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仲兵:从天津爆炸事故中的编外消防兵说说农村人的家国故事
引子
“在天津公安消防局开发支队,李克强向在救援中牺牲的消防官兵和企业消防员遗像鞠躬致哀。李克强望着牺牲者的照片说,他们都是英雄,值得全社会尊敬,要一视同仁给予荣誉,一视同仁做好家属抚恤,英雄没有编外。”---这是中新社天津8月17日播发的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于8月16日在天津滨海特大爆炸事故现场发出的最新指示。
受此及此前相前信息触发,笔者心生三意:
1、与此前当人们看到那些不明就里的消防员在危情来临之际仍然冒险逆行的英勇行为之后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情景一样,当总理的金口玉言几乎刚刚落地,不出意外地又获得坊间一片明星演唱会式的山呼海啸般的点赞贺彩之声,给人的感觉这里不是灾难,而是一场魔幻主义风格的另类狂欢!
包括总理致哀,只是对这场巨大的人为灾难进行亡羊补牢式修复工作中的一个极其细小和微不足道的分支工作,真正的核心主题显然不是无助的悲哀,更不是这些动辄排山倒海般出现的廉价感动,而必将是如何将持久和艰难的善后安置工作落实到位---对以维稳为要义的当下,如何不因此事故引发社会性动荡,才是重中之重!
2、此前,在灾难刚刚发生之际,《环球时报》曾着力置疑人们对灾难背后的置疑是否妥当,那么现在,当灾难同样处于进行时,对于这种置灾难于不顾,明显有违事物逻辑,刻意转移事件主题的行为,环球们的置疑功夫哪里去了?难道现在的结果,正是环球们当初置疑它人而不许它人置颖的目的吗?
3、不论总理现在如何强调死去的临时消防兵的身价及其社会地位的重要性,但历史造成的这一事实和结局,却并非因此一言而得到改观---在全国各地,这种现象级的现象仍然大量且正常合法地存在着,并且此后如发生同类情况,必然首先死去的,仍将是此类编外临时工!
言及此,也总算是可以轮到这些可怜的农村孩子们了:为什么偏偏是来自农村的他们?以下从五个方面说起:
一、户籍隔离制的遥远记忆
户籍隔离制是革命政治、先军政治和军事化管理下的历史产物,在前三十年的中国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柏林墙一般,横垣于城与乡之间。在那个人为制造的“备战、备荒”的准战争年代中,户籍隔离制下的“以农补工”政策,为军事重工业的原始积累、为城市和非农业居民的生活改善,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而隔离制的另一侧,8亿农民则成为新中国崛起的基础供血体和20世纪亚细亚的孤儿。
1、逃离地狱,奔向天堂
城市和非农业是天堂,农村和农民则是地狱。
具体事例:但凡村里收到上面分配下来的几个工人指标,无不是被村民们挤破了脑袋纷抢一空---这显然是当前的公考热、外来人口进城热的世纪鼻祖,前后颇具历史性传承的神似内涵。
当然,这个分配过程并非公平,也非江湖丛林规则决定,而是有着明确的潜规则:与主导分配者的关系、也即与权力的远近,决定了分配的结果。所以最终能够摆脱世代为农命运的少数人,无不是官民关系良好者,如党、团员和运动积极分子,以及一些善于巴结权力、大脑最早开窍、懂得送些烟酒礼品,甚至是身体和青春者,才得以圆梦。当前人们热议的知青回城潮,也演绎了类似的场景!
农村本身是一个等级社会。那些被挤出非农指标之外的庞大失落群体,往往会用一种羡慕、嫉妒、恨的眼光看待并紧紧盯住那些鲤鱼跃龙门和麻雀变凤凰的成功逃亡者,一旦有这些享受着上等人待遇的人衣着光鲜地还乡“探亲”时,总会有人在背后望着他们,重新说起那点曾经的糟心事。所以只要有可能,这些成功者总是想方设法地将家人接到城里,不再与村民们来往,从此成为两个完全隔离开来、生死陌路的不同阶级群体。
那些半工半农的家庭则无此幸运,他们的另一半还在农村,所以他们还必须照顾农村的家人,时不时地给家人寄来一些钱物。
农村是清贫和寂寞的组合。每当大队部的大喇叭传出“某某某,外面有钱物寄来,赶快到大队来取”时,这上帝般威严的声音立刻产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它如春风般温暖了钱物领取家属渴望的心田,却同时极大地伤害了那些旁观者的人生和自尊---人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人生的差距会这么大呢?
