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浩然正气,不负乡土苍生
—— 回忆著名作家浩然
老辈子留下句话: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百年,形容人生苦短。是呀,掐指一算,我想写的作家浩然,悄然间,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但一闭上眼睛,他那张大眼睛,重眉毛,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就在眼前:一脸清癯和憔悴,头发已经花白,但和颜悦色的,挂着灿烂的微笑,而且眉宇间透出年轻时的俊朗。
第一次被浩然震撼,是在文革开始后的不久,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因为文化大革命而停课的我,很庆幸能有这么个机会,摆脱功课和作业的烦恼,忙里偷闲地逍遥一下。
一天,我来到县城(家居通州,那时叫通县)的少儿图书馆,忽然看到一个奇观:那就是长篇小说《艳阳天》一、二、三集,三本大厚书,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四个书架,三集的封面三个颜色,冲击力挺强。按现在的网络语言,叫“真够雷的!”
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政治地位?著作局然占据了仅次于《毛选》的地位。这人的名字不就在书的封面上写着吗?——浩然。
好响亮的名字——大气!可他到底是哪方神圣?——心底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后来,读到了《艳阳天》,感觉很不错。作者的生活底子丰厚,作品中描写的农村生活细节丝丝入扣,即刻画细微,又很富于生活情趣。就比如他写躺在农家炕上,拂晓到天亮一个过程吧:他把这中间,窗户纸的亮度和色彩的变化进行一番细致的勾勒,让你感到身临其境一般,又不得不佩服作者洞察秋毫的观察力,也学到,悟到了一些东西。
读书里的故事,仿佛有一股浓浓的泥土味儿扑面而来,作者刻画的人物瞬间鲜活在你的眼前。
后来,曹灿(人艺著名演员)朗读的小说连播,袁阔成的评书,都是《艳阳天》。在电台里的反复播放,满耳朵灌,于是,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成了当时中国人家喻户晓的人物:男主人公是一身正气的复员军人萧长春,女主人公是温柔、娴静,却坚信社会主义,用实际行动支持萧长春的焦淑红;还有脾气雷烟火炮般的粗线条妇女,大脚焦二菊;好像有点老好人味道,但在斗争中擦亮了眼睛的农业社副主任韩百仲。反面人同样不脸谱化。什么马之悦、马小辫、马立本呀,同样个性鲜明。
那段历史,下个话瓣:文革中,只有八个样板戏和一个作家,一部小说。这个作家就是浩然。
其实要说文革中,“八个戏,一个作家,一部小说,并不准确。比如小说,当时还有《海岛女民兵》、《万山红遍》(文革后期出版)这两部书的作者是黎汝清,还有李心田创作的《闪闪的红星》(也是文革后期出版,拍成了同名电影),《红雨》(文革后期出版,拍成了同名电影)等。
他比蜜蜂更勤奋
他是一名比蜜蜂更勤奋的作家。就说他下生活的那股狠劲儿吧。五十年代末,浩然在北京俄文《友好报》当记者。每个星期天必到生活基地。每个星期六的中午他在单位食堂多买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到了下班时间,从位于北京市中心附近的《友好报》报社骑车出发,一下子就骑到他的生活基地:位于顺义县的焦庄户村。中途把两个馒头吃了,权当晚饭。
到了焦庄户,第二天和社员一起劳动,边干活,边聊天,搜集写作素材。晚上,他呆在村支书萧永顺(艳阳天主人公萧长春的原型)家里,社员们都不把这位“文化人”当外人,聚集到萧永顺家和浩然闲扯。浩然就这样,从生活中采撷最原汁原味的生活,再把它艺术化,创作出文学作品;为了不耽误工作,星期一他还要起个大早,在上班之前,赶回北京的报社。
他的生活基地还有一处,在十渡,同样是利用星期日骑自行车来往。一位作家,在浩然逝世后,为写作纪念文章,重走了浩然走了许多年的这两段路。惊叹这两段路,每一段汽车都要开老半天(我在网上查了:东单到焦庄户138里,到十渡有200多里),而浩然当年则是用自行车一米一米地“量”了不知有多少遍?浩然的成功来自于非凡的勤奋,而绝不是一种投机。
浩然的《艳阳天》出版于文化大革命之前。在此之前的几年里,他一口气写了一百多个短篇小说(后来选出精粹,结成《幼苗集》、《春歌集》出版),同时,浩然为了深入生活和响应党的号召,自觉锻炼自己,1960年,自己申请离开了中直单位,当了一名下放干部,到山东省昌乐县村,当了个“有职有权”的村支部书记。当时正值“经济困难”的后期,他这个村支部书记当得好艰难!由于粮食欠产,乡亲们吃反销粮度日,家家都是每天两顿粥,下放干部也好不了多少。每个月发12元的生活费,吃每月20多斤的定量,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但他脑子里想的,确是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大灾之年一定不能饿死人。他做到了,他带领社员,在连阴雨天,保住了捂得差点儿变质的麦子。不但带领乡亲们度过了这段人生的最艰难的时期,还为村里修了一段水渠,造出一片水浇地,为此他因过度的操劳和严重的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他也和乡亲们建立了血脉相连的深厚友情。怪不得他期满和下乡工作队的同志们离开时,乡亲们识破了下放干部们的障眼法,不约而同地跑到几十里外的火车站送行,这时的乡亲们,还没有从饥荒留下的阴影中完全走出来,但各家,各户,依然拿出了可以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一篮鸡蛋,一袋花生,一小筐红枣等,硬往下放干部的手里塞。当下放干部婉拒他们的东西时,乡亲们山东人的执着和耿直劲儿上来了,脸红脖子粗地和下放干部争竞起来。下放干部们一看这架势,知道不做些妥协难以脱身,不得已,最后决定从乡亲们送的东西里,每家的都拿一点儿,表示个意思,乡亲们这才善罢甘休。
