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坡亭

　　在梭溪通往徐普县城的竹坡山上有一座亭子，叫竹坡亭。亭子往西到我的家乡梭溪10公里，往东到县城也是10公里。六十多年前我在县城读中学，往返步行必经此亭。去也好，回也好，都要爬一里多路的陡坡才到亭子。当你爬得脚酸腰痛的时候，一到亭子，可坐，可躺，特别舒服。要是口渴了，有茶水可以喝;要是内急了，有厕所让你方便。有两件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一回，我们三个同学在路上淋了雨，湿了衣服，冷得直打哆嗦。一到亭子，守亭的老伯娘就为我们生起一堆大火，烤暖了我们身子，烘干了我们衣服，使我们得以继续奔校。另一回是我回家晚了，到亭子时已麻眼了。我正发愁不能摸黑走路时，老伯娘把备好的杉木皮槁把送到我手上，说，我帮你把它点燃，照着走路，挺亮的。这亭子就像如今高速公路上免费的服务区，实实在在的旅客之家啊！

　　守亭的老汉姓荆，我们叫他荆大伯。荆大伯六十左右年纪，背稍驼，身子骨还硬朗。他老家就在亭子下面的村子。由于穷，早年打光棍，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来亭子谋生，经营着亭产一亩多薄土和两亩茶山，春节期间还可去各家各户收点糍粑，日子还能打发下去。

　　就在荆大伯去守亭子的第二年春天，一个不知何地何姓的讨饭女人来到了亭子，在亭子的座板上睡了三夜觉，荆大伯供了她三天饭，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到第四天晚上他们就睡在一起了，这就是他如今的妻子荆老伯娘。这年秋天的一个雨天的夜晚，有人把刚生下的一个女婴送到亭子上，老两口喜出望外，把这个小女婴当宝贝抚养起来，如今已经16岁了，这便是他们人见人爱的心肝孙女怜儿。 荆大伯一家三口就住在亭子的三间偏舍里。荆大伯白天是没有闲空的，他先要把公益事做好，那就是每天要到山下一里多远的井里挑四担水上来，让老伯娘烧满满两钵头茶水，另外还要备好烧水做饭的柴火，要是杉木皮槁把没有了，还得到杉山排去找，然后把杉木皮用稻草扎成把子，供走夜路的人照明用。把一切公事都做停当了，便到那一亩多的地里去侍奉庄稼。老伯娘则每天把亭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烧好茶水，并随时准备迎来送往。怜儿呢，这祖父祖母心疼她，一不让她下地干活，二不准她在亭子打杂。倒是要她在里间学会纺纱、做鞋袜等女红一类工夫。这怜儿倒也聪明，女红之类一学就会，觉得完成了任务以后，便可怜起年迈的爷爷来，常偷偷地下山挑个半担水上来。爷爷奶奶发觉后竟痛惜了半日，唠叨着千万莫把腰压坏了，莫把脸晒黑了，似乎硬要把这个宝贝孙女娇惯成“玉女”，将来硬要嫁个白马王子不可。

　　荊大伯虽一字不识。但记忆力特好。年轻时晚上没事，常去听三爷爷讲“古”，听四爷爷打渔鼓，装了一肚子的故事。待三爷爷、四爷爷过生后，他就成了村里会讲故事的头块牌牌。他上山守亭子后，村里人以难以听到荆大伯讲“古”为憾事。可最近两年来，周围村子里的年轻人到亭子来听他讲古的人越来越多，有时三、五里外的后生也来了。他们最爱听的是这样的一个“古”:从前有位员外，他有个女儿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许多豪门贵族、官宦人家纷纷前来求亲，员外既惹不起那些财势熏天的豪门，更不敢得罪那些现管官员，于是心生一计，贴出告示曰:谁要是拿得出三斗三升瓜子金、坡垴大的一个猪头、门板大的一尾鲤鱼做聘礼，就把女儿嫁给谁。员外自己也知道，说出这话要冒女儿做老女的风险的，但他没有其他丝毫办法。这一下，果然风平浪静了不少，可仍有几个仗着自己的地位和财势还要去试探试探。员外便斩钉截铁地对他们说;吾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些财大气粗的求婚者不但就死了心，而且还要等着看那位千金小姐一辈子打单身的结局呢!

