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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少东:《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诞生记

作者:北京日报纪事 发布时间:2018-11-29 08:17:05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董少东:《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诞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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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8年2月24日,英国伦敦一家印刷厂运出一批小册子,单本只有23页。从此,共产主义——这个在欧洲横空出世的“幽灵”,开启了它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序幕。

  72年后,浙江义乌分水塘的一间茅屋中,微弱的烛光下,一位29岁的青年全神贯注,字斟句酌,这样一本小册子正在一字一句地变成方块字。手中的粽子蘸在墨汁中,青年浑然不觉,吃得满口尽墨,还赞说“甜”。

  真理的味道,当然甜!这个青年叫陈望道,他正在翻译的小册子是《共产党宣言》。

  “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呵!”这些极富时代语言特色的译文,与我们今天看到的版本并不完全一致,但是,这些方块字闪耀着《共产党宣言》的光芒,为暗夜中的中国照亮了前路。

  今日的中国,让这光芒更加耀眼。

南陈北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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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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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钊

  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在北京被京师警察厅逮捕了。

  那天,陈独秀正在北京街头散发《北京市民宣言》。这份《宣言》由他主创,内容是五四运动的延续:要求政府取消中日密约,不抛弃山东经济权利;将徐树藩、曹汝霖等6人免职;取消步军统令及警备司令;给予市民集会、言论自由权,并警告如不答应要求,将采取行动。

  结果,“西服白帽”的陈独秀被暗探早早盯上,在“新世界”游艺场被捕。

  三天前,即6月8日,陈独秀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研究室与监狱》一文,鼓励青年们“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

  没想到一语成谶。

  这是陈独秀第一次被捕入狱。此时的他,思想激进,呼唤变革,但其实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的被捕,是因为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领导者的惹眼地位。陈独秀在运动中的地位,毛泽东评论为“五四运动的总司令”。

  非但是陈独秀,那时的中国,其实也还没有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

  1848年2月24日,《共产党宣言》在英国伦敦互伦街19号哈里逊印刷所出版,这是一本23页的装帧简陋的德文小册子,印数仅几百册,但它是科学共产主义的第一个纲领性文件,是世界共运史上公认的科学共产主义的“出生证书”,标志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揭开了序幕。

  不过,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和《共产党宣言》第一次为中国人所知,却还要等上半个世纪。

  1899年2月,上海的《万国公报》刊发了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翻译的《大同学》,文中写道:“其以百工领袖著名者,英人马克思也(马克思长居英国,文章误认他为英国人)。”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中文“马克思”。

  那时的中国,刚刚经历了甲午战争的惨败和戊戌变法的失败。为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很多有识之士从西方的社会学说、思潮中探寻。《共产党宣言》的思想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传入中国的。但是,且不说《大同学》一文的原作本意在推崇宗教、批判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仅仅这样零星的转述,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自然没有什么反响。

  最先注意到《共产党宣言》蕴含力量的,倒是中国的资产阶级革命者。

  19世纪末,资产阶级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在流亡欧洲时,也曾学习和研究过《共产党宣言》。孙中山1896年伦敦蒙难之后在英国留居近1年。其间,他常常到大英博物馆研究欧洲社会主义运动。正是在这里,孙中山第一次知道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名字及其活动情况,并第一次读到了《共产党宣言》等马克思主义著作。这对他形成三民主义思想影响深远。

  在孙中山的影响下,资产阶级革命派大力宣传《共产党宣言》思想。梁启超、朱执信、宋教仁、叶夏声、廖仲恺等先后撰文,介绍《共产党宣言》及共产主义运动。但那时的翻译都是片断的,有许多不准确甚至谬误可笑的地方,像朱执信,他将宣言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译成了半文不白的东西:“嘻,来。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奋也!”

