,正要窜出去喊,忽然想到小队长批评自己的“冒失”两字,忙蹲下来问:“二哥,进城吗?” 

  树林里,慢腾腾地回答:“等我,穿皮袄去!”

  又联络上了!贾正听清了是赵庆田的语音,窜出坯垛就喊:“好你个赵老蔫……”跑上去就把从树林里跳出来的赵庆田搂起来。

  “嗬!嗬!慢着点……”赵庆田用手捂着左臂小声叫起来。“怎么?”贾正关心地查看。

  “嗯,叫跳蚤弹了一下!”赵庆田不以为然地说:“走,这儿不是久站之处!”两人贴着村边,绕到石庄村南,隐没在坟地里。

  借月光,见地上不少脚印,贾正趴在地上仔细一看,说:“瞧,这不是李东山的大熊掌!”他指着鞋印说:“左脚,前掌四个,后跟三个,整是七个铁帽钉。”

  又往前查看了一回,脚印告诉他俩:人们已经朝东面走了去了,再追,也来不及了。他俩在一棵大柳树的跟前,肩靠肩地坐下。

  “伙计,我求你点事。”赵庆田扭着脑袋望着贾正。“什么事?你说吧。”听过赵庆田的话,贾正有点莫名其妙。

  “你答应了,我才说。”

  “我答应了。”

  “好,求你回去千万别暴露我负了伤。”

  “那……为什么?”

  “你看,今天有一大群干部,回冀中开辟工作去了。明天,我们也会跳回冀中去。假如上级知道我负了伤,就会把我留在这边……”

  “那怕什么?留下是养伤,又不是怕回冀中的胆小鬼。”“你看你,说着说着就变了卦。”赵庆田有点埋怨。稍沉思,又央求地说:“我的好小贾,从一参军,咱俩就在一个连队,虽说有一度分开了,你还是了解我的。说真的,就是我这胳臂打断了,我也要回到冀中去。我不愿意手拿着武器,在这边瞅着鬼子杀害自己的亲人,糟害咱们的家乡。我求你,求你在这一点上帮我个忙。”最后这几句,还带点哭音。

  常在一个战壕趴着的战友,贾正自然了解赵庆田的心。他知道赵庆田,不论什么事不考虑成熟是不肯说的。现在他听了赵庆田的要求,只得点头答应了。

  “你答应了?回去有人问,请你还要帮我打打掩护!”“行,不过你还得买通咱那卫生员!”

  “那好办,难办的是咱们小队长。”

  “可不,咱小队长的眼,尖得像把锥子!”

  “这个,小队长不问便罢,问上了咱们就演双簧来蒙混!”月亮偏了大西,后半夜的寒风,吹透他俩羊毛絮的棉衣。他俩爬起来,急忙奔五侯村的集合点走了去。

  拂晓以前,又有三个带枪的人出现在石庄村北。他们由东向西拉着很长的距离慢步地走着,像在认真地寻找什么似的,土埝、粪堆、道沟、坑壕……,处处都查看一个遍。有时,他们趟到几颗子弹壳;有时,他们看到一滩凝固的血浆和被血染污的白棉花。

  “小队长,他们可能从另一个地方走了。”李东山说。“可能,没有尸体吗!”魏强很愿意这样。
“会不会被俘了?”刘太生本不想说,但又压不住。“被俘?除非是他俩负了不能动弹的伤,叫敌人给抬走了。”

  这一点魏强不是没有想到,就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忽然一个闪亮光的小东西被他踢得滚了几滚,他猫腰拾起来,是支水笔。贾正和赵庆田是没有水笔的,这支水笔是谁的呢?敌人的?还是过路的干部们丢的?不管谁的吧,先捡回去再说。“走,奔五侯村南柏树林子集合点去!”魏强把手一挥,领头朝正西走去。

  黑糊糊的柏树林子越来越近了。还有一百五十多米,魏强就迫不及待地啪啪啪地拍了三下;柏树林子里立即啪啪地还了两声。魏强一听有门,忙蹲下,两个手掌圈捂着嘴唇说:“二哥!进城吗?”那边随着答出:“等我,穿皮袄去!”魏强高兴地迎了上去,立刻和赵庆田、贾正二人会合了。五个人像叠罗汉似的紧紧抱在一起,就好似久别重逢那么亲热。革命感情冲激着每个人的心,每个人都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魏强他们听了贾正、赵庆田述说了战斗经过。李东山向赵庆田左臂被打破的地方一拍:“你这衣裳怎么撕破了?”赵庆田没有提防,叫李东山这一巴掌打得又“嗬嗬嗬”地疼叫起来。

