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子：我们的生产队长——在下放插队的日子里

——在下放插队的日子里

二、我们的生产队长

　　我们八队的生产队长邓国余是个严肃的人。

　　他高个子，四方脸，皮肤虽黑却质感细腻而有光泽，嘴唇很薄，声不大，话不多，从来不开玩笑，面部几乎没表情。除了对我、对我父母、对知青讲话还能露出些许笑容，其他时候几乎没见他笑过。全队社员，包括自己最亲的家属，没有人不怕他，都离他远远的。

　　这里的农村干部冬天都穿清一色“干部服”，虽是自己花钱做，但公社干部都穿藏青色、咔叽布、双排扣、拖到小腿的棉大衣，大队干部的大衣从颜色、质地到式样，都与公社干部一样，只是短到膝盖上面，以示级别不同。生产队长就“提不上筷子”了，和老百姓一样随便穿，有些人还在破棉袄的腰间胡乱捆上一根稻草绳，使得棉衣贴身而保暖，讲究一些的才用皮带扎上。

　　而我们的邓国余队长与众不同，竟然和大队干部一样，也穿藏青色、咔叽布、双排扣的中长棉大衣，虽然掉色发白，不仔细就看不出深色，但这到底这也是“干部服”啊，只要穿上身就有一股子“不怒而威”的威风！不知道他为什么竟敢这么“牛”？既然小队长敢“牛”到与大队干部一样，那在社员中的威信自然就高了许多，全队没人敢不听他的话，哪怕只是轻轻一句。

　　据我观察：队长劳动的时候，挑担都是最重的；家里头的妻子、女儿也都是队里劳动表现最好的。我认为他的树立崇高威信的根本原因来自于这里。不料，劳动时爱嚼舌根的妇道人家告诉我——不是！那是什么？回答：“全队男人都和别家女人睡过了，只有他一人只和自家老婆睡。”但旁边也出现不同声音：“不见得，听说他也和什么人有‘一腿’呢，就是没被抓到。”根据我几年的考察，后面这句话是无端猜测，我们的生产队长私生活非常正派。

　　队长脾气犟，有一次身体不好，被队里知青带到南京去查病，没过久就回来，知青告诉我，他好心带队长去南京著名的风景名胜地玄武湖公园游玩，队长阴沉着脸看了几眼，不屑一顾：“这叫什么公园？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有水有树吗？这些我们八队都有，比这好看。”然后就再也不肯玩，着急回队了。他肯定认为：生产队如果离开了他，地球都要转不动！

　　在这样一位生产队长的领导下，我们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就要出早工，看天亮得早迟而定，劳动个把小时之后才回家吃早饭；但是大约半小时之后，就又会听到队长上工的喊声了。真是奇怪，他声音不大，却在生产队的每个角落里都能听得见。

　　每天上午出工之前，队长规定全体社员都一定要到我家门口来集合。我家新房子没盖好之前，就在后面的“知青之家”门口集合。

　　这样的做法比较公平。队里一共五六个庄子几百口人，从西到东一字排开，我们家和知青家的地点正好就在全队的正中央，社员们在这里集合，东头和西头的人跑路一样多，干自留地活的时间也一样多。

　　当时全国不少单位还在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我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就早晚都要唱、跳一遍，嘴里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手上动作就像做广播体操一样的生硬，但也挺锻炼身体的。许多“红五类”同学都乐得在这个时候乱唱乱跳，正好可以大大地开心一番。农村也是这样，“突出政治”是一定不能少的。

　　我们的队长，既不让唱“忠字歌”，也不叫跳“忠字舞”，每天就带领全体社员集体背诵毛主席语录，而且还要念上五六分钟好像才能“过把瘾”。如果今天先念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就嫌太短，还得再加上“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之类稍长一些的语录；如果一开始就带领大家把《愚公移山》全文都背了，那么只念上这一篇也就足够了。毕竟他下面还要具体布置生产任务，还要对大家的劳动态度进行表扬批评，还要交代上午、下午和次日早晨的农活，还要对劳动力进行分配，所有这一切只能用去十几分钟，不能耽搁太多的集体劳动时间。他总是把时间掌握得很好，言简意赅。这就是话不多的好处。

　　我一直奇怪，并多年百思不得其解：队长为何不让大家多背一些鼓舞群众士气的毛主席语录？为何总是选些与教育群众毫不相干的毛主席语录？比如“正确的路线决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比如“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到了后来，他几乎每天都让社员先念这两句，群众根本就不理解其中含意，只管闭着眼睛用和尚念经一般的语言来“唱”，每次都让我忍俊不禁。

　　队长让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贫下中农背诵毛主席语录，居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贫协主席杨永山在熟练背下“老三篇”之后，就一个字一字的盯着看，嘴里念着，指头数着，居然没过几年就自我扫盲了。

　　最近向曾在这当过知青的哥哥了解情况，哥哥来信说：“邓囯余队长对文化是很重视的，这和他原来在公社当过水利干部，见过世面有关。”一下醒悟——这些语录都是他让社员们念给自己听、提醒自己的，而且也明白了他之所以穿“干部服”的原因。

　　2012-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