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刁偏传（三）

巧计救得刚直汉 执义不让狐媚娘

　　阿刁任秘书郎已有经年，忠公职事，消弥宿弊，革新规章，人和政通，同僚多有所赞。于职之内，专报专请于上峰，议毕即退，向无留连夹杂;于职之外，非上峰之约，绝少走动，更无妄议揭告。执事长老嫌其私报不及，交往过少，多次点拨责备，其终不稍改，虽自觉尽职尽守，却使长老渐生疑心，窃谓终非心腹，难以驾驭，不堪重托。

　　这日，阿刁至执事长老公堂，请令多项事宜。事毕告退之际，执事长老微合双目，缓缓而言：“阿刁，上任以来，有何感慨?”“……卑职事事经心，日夜警惕，不敢稍懈，自觉尚可，不知长老有何赐教?”阿刁不明其意，试探道。执事长老先宽慰道：“别无他意，贤侄不必多心。闲时听得议论，言及汝明法公正，躬亲任事，宵衣旰食，勤勉有佳!”阿刁听后，惴心稍安。“然则--”哪知长老话锋一转，双目一抬，“亦有他说，言汝管理严密，体爱僚属有过，不容旁人指责，可有此事?”阿刁听此，吃了一惊，不知是长老之意还是有人挑拨，深施一礼：“长老明鉴，刁虽不才，体恤同僚，本是职分，公干优劣，尚容得刺讽，但不知这‘有过’及‘不容’从何而来?”“风传而已，不必细究，防口甚于防川。早告知于你，多多走动联络，勿要他人钻空，汝常置于脑后，如今，惹起波澜不是?”长老以手敲桌为警。阿刁听似有弦外之音，乃敷衍道：“公务繁忙，还望长老体谅。”“老夫岂是偏听偏信之人?只是汝任事繁杂，分身乏术，亦是实情……”执事长老见已入轨，顺势说道，“近来，思谋良久，欲挑选帮办一名，替你分担职事，不必劳苦过度，贤侄意下如何?”“……长老美意，刁感激不尽。如今，事务繁忙，总不得闲，倘有得力帮办相助，刁亦可抽身谋划大端，多为长老献策。只是不知将用何人?”阿刁不知何意，只得应承。执事长老沉思片刻，目视阿刁：“人选尚有几个，只是尚不成熟，贤侄亦可参赞，过几日再相简择。”阿刁拱手唱诺，默默而退。执事长老目视阿刁背影，嘴角掠过一丝蔑笑。

　　阿刁回至公房，细细揣摩执事长老本意，虽久不得法，亦知已生怨隙，自谓本心可鉴于天，遂不再堵心。忽见同僚阿成小跑而来，气喘道：“……刁，刁兄，大事……大事不好!”阿刁一惊，忙起身把他扶住：“坐下慢讲，何事如此慌张?”阿成定一定心，答道：“阿永出事了!”阿刁素知阿永耿直性情，脾气莽撞，本在村工匠坊做工。这工匠坊经营原很红火，但不知何故，年前竟贱卖与阿顺父亲阿财。阿财既霸矿场，又占匠坊，村之资财，已占多半，阿刁几人私下议论，愤愤不平，阿永因阿财常克扣伙计工钱，更是心生怨恨。今日，听得这话，阿刁便知事情非小，忙问原由。阿成饮几口热茶，说道：“因克扣工钱过甚，不足糊口，阿永率众闹事，打了工监，被阿财绑了要解送公堂呢!”阿刁一听，便知不好，若经了公堂，阿永定脱不掉这牢狱之灾!便追问道：“阿永现在何处?”阿成道：“仍在匠坊，伙计们堵了门口，不放那些爪牙出门，相持不下。某偶路过，得知后急来商议，阿永危矣!”二人计议，此事须找阿顺方可。刁虽鄙其为人，素少往来，然情急之下，别无他法。

