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刁偏传（二）

一番面命如坠雾 两场贺宴泾渭明

　　刁既入职，但知勤恳，不避艰难，数年历练，所任颇多善声，尊长者，亲同僚，友村民，广为上下所赞。然于世隔隔，耿介义理，不善交结谄媚，投人所好，自谓正统，亦常遭尊者忌，盛时之人所哂。

　　会长老会秘书郎一职空缺，早有风传，阿刁堪当此任。这日，村长老会议提晋新人，刁能望俱善，虽有些许愚钝颟顸，然用人之际，亦不宜苛求太过，遂议定刁为秘书郞，命文另颁。

　　会议毕，执事长老退得公堂，摒退左右，唤阿刁进前，抚肩耳语道：“阿刁贤侄，如今有一桩好大利事撞至尔前……”阿刁后退一步，深施一礼，探问道：“敢请长老明示，不知利从何来?”执事长老手拈髭须，侃侃而言：“汝在长老会行走多年，恭勤谨慎，负荷繁多，精进迅猛，众人皆知。向参赞本部机谋，献策于老夫，多有所中，受村首长老夸赞，老夫甚慰……”刁忙低头辞谢：“长老谬赞，全是同僚同心，相帮扶持，刁何德何能，实不敢当也。”执事长老略一摆手，“贤侄不要过谦，适才长老会上，会议所缺秘书郞一职，老夫力谏贤侄，虽有旁人别议，均被老夫一一驳回，终至功成，可不是好大利事?”刁闻听此言，心中亦喜，暗自思忖，早有耳闻，本不自信，如今，果然应验，忙叩首拜谢道：“多谢长老会栽培，刁敢不竭尽驽钝，为村务尽力。”执事长老听得话中未有一字提及感怀己恩之意，心中颇为不悦，然又念其本就呆暝，遂点化道：“吾本有意提携于你，议前放出口风即是挡他人悠悠之口。如今事成，以后当以门生相称，多多走动来往，不必拘于甚么外礼外法，反倒疏远了情谊。”阿刁闻听，不知如何做答，正迟疑间，执事长老正告道：“如今既已提晋，不似以往，要事事留心，察言观色，思后而言，谋后而动，不可使了性子，违了众长老的好意，拗坏了前程。老夫公务在身，不及细言，贤侄可细细揣摩。待命文下颁，再与你道贺，下去吧。”阿刁心里一沉，更木讷不能言，只得再谢而退。执事长老见阿刁恍然如坠云雾，哂笑一声，摇头而去。

　　阿刁转回家来，一路上低头回想，又喜又惊。一则新晋职缺，数年深耕终有所报，来日方长，更显身手，不负所学所志，此乃可喜者也。然则所惊者，乃执事长老一番夹七夹八之话，弄得他不摸门道，如同雾里看花，本当是东土大长老教诲公而无私，不意却有私而掩公之感，将来这职分之事，岂非艰难?!

　　正胡思乱想间，已到得家来，推开院门，但见数位邻里好友已在院内等候。见他进院，便一簇而拥，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向他道贺。阿刁腆然而言：“尚未颁文，贺得甚么?”一致仕同僚，唤作阿乔的长者打趣道：“刁弟忒谦矣，此事全村早已传遍，已是煮熟之鸭，还能飞走不成?”儿时伙伴阿建、阿成与阿永等几人遂起哄道：“那是自然，刁兄今日非要破费不可，众人只待讨喜。”阿刁见众人兴致勃勃，亦满心欢喜，遂出钱请阿永置办几样生熟菜蔬，阿建又从家里拿来一坛枣酿老酒，几人便在院中围坐把盏。

　　酒至半酣，阿刁想起日间执事长老一番话语，心又陡生不乐，郁郁不言。众人见之，不明就里，便问起缘故，阿刁便将原委道出。阿永快语，抢先说道：“此乃拉拢敲打也，让兄好生听话，好生办事。”阿建劝道：“刁兄脾性耿介，往后但须收敛，凡事要顺了他们的意儿，否则恁是难办!”阿成叹道：“家父任村长老时，正值大长老在世，风教清正，官民水乳一体，私门不议公事。一年除夕，于任上忙至天黑，忽尔想起家母曾嘱之采办年货，遂奔集市，已然人空，遍视无贾，只采办青葱一捆。如今……，且看长老家居摆设已然分明!”阿乔一抺胡须，慨然而言：“此言不虚，乃吾亲眼所见，当日与乃父一同职守。想那时，百姓各安其业，吾等办差，据实公正，但问耕耘，不问收获，简拔调任，能上能下，皆无怨言。以余之身，提晋之前，绝不知情。天亮到职，方颁文告之，昨晚议定，即刻执行，且劝诫须忠勤公事，莫生惰闲。此等顺天理合民意，后生之辈，敢不奋勇争先?如今时势两异，执事长老这番说教，只要刁弟听之唯唯，行之诺诺，莫问来由，结成一体，互相罩护，此乃朋党之举也，已成惯例，亦不必惊慌。只是何去何从，弟早定夺。”阿刁闻言，沉思不语。几人又吃耍了一回，只觉索然无味，便起身告辞。阿永阿建临行，执手相告：“刁兄切莫学了那些谄媚贪墨之辈，负弟等所望。”刁闻听此言，主意笃定，躬施一礼，振色道：“哪里话来?某早成竹在胸，多谢弟兄美意!”众人皆散。

