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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经典(十四)

作者:新世纪评论 发布时间:2017-05-27 22:24:16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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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世纪评论:
“社会主义文学”又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般指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以前的文学创作,秉持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注重文艺大众化,强调文艺的人民性,主张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在艺术上遵循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产生了一大批有影响力的作家和作品;其中又分为“十七年文学”和“xx文学”。如同对左翼文学那样,文学史家对“十七年文学”也经历了一个从贬斥到肯定和基本肯定的过程,由于政治的原因,对“xx文学”则始终持否定和贬斥的态度。

  作为曾经对20世纪中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两种文艺思潮,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自不待言。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暴露出其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作为资本主义价值体系支配下的文学艺术,在价值空心化和商业化的文化工业齿轮下,也越来越丧失了文艺应有的精神品格和批判力量。在此背景下,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如何避免业已成为主流的资产阶级文学体系屏蔽,不断被边缘化和“博物馆化”,从而唤醒人民批判现实黑暗、反抗剥削压迫,追求平等公正,重新激活文学中消失已久的理想主义精神,便成为了一种“当务之急”。

  有鉴于此,我们拟编选《二十世纪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经典》一书,对这两种重要文艺思潮中的经典作家和作品进行系统的回顾和梳理。全书分上下册,将由出版社正式出版,并授权硬壳笔记本和新世纪评论公众号陆续推送,以飨读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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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芜(1904~1992) 现、当代作家。原名汤道耕,笔名刘明、吴岩、汤爱吾等。四川新繁人。1921年考入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5年因不满学校守旧的教育和反抗旧式婚姻而出走,漂流于云南边疆、缅甸和马来亚等地,当过小学教师、杂役和报纸编辑。1931年被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回国到上海。1932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开始发表小说。在上海期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南国之夜》、《南行记》、《山中牧歌》、《夜景》和中篇小说《春天》、《芭蕉谷》以及散文集《漂泊杂记》等。作品大都反映西南边疆和缅甸等地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及其自发的反抗斗争,开拓了新文学创作的题材领域。他所描写的传奇性故事,具有特异性格的人物和边地迷人的绮丽风光,使作品充溢着抒情气息和浪漫情调。

  抗日战争爆发后,艾芜辗转于汉口、桂林、重庆等地,从事创作也教过书。任教于重庆大学中文系。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荒地》、《黄昏》、《秋收》、《冬夜》、《童年的故事》、《锻炼》、《烟雾》,中篇小说《江上行》、《落花时节》、《我的青年时代》、《乡愁》、《一个女人的悲剧》,长篇小说《故乡》、《山野》等。反映了国统区劳动群众的苦难、抗争和追求。艺术表现上严谨沉郁的现实主义格调,取代了以前抒情浪漫的艺术特色,被誉为“中国的高尔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艾芜任重庆市文化局长、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全国文联委员等职,他曾去鞍山、大庆、小凉山等地体验生活。所写长篇小说《百炼成钢》是建国后最早描写工业战线和工人生活的作品之一。他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夜归》、《南行记续篇》,散文集《初春时节》、《欧行记》,理论著作《文学手册》,论文集《浪花集》,以及《艾芜中篇小说集》、《艾芜短篇小说选》、《艾芜儿童文学作品选》、《艾芜文集》等,以内容新鲜、描写生动、笔调优美而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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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 芜
 

  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岩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象也在伯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

  夏天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桥头的神祠,破败有荒凉的。显然已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忘却的人,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经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足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地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借他这位末路英雄的。锅盖的四围,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另一边角落里,燃着一节残缺的蜡烛,摇曳的地吐出微黄的光辉,展示出另一个暗淡的世界。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衣和裤上的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湿渍渍的。夜白飞就坐在旁边,给他揉着腰杆,擦着背,一发现重伤的地方,便惊讶地喊:

  接着咒骂起来:

  “他妈的!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遇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 这里的江水也可恶,象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   夜愈静寂,江水也愈吼得厉害,地和屋宇和神龛都在震颤起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 苍蝇一样的多哩!”

  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声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来,仿佛在责备着,“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哪!”他躺在一张破烂虎皮的毯子上面,样子却望不清楚,只是铁烟管上的旱烟,现出一明一暗的红焰。复又吐出教训的话语:

  “我么?人老了,拳头棍棒样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挨打就是本钱哪!……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呢?”