  此后,中国早期的先进知识分子先后在《民报》《天义报》《译书汇编》《德意志革命家小传》《新世界》等书刊上介绍了《共产党宣言》及其思想,但仍是零星片段式的摘译。马克思的中文译名,还有麦客士、马克司、马陆科斯、马尔克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了解马克思主义,光看这些文章,恐怕很难想到这些名字都是一个人。

  马克思主义也是被当做西方众多学说之一,并没有受到特别的重视。包括陈独秀,在五四前期还把社会主义和人权论、进化论并列为“近世三大文明”。

  直到“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

  十月革命向全世界宣告了崭新的社会制度已成为现实,开辟了人类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的新时代,并使马克思列宁主义传遍世界,也传到了中国。在这一时期,最早介绍《共产党宣言》并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是李大钊。

  1917年冬,李大钊应聘任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此后,他迅速在进步青年中开展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活动,在图书馆大量扩充马克思主义书籍,包括外文本的马克思主义原著。

  1918年11月,在庆祝一战胜利的讲演会上,李大钊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庶民的胜利》。演讲结束后,李大钊又为《新青年》写下了《Bolshevism(布尔什维克)的胜利》一文。文中,他不仅把社会主义、布尔什维主义、民主主义等列为真正的胜利者,还指出俄国革命者是“奉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马克士(马克思)为宗主的”,他们要联合世界的无产者,创造以自由乡土。文末,他激昂地宣称:“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因为五四运动的发生和陈独秀被捕,原本该在5月份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延期到当年10月才正式出版。李大钊编辑的这期《新青年》,也就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

  陈独秀坐监的时候,身为好友的李大钊没闲着。他除了为营救陈独秀四处奔走外,还完成了一篇对自己和中国日后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的著作——《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发表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上。

  《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原理做了系统而简明的介绍,文中在第五、第六部分重点介绍和摘译了《共产党宣言》。

  原北京中共党史学会会长张静如认为:“1919年下半年是李大钊思想急剧变化的时期。到1920年初,他就基本上从一个民主主义者成长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在《新青年》“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出刊前不久,9月17日,在社会各界的强烈关注和呼吁下,坐了98天牢狱的陈独秀终于出狱了。

  在狱中,陈独秀的脑子也没闲着。他仔细思考了中国革命的方向和道路,并对社会主义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和思考。党史研究者一般认为,五四运动前后,甚至1919年6月的被捕,是陈独秀思想向马克思主义演变的开始。

  陈独秀虽然出了狱,却还在军警的监视下。自己家里没法住,他先是躲到胡适家,后来又在李大钊家里住了一段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1920年初,他和李大钊商量,决定到上海去。

  为了能让陈独秀安全离京,李大钊雇了一辆小骡车,化装成生意人把陈独秀护送到天津。

  陈独秀头戴毡帽,借了件厨师的背心穿上,油迹满衣,光着发亮。陈独秀坐在骡车里面,李大钊跨在车把上。沿途住店一切交涉,都由李大钊出面办理,不要陈独秀张口,以免漏出南方人的口音。两人一路顺利地到了天津,陈独秀坐船前往上海。

  一年后,中国共产党成立,中共党史上有了“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佳话。

  陈独秀此番南下,随身带着一本《共产党宣言》的英文本。这是他特地从北京大学图书馆借出的。这本共产主义运动的政治纲领,当时在中国还没有完整的全译本。陈独秀带的这本书,成了《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的底本之一。

非杭州陈望道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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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道

  1920年2月中旬,陈独秀乘坐的外国轮船到达上海,在朋友们的张罗下,他住进了老渔阳里2号。这是一幢坐北朝南的两层楼砖木结构的石库门住宅,原是安徽都督柏文蔚的居所,人称“柏公馆”,而陈独秀住进老渔阳里2号也颇有因缘,他曾一度担任柏文蔚的秘书长,实为旧交相知。

  《新青年》也随着陈独秀迁回上海。老渔阳里2号二楼的厢房为陈独秀、高君曼夫妇的卧室,一楼的厢房和客厅成了《新青年》编辑部的办公室,也是会客、开会的地方。

  陈独秀回到上海后,便邀请在上海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几位同仁商量《新青年》复刊之事。参与商谈的有《星期评论》的编辑李汉俊、《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的编辑邵力子等人。时隔不久,李达从日本回国,也被邀请协助做编辑工作,并入住老渔阳里2号楼上房间。

  其中,李汉俊是在沪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主将,成了陈独秀家的常客。

  李汉俊1915年留学日本,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土木工学科,在日本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与日本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河上肇有师生之谊。经他介绍入党的著名作家茅盾曾感慨地回忆说,如果不从事革命,李汉俊“稳稳当当可以做个工程师”,但他却偏偏做出了迥异常人的人生选择,成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一、中共“一大”代表。

  李汉俊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阵地是他担任编辑的《星期评论》。从1919年6月创刊到1920年6月被迫停刊,仅仅一年时间,《星期评论》就发表了50篇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其中有38篇为李汉俊所作。