2、亲身经历的另一种痛苦
大概是在动乱末和改开之初的某年年关之前,大队给了我们8口之家几斤白面票。用这些票证就可以到县城唯一的非农业粮油供应站用平价购买白面,等过年时改善生活。
要在平时,这个天堂一般的地方离我的心很远很远,我去都不敢去看一眼,也从不想去领教那股子咄咄逼人的牛气。但当时的我要吃等了一年之久的白面,于是与大姐一起去了。
里面的森严几乎不出意外,只是在那道高厚的水泥柜台之上另设的通头到顶的全栅栏隔离墙,将工作人员与顾客完全隔离开来,仍让人感到意外。那时没有麦克风,通话只能透过下边的几寸宽的预留缝隙,交流十分困难---这让我一直感到不解,虽然一家粮站就已经很超前地具备了现代银行营业大厅的某种风范,但除了防抢防盗,还能有什么用?或许为了体现某种威严吧,但在这种地方也实现“完全无死角”,明显地太过了吧?
想到这里,双手不由地有些不听使唤,颤抖着将面票从缝隙中递进去,听不清里面说了声什么,只看见人影走向另一端,我们也就跟着走过去。
过了一会又是一声叫唤,只见那人端着白花花的一大铁屉的白面走了过来。
他看见我们也站在外面一个向下倾斜的铁制滑口的附近位置,便习惯性地好像叫了一声“接好咯!”
此时,我们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两人赶紧用四只手将备好的口袋撑开,等在那个铁制滑口的下端。
谁知道口袋根本没能套牢在出口的外沿,从里面出来的白面像一股迅猛的水流一样,一下将口袋冲掉在水泥地面上,撒落一地……
我们姐弟俩不知所措地站着,大家瞬间都目瞪口呆地愣在旁边,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我们。稍后,里面的工作人员发了话:买过粮食没有?是不是没吃过白面?!
我真想如实回答,但终没能说出来。
等缓过神来,看看人们也过足了瘾,都散去了,我们弯下身来,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用双手一把一把地将白面捧到了面袋中,然后,狼狈地滚回家去了……
3、农村生活的困顿非亲历者可想
我的大哥与一个表哥同时出身,但因为一个是非农业户口,一个是农业户口,后来非农业户口的亲大哥活下来,而表哥则因为饥饿而夭折;
我的母亲亲口讲述,三年灾荒时期干家务和参加劳动时,因为饿着肚着爬不起来;
我长期穿过上面哥哥的旧棉衣服,里面没有任何衬衣,冻着上下学,并次递留给下面的小弟穿;
听说,山里有光棍哥几个,同娶一个媳妇、同盖一床被子,轮流出院的事;
见过无数的要饭人,只要一个玉米窝窝头和半碗米面便千恩万谢的场面;
经历过一些兄妹俩与另一家的兄妹俩互相换亲成亲的事情;
至改开之后,才逐渐盛行起娶贵州贩来的媳妇……
此类血泪故事太多,旨在说明中国农村的生存状态,决非身居事外的城市中人可以想像得出;也旨在说明,本次天津事故中的同乡战士的命运,似已先天注定。
二、改开是二次“解放”
我上面讲的两个故事固然久远,但其各种变异形式却继续存在,凡有些农村生活经历者,皆不乏此类生活体验。
1、户籍隔离制
中国是当今世界上唯一保留了户籍隔离制度的超级大国,长久的隔离生活使同族异群者形同陌路,势若水火。幸得改开助力,而后的三十多年,农村人口和人才一直呈现单向向城市流失的现象,说明随着制度束缚的松绑,原本饱受奴役的8亿农民也终于可以用脚股票,以各种可能的方式,部份地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和生活方式了。
我在张家口微信圈中看到,本次天津爆炸事故有些死去的年青人,竟然是我的家乡---蔚县煤矿区的老乡,他们是通过省会石家庄的劳务中介介绍到天津,以劳务派遣工的形式充当消防兵职务。
我没去查这种用工形式是否合法,但我清楚地记得,在大约二、三十年前,这种农村孩子到大城市当消防兵的事情即已普遍存在了,并被视为一种难得的荣耀,且延续至今,乃至成为了一种固化的人生追求。
这些消防员老乡,虽生于改开后之盛世,从业虽有个人决定成份,但仍未逃脱制度性的大背景和大逻辑,其人生和生活等命运安排,仍是身不由己的。