  在这边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张,脑袋一仰,就大声插嘴过去,一半是讨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们这批人打断腿倒是常有的事情,……你们看,象那回在鸡街,鼻血打出了,牙齿打脱了,腰杆也差不多伸不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笑么?……”

  “对哪!”老头子高兴地坐了起来,“还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有些事情一说就说脱了的。象今天,你说,也掉东西,谁还拉着你哩?……只晓得说 ‘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 呻唤,呻唤,尽是呻唤!”

  我虽是没有就着火光看书了,但却仍旧把书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头子的赞许,就动手动足起来,一把抓着我的书喊道:

  “看什么?书上的废话,有什么用呢?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听,老人家在讲我们的学问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进火里。

  老头子在砖上叩去了铁烟管上的余烬,很矜持地说道:

  “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写来给傻子读么?……第—……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第二……我们的学问,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觉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没久的,便用笑声掩饰着更深一层的话了。

  “烧了吧,烧了吧,你这本傻子才肯读的书!”

  鬼冬哥作势要把书抛进火里去,我忙抢着喊:

  “不行!不行!”

  侧边的人就叫了起来:

  “锅碰倒了!锅碰倒了!”

  “同你的书一块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着把书丢给了我。

  老头子轻徐地向我说道:

  “你高兴同我们一道走,还带那些书做什么呢。……哪是没用的,小时候我也读过一两本。”

  “用处是不大的,不过闲着的时候,看看罢了,象你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吸烟一样。……”

  我不愿同老头子引起争论,因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说不服他这顽强的人的,所以便这样客气地答复他。他得意地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散播着。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忿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由于他们的逼迫,凑凑角角罢了,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我打算趁此向老头子说明也许不多几天,就要独自走我的,但却给小黑牛突然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

  大家皱着眉头沉默着。

  在这些时候,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江风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挟着尘沙,一阵阵地滚入,简直要连人连锅连火吹走一样。

  残烛熄灭,火堆也闷着烟,全世界的光明,统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天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还表示出了我们悲惨生活的存在。

  野老鸦拨着火堆,尖起嘴巴吹,闪闪的红光,依旧喜悦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脸子,重又画出来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适的气。野老鸦却是流着眼泪了,因为刚才吹的时候,湿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独自悠悠然地说:

  “今晚的大江,吼得这么大……又凶,……象要吃人的光景哩,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仍旧沉默着。外面的山风、江涛,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象诅咒我们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声地呻唤,发出痛苦的呓语: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干了!我不……”

  替他擦着伤处的夜白飞,点燃了残烛,用一只手挡着风,照映出小黑牛打坏了的身子——正痉挛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赶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他:

  “你在说什么?你……鬼附着你哪!”

  同时掉头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头子。

  小黑牛突地翻过身,嘎声嘶叫:

  “你们不得好死的!你们!……菩萨!菩萨呀!”

  已经躺下的老头子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道。

  “这样么?……哦……”

  忽又生气了,把铁烟管用力地往砖上叩了一下,说:

  “菩萨,菩萨,菩萨也同你一样的例楣!。

  交闪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现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鸦向着黑暗的门外看了一下,仍旧静静地说:

  “今晚的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我说嘛……”

  “你说,……你一开口,就不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鸦一眼,恨恨地诅咒着。

  一阵风又从破门框上刮了进来,激起点点红艳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迸射。他赶快退后几步,何门外黑暗中的风声,扬着拳头骂:

  “你进来!你进来……”

  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明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蛋脸的年轻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懒人们!饭煮得怎样了……孩子都要饿哭了哩!”

  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作出母亲那样高兴的神情。

  蹲着暖手的鬼冬哥把头一仰,手一张,高声哗笑起来:

  “哈呀,野猫子,……一大半天,我说你在后面做什么?……你原来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着啵的响了一声。野猫子生气了,鼓起原来就是很大的乌黑眼睛,把木人儿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冲到火堆边上,放下了灯,揭开祸盖,用筷子查看锅里翻腾滚沸的咸肉。白蒙蒙的蒸气,便在雪亮的灯光中,袅袅地上升着。

  鬼冬哥拾起木人儿,装模作样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来了!……好狠毒的妈妈!”

  野猫子不说话,只把嘴巴一尖,头颈一伸,向他作个顽皮的鬼脸,就撕着一大块油腻腻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骡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说:

  “今天不是还在替孩子买衣料么?”

  接着大笑起来。

  “嘿嘿,……酒鬼……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记起了,哗笑着,向我喊:

  “该你抱!该你抱!”