  李汉俊又把《星期评论》的主编戴季陶引见给陈独秀。

  众所周知,戴季陶早年就追随孙中山,为国民党元老之一,以坚定“反共”著称,在国民党内“反共最早,决心最大,办法最彻底”。但早年的戴季陶,思想激进,曾对马克思主义抱有极大热忱。

  戴季陶和李汉俊都有留日背景,两人在上海相遇后一见如故。当时国内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著名刊物为北京的《每周评论》,由陈独秀、李大钊等人主编,很受读者热捧,戴李二人也经常阅读。二人便商议也在上海创办一个杂志,名为《星期评论》。从名称上可以看出,该杂志有与《每周评论》遥相呼应之意。就在五四运动前后,经过孙中山的同意,戴季陶在上海与李汉俊、沈玄庐正式创办了《星期评论》,并作为国民党机关报《民国日报》系列刊物,由戴季陶任主编。

  戴季陶自己也撰写了不少文章,着力于宣传爱国主义思想,宣传社会主义思潮,对共产主义也作了广泛介绍。他还称赞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天才”,称马克思是“近代经济学的大家”“近代社会运动的先觉”等。

  戴季陶还曾为中共的创建做了不少前期准备工作,参加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参与起草《中国共产党纲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上海成立时,戴季陶的住址即团址,对外挂“外国语学校”……但他最终没有参加中共。他不赞同阶级斗争,反对工人运动,在马克思主义最根本的原则上就不能认同。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时,戴季陶选择与共产主义分道扬镳,转身同张静江、蒋介石等共同经营投机生意。惨败收场后,他辗转回到孙中山身边。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戴季陶的转变是如此彻底,不久前还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这时成了坚决的反共派。即便是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时,戴季陶仍进言反对,甚至曾扬言要把中国共产党人斩尽杀绝,绝不养虎遗患。后来,他直接充当了蒋介石的理论写手和幕后参谋。1949年2月11日,国民党政权败局已定,大厦将倾之时,戴季陶在广州服药自杀。

  1920年,初见陈独秀时,戴季陶还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积极传播者,对陈独秀更是不吝敬仰之词。陈独秀对戴季陶宣传马克思主义及创办《星期评论》也大为嘉许。戴季陶住在老渔阳里6号,与陈独秀的住处非常近,两人几乎朝夕相处,极为亲近。

  彼时,戴季陶正在为一个夙愿物色人选。

  留学日本期间,戴季陶曾经阅读过日文版的《共产党宣言》,为之击节赞赏。创办《星期评论》后,他翻出了自己在日本购买的《共产党宣言》,想将其翻译成中文,在《星期评论》上刊载。但再读之下,戴季陶深感力不从心,知难而退。

  《共产党宣言》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包含极其丰富和深刻的思想内容,文字也极为优美、精炼,能准确译出已非易事,要做到文字传神就更难了。就连恩格斯都说:“翻译《宣言》是异常困难的。”

  精通德语、英语、日语等《共产党宣言》主要版本语言之一、拥有较高的中文文学素养、具备较高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才有可能翻译《共产党宣言》。放眼当时中国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区区数十人,谁有这个资格?

  邵力子给戴季陶推荐了一个小同乡:“能承担此任者,非杭州陈望道莫属。”

  当时邵力子是一位“包了一辆黄包车奔走于上海滩各界的忙人”。他与陈望道原先就有书信往来。陈望道又常为《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撰稿。所以,邵力子是了解陈望道的外语、汉语和学术文化功底的。

  在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还有几个名字,原本有机会早于陈望道留在马克思理论译介史中。

  其一是李伯嘉,又名李泽彰,北京大学经济系学生。五四运动学生领袖许德珩所写的《国民杂志的问世》一文,这样记载:《国民》杂志第五期上还发表了《共产党宣言》的前半部,这是《共产党宣言》介绍到中国来的第一个译本。译者为李泽彰,全书已经译完,因限于《国民》杂志的篇幅,只能陆续发表。前半部出版后,胡适特地把李泽彰找去,说:“你快毕业了,毕业后你还做不做事?你要做事就不要再登下去;如要出风头,那你就登下去!”由于胡适的威胁利诱,李泽彰抽出译稿的下半部不敢登下去了。

