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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的礼俗象征

作者:方媛 郭丹 发布时间:2018-12-04 11:37:28 来源:光明日报 字体:   |    |  

  《离骚》自诞生之日起,历代学人对其诗句的解读和意旨的探求便不曾停止。如果由楚地丧葬文化和礼俗等相关材料中出发,我们会对《离骚》的内容有一些新认识。

  《离骚》中多处出现楚人始祖名称,如高阳、三后、彭咸、重华等。从开篇到结尾,对始祖的追怀贯穿全文,语气敬慎,可见作者慎终追远之意。学者们一般认为《离骚》中反复提及“彭咸”,表达了主人公追随其投水而死之意。那么除了彭咸之外,《离骚》全篇对于先人的追怀是否也能够指向主人公最终归于死亡的结局呢?

  据今所见资料,被认为是楚国先祖的称谓有高辛、帝喾、帝俊、帝舜、祝融、颛顼、共工、鲧等,这些不同名称有时代表同一人,事迹有所交叉重合,但其共同指向是东方祝融族群。根据迄今为止发掘出的楚国公族墓葬考察情况来看,其葬制头向皆为东,这与楚人源起于东部祝融部落的传说一致,楚俗中尚赤、尚左、尚东,也与他们自认是祝融之嗣有关(参见徐吉军《长江流域的丧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版)。丧葬制度能够体现一个社会族群在一定时期内具有传承性与稳定性的集体信仰,而中国古人丧葬制度与礼俗往往体现了他们对生来死往的认知。《礼记·檀弓上》说“狐死正首丘”,屈原《九章·哀郢》说“狐死必首丘”,正是借动物行为来表达不忘本源之意。

  《离骚》所言苍梧、扶桑位于东方,高丘、椒丘则代表楚人宗庙所在,是以《离骚》主人公的思想与行动轨迹都指向本族发源,即楚人生来死归之所。对“生来”的回顾正是呼应“死归”,这或可视为“狐死首丘”的另一种表达。《九章·哀郢》亦有印证:“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又说:“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离骚》主人公所述内容,无论是自明身世还是反复求索的方向,皆与今所见墓葬发掘报告中楚人葬制的头向一致,据此不难将“反归”与“赴死”相联系。但这一种赴死并非简单的“绝望之死”,而是蕴有寄托。

  《离骚》主人公反复表达了“时不我待”的急迫与无奈,如“恐年岁之不吾与”“日月忽其不淹兮”。但“死”字又与此交杂反复出现,直接提及的有“九死”“溘死”“死直”等,间接表达如“体解”和借女媭之口所说“亡身”等。

  最值得推敲的是“老冉冉其将至兮”一句。《说文》以“老”“考”互训,又因“老”下有“七十曰老”,故此句释文多推测屈原年岁及《离骚》成文之年。上文“皇考”之“考”又解作“父”,朱希祖记章太炎曰:“古称父为考,今称父为老子。”然王逸《章句》释“考”又指向死亡:“父死曰考”。若结合“其将至”之“至”,则此处“老”或并有“伤时”“向死”双重含义(闽南方言称“死”为“老”“老去”),这也正是交相充盈于《离骚》中的两种情感。

  《离骚》主人公直言“岂余身之惮殃兮”。殃,《说文》释为“凶”,但由楚人生死观而言,“赴死”对楚人是生命状态的改变而非结束,死亡之后将反归先祖所在,以另一种状态继续存在。只因《离骚》主人公赴死是因“不周于今之人”,故表达死志的同时也流露出伤时情绪,遂显得在生死之间徘徊。

  黄灵庚在《离骚:生与死的交响曲》(《中国诗歌研究》,2004年6月)将“女媭之婵媛兮”至“蜷局顾而不行”定为虚写死亡之行,笔者认为这一段虚写又可根据主人公“赴死”程度不同而分作两层。其一由“女媭之婵媛兮”至“周流观乎上下”,是为生死徘徊;其二自“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至“蜷局顾而不行”,是为死亡决断。赴死而反归的路并非一次达到,无论是意志还是灵魂都体现出反复,故《抽思》有“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远游》有“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这种反复既是主人公的内心写照,也可看作是丧葬礼俗在文学作品中的抽象化体现。

  据《仪礼·士丧礼》,士临终时须有一人招魂,呼唤游荡于空中的精气复归于骨肉,如是凡三次。楚地礼俗虽自成系统,但屈原的时代,楚文化与周文化已趋融合,作为楚国贵族,屈原的身上自然也同时具有周、楚两种文化的痕迹。“灵氛既告余以吉占”之前,主人公的灵魂做了三次离体尝试,但都离而未去。

  实写部分,主人公“乘骐骥以驰骋”,但止步于兰皋、椒丘,“延伫乎吾将反”,又特别点明“行迷之未远”。虚写死亡预演共有三次远行,次次递进、渐行渐远。第一次饮马咸池、揔辔扶桑,较之实写部分,起点更高,最后“令帝阍开关”,则已飞升上天,被拒后“结幽兰而延伫”。第二次朝济白水、夕归穷石,最后“望瑶台”“观于四极”,不仅飞升上天,且提及的高丘、穷石及青帝的“春宫”皆在东土,又与始祖相关。虽因“心犹豫而狐疑”再次返回,但描写较第一次远行更详。第三次远行之前先问卜于灵氛、巫咸,所卜一生一死:灵氛劝其远逝,巫咸劝其待时。楚人逢大事必问卜,屈原本身即是能够沟通人神的大巫师,故灵氛、巫咸所答或可看作是其内心的生死对话。最后决定听从灵氛之言“远逝”时,又特别指出这是“吉占”,再次证明主人公的赴死并非绝望的终结,而是有所寄托的另一种开始。

  最后一次“远逝”是正式迈向死亡的飞行。我们或仍可以从礼俗角度找出证据。“路不周以左转兮”,洪兴祖《补注》引五臣注称“君子尚左”。《仪礼·既夕礼》载:“复者朝服,左执领,右执要,招而左。”即招魂者招魂完毕需要左转,贾公彦疏曰:“必用左者,招魂所以求生,左阳,阳主生,故用左也。”这种招魂仪式死中蕴生,与楚人的死亡观正有相契合之处。

  若将有关仪节与前文生死徘徊相对应,则往复再三的死亡预演最终归于“从彭咸而居”的死亡定局。生死主题贯穿于《离骚》之中,但《离骚》中的生死又并非完全对立的“非生即死”。在楚人独特的文化传统背景下,通过礼俗观照,或许能从《离骚》的“赴死”中体会出屈原向死而生、蕴生于死的理想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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