  就把木人儿递在我的面前。

  野猫子将锅盖骤然一盖,抓着木人儿,抓着灯,象风一样蓦地卷开了。

  小骡子的眼珠跟着她的身子溜,点点头说:

  “活象哪,活象哪,一条野猫子!”

  她把灯、木人儿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头子的面前。撒娇地说:

  “爷爷,你抱抱!娃儿哭哩!”

  老头子正生气地坐着,虎着脸,耳根下的刀痕,绽出红涨的痕迹。不答理他的女儿。女儿却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儿的蓝色小光头,伸向短短的络腮胡上,顽皮地乱闯着,一面呶起小嘴巴,娇声娇气地说: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头子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声。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头子在各方面,都很顽强的,但对女儿却每一次总是无可如何地屈伏了。接着木人儿,对在鼻子尖上,较大眼睛,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你是哪个的孩子?……喊声外公吧!喊,蠢东西!”

  “不给你玩!拿来,拿来!”

  野猫子一把抓去了,气得翘起了嘴巴。

  老头子却粗暴地哗笑起来。大家都感到了异常的轻松,因为残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怒气,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书上,心里却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们叫我装作农家小子,拿着一根长烟袋,野猫子扮成农家小媳妇,提着一只小竹篮,同到远山那边的市集里,假作去买东西。他们呢,两个三个地远远尾在我们的后面,也装作忙忙赶街的样子。往日我只是留着守东西,从不曾伙他们去干的,今天机会一到,便逼着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热闹的,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野猫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摊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篮子套在手腕上,乱翻起摊子上的布来,选着条纹花的说不好,选着棋盘格的也说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饭厌了。最后她扯出一匹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喜孜孜地叫道:

  “呵呀,这才好看哪!”

  随即掉转身来,仰起乌溜溜的眼睛,对我说:

  “爸爸,……买一件给阿狗穿!”

  我简直想笑起来——天呀,她怎么装得这样象!幸好始终板起了面孔,立刻记起了他们教我的话。

  “不行,太贵了!……我没那样多的钱花!”

  “酒鬼,我晓得!你的钱,是要喝马尿水的!”

  同时在我的鼻子尖上,竖起一根示威的指头,点了两点。说完就一下子转过身去,气狠狠地把布丢在摊子上。

  于是,两个人就小小地吵起嘴来了。

  满以为狡猾的老板总要看我们这幕滑稽剧的,哪知道他才是见惯不惊了,眼睛始终照顾着他的摊子。

  野猫子最后赌气说:

  “不买了,什么也不买了!”

  一面却向对面街边上的货摊子望去。突然作出吃惊的样子,低声地向我也是向着老板喊

:   “呀!看,小偷在摸东西哪!”

  我一望去,简直吓灰了脸,怎么野猫子会来这一着?在那边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飞、小黑牛他们么!

  然而,正因为这一着,事情却得手了。后来,小骡子在路上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远去,他才趁势偷去一匹上好的细布的。当时我却不知道,只听得老板幸灾乐祸地袖着手说: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还呆着看,野猫子便揪了我一把,喊着:

  “酒鬼,死了么?”

  我便跟着她赶快走开,却听着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着,说风凉话哩。

  “年纪轻轻,就这样的泼辣!咳!”

  野猫子掉回头去啐了一口。

  “看进去了!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敦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象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

  “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 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色的足步,流向神词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象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题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伙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罗!”

  另一人插喝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喃?牌喃?……谁抢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调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敦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树枝拔着火,冷冷地说: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画着灰,一面犹豫地说。“不过什么?不过!……爸爸说的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杆吧!抬起头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嘿嘿,就是为了这才要走么?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

  “还不开!还不开!”一面拔大火,一面柔和地说: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咋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 是么?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道:

  “木头,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来来,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捉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作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

  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样。

  这儿呀,也没有忧,

  这儿呀,也没有愁,

  ……

  我漫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

  “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作刀上过日子哪!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满头都是开,走下江边去喝江水。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枪兜子抵在我的足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野猫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同时催促野猫子说:

  “我们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猫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足,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作出一对庄稼人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得直是跳,抓着我喊:

  “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

  “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我还想杀了,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

  “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你得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抑郁地等着黄昏的到来。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象昨术那样小干的了。老头子喝得沉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出同伴们都已不见了,空空洞洞的破残神祠里,只我一人独自留着。江涛仍旧热心地打着岩石,不过比往天却显得单调些、寂寞些了。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昨晚独自儿在这里过夜,作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今朝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感觉异样吧。

  但看见躺在砖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

  1933年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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