2、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在家乡的私友圈中有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用来比喻城市生活的丰富多彩和农村生活的贫瘠---哪怕是一个极其一般的城市,也总比一个极好的农村要强得多,改变人生际遇的机会也多得多!所以,人们宁可去城市做凤尾,也不愿在农村当鸡头,宁可去城市低三下四地寻找机会,也不愿与农村天荒地老,厮守终生。
从改开后的诸多铁的事实也可看出,那些从农村出来的人们,有不少后来都成为了新一代成功人士。勇气、能力和运气三要素的合理搭配和掌握,是成功的关键,并且缺一不可。
成功或半成功的示范引领作用是巨大的,无数后来者顺着前人的路继续走下去,让城市更加繁荣,直到拥堵和烦人;农村则不断衰落,其中很大部份走向消亡,怕已是不可改变的命运。
中国的农村已处于人才、人口、资源的空心化状态,虽然有人再三强调“回流”和“农民工创业”,但这种回流是因为城市短暂的就业机会短缺下的被迫之举,一旦机会再现也必将重返城市;至于“农民工创业”,如果,如果,如果当初农民工有条件自己创业发财,何必远走它乡,寄人篱下呢?
说得虽比唱得好听,但画饼永远不能当饭吃。
天津爆炸事故中编外消防兵们的边缘身份虽然难受法律保护,但事实已经充分说明,哪怕是“编外”和“临时”这种没有国家财政和编制支持的高风险职业,对农村孩子来说,也比自己创业容易,也是后继有人且源源不断的。
为什么?
三、再苦还有咱农民苦?
1、城市出现的新等级
城市中的苦、脏、累、险的几乎所有工种,多数都是外来农民工在一线工作。不要说现在,就是在大集体时代,在工厂中也有合同工和临时工之说,说明这种带有明显剥削性质的用工制度由来已久。
改开之后的90年代初,我一同学就在当地一家烟厂当合同工,而他的哥哥,则是接了父亲班的正式工。亲哥俩,同一家工厂,待遇各异。更有意思的是,这位同学当时跟我介绍说,他在厂里其实也不怎么干活,真实干活的,是那些比他们还低下的临时工---这就与天津爆炸事故中的编外消防兵对接上了。都是临时工,都是干活者和被剥削者。
当下,有好心人看到城市中的农民工和清洁工等劳累工种时,总是很善意地用一种同情和怜悯的目光给于诸多赞扬之声,但是,他们很少愿意表达让国家财政给予这类人一种高于自己的社会福利待遇的工作和生活水平,更不想让这些工种从此消失---有时虽名为“担心他们失业”,便更多的是担心“苦、脏、累、险”的活没人干。所以,城市需要农民工的劳,农民工也需要城市的工钱,只是,这种交换是不对等的,双方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已。
中国人两千多年来穷怕了,苦怕了,所以农村人才用脚投票,人往高处走;城市人则死守着自认为是城市人的集体私产的城市疆土不放手,并与外来农民们拼死相搏。其实这些都是人性本质,双方都无可挑剔,可批评的是制度造的孽,让社会同族异群之间发生战争。
2、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正因为人性向善也向恶,趋利亦避害,向勤也恶劳的投机性,让哪怕是稍微有些不同的工作和生活品质,也容易引起更底层人们的向往和追求。
当城市中的同龄人更多地进入行政、金融、国企、市政等垄断行业,或利用城市资源从事商业经营之时,农村的孩子们则面临着如何工作和生活的艰难选择:留在农村既不现实也心有不甘,去往城市则唯有低人不知几等的“苦、脏、累、险”等在那里。
两害相权,农村社会的逼仄似乎更让人选无可选,于是几乎是顺水推舟般地,年青人于朦胧中更多地选择了繁华的城市---必竟,再苦、再脏、再累,还有农民下地苦、脏、累?至于险,那必竟是低概率事件,这么多年来,那么多人都去了也没事,凭什么我一去就遇上倒霉事?再往前看,60多年来,有很多农村人还不是通过当兵这条似乎是唯一可行的从官之路,完成了“从奴隶到将军”的人生蜕变和升华?