  其二是罗章龙。1920年初,在北京大学读书的罗章龙加入了北京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据罗章龙回忆,研究会成立了翻译室,下辖英文、法文及德文三个翻译组。罗章龙所在德文组曾用德文本翻译过《宣言》。当时,由于受条件限制,译本为油印本,仅在内部传阅。  但是,无论李泽彰译本还是罗章龙译本,都没有正式出版,很难说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作用。这两个版本的翻译质量与陈望道译本更无从比较。总之,在《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这个节点上,历史选择了陈望道。

  邵力子推荐了陈望道,而且亲自写信,替《星期评论》约稿,请他翻译《共产党宣言》。随信寄去了戴季陶的《共产党宣言》日文版和陈独秀带来的英文版。

  陈望道果然不负重望。

真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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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广饶县《共产党宣言》纪念馆收藏的1920年8月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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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8月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

  1920年,陈望道29岁,还不是复旦大学任职最长的校长,还没有写出《修辞学发凡》、主编《辞海》这样的皇皇巨著,还不是中国语言修辞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这时的陈望道,只是一个留日归来的青年学者、刚刚离职的师范学校教师。就是陈望道这个名字,也刚使用不久,他原名陈参一。

  陈参一出生于浙江义乌河里乡分水塘村,自幼聪慧,1915年留学日本。在《陈望道自述》中,他这样形容自己的求学之路:“我是在农村读国文,绣湖学数学,金华攻理化,之江习外语,到了日本,则几乎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无不涉猎。”而最后,“转而逐渐形成以中国语文为中心的社会科学为自己的专业。”

  据曾长期担任陈望道秘书的邓明以回忆:陈望道“在日本留学期间,一边勤奋学习哲学、文学、法律等社会科学以及物理等现代科学知识,一边在课余刻苦钻研马克思主义著作。”“早在五四之前就接受了进步文化的熏陶,接触了马克思主义。”

  1919年5月,陈望道回国,受聘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国文教员。时值五四运动风起云涌,陈望道与进步师生一起积极投身于五四运动。他和夏丏尊、刘大白、李次九一起提倡白话文、反对旧道德、旧文学,提倡新道德、新文学,被人称为“四大金刚”。陈望道年轻气盛,性格火暴,还有个“红头火柴”的外号。也就是在那时,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陈望道。

  陈望道启用新名字时间不久,就成了文化教育界的一位风云人物。他积极投身浙江五四运动,而且在教育界引起轩然大波的“一师风潮”也是中心人物。  所谓“一师风潮”,缘起于浙江第一师范有个学生施存统(音乐家施光南的父亲)写了篇文章,题目是《非孝》,这篇文章在陈望道的指导下发表在《浙江新潮》上,抨击封建礼教。浙江当局视这篇文章为洪水猛兽,强扣以“非孝、废孔、共产、公妻”的罪名,查封《浙江新潮》,对浙江第一师范的校长经亨颐撤职查办。此令受到一师校长和全校师生的坚决反对,爆发了“一师风潮”。

  “一师风潮”得到全国文化教育界声援,浙江当局被迫收回成命。不过经过此事后,经亨颐还是离职了。“红头火柴”陈望道表示与校长同进退,主动离职,回了老家。

  经过“一师风潮”,陈望道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和锻炼。在《谈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胜利》一文中,他回忆,“一师风潮”后,“不久就有了更高的判别的准绳,也就有了更精的辨别……这更高的辨别的准绳,便是马克思主义。”

  陈望道接到《星期评论》约请他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来信,可以说正中下怀。

  1920年的早春,山区的气候还相当寒冷。陈望道躲进分水塘老屋附近的一间僻静的柴屋。端来两条长板凳,上面横放着一块铺板当做书桌,在泥地上铺上几捆稻草当做凳子。入夜后,点上一盏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埋头翻译。当时的工作条件十分艰苦,柴屋因经年失修破陋不堪。尤其到了晚上,春寒料峭,刺骨的寒风透过四壁漏墙向他袭来,常常使他冻得手足发麻。但他只是凭借柴屋里简单的用具,以及老母亲给他送来的每日三餐菜饭,夜以继日,孜孜不倦。

  邓明以在其所著的《陈望道传》中详细描述过陈望道蘸墨汁吃粽子这个故事的细节:

  母亲见他夜以继日地埋头工作,身躯渐见消瘦,心疼极了,特地包了几个粽子,让他补一补身子。义乌盛产红糖,母亲将粽子端至柴屋时还随带送上一碟红糖让他蘸着吃。稍待片刻,母亲在屋外高声问他,是否还需添些红糖时,他连连回答说:“够甜够甜了。”一会儿母亲进来收拾碗碟,只见他吃了满嘴的墨汁,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陈望道只顾全神贯注地译作,竟全然不知蘸了墨汁在吃粽子。