浩然离开了昌乐,也从这里带走了丰厚的精神财富和创作灵感。他在这里构思出《艳阳天》的基本结构;抢救麦子等基本情节也出自这里;《艳阳天》中,撼动人心的人物马老四的原型,也出自这里。浩然总说萧长春的原型是焦庄户的书记萧永顺,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萧长春的原型另一个就是他自己,他在昌乐当的这个大队支部书记,当得合格,当得风生水起,一派龙虎之气,他向人民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也成就了他的“时代之作”。
浩然一生在写作事业上追求、奋斗,到死方休。他一生写了一千万字的作品,相当于二、三十本长篇小说。可以说,是相当勤奋的。
浩然就算有20个创作年,再加上写的废稿和练笔阶段出的废品等,每天不写三、四千字,产生不了一千万字的成品,象浩然这样勤奋的作家在作家堆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特别是到了晚年,他几乎是在用生命换作品。
浩然只活了七十六岁,而且最后几年因“中风”失去了神志,这是因一直控制不好的高血压造成的。
如果他在六十几岁以后,毅然封笔,把注意力转移到自身健康上来,过一名普通退休干部的生活。很容易,把血压控制下去。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稍微写点东西,讲讲课,颐养天年,也许可以活到82岁,90岁。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加紧了创作,在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他居然写了四本长篇小说。和大量的中篇和短篇,总字数百万字。他就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息尚存,冲锋不止;当身体实在支撑不了超负荷的劳动时,就像一名战士一样,牺牲在“冲锋”路上!
功名利禄无所动,咬定青山写苍生
浩然一生,虽然手里攥着一支可以说产生了巨大魔力的笔,这支笔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超过现在红歌星,红影星,但他一生却没有用他的声誉,去谋个人的私利。文革前,他创作的长篇小说,稿费以万计(当时的“万”可不是现在的概念,几块钱可以要一桌子好菜,大嚼一通;现在千八百块钱的茅台酒当时也只卖八元钱)他毅然把大部分稿费都交了党费。文革中,虽然他写了大部头的《金光大道》,当时已取消了稿费;文革结束后,稿费增长严重滞后于物价增长指数,好多作家为此放弃小说,改写电视剧,由此,同样的劳动,可获得数倍的收入。浩然当时身为北京作协的领导之一,对此当然“门儿清”,他却始终守着小说创作这块阵地,宁可让别人改编他的作品,如《苍生》。
浩然虽然是始终笔耕不辍,但他绝对没有发大财。这时,一位企业家找上门来,说出对浩然的多年的倾慕后,很有把握地托出底牌:浩然老师,我想请您帮我做个广告:我是开饮料厂的,您只要帮我拍个电视广告:广告里,您只要说一句:“喝了(这种)饮料,我感到浑身都是劲头,还能写一部《艳阳天》!”你答应了,我立刻给您开100万元广告费(税后,浩然可拿到80万元)!
一句话可以换到一套房子的钱(当时)——多么巨大的诱惑!
但出乎企业家预料的是:浩然却很干脆地拒绝了。
就这样,企业家碰了个软钉子,悻悻而去。当时的80万元什么概念?那可是几千亩地的收成钱,相当几百个农民风里雨里干一年。但在浩然眼里,再多的金钱也买不走他的党性和艺术家的良心,过头的话,没谱儿的事,他不想说,不想干。
浩然就象他书里的人物那样,是真豪杰,光明磊落。纤尘不染。
最后一次见到浩然,是通州文学讲习班的浩然最后一节课,课程完了后,妹妹拿了我收藏的浩然的一本作品,请浩然老师签字。他接过书,看到是自己一个不甚著名的中篇小说《浮云》后,他开心地笑了,转身对身旁的著名作家刘绍棠说:“是这本书,还有人收藏我这本书!”这是一名作家,看到作品被人认可的开心。于是,他很郑重地签上了姓名和年月日。
有一位作家说:浩然是一个时代的一面镜子。是啊!作家浩然的经历是和那个特殊时代是密不可分的。
我喜欢他作品中,那些真切动人的人物形象和生活细节;我也钦佩他的奋斗精神和他的为人。他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但他留给一代人的精神财富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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