  “怎么?”李东山一怔。

  “怎么啦?”魏强、刘太生都赶上来问。

  “没有什么,他打着我的小疮了。”赵庆田疼得噙着泪水,怕人细看,捂着臂膀说:“这破的地方是叫小枣树挂的。”“穷长虱子富长疮。昨天换药,我看了看,长了有这么大。李东山这一拍,保准又拍得流出脓来!”贾正比比划划地一说,还真给赵庆田遮盖住了。

  “真对不住,来,我给你拿枪!”李东山抱歉地说。“来!把枪给我吧。”魏强伸手去抓赵庆田的马步枪,“怎么我就不知道你长疮呢。”

  “不要紧,不疼了,我自己拿。”赵庆田话才说出,枪已被魏强抓了过去。

  西山头托住了即将沉下的月亮。皎白的月光,变成淡红色,并且比在头顶上大了许多。启明星从东方跳起来,小北风飕飕地刮,四周村庄鸡啼了……天快明了。

  魏强将赵庆田的马步枪朝自己的肩头上一撂,说了声:“走!”五个人怀着胜利的心情,快速地向西飞奔而去……

【第三章】

  “这叫串皮?在卫生训练班里,俺学了一年,就没有听见这么说过。这叫打了个过梁,赵同志。”卫生员小魏左手的镊子,正夹住雷夫努尔药水浸透的纱布条,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的探针,往赵庆田的伤口里填塞。探针每往伤口里塞进一截纱布条,赵庆田就疼得皱下眉头眨下眼。纱布条填好,卫生员正往纱布块上涂抹药膏,赵庆田就低声细语地说:“小魏,我这伤,可并没有伤筋断骨呀!我求你,可给我保密啊。”“保什么密?”卫生员纳闷地问。

  “你看,我偷偷地叫你到这儿来,就为的商量这个事。不管是串皮,还是过梁,我这伤反正碍不着吃、喝、行军、打仗。只要这四样都不碍,我就没有住医院的资格。再说,咱们武工队,这就一步步地往冀中挪蹭,说不定是明天,还是后天,就可能一头扎进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回冀中是解放咱的家乡,解救咱的父老们去。因此,我愿意和大家一起过去。不过,你要在队长和小队长面前一嚷叫,我就得留下……”赵庆田刚说到这,通信员小铁闯进门来:“卫生球,要不是房东告诉我,我可不知道你藏在这儿。你快给二小队的房东大哥看看去。他上山打柴,跑了坡①,胳膊、腿、脸都给跌破啦。”说完,看见赵庆田正光着左臂膀,等着给缠绷带,就问:“你怎么啦?老赵。”

  ①从山上跌了下来。

  “长了个小疮。”赵庆田手按着贴在伤口上的纱布,嘴里应付着小通信员,眼睛却盯着卫生员,生怕卫生员一句话,给说露了馅。

  “这小疮长的个别,上下都有破口,不知道的活像个伤口。”小铁开始注意了。

  “怎么活像个伤口?他就……”卫生员说着拿起绷带来缠。赵庆田一听到这儿,知道要坏事,就给卫生员使眼色。卫生员不理睬地缠了一遭,缠两遭,缠到第三遭,装作使劲的一勒……它要是伤口,还经得住绷带这么煞?快走吧!别鼻子插葱,跑这儿充象来啦。”

  “对!对!对!咱不在孔圣人家门上卖百家姓,咱走。”通信员顽皮地一吐舌头,倒背马步枪跑了出去。

  “怎么样?”卫生员问。

  “够同志,谢谢你。”赵庆田在卫生员的帮助下,左胳膊套在袄袖里,系着钮扣,很感激地说。

  “按战地救护条令,你这是贯通,本应该留在后方休养;不过,伤口既然四不碍,我也同意咱们一起回冀中。但你得知道,第一,你领不了抚恤金。”

  “你快别提领抚恤金啦,只要不给暴露,我什么都干。”“我可以不暴露你负伤。但是我不向上级报告,就是违犯军纪。所以,第二,你得永远不能讲。你就睁着眼睛地说是小疮,我就闭着眼睛地当小疮治。等咱们冀中的局面打开,整个环境好转了,组织上要你填写履历表,那时你找我,我再证明你在江城遭遇战中负过一次伤。”