　　当所有的求婚者死心后，有一个叫金久的穷小子却欣喜无比，暗想:老天助我，三世所修。他想,龙宮里有的是宝，孙悟空能借到金箍棒，我也一定能借到三斗三升瓜子金、坡垴大的猪头和门板大的鲤鱼。一天，他提着小水桶到村子外面河段的通龙潭，那里和龙宫相通。于是，他就用小木桶舀水泼到岸上，边泼水边唱：一桶去一丈，两桶到天上!他下决心要把通龙潭的水舀干，好去龙王那儿借宝。这一下惊动了龙王，龙王就派龟大臣去调查情况。龟大臣把调查的情况向龙王做了汇报。龙王听后吩咐说：那真是个捣蛋鬼!你到仓库去拿三斗三升瓜子金给他，叫他今后不要再烦人!

　　金久得了三斗三升瓜子金，便兴冲冲地给员外送了去。员外又惊又喜，怎么也想不出这穷小子有这么大的能耐。金久又说，他明天拿斧头来，先砸了员外家的大门，然后把大猪头和大鲤鱼送来。员外听后吓了一跳，忙说：“算了，算了，你已送来了三斗三升瓜子金，那猪头和鲤鱼就免了吧。选个吉日你就来接亲吧!”

　　金久娶亲的故事，青年人都最喜欢听，听了以后最兴奋。

　　金大伯看到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心里很高兴，以为自己讲“古”

　　的水平赶得上三爷爷了。然而，荆老伯娘却看出了这里面的秘密：那些青年光棍们一双双馋馋的眼晴都贪婪地向着怜儿瞅，即使怜儿藏到了房间不出来，他们也要把眼神往门缝缝里头钻，他们都以能饱饱地看上怜儿一眼为不虚此行。日子一久，有些青年人还争相从家里带来水果和蜂蜜一类的东西送给荆大伯。荆大伯总是说，来听“古”就听“古”，送东送西我可不喜欢。怜儿过后更加严肃地对两位老人说：不管谁送来的东西都不能要，一律都要退回去。两老马上也明白了这里面的情由：怜儿不是孙悟空有分身法，能变出几十几百号人儿来。那些送东西的年青人既不好把东西拿回去，又看到送的东西在亭子里慢慢烂掉，都觉得受了侮辱似的，以后就再也没人送东西了，来听讲古的人也惭惭少了。

　　肖为可是个例外，他还是每夜都来听讲“古”。他没给荆大伯家送过任何东西，倒是在第一回来听“古”时，恰好碰到荆大伯到山下担水，他看到荆大伯的腰几乎被压得弯成一张弓，呼哧呼哧在上坡路上艰难地爬着。肖为看了很揪心，硬是从荆大伯肩膀上把担子抢过来，替荆大伯把水担上了亭子。他知道荆大伯挑水是让过路人喝的，以后每晚来听讲古就从家里带担水桶，搭一担水到亭子上来。回回如此，从不间断。这个举动，感动了荆大伯一家三口，怜儿嘴里不说，却牢牢地烙在了心中。

　　我对怜儿也萌生过爱意，想凭着自己的优势挑战那些土里土气的光棍们。我把这桩心事直接向荆老伯娘说了，并请求她成全。可最后怜儿这样对她奶奶说：他是个有文化的人。我般配不上。这事大伤了我的自尊心，她说这话肯定是一种遁词，要么是不信任我。要么是认为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个窝囊废。可我没有勇气向她辩白。

　　摘茶它的季节到了，荆大伯不慎从树上跌了下来;幸好伤势不重，可下山挑水却不能干了，便唉声唉气叹息起来。怜儿说：爷爷，你好好休息，我这么大年龄了，担水准行。两位老人无奈，只好千遍万遍地叮嘱她轻担一点，千万别压伤了身子。爷爷担四担水就能把两口水缸盛满，满足一天所需。怜儿可要担上七担才能把水缸盛满，况且她平时没干过重活儿，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到晚上就动弹不起了。