  陈望道对翻译工作相当严谨仔细,为使译文准确符合原意,他不时翻阅着《日汉词典》《英汉词典》,斟词酌句,一丝不苟。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党委常务副书记周晔在他的最新研究中发现,陈望道在翻译过程中,发现日文翻译中的一些错误。如《共产党宣言》中的Bourgeois和Proletarians两个词,日文版中译作“绅士、平民”,陈望道斟酌之后译为“有产者、无产者”,这种译法显然更符合《共产党宣言》的主旨。

  从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里,随处可见一些开启白话文修辞学风气的精彩语句,如“宗教的热忱,义侠的血性,儿女的深情,早已在利害计较的冰水中淹死了。”“凝结的散作烟云,神圣的堕入秽亵。”表现出了显著的中国特色。

  同时,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时,白话文运动方兴未艾,汉语的书面表达正处在由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有些词句的表达方式与现在的文字不尽相同。留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比如《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现在人们耳熟能详的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而陈望道译作:“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

  “怪物”一词,似乎略有贬义,但在当时的语境下,却是一个准确的翻译。1932年版华岗译《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这样的:“有一个怪物正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几乎与陈望道译本一样。在这之后,还有过“巨影”“魔怪”“怪影”等众多的译法。

  用“幽灵”比喻共产主义,最早出现在1943年博古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中,为后人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博古把这句话翻译为:“一个幽灵在欧罗巴踯躅着——共产主义底(的)幽灵。”又有些不够通俗了。

  当然,翻译讲究信达雅,译作的文学水平见仁见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不但较为准确地表达了原著的含义,而且呼应了当时的文学改革运动,通篇以现代白话文译出,文字简明流畅,通俗易懂。

  《共产党宣言》全篇译文不足两万字,但陈望道“花费了平时译书的五倍功夫”,用了大约一个月时间。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叠字斟句酌的译稿装入纸袋,抱于胸前,出得屋来。

  正是谷雨时节,天地间春花灿烂,新生萌动。

对中国做了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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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共产党宣言》版本。前排两册分别为陈望道译本的1920年8月版和9月版。

  陈望道完成《共产党宣言》的翻译,没等他给《星期评论》投稿,却先收到了《星期评论》发来的电报。电报并非催稿,而是邀请他去上海任该刊编辑。于是,陈望道带着《共产党宣言》的中文译稿,于1920年6月兴冲冲地赶到了上海。

  没想到,陈望道到《星期评论》报到的第二天,这本杂志被国民党当局停刊了。这让戴季陶也大感意外。他原本打算应孙中山之邀前往广州,请陈望道来是代替自己主编《星期评论》。前一天见到陈望道,还在“大哭,说舍不得离开这个刊物”,结果,这一“哭”,提前哭了《星期评论》的夭亡。

  陈望道没当成《星期评论》的编辑,但是不要紧,陈独秀邀请他到了《新青年》。《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的出版遭遇波折,未尝不是好事。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是受《星期评论》之邀,但最终,这本共产主义运动的政治纲领,没有在国民党的刊物上首发,还是经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之手出版。

  陈望道把他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交给了陈独秀和李汉俊,请他们进行校阅。

  陈独秀看罢《共产党宣言》的首个中文版,大加赞赏,决定以“上海社会主义研究社”的名义出版,列为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的第一种。

  译稿已校好,出版机构也定了,就差出版经费了。恰在此时,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和俄籍华裔杨明斋,经李大钊介绍来到上海,与陈独秀联系中国的建党问题。维经斯基听说要出版中文版的《共产党宣言》,自然鼎力支持,立即资助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建立了一个小型印刷厂——又新印刷厂,取义于“日日新又日新”。又新印刷厂承印的第一本书,便是《共产党宣言》。

  1920年8月,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最早中译本在上海问世。它竖排平装,略小于32开本,全书共56页,用5号铅字排印;封面为浅红色,有马克思半身坐像,印着“马格斯(按即马克思)安格尔斯(按即恩格斯)合著”“陈望道译”“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字样。

  封面上最醒目的书名,却有一个更醒目的错误:由于又新印刷所排字工人的疏忽,“共产党宣言”被误印成“共党产宣言”。这却为后人鉴别《共产党宣言》最初版本提供了依据,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共早期组织的艰苦和简陋。