  “对!从今以后,咱俩就当没有这么回事,谁也别提它。”赵庆田没有料到,卫生员给帮这么大的忙,真是从心眼里甜丝丝的高兴、痛快。

  根据冀中的形势,特别是敌占区的特殊而复杂的情势,根据武工队今后的任务和活动方式,以杨子曾队长为首的武工队,最近又来了个突击式的政治、军事大练兵。

  政治练兵是分区政治部的同志们来讲授党的各种政策;军事练兵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他们既不操练稍息、立正、齐步走;也不演习排疏开和野外战斗。为了发挥武工队的特点,适应于敌占区里活动,天天都是攀树、爬房、跳障碍、纵壕沟、夜间射击。

  经过练兵大突击,收获真不小。大家不仅在政治、思想上提高了一大步,进一步懂得了党的各种政策,有了做宣传的资本;在军事行动上,高声说话没有了,夜间走路摔脚板子的声音听不到了,上房、蹿墙、跳宽壕,个个练得都比猴子还灵便。真是:增添本领情绪高,待进敌区逞英豪。

  要巩固练兵的成绩,人们不仅时刻的操演、熟习,还相互测验,彼此考问。

  贾正脸朝墙,刚默读了一遍对敌伪军的政策,转身就问身旁收拾东西的李东山:“哎,老保守,你说为什么咱对敌人要实行宽大政策?”

  李东山头没抬、眼没瞅,一面继续朝“万宝囊”里归拢东西,一面说:“为什么?为争取更多的伪军、伪人员回心转意来抗日,用政策感召他们不真心去事敌!”回答的畅快劲,真像流水一般。

  “要那样,是不是对罪大恶极的人也不惩处啦?无边的宽大呀?”贾正又提出个问题来。

  “那不成了右倾思想啦!宽大必须得和镇压相结合!”李东山觉得贾正领会党的政策精神还有点问题,于是,把“万宝囊”随便地一包裹,蛮认真地讲解开:“我们掌握宽大政策必须得有限度,同时也得有分别:对真心事敌,又屡教不改的伪人员,就得严厉处治,把这样的处治一两个,会把别的伪人员吓一下,这就叫打一儆百!可是,昨天下午敌工科李科长给咱们上课时,说到之光①地区的那三个害,哪一个也不能用宽大处理,只有镇压!”

  ①这是抗日时期冀中的一个县份,是以牺牲的县长李之光同志的名字命名的。
“昨天下午讲的哪三害?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浑!你忘记我到野场背粮去啦!要不,你今天能吃上高粱面菜团子?”

  “可不是,我忘啦!”

  “忘了就得受罚!现在我要罚你把之光地区的三害说清道明,还要快!”

  “好,我认罚!”李东山点头答应。末后,将手里裹好的纸烟一举,“等我抽着就说。”

  两人抽着纸烟。李东山这才开腔:“说起之光地区的三害,咱李科长还把群众自编的一段顺口溜念了念。这段顺口溜我抄下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旧布皮订缀的小报纸本,连翻了几页,接着就念起来:

  保定东南乡,
出了三个害:
一个在城里,
两个在城外。
公鸡嗓的侯扒皮;
哈叭狗是个秃脑袋;
刘魁胜,出奇的坏,
杀人放火奸女人,
哪村他都欠血债。
虽说他仨凶,
难和松田赛。
老松田,胎里坏,
魔王转世阎王派。
杀人如捻蚁,
烧房像烧柴。
手下养群狗特务,
所有坏事包下来。
东杀男,西霸女,
要埋活人倒着栽。
瞅谁不顺他们眼,
抓到城里灌白开①。
抢掠财物平常事,
捆、打、吊人任意来。
盼星星,盼月亮,
盼着八路快过来。
过来给咱把胆壮,
过来给咱除祸害!

  李东山一口气念完,把本子一合:“这就是你问的那三害。听清了吗?同志!”