　　又过几日，命文下颁，阿刁正式上任。同僚相继贺嘱，刁不胜其烦。执事长老亦传下话来，晚间设家宴相贺，切勿推辞，刁虽不喜，亦无他法，只得应承。

　　傍晚，到得执事长老府第，门人早已恭候，满脸堆笑，引至厅堂。执事长老当中上座，几个僚属正围立谈笑，俱是恭维肉麻之话。只见侍女上前，向执事长老禀报：“新任郎官已到，酒宴已备，只待长老吩咐开席。”

　　长老遂吩咐落座，招阿刁坐于身旁，向众人说道：“诸位且静，此乃新晋秘书郞阿刁，想必都是熟识，今日家宴，即为阿刁上任接风。”又对阿刁说，“贤侄，今日全无外人，不必拘束，日后可好生帮衬。”阿刁见所请之人有广汇钱庄总管阿顺，司马使阿忠，司膳左丞阿洪，司印郎阿齐等，皆平日一干酒肉亲近之辈。又见垂立长老旁边的侍女竟是上回所见进茶之人。再看一桌菜肴，湖海陆空，无所不包，赤橙黄绿，流光溢彩，琼浆玉液，沁人心脾，金盘银盏，琳琅满目，不禁又生痴呆。旁边阿顺见状，忙踢阿刁脚跟。阿刁猛然惊醒，紧起身施礼，“……刁某不才，……多谢长老垂爱，啊……多谢诸位仁兄捧场，捧场……”背得烂熟之话，磕磕巴巴从口中挤出。众人大笑，酒宴开场，少不得对阿刁敷衍些恭维祝贺之辞。酒过三巡，皆面红耳热，阿忠起身举杯，“某有肺腹之言，诸位请听。向者，我等皆是执事长老亲自简拔提携，某虽愚钝，不堪大任，然亦知知恩图报，唯愿一生照顾长老起居，为长老执鞭坠凳，绝无怨言!请为长老寿!”言毕一饮而尽，颇有豪气干云之态。长老举杯略一沾唇，但微颔之。阿齐不甘落后，亦起身双手捧杯，慷慨陈词：“齐本卑鄙，虽学无所用，然幸得投靠长老门下，赖长老垂青，但知向前，不问东西，以有今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请为师父寿!”便仰脖浮一大白，长老亦小啜一口，满面春风。那擢升至快的阿顺听得二人言语，略一撇嘴，缓缓起身，侃侃而言，“家父与长老情同手足，俨若弟兄，家父有难，长老相助，长老召唤，家父即至，实难分离。某敢不敬，尊为亚父，外结僚属，内实父子。亚父在上，请受义子所敬!”执事长老面颊红灿饱绽，举杯道：“同饮，同饮!”众人举杯齐贺。阿刁早听得呆了，虽木然相随，却是头晕目旋，翻江倒海--竟没料到个个口吐莲花，舌生香叶，面不改色，字正腔圆，平日里那些私诽牢骚，已然杳无所迹，察无所踪矣!

　　正待此时，下人端上一盘扒羊脸，放至中央，那两只黑白分明的“死羊眼”滴溜溜地瞪着众人。执事长老面色大变，双手遮脸，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过，……”阿洪手急眼快，夹住那死羊眼，囫囵吐入腹中，搪塞道：“长老莫惊，想必是烛光晃眼，哪有甚么羊眼?”又听长老身旁侍女大声呵斥道：“大胆刁奴，岂不知长老本有好生之德，慈悲之怀，最见不得这死畜双睛，谓之‘死不瞑目’?念尔新进不知，暂且饶过，休要再犯，否则严惩不贷!还不退下?!”下人吓得忙谢罪而退。执事长老撤开双手，仍不断叨念：“善哉善哉，罪过罪过!”又咬牙吩咐侍女：“晴儿，主厨与传菜之人罪过大矣，今后要严加管教，胆敢再犯家规，赶出府门，不得怜悯!”侍女忙曲身下拜，“奴婢谨记，不敢稍忘。”

　　阿顺乖巧，忙转话道：“早闻长老书法精湛，无缘亲见，何不趁此良宵，赏我等个开眼机缘?”众人便起身同请。执事长老顿时精神抖擞，带众人到书房，由侍女展纸研墨，即抄起大笔，杈七杈八地写下“和道永昌”四个大字。众人皆赞，技法奇绝，功力深厚，独阿刁不以为然，沉默不语。阿忠有意问道：“刁弟以为如何?”刁知其在长老面前有意为难，便假意道：“书法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弟醉眼迷离，技法不通，不敢妄加品鉴，倘言不及义，恐被长老耻笑。”执事长老遂训导道：“书者，旨在专心专注，不泥古法，贤侄可多多研习。”刁施礼为诺。却见那侍女晴儿跪拜恳求，“晴儿斗胆，请长老将此墨宝赐于奴婢，让奴婢寒舍亦灵光普照，大吉大利。”执事长老听得此话，更是眼放异光，双手搀扶晴儿玉臂，顺势揉捏一把，安慰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这有何不可，叫下人们精裱送与你便是。”晴儿再拜方起。

　　夜宴已散，阿顺几个勾肩搭臂，踉跄结伴而去。阿刁独步街道，忽一阵凉风袭来，酒醒大半，回想这幕幕情景，不禁齿冷，暗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如此矣!”

　　(未完待续)

　　202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