  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首次以完整形式在我国出版。为此,1920年8月17日,维经斯基在给共产国际的信中说:“中国不仅成立了共产党发起小组,而且正式出版了中文版的《共产党宣言》。中国革命的春天已经到来了。”

  陈望道后来在回忆:“第一版印了千把本,奉送。”其中一本通过周作人送给了鲁迅先生。周作人曾回忆,鲁迅接到书后,当天就翻阅了一遍,并称赞:“这个工作做得很好,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什么‘过激主义’来了,但就没有人切切实实地把这个‘主义’真正介绍到国内来,其实这倒是当前最要紧的工作。望道在杭州大闹了一阵之后,这次埋头苦干,把这本书翻译出来,对中国做了一件好事。”

  到9月,为了满足读者需求,《共产党宣言》推出第二版,再印了1000本。封面书名的排字差错被纠正过来,封面底色也由红色改为蓝色。

  此后,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共产党宣言》的影响越来越大。平民书社、上海书店、国光书店、长江书店等出版机构纷纷再版,仅平民书社在1926年1月至5月就重印了十次,累计重印了17次。国共第一次合作的北伐战争期间,《共产党宣言》印的更多,随军散发,几乎人手一册。

  《共产党宣言》的翻译、传播过程始终与中国革命历程紧密相随。1927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中国共产党人和广大革命者面临着凶险的处境,《共产党宣言》也成了能招致杀头大祸的禁书。但是,正如前赴后继、一往无前的中国共产党人一样,《共产党宣言》在白色恐怖之下,仍在广为传播并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和中国共产党人一起经历了腥风血雨,留存下来的陈望道译本《共产党宣言》弥足珍贵。

  《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的第一版,也就是错印成《共党产宣言》的1920年8月版,当时只印了1000本,目前全国发现的仅11本。几乎每一本书发现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有的是冒着砍头危险偷偷保存下来的,有的是冒着战火从倒塌的房屋山墙中抢出来的。鲁迅纪念馆藏本,就是当年陈望道送给鲁迅先生的原版。

信仰共产主义终身不变

  几乎就在《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出版的同时,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陈独秀任书记,陈望道不但是八名成员之一,还任劳工部部长,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一批党员。

  一年后,中共“一大”召开,中国共产党成立。最早的中共党员之一陈望道,人在上海,参与了“一大”筹备,也被选为“一大”代表,却与这个开天辟地的历史事件擦肩而过。

  据陈望道回忆,他未参加“一大”,主要是因为不满陈独秀的家长制作风。在筹备“一大”期间,陈独秀和李汉俊因经费问题发生争执,牵扯到陈望道。陈独秀指责李汉俊和陈望道要夺权,想当书记,并把这样的言论以书信散发,影响很坏。

  陈望道本就有“红头火柴”之称,脾气暴,点火就着,与陈独秀爆发了激烈争吵,愤而分道扬镳,并提出脱离组织,因此未能参加“一大”。

  不过,陈望道并没有马上脱党,他还被任命为中共上海地方委员会的第一任书记,次年参加了中共“二大”。

  1922年下半年,陈望道正式提出辞呈。

  1923年8月5日,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召开第六次会议,中央委员毛泽东代表中央出席指导,他在会上建议:对邵力子、沈玄庐、陈望道的态度应缓和,劝他们取消退出党的意思。见证此事的茅盾曾著文回忆:“党组织又决定派我去向陈、邵解释,请他们不要退出党,结果邵同意,陈却不愿。他对我说:‘你和我多年交情,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信仰共产主义终身不变,愿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我的力量。我在党外为党效劳也许比党内更方便。’”

  此后,陈望道就从一位革命者转而从事文化教育工作,终成一代语言学大师。

  他也确如自己所言,不在党内也没有放弃共产主义信仰,继续为党工作。革命年代,中国共产党先后在上海创办上海大学、中华艺术大学,陈望道都受邀出任校领导,以党外身份为党工作。

  1952年11月,陈望道为复旦大学校长,从1952年至1977年。陈望道是复旦大学任期最长的校长。他以非中共人士的身份,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但他毕竟是中共最早的党员之一,总希望有朝一日回到组织。特别是1956年元旦,毛泽东主席在上海会见了他,作了长谈,回溯往事。这更使他强烈地希望重返中共。