  “这怎么是三害呢?连老松田不是……”贾正觉得李东山明明念了四个人,可为什么又偏称仨呢?于是就还问。

  没容贾正说完,李东山急忙抢过话来:“这,你看过戏吗?告诉你,先说的那三个,算是个帽,压轴的就是老特务松田。为什么人家编顺口溜的不先提他呢?这就叫艺术!要先提他,侯扒皮、哈叭狗和刘魁胜不就显不着了?其实,李科长说,这三个都够上单打一②的条件了!就说这个侯扒皮吧,在中闾,他把人民勒索得十户就有十户揭不开锅,真是荞麦皮里挤油的手。还有那个刘魁胜,到底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根本就没法计算。听说在唐河沿的一个什么王庄,他和松田一次就杀了一百七十多号人。”

  ①凉水。
②是抗日时期对敌人的一种政策,目的是明确目标,专找最坏的镇压,借以争取教育更多的伪军改邪归正。

  “这,这他妈不是一伙子豺狼?”贾正听李东山说完,气得脸色发青,眼瞪圆,将手里捏着的小半截纸烟狠劲地朝地上一摔,锉着牙齿说:“宽大!宽大!对待这伙子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就不用想!我看零刀剐了也都不过分。”

  “说到剐,咱也没有这个刑法,不过,将来抓住开群众公审大会,我看这准没有跑!”李东山也推断地说了两句。辛凤鸣强拉硬拽地扯着刘太生闯进屋来,冲贾正、李东山说:“光呆在屋里,你俩谁知道人家刘太生又创造了一种新的上房法?”他嘴巴说着,双臂左右一伸,两腿一叉,模仿着:“人家在双手能按住墙的胡同里,不用跐人梯,就这么一扒一蹬,一扒一蹬,像闹玩似的就能上了房,看来真麻利!”辛凤鸣本想通过自己的语言、动作,得到贾正、李东山对刘太生的称赞,那知适得其反。他俩不但没说一个夸赞的字,反倒不约而同咧开大嘴哈哈哈地笑起来。

  这一笑,可把辛凤鸣笑得有些茫然。他稍沉思,忙抢白:“笑什么?难道人家新练的这爬房技术咱不应该学?”

  “学是该学!不过,”李东山揎揎衣袖,挤挤眼,瞅瞅贾正,望望刘太生,三人六只眼一下都射到辛凤鸣的脸上,跟着又都呵呵呵地乐了。

  “家伙们,跟我捣什么鬼?”辛凤鸣见他仨抱成团来开自己的玩笑,真有点不耐烦。

  “别不耐烦!按说你这号称‘访员’、别名‘百事通’的人,对这事就应该早知道,可为什么落后了呢?真是大不应该!”李东山说到这,脑袋连摇几摇,嘬嘬牙齿,又接着说:“刘太生创造了新的上房法,你问问他怎么练会的?跟谁练会的?”

  没等辛凤鸣扭过头来开口问,刘太生指点着说起来:“跟你,跟贾正,还有老蔫赵庆田!”

  “啊!这一手你们也都会?怎么我就不知道?”辛凤鸣这时才明白他仨笑的意思。心里对别人的练兵成绩立刻感到惊奇,同时,对自己却有些不满了。

  “你,你跟小队长到沟外①活动了几天,怎么会知道。其实,这也不是谁教的谁,是大家练习,大家创造的!”李东山见辛凤鸣面有愧色,赶忙解释。

  ①是指敌占区。沟,是指敌人的围山封锁沟而言。

  贾正这时也上前劝慰:“你别看人家赵庆田臂上长有小疮,练这一手可真卖力气!为了学得快,你可以请他做指导!”“伙计!你眼下就别光羡慕别人啦,快唱出《萧何月下追韩信》,连夜的‘赶’吧!”刘太生亲热地握住辛凤鸣的手,也跟着说起来。

  辛凤鸣拳头一挥,发誓地说:“对!赶!赶上去!一定赶上你们!”

  一切情况掌握在手,一切本领锻炼在身的武工队,在一个云漫风吼的夜晚,一个猛子又扎回冀中,像一把锋锐的尖刀,直戳在保定城东南——之光边缘地区。

  之光边缘地区共管辖三十几个村庄,连鬼子统治的保定东关、南关也都在内。这地区因它是以保定为基点,西壤张保①,北靠高保②,被两条公路人字形地相夹着,所以从地图上看来,就像个打开的折扇面形状。越离保定远,面积也越大了。