　　阿刁阿成二人赶到广汇钱庄，见得阿顺。阿顺故做惊喜，连声道：“稀客稀客，甚么香风把刁兄二位吹到顺某眼前?”阿刁略施一礼：“顺兄莫怪，今有急事相求，非兄不可，万勿推辞。”阿顺调侃道：“刁兄本高雅之士，弟有何能，敢令刁兄屈尊?”“兄莫过谦……”阿刁哪有闲心斗闷，便将阿永之事讲述一番后，皱眉道，“我等一同玩耍长大，永虽莽撞，还望兄台念及旧情，施以慈悲，出手搭救。”阿顺听后，略一沉思，作色道：“阿永脾性刁钻，常说甚么家父霸占公产，怂恿伙计闹事。岂不是为难冤杀家父?那当初，若不是村矿场及工匠坊经营不善，将要窳败，长老们只得托与家父照看，家父为挽颓势，救养一干工匠及家人，万般无奈，方肯趟下这滩浑水，谁成想却染下这许多污秽?如今阿永又生事端，想那对簿公堂也好，孰黑孰白，让众邻里看个分明!”阿刁阿成二人一听，这摆明是要将阿永推入火坑，相互对视一下，阿成道：“顺兄万万不可!阿永闹事打人，虽有过错，亦事出有因。本就乡邻之亲，兄势大财雄，肚量宽广，不要计较过分，引生‘倚势压人’之嫌罢!”阿顺本就对阿成之父任村首长老时曾压制其父阿财而心存芥蒂，如今阿成之父已赋闲在家，垂老无用，阿成亦不知上进，总与那穷短帮们厮混，家势已衰，便乜视阿成一眼，揶揄道：“吾家哪敢仗势?倒是乃父任村首长老时，只因我父多分村中三五斗秋粮便不依不饶，既令反省退赔，又召聚刁民公堂揭批，揪住不放，弄得家父甚是狼狈，可算强势打压么?如今，反倒教训于我?”阿成闻言，气得面红耳赤，直要上前理论，被阿刁一把拉住，拽至身后。阿刁扬眉振色道：“顺兄切莫使性，眼下不是翻倒陈年旧案之时。阿永之事，原系工监作祟，贪墨工钱所致，想必伯父受其瞒骗，又见工监受伤，方才开罪于阿永。当真对簿公堂，那克扣工钱之事，便要公之于众，不管怎样，都要伤及伯父颜面，闹得风雨不宁。兹事体大，望兄深思。”阿顺听得这话外之音，亦觉此事传出不独于自家不利，甚或会招致众长老对家父不满，且待日后收拾阿永，明暗万般，了然无痕，岂不万全?乃就势道：“众人皆谓家父势大威严，却不知那亦是家父摸爬苦挣得来，哪般是天上掉下的金元宝?况且，家父亦是过路财神，看着财源滚滚，实乃为他人撑门面，酸甜苦辣岂是旁人可知?阿永粗鲁冒犯，然念及以往，某可求于家父，且放一马，只这伤人之事如何是好?”阿刁忙道：“此事好办，由阿永出钱医治，某等担保，尽可宽心。”阿顺道：“如此尚可，弟即往劝家父收手。望兄等好生告诫阿永，勿令再犯。”阿刁道：“顺兄美意，刁等谨记。”遂谢过阿顺，与阿成结伴而退。

　　数日后，阿刁阿成探望阿永，一面宽慰，一面劝诫，峣峣者易折，凡事要三思而行，大长老曾谆谆教诲，理利兼顾，弛张有节，徐徐图之，实乃上策至理，不可不察。

　　这日，阿刁正当值公干，忽执事长老侍女晴儿来报，言长老有请，有要事相商。 阿刁即刻直至执事长老处，一路上，满腹狐疑，公干之时，差家仆前来，却为何事?难道……

　　执事长老见到阿刁，便放下手中簇新的《资政集要》，招阿刁至近前坐下，心不在焉地问些不甚打紧的公干，便转入正题，问道：“日前所说帮办一事，汝可有中意人选?”阿刁早料及此，遂回禀道：“某近日亦常深虑，似有眉目，但不知可合长老之意，谨听长老高论。”执事长老道：“不必多虑，但说无妨,再相定夺。”阿刁道：“此人追随长老多年，常聆长老教诲，勤勉良实，志虑忠纯，负荷重任，毫无怨言，庶几可行。”执事长老听到此处，双目炯炯有光，急言：“速速讲来，或不谋而合!”阿刁道：“此人便是阿成……”话音未毕，执事长老双目一闭，一股无名业火陡然而生，强作正色道：“……阿成?……还算踏实，只是头脑简单，不善转弯，人皆戏称‘一根筋’，据传，日前与阿顺又有龃龉。如此处事失当，怎堪重任?”“阿成做事公谨，正大光明，其父曾任村首长老，家教严正，未有奸滑，确属良选。日前所传之事，另有原因，望长老明察。”阿刁虽知阿成事泄，仍斗胆再谏。“当初汝晋升之时，别部长老就有‘耿介太过，多难容纳’之论，多亏老夫力挺，勉强而成。而今，汝又谏若此，教老夫如何提请于公堂?!”执事长老愠怒渐长。“某与阿成，垂髫为伴，且共事多年，深知其性行淑均，善纳雅言，颇有人望，倘当此任，定能宏振本部，光大长老门楣。”阿刁仍执意苦谏。执事长老心中怒火已近按纳不住，冷眼瞟过阿刁，长吁一声，说道：“本乃公干之事，岂独老夫脸面?凡事须从大处着眼，想我东土大长老所言，天下为公，任人唯贤，其理至善!阿成此人，仍需历练，且从长计议吧!”阿刁闻听，回顾执事长老以往之论，呆若木鸡，口讷难言。

