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 路在何方——第一代女工的挣扎
【破土编者按】离开兴业雨衣厂大火中丧生的工人的家乡后,潘毅产生了新的渴望——进入工厂,寻找创伤背后的希望。1995年,她进入深圳一家电子厂与工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然而在真正走进工人之后,她却发现工人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都无法留在城市,还面临着工伤和工亡的风险。工人的未来到底路在何方?一个只要劳动力,而不要劳动者的社会,能为打工者提供怎样的答案?
已经忘记九十年代是如何走过去的了,在无数绝望的日子里,大家都渴望着光,追逐着一点点光影,希望能为这些打工者们照亮她们冰冷黑漆的生命隧道。
走出农村,我有了对于九十年代更多的问号,以及一个崭新的渴望——进入工厂,走进打工者的内心世界,走进他们的生命,共同寻找那些创伤背后的希望之光。于是,1995年春天,我进入了深圳的一家电子厂,与五百多名打工者相遇,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无数关于他们的故事填满了我曾经空白无梦的日子,他们的欢笑与泪水让我懂得:对时代的无力感是对生命的无知和否定。
工厂不是时代的囚室,也不是农民工逃脱苦难与贫穷命运的避难所。它是资本的怪胎,既能够夺去工人的生命,也能够供给农民工唯一的求生希望。中国成为世界工厂,为大家提供的是现代化梦想的试金石。从九十年代起,几乎每一个年轻的农民,不管她来自何处,都是一个潜在的工厂工人。在工厂的宿舍里,工人既埋怨血汗工厂,又懂得自我作乐,更晓得挖苦资本的无情,同时又渴望着能够改变自已的命运。
宿舍里一位女工的夜半尖叫,使我彻夜难眠,内疚不已,同时也由心底里萌生出一份敬意和感激:它终于对一个缺乏想象力而又失去思想的年代做出了最直接的控诉!
我的梦想很近——自我改造,并寻找中国的新生力量,矢志不渝。 然而,作为一个未能自我改造的读书人,越走近打工者的世界,越发觉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我不但没能成为打工者的一分子,反而被远远地抛了出去。许多年后,依然不能忘记一位女工和我说的话:“你的世界不属于这里,留在工厂受苦没有必要,还是早一点儿回家吧。”
没有回家,也没有能够成为打工者的一分子,但我知道我与他们的命运已经耦合在一起。我想女工们明白,我与她们一样,是时代的过客,四处漂泊在社会的边缘,同样无家可归。
翻开九十年代中后期搞的一本打工者读物,看到了一位名叫章兵兵的女工写下的一首诗和一篇短文:
路在哪里
天,是蓝色的,
太阳,是炽热的,
人群,是忙碌的,
唯有我,是心事重重的;
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们,
我的心,在滴血,
就像一只迷途的小羊羔,
不知道该怎么走、该怎么走!
在深圳这个大都市里,
难道真的没有属于我的那片绿荫……
路在哪里?
无奈的漂泊
看着路上稀稀疏疏地几个人来回走过,我心里有一说不出的酸楚,突然好想回家。可是,回家能解决问题吗? 我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脑子里一塌糊涂,我该怎么办?服装厂我是不想进了。可是,除了进服装厂,我又有甚么选择呢?先别说口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连今天晚上住宿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回看,遇到这样的一个“黑厂”,我又能如何呢?入厂时,我交了二十元厂牌,但厂牌一直都没办到。一日,上午我和同事提前下班,宿舍门卫说:“没有请假条不能回宿舍。”由于我们受不了车间的环境,下午不想去上班。我们便去找厂长开放行条。过五关、斩六将,放行条下来已经下午三时多了。
最后,我辞工了。收拾行李时,宿舍门卫催促了好几次。本来,工人在辞工之后,一般是可以住宿三天的,可这个厂非要工人立刻搬走不可。我想找个车行搬行李嘛,可是,我找了一个晚上,都没一个可以帮忙的。已经十一时了……
一个人走在路上,我感到好无助。任凭雨水去敲打,心都碎了。泪水不知甚么时候就开始亲吻我的脸庞。为甚么倒霉的事全都聚在一天发生了?我的心里很烦,总是在宿舍一百多米之内来来回回。
那一幕,刚好被住在路边宿舍里的小姨看见了。她正在刷牙。“你先在能避雨的地方站一下,我马上下来。”后来,她问:“现在甚么时间了?”我回答说:“十二时正。”宿舍在晚上十二时关门。我想,是不是刚才自己太狼狈呢?我也知道该找一个厂了,可是,我不能保证自己的身体还能承受那超负荷的工作。我怕。我彻底绝望了。
想起在车间里一天到晚像机器一样地工作,我就心寒,累死累活,每天凌晨一时才下班,头昏眼花,腿也打颤。等到月底发工资,就因长得不那么漂亮而少得一点,是那么的不公平,让人伤心,这样做还有甚么意思呢?