  ①张保公路是从张登镇到保定的公路。
②高保公路是从高阳到保定的公路。
来到之光边缘地区的当夜,队长杨子曾就和这个地区的区委刘文彬接上了头。

  刘文彬是当地人,四十多岁,不太高的个子,长得倒挺粗壮。他穿着一件肩头打着补丁、袖头露出棉花的青大棉袄;腰间煞条白褡布,头上戴顶栗子色的破毡帽,没修饰过的四方脸上,嘴边长满密匝匝的胡髭,几条皱纹也很明显地摆出来。他这穿戴和长相,完全像个在庄稼地里摔打过多年的农民。其实,他就是从地道的农民变过来的。

  根据上级指示,杨子曾准备把魏强这个小队留在这里,配合当地的党坚持和开辟工作。于是,在接上头的那天夜里,叫过魏强来,将刘文彬介绍给他,并且明确地告诉魏强:“从现在起,刘文彬同志兼小队指导员,就和你们小队同吃、同住、同行动,所以,小队的工作你俩要共同负责!”

  有当地党的负责同志跟在自己身边,魏强的心里是一百个高兴。他在杨子曾面前,把要说的话说完,要受领的任务接受下,就领刘文彬回到了小队。

  那知刘文彬一到了小队里,就给刘太生带来了一件最悲伤、最痛苦的消息。

  事情是这样:刘文彬跟随魏强刚迈到小队的住屋,刘太生就窜了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叔,你在这儿?”

  “啊,你也调武工队来了?”刘文彬开始一怔,之后,像瞅自家孩子似的用喜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刘太生几眼。“家里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长生参军的事。”

  “不,你妈的事!”

  “我妈?她怎么啦?”

  魏强见刘文彬是刘太生的亲叔叔,又提念到他妈的事,无意间和贾正对下眼光。他们知道,刘太生母亲的不幸遭难,不能再瞒着了,也就没有阻止刘文彬;当刘文彬说到刘太生的母亲被老鬼子松田和特务刘魁胜杀害时,刘太生真像晴天打了个霹雳,头上挨了一棒槌,晕晕腾腾、昏昏沉沉地一屁股坐在杌凳上,怀抱着枪,垂下了头,脸色比生过一场大病还难看,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哗哗地朝下流。

  伤心莫过死了老子娘!凡是和刘太生在一起战斗过的都知道,不论行军、打仗,他从未叫过苦,嚷过累。“五一”反扫荡,一天打三仗,三天吃一顿饭,脚上磨得大泡套小泡,他照旧是那么乐呵呵的。今天他哭了,哭得真恸啊!把大家哭得鼻子都发了酸。

  “人死如灯灭。难受一遭也当不了什么!杀你母亲的人就在城里,报仇算帐的机会多得很。”刘文彬拽扯着棉袄袖子,擦抹下湿润的眼睛,劝慰地说。

  “对,找机会跟他们来算这笔帐!”魏强的眼里喷射着火花。

  “给咱刘太生的老娘报这个仇!”

  “能逮就逮,不能逮就敲!”

  “骑驴看书,走着瞧吧!”

  队员们也都七嘴八舌地安慰起刘太生来。

  对母亲的惨死,刘太生伤心地恸哭了一大场。但是,他知道不早一天把鬼子赶出中国去,不知有多少母亲还会死在敌人的手下。  在之光边缘地区的几天秘密活动,杨子曾已把敌情、地形、群众的思想都摸清了。根据目前的种种条件分析,他认为有必要开展一个政治攻势,鼓鼓群众的情绪,煞煞敌人的气焰。交朋友,择好的;打敌人,拣坏的。于是,就把中闾镇的侯扒皮当做开展政治攻势的试点了。

  一天,吃罢早饭,一位皱纹满脸、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像平常串门的人一样,走进魏强他们房东的当院:“他婶子,吃过饭啦?”

  “短天道,两顿饭,现成的饽饽一馏就行了!”房东迎出去回答。跟着,两人就小声地唧咕起来。魏强心里正在纳闷的工夫,门帘一起,那位老奶奶走了进来。

  “老奶奶,听话音就知是你,就是不敢到门上接。是从队长那边来?”刘文彬下炕,亲热地紧打招呼。

  老奶奶笑着点点头,接着就问:“谁是魏小队长?”刘文彬伸手刚要指引,魏强却开了口:“我,魏强。”话音刚落,老奶奶却递给他一个很微小的东西:“给,这是杨队长叫我当面交给你的。”