总之,在农村困境的倒逼之下,向往美好生活而生成的懒人思维、捷径思想和投机心态在择业青年中占据了大脑的大部。没想到的是,既为概率则必有发生,养兵千日必有用时,嫡系旁观则杂牌首当其冲,仍然成为本次低概率事件中的必然结果。
看来,如同本次事故中心的那数万名平时可能避谈概率、自充清高、终于躺着也中弹的中产阶级一样,也如同如今仍在外出逃亡、回不去农村、也进不了城市的农民工们一样,是否不要再轻言低概率与你我无关?试想,如果制造概率的机器不停止,则必将人人有份!
四、无知无畏才英勇牺牲
1、机制性错误
划归公安部消防局的类军事化组织,以标准的军事化进行管理的消防兵,虽然平时奉行高度的集体主义,但在事发时仍然奉行个人英雄主义加无知无畏的牺牲精神。这是当前消防行业(暂且如此称谓吧)的无二写照。
用战争理念指导消防工作,用人海战术对付生化危机,在和平时期是否仍然适用,颇值得探讨。当兵是个专业的活儿,但那是指行军打仗;当消防兵就更应是一个独立的专业工种---在职业化的国家中,或许应该称为消防工人吧?但在中国是个例外,而且必须机械式的服从加全能。
2、指挥性错误
从事故处理过程的技术面可以看到,从始直至终竟然没有(或不便出来担责)统一的指挥系统,更缺乏专业的生化处理知识和必要的技术装备。当事故爆发,没有基本的技术风险评估和判断,导致最早冲在第一线的,竟然是普通的编外消防战士,竟是以一惯之的持铁锹、戴口罩这些冷兵器---刀耕火种时代的认知水平,怕是想不死人也难!
3、人文缺失
从人文层面可以看出,上面的领导并没有将这些来自农家的孩子们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而是一味坚持了人民战争的战略战术理念,让年轻的生命们白白进去送死。虽然这不是一场敌我战争,但这种反人文、反文明的理念,是该改一改了。
4、个人素质
从消防员战士的个人素质来看,因为平时可能注重于一般性的消防训练,却忽视了身处特殊生化环境下的特殊消防防灾训练,专业知识难免不足。
更严重的是,多数消防员同样深受人民战争理念影响,下意识地认为人定胜天,认为勇敢的宗教般的个人意志力是战胜一切困难的前提,认为……
于是,他们在进入现场之后,终于在不可预知的灾难面前光荣地牺牲了。
5、无知是可怕的,无知加上无畏更加可怕,而有意地让别人变得无知和无畏,则不但可怕,更是无耻。
五、不要再用道德和舆论绑架英雄
每有突发大事件,必有舆论导向,形成官民两面的水火之争。至于谁是谁非,舆论本来即有其自净功能。只有在一个摇摆不定的环境中才会出现爆发式的难辨真假的谣言和对真相的热切期盼。所以放开舆论,才是最好的真相还原剂。
每次大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拔高牺牲者的道德水准,肯定他们的牺牲行为,最终奉为黑马式英雄,进而让社会忽略了事件本身和背后之恶。其实英雄不需要官方认定,民众心中都有数。所以,任何形式的舆论误导和社会道德绑架,都是不怀好意的,最起码也是好心办坏事的行为。
被绑架的英雄是痛苦的,特别是这些来自农村的苦孩子们,他们天生并没有要成为“烈火金刚”式的英雄,他们的背后同样有父母妻小,他们需要人一样的生活,当他们被绑架为英雄,他们的家庭和梦想,实际上已同时破灭了。
造成这一切的更加宏大的户籍隔离制是万恶的,如果这种体制继续存在,编外临时工也必将前赴后继,也必将出现更多的无知英雄。但这是悲剧,不是喜剧。
不受制约的权力仍在肆虐,生化危机仍在围城,中国模式也到了反思并转换轨道的时刻了。能否从此真正体现出一个经过数年之功积累起来的强力政府的行政效率,表现出一股如其一再强调的社会正能量,将生化围城的各处隐形灾难安全地处置妥当,不再让那些与生化灾难为武的人们心惊胆战,不再让事件演变成政治事故,是对政府的另一场现实考验。
当现场归于沉寂,当爆炸近乎烟消云散之际,还得提起那句老话:到底是GDP重要,还是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社会和谐幸福更重要?到底是人定胜天,还是道法自然?
2015年8月17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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