夜,已深了。黎明之后又是一个灿烂的艳阳天。我,应该怎办?明天,我该怎么办?我还会徘徊在那一百多米的路边吗?
我们的打工者问:应该怎么办?明天,我该怎么办?既然有着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那么,便会有同样具有中国特色的无产阶级化。一个只要劳动力,而不要劳动者的社会,能为这群打工者提供怎样的答案?面对剥削、歧视和冷漠,城市对于他们来说,是永远的异乡。
受尽歧视的打工者,终于在这个城市的一隅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家。一位名叫毛翔的女工在一个女工中心出版的一本名为《姐妹密语》的读物上留下这样一段话:
今年年初,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女职工服务中心。不久我就成为了本中心的一名会员,时间不多却是感慨万千,我走进中心,就像到了自已的家,这里的人都像是自己的亲人,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有自己一份,温暖、快乐……
另一位女工杨璇,在同一本读物中为中心的会员阿红写下了她的抗争史: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杨璇)
阿红在某厂已经做了四年了,最近却由于一件事令她几乎没了工作。 母亲从四川老家来看望阿红。几年没见母亲了,阿红马上向上级请两天假陪伴母亲。由于厂方规定凡请假四个小时以上的都要经主管批准,她就先请拉长批准,后请车间主管批准。
车间主管没问请假理由就表示不批,而且把阿红的请假条拿走。她没法子,只好向拉长请假四个小时,即当天晚上不加班。经拉长批准后,她很开心的去陪母亲。母亲刚从家里来,坐了两天的车,只休息一天就要离开,阿红实在舍不得。第二天早上,她又向拉长请半天假送母亲上车。送完母亲,下午她照常上班,但发现自己的工卡不见了。她问保安,保安说工卡给主管拿走了。她就想先上班,等下班后再向主管要回。晚上下班时,她向主管拿工卡时,主管叫她找拉长拿工卡。其后,拉长和她一起去找主管。那时候,主管才表示她请假未经批准,要当旷工处理。何理之有?
翌日早晨,阿红照常上班,发现自己的工卡果然被打了旷工,于是就去找主管评理。主管不但不理睬,还将她的工卡丢在地上。她一时气急就与主管顶嘴,主管一气就把她开除了。
当时阿红也没有办法,只能自认倒霉,重新找工作。在找工作的期间,她找了一些书看,发现自己的权益被侵害了,于是她拿起了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首先,阿红写了一封投诉信,准备寄到劳动局。但考虑到自己去投诉可能会连累身边的人,最后她把信件交到厂部经理,看厂方如何处理。如果厂方不管,她就会亲自到劳动局投诉。厂方看到信件后,马上通知她去上班。但她还是不放心,经过与朋友商量后,她找经理谈判,并提出三个条件。一、不要到原来的部门,以免被主管报复;二、补回被扣的工资;三、以后不要再为难她,不能以任何借口炒掉她。
厂方响应后,阿红终于继续上班。这次的经历也令她由软弱变得坚强。
当女工们还来不及给自己慢慢成长的机会,我们却又不断受到珠江三角洲频发的工伤和死亡事件的冲击。又一场悲剧发生了,一位十八岁的女工,因为无法承受职业中毒所造成的终身伤残的痛苦而自杀身亡,中心的读物上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花祭(日月)
2003年11月2日凌晨5时,一位十八岁在广东打工的少女,因职业中毒在广州一家职业病医院跳楼自杀。花样年华,就那样匆匆走完人生的路。第二天,又有一位同样只有十八岁、患上了职业病的少女,苯中毒,病情十分严重,在同一家医院医治无效,悄悄的离开这个世界。……
窗外的玫瑰,
昨夜无声的在残风中凋落,
一朵刚刚开放的玫瑰。
一道美丽的风景,
从此消失。
为了得到阳光普照,
为了吸吮雨露,
为了开放得更加灿烂,
在残风中,
尽力舒展枝叶。
是生命太脆弱,
它承受不了大风大雨;
是生命太幼稚,
它承受不了残酷的现实。
内心的痛楚无法抑制。
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多少人经年累月的不休不眠,珠江三角洲每年还是少不了十万个工伤个案。有什么力量能更加有效地改变世界工厂的运作?如何能够更加有力地赋权于打工者?
来源:破土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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