  魏强接过来看,原来是个绿豆粒粗火柴棍长的纸卷卷。他倒开逐字逐句地看完,回手递给了刘文彬。刘文彬的眼睛刚挪开那个纸卷卷,纸卷卷就被他填进嘴里。

  “这个也是给你的。”老奶奶从袄袖里,拿出个二寸半宽、三寸长、化学玻璃夹子夹着的白纸片片。

  魏强接过来,和刘文彬一齐看,正面,有酸枣大的三个字:“居民证”;背面,贴着自己一张免冠的二寸照片,那是头过路,宋摄影员在分区给魏强照的。他心里想:“上级真处处想得周到。”抬起头来,老奶奶还像有事似地倚靠空荆囤等待着。

  “老奶奶,你回去罢。”魏强凑近老奶奶说。

  “回去?你不给我写个字儿?”老奶奶像懂、又像不懂地讨要一个东西:“我不论给谁送东西,也没有空手回去过,连杜县长、曹政委也是这样。”

  从话语里,魏强知道面前的这位老奶奶,不仅是个拥护八路军、掩藏抗日人员的堡垒户,也是个秘密交通员。他察觉自己的失误,抱歉地笑着说:“我也不让你老人家空手回去。”从日记本上,忙撕下火车票大的一块纸,垫着膝盖写:“收到,立即执行。魏”也搓成个卷卷,递给了老奶奶。“咳!这才合规矩。”老奶奶满意地接了过来,两手一抄,笑着走了。

  魏强、刘文彬小声嘀咕一阵,刘文彬立即将穿的、戴的脱给了魏强。

  魏强把德国老三眼的枪栓拽开,一条弹头有孔的子弹哗地按进弹槽。随枪栓的关闭,第一颗子弹,被推上了枪膛。他把保险机一关,枪口朝上,插在腰间。人们又帮他上下前后地做了次检查,没有看出一点破绽。

  他把队伍交给刘文彬,胳肢窝夹上个旧钱褡子,趁街上没有人,跳出大门,直奔中闾走去。

  虽说还没出九,小风却暖融融地吹起来。东南天上的太阳,照松了上冻的湿土,照化了坑边上的薄冰,照得柳条显了绿,照得柏枝越发青。天天在屋里圈着的魏强,乍来到这空旷无边的原野,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舒展。要不是周围炮楼子离得太近,要不是怕坏人发觉,要不是有任务在身,要不是为了长远的利益,他真想豁着嗓门地喊几声:“呔咳!呔咳!”然后再东跑跑,西颠颠,跳跳纵纵地随便地跑上几步。

  魏强要在中间据点附近选择个明夜好开展政治攻势的地形。他混杂在赶集的人流中,大步地朝中间村里走去。在村边,被两个端枪的警备队①员怒目横眉地拦截住了。

  ①伪军的一种,像似地方上的保安队。
“居民证!”干瘦如棍的一个警备队员,瞪圆眼珠子,用石门造的假大盖一拨拉,怪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将“居民证”递给他。魏强学人们的动作,也就被放了进去。

  今天是中闾集。所谓市集,也只不过比平常日子多了一些人罢了。除了几个挑担卖白菜的,几个背布袋粜粮食的,几个挎篮子卖吃食的……粮食市、棉花市、牲口市、肉市、菜市……走到哪里,哪里也是人少货不多。中间大集的繁华景象,早已成了过去。

  魏强眼睛巡视着周围,耳朵留神地听着八方。

  几个拿大枪的警备队员伴同几个黑狗①,正围着个烟酒摊子耍贼横。“妈的!你集集像泥鳅,今个看你怎么对付?怎么逃?”一个头戴三块瓦皮帽的人,可能是掌柜的,他低头哈腰,笑脸相陪,敬烟又划火。

  ①指伪警察,因为他们都穿黑色制服。

  魏强习惯地把手伸到篮间,眼盯住前面伪军们的一举一动。他估摸这是敌人出来找外饷,假装没有看见,和旁人一样绕了过去。

  他紧迈了几步,钻进街西的一条小胡同。在胡同出口朝北望去:一群不算小的炮楼子,就像坟地里一堆馒头围着一个大坟丘,把一座七截高的红炮楼子围在中央。望乡台似的大红炮楼底层不远的地方,修盖好几排青灰色的砖平房。穿军服的,穿便衣的,男的,女的,有的走进炮楼,有的走出平房。过春节,酒肉填满肚皮的敌人,还男唱女随地唱出“哥呀妹呀”的淫词浪调来。这些使人肉麻的声音,传到魏强的耳朵。他心里如同火上浇了油,暗暗地骂道:“糟吧!糟吧!有一天老子会叫你们糟个够!”