　　肖为还是照常每晚搭担水来听“古”，得知了荆大伯家的变故后。有事无事都到山下的井边来候着，碰到怜儿挑水，就抢过怜儿的扁担，送两担水上亭子，然后再去做自已的工夫。临走甩出一句话：给你留两担，苦苦你。然后做个鬼脸走了。怜儿开始好强，硬是不要他担，她脸红，心跳，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可过了两天，心就坦然了，好像肖为替自己挑水是应尽的义务似的。她看到肖为那双肉墩墩的赤脚一步一步地踩在满是尖尖石子的坡路时。心想：难道那脚板就不疼?难道那脚板皮是铁打的?也许他也是没有办法，在拼命地忍着疼呢!她把肖为踩在井台石板上的湿湿的脚印用稻草比下了。

　　由于肖为的帮助，怜儿每天只要挑两担水了，并且经受几天的锻炼，再也不觉得怎么累了。回家后便拾掇起来，她先做了一双鞋底，有空就纳起鞋底来。奶奶就问：怜儿。你给谁做鞋?怜儿说：谁没有鞋穿就给谁做。奶奶马上明白了，原来孙女儿和她想到一块了。这奶奶看到肖为每天来帮怜儿挑水，而且光着脚板，早就生了报答之情。奶奶曾问过肖为一回：你为什么要来帮我们挑水?肖为说：我见到怜儿担水累得不行那样子，我心里就辣辣地……他不好意思说出最后那个字。荆老伯娘觉得肖为这伢儿勤快，诚实，晓得疼人，不管最终两人能否走到一起，不报答别人就是透心上无血!于是便夸赞道：怜儿真懂事，奶奶恭喜你。怜儿娇嗔道：奶奶莫啰嗦，你一打岔，我这鞋子就做不好了‘

　　这爷爷奶奶晚上睡在床上，就唠叨起怜儿的终生大事来了。荆老伯娘说：怜儿也不小了，该有个落头了。好多后生都在打她的主意，可我就是不放心。老头子，我看怜儿灵空，有主见，这婚姻大事由她自己做主好了。荆大伯说：山下的水我是担不上来了。可是，我们又不能离开这亭子，总不能让怜儿跟着我们去落岩屋吧，跟着我们去讨饭吧。我看肖为这伢儿好，看样子他是真正愿意把心掏给怜儿的人，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在亭子上吃苦?荆老伯娘说，那还不容易，问问他不就得了吗。于是，有一天亭子里没有旁人，当肖为把最后一担水挑完后，荆老伯娘叫住他坐下，拿出怜儿新做的布鞋，说：肖伢，我怜儿为报答你担水之恩，特做了一双布鞋给你，物轻情义重啊!肖为一听，像吃了蜜糖似的，心里甜透了，笑眯眯望着那双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荆老伯娘看透了肖为的心，趁势说道：我怜儿好眼光，她就是爱你这号落实人，就是不知道你对她真不真心?肖为一听又喜又急，意说道：我若不真心，天打雷劈!荊大伯在一旁忙说：真心就行了，何必发誓呢!又问：肖伢，这亭子就是我们的家，为过路客做点事是我们的本行，你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吃苦吗?肖为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你们愿意做的事，我都愿意。

　　爷爷和奶奶把这事告诉了怜儿，怜儿的脸绯红了。她轻声轻气地说：爷爷奶奶为我好，我听爷爷奶奶的就是了。这老两口为了少受外头口舌的干扰，便择个吉日速速地把怜儿和肖为的婚事办了。

　　六十多年过去了，荆大伯和荆老伯娘都过生了，1982年梭溪到徐普县城的公路修通了，过两年后又硬化了。六十多年后旧地重游，当我见到怜儿和肖为时，我们都满头白发了。回忆往事，感慨万千!.现在，怜儿和肖为的儿子在这段公路上做了客车司机，儿媳在跟车卖票。他们一家三代人都为旅客服务，可服务的方式又是多么的迴然不同啊!

　　2019.8.12

　　姓名：张必发

　　地址：湖南溆浦县文联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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