  陈望道向中共上海市委透露了自己的心愿。他的资历、身份,非同一般中共党员。中共上海市委马上向中共中央作了汇报。毛泽东主席非常了解陈望道的历史和为人。他说:“陈望道什么时候想回到党内,就什么时候回来。不必写自传,不必讨论。可以不公开身份。”

  就这样,陈望道于1957年6月重新回到党组织的怀抱,成为中共特别党员。入党之后,他没有公开中共党员身份。直至1973年8月,他作为中共“十大”代表出席会议,他的名字出现于代表名单之中,人们才惊讶地得知他是中共党员。

  1977年10月29日,陈望道逝世,享年86岁。1980年1月23日,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根据党中央的指示精神,在上海市革命公墓隆重举行了为陈望道同志骨灰盒覆盖党旗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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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上海市各界庆祝五一联欢会,毛泽东主席与陈望道(前排左三)亲切交谈。

我们都是您教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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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批注过的英文版《共产党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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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故居收藏的周恩来读过的《共产党宣言》。

  《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面世一年后,中国共产党成立。两次印刷的两千本《共产党宣言》,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作了重要的理论准备。中共早期领导人和党员,无不是这本书的读者和信徒,从中汲取知识和力量。

  1936年7月,在延安的窑洞前,毛泽东对来延安采访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坦露自己思想成长历程时,深有感触地回忆说:“我热心地搜寻那时候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用中文写的共产主义书籍。有三本书特别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就没有动摇过。这三本书是:《共产党宣言》,陈望道译,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阶级斗争》,考茨基著;《社会主义史》,柯卡普著。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自1920年起,毛泽东一直把《共产党宣言》作为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首要的必读书目之一,不仅自己喜欢读、用心读、反复读、重点读,阅读次数超过一百遍,对书中的许多精辟论断几乎全能背下来,而且一再提醒领导干部和全党注重学习这部经典著作。

  毛泽东阅读过他逝世前所有的《共产党宣言》中文版本,甚至在晚年还学习英语,阅读英文版的《共产党宣言》。有党史学者考证,毛泽东最早看到的《共产党宣言》并非陈望道翻译的版本,而应该是北京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翻译的油印版。但很显然,陈望道版《共产党宣言》被毛泽东列为对自己影响最深的版本。

  周恩来读到《共产党宣言》要比毛泽东早。也是在1936年,周恩来对埃德加·斯诺说:“在赴法国之前,我从译文中读过《共产党宣言》。”那是1919年周恩来留学日本期间,他读到了日本马克思主义者的译作。

  1920年赴法留学后,周恩来和蔡和森、朱德、邓小平等人一起学习《共产党宣言》,蔡和森还翻译过《共产党宣言》。

  而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次文代会上,周恩来见到陈望道,当着代表们的面说:“陈望道先生,我们都是您教育出来的。”这并不是客套,周恩来回国后,始终坚持学习《共产党宣言》。在他逝世前一年,即1975年在全国人大四届一次会议上,周恩来又见到了陈望道。他说:“当年长征的时候我就把《共产党宣言》当作‘贴身伙伴’,如果能找到第一版本的《共产党宣言》,我真想再看一遍。”陈望道看着周恩来期待的目光,遗憾地摇了摇头。

  周恩来接着说:“这是马列老祖宗在我们中国的第一本经典著作,找不到它,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心病啊!”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中文首译本《共产党宣言》被找到了。而此时,周恩来已经走上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再也无法翻阅这本激励他一生的书了。

  刘少奇不但是陈望道版《共产党宣言》的第一批读者,甚至可以说是陈望道的学生。

  1920年夏,刘少奇、任弼时等六人到了上海,准备到苏联留学。他们每天到挂着“外国语学校”牌子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所在地,也就是前文所说的戴季陶家,学习马列主义理论。陈望道经常来这里讲课,主讲内容就是他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刚刚出版的中文版《共产党宣言》,是他们能够读到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著作。

  彭德怀是在参加北伐战争时读到的《共产党宣言》,1928年革命低潮时,他选择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对斯诺说:“以前我只是对社会不满,看不到有什么进行根本改革的希望。在读了《共产党宣言》以后,我不再悲观,开始怀着社会是可以改造的新信念而工作。”

  在近代,没有哪一本书能像《共产党宣言》那样,如此深刻地影响着百年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如此深刻地改变中国的命运,持续影响着无数人的选择,而且还将继续下去。

  本期作者:董少东(本文首发于2018年11月27日《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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