  炮楼周围是一圈像蛛网似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还有一条深沟围绕着。从沟里面高高的培土来判断,防护沟既不会窄,也不会浅。放落的吊桥,像个长长的跳板,横架在防护沟上。这就是敌人出入的唯一道路。“敌人戒备得就算严!”魏强思忖地说。

  吊桥对过,宽阔平坦的公路那边,有一排排高大的灰砖房,被七八尺高的围墙圈着。“嗯!这房是干什么的?是据点的一部分?”他佯装闲溜达地朝前移动,大门上拳头大的铁锁,越来越看得清楚。“啊!是一处闲房。好地方!明天就在这儿干!”

  魏强脑子想着,两只脚迈上了公路。他想越过公路,到那片房子跟前仔细看一看。他刚横过公路的五分之四,呜——一辆土黄色的大卡车,像开玩笑似擦他身边驶过。汽车的风浪,把他带了个大趔趄。车后扬起的尘烟,湮没了他的身形。他脚步站稳,扭脸想看看汽车上载的东西,咕嘟嘟,一辆摩托车又疾驶过来。一个头顶钢盔、戴着宽边风镜、大背步枪的日本兵,驾驶着摩托车。挎斗上,架有一挺轻机关枪,一个日本兵肩胛抵着托底板,眼睛注视着前方。后面,咕嘟嘟咕嘟嘟……一辆挨一辆,像赛车似地追赶着,超越着,拚命地朝前开,滚滚的尘土,掀起了一人多高。

  魏强想紧迈几步离开公路,听到左后方咕嘟嘟咕嘟嘟的摩托响,不光越来越近,也不成个声。扭头用眼一扫,一辆摩托车像只吃人的饿狼,又快又猛地从背后扑来,像是要轧他个肉泥烂酱。“是敌人发觉了我,还是开我个玩笑?”他的脑子连打了两闪。为了防备万一,立即装成个胆量过小的老百姓,朝旁边一跳,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滚到公路旁的深沟沟里。当他攥住枪把伏下身体抬头看时,车上的鬼子把摩托煞住:“胆量小小的,小小的!”大声叨念着,像办了件开心解闷的事儿,朝左一扭车把,和别的鬼子哈哈哈狂笑着,又顺公路快速地开走了。

  虽说受了一肚子气,倒把明晚开展政治攻势的地形选择好了,所以他很满意地绕道离开了中闾镇,按原路返回来。第二天,当一钩新月升到聚满银星的东南方,武工队已静悄悄地踏进了中闾镇。

  按原计划,敌工干事韩新潭来到了魏强的小队;杨子曾带领二小队由秘密“关系”指引,召集伪办公人、伪军家属开“抗日讲解会”去了。

  魏强胳肢窝夹住那支机头张开的驳壳枪,率领队伍静静地接近了据点,无响动地占领了吊桥对面的那一片青砖房。他先命令两个人掐断公路旁的电话线,而后让常景春用歪把子把吊桥堵上。一切安排就绪,他脚跐梯子隐在砖房后面,对手拿白铁做的歪脖子话筒的韩新潭说:“韩干事,可以开始了!”

  “喂,谁站岗了?”韩干事嘴对着话筒,朝据点里大声地吆唤开。拢音的喇叭筒,嗡嗡的声音,在顺风的夜里,能听出二三里地。他紧跟着连问了两遍。随着声音,据点的灯光都灭了,跟着当当朝魏强他们打来了几枪,子弹射得很低。“要打你就多打几枪,我们既来了就不怕!叫你们的侯队长上来答话。”韩新潭的最后一句,像是发布命令。敌人还继续射击。同时,警报器也嗷嗷地嚎叫起来。

  “放警报没有用,快叫你们侯队长,八路军跟他有话说。”“他妈的,你们有话就说吧!”据点里最高的炮楼上,一个公鸭嗓的敌人答了腔。

  “你是侯队长吗?”

  “你们想打招了问应了干什么?我是。你们敢进来杀我的头?还是咬我的球?”

  “哎,你身为军官,说话怎么这样难听?”