　　半晌之后，阿刁醒悟，施礼问道：“阿成既然不堪，敢问长老，意属何人?”执事长老手拈长须，故作深虑状，“此人与你本是旧识，行状与你先头所言一般无二，更兼处世融通，内外调理，和谐有度，甚合老夫之意，确实难得之才。”“哦，既有此人，刁某不察，乃失职也，恳请长老责罚。”阿刁慌忙请罪。“不必自责，想汝诸事杂多，无暇顾及。夫成大事者，既谋万世，亦谋一时;既谋全局，亦谋一隅。统领大端，明察秋毫，不可偏废，日后须多多磨砺。”执事长老愠怒渐消，傲色教训道。“长老所言极是，刁某谨记在心，但不知长老所言何人，刁某心痴，还请指点迷津。”阿刁更是茫然不解。“贤侄以为……”执事长老略顿片刻，双目紧盯阿刁，一字字说道，“晴--儿--如--何?”此话一出，令阿刁恍然大悟，原来，云山雾罩这许多功夫，竟没料到这幕后的真人!阿刁内心冷笑一声，断然驳道:“此事似有不妥。那晴儿，本乃长老私家婢女，未涉公干，公私两不搭界，岂能胜任?”执事长老双目低垂，嘿然不悦，许久才道：“公堂私府，虽相界隔，事实相通，无大反差。晴儿久于老夫身旁，如影随行，亦常参与公干，颇得老夫教导真传，想必打理公干，亦是游刃有余!”阿刁见一面不成，再拣一面道：“即如长老所言，然晴儿学识未深，可堪这案牍之劳?”执事长老心头火又起，暗道：小子好没体统，哪来这许多说辞?遂略带烦色道：“晴儿琴棋书画，自学成才，样样颇通，况且汝可多将杂役分拣与之，案牍之任，汝可自担亦或托于阿成等人。”阿刁心想，本部案牍之重，首当其冲，应对杂役，哪个不堪?非晴儿莫属?亦将心一横，再驳谏道：“同僚相赞本部多年，劳苦功高，如今从私府简拔，恐伤众人之心。”执事长老强压怒火，说道：“适才所讲，须以全局为重，简拔之事，总揽统筹，岂可只顾一端?公堂府中，俱为一体，目光何其短浅也!”阿刁见事已至此，亦无所顾及，执意劝道：“那晴儿乃长老侍女，如此任用，恐生亲嫌之论!于公于私，窃以为非妥，刁心可鉴，长老明察!”未想到，执事长老听此，竟甚是得意，举起公案上的《资政集要》道：“治理公干，不可不学，此书至宝，老夫爱不释手，获益匪浅，”一面将书翻开，一面摆到阿刁眼前，娓娓而言，“此处乃春秋晋国祁黄羊故事，所谓‘举贤不避亲’也。老夫此举，正合此道，何谬之有，嫌从何来?!”阿刁又生呆状，有口难言。执事长老看罢，冷笑一声：“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枉费所知所行，所谬大矣，还不退下!”阿刁知已无法再争，只得告辞而退。执事长老见阿刁离去，沉默片刻，兀得将那《资政集要》一把扫落地下，咆哮道：“小子着实可恶!若不是大长老那‘虚怀若谷，集智于民，检校由民’之祖训已众生皆知，弗敢遽变，仍需应承，哪容小子猖狂若此?!非我同类，其心必异，早晚必除之!”

　　阿刁于路上暗想，今日之执事长老，可令其大开眼界，不愧为政坛琉球，爬滚多年，修炼得玲珑光滑，巧舌如簧，翻云覆雨，金刚护体，刀枪不入。可叹乎?可笑乎?可耻乎?又想，日后职事，将万分艰难，然亦不须回避，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不日，村长老会以晴儿为秘书丞，协理阿刁。众人惊奇，一时议论鼎沸，然牵扯人等，泰然自若，不予理睬，其怪不久渐歇。阿刁劝慰阿成，阿成虽悻悻，亦早已看穿，旋即释怀，不复为念。

　　(未完待续)

　　20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