  “好听?他妈的这个好听!”啪!新口径的三八大盖,焦脆地发射了一枪,震得人们浑身一机灵。

  “他妈的王八旦,怎么给老子上这个。”贾正小声嘟囔。“这小子难怪叫侯扒皮,真不吃好粮食。”李东山也怒目横眉地骂。“好人谁干这个,你就听听他那个腔调,哪不像《打渔杀家》里头的教师爷?”辛凤鸣也气愤了。

  魏强向身后摆一下手招呼他们:“安静点,别说话。”“我们刚和你接触,就觉得你这人太不讲面子。”韩新潭又一字一句地讲起来,“你不要执迷不悟,认为有日本鬼子仗势,会永远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到处横行霸道,到处敲诈勒索,抗日政府给你们记着帐哪!有一天,八路军会找你算帐的,老百姓会找你报仇的。常说,听人劝,吃饱饭。侯队长,你是聪明人,懂得什么是忠,什么是孝,环境所处,生活所迫,干了警备队也是没有法的事,只要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做到身在曹营心在汉就行……”

  据点的敌人,像是听得入了耳,叫骂吵嚷的声音,都没有了。
“……你们只要放下屠刀,重新做人,抗日政府会宽大,八路军也既往不咎;如果要继续为非做歹……”

  “继续为非做歹,你们怎么样?”楼上又传出几句蛮横又粗暴的发问。

  “怎么样?抗日政府就要和你清算这笔总帐,就要找机会要你一气还清。”韩新潭也气挺粗地顶上去。

  “好,就看你们怎么和爷们算总帐了,爷们是老虎推磨——不听那一套。别给老子瞎哨啦,滚吧!”

  “侯鹤宜,你铁心啦?”

  “老太爷就是铁了心,你敢怎样?不行,明天拉出去打一打。”

  “好!你既然敢说铁了心,日后我们有办法对付你。”“我敢!敢!敢!敢定了。”侯扒皮在炮楼里边,咬着牙,跺着脚,发着狠说。“你们有办法就施展吧。我一个脑袋一杆枪,什么时候都接着。”

  “这小子太狂啦,乖他一斗子。”常景春在机枪掩体里气得直搓手。

  “擂他一炮,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胡启明搂着八八式小炮,蹲在梯子旁边乱嘟囔。

  魏强实在忍无可忍了,眼珠儿一转,跟着爬上了梯子,大声地吓唬起来:“你等着接你们警备队的子弹吧。‘黄河’,你注意侯扒皮的行动,假如他不改,你就准备接受任务,在里边找机会,敲死他。其实,去年三月,他在徐水大因村,调唆鬼子杀害那俩老百姓,就够死的条件啦!到中闾来诈财,打老百姓,更是胆大包天了。不过八路军按照抗日政府的法令,还给他个悔改的时间。”

  据点里,暂时变成死样的沉寂。魏强觉得咋唬一下,还起作用,也就:“‘长江’、‘黑龙江’,你们俩也留一点心,帮助‘黄河’搞。警备队的弟兄们,只要不真心帮鬼子干……”

  当当当,据点里射来不分点的枪声,简直就像热锅里炒料豆子。魏强伸出话筒,还想喊两句,当!当!话筒被凿了两个眼。

  杨子曾带通信员猫腰快步奔魏强他们走来:“怎么,工作不顺利?”

  “侯扒皮,软硬不吃。”韩新潭表示非常懊丧。

  “不听也得听,反正指名点姓地教训了他一顿。”刘文彬像是很满意。

  “可是咱也挨了一肚子骂!”魏强猛地想起炮手胡启明刚才的要求,也就要求杨子曾:“擂他一炮吧!队长。”

  杨子曾眨眨眼,搓搓手,听了听据点里不分点的射击,望了望村里黑糊糊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最后答应说:“可以,一定要命中中央的炮楼顶!”

  站在旁边的胡启明,听到杨子曾允许了,还没容魏强下达命令,已脱掉了炮衣,跳进选择好的发射阵地,单眼吊线地一瞄,右手狠劲地一扳板机,啪!传来一声不大但很焦脆的音响。轰!一声巨响,一片红光,炮弹飞落在中央炮楼顶上爆炸了,震得人们身子忽悠一下。据点的枪声,被这声巨响震得完全停止了。

  “侯鹤宜,跟你这只是一个开始。好话说了千千万,一切都在你。日子长着哪,我们走着瞧!”魏强嘴对着话筒口俏皮地闹了几句,带起队伍,跟着杨子曾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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