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刁偏传（五）

四步策法除污秽 一袭幽舍望洞天

　　阿刁赴任司膳右丞，先参见司膳使阿洪。那阿洪专司众长老用膳，用心良苦，买通众长老侍者，常常暗地打听各长老对所进肴馔之好恶，以摸透其饮食品性，每每投其所好，甚得众长老夸赞。数年间，已由一无名传膳侍者，晋阶司膳左丞，进而又升任司膳使。同僚多为惊叹，阿洪亦常自诩，言诸众人，“何为道学文章?凡圣人所言皆谬。以余多年历练，上峰‘口含天宪，手握王爵，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参之不透，榆木不可雕也。”今见阿刁贬任其帮办，内心既鄙且傲，然并不外露，对阿刁言些惋惜同情之辞，一并讲些所任职事概况;特嘱众长老食馔由其特办，刁只帮办余众供餐即可;无甚要事，自便决定，不必事事请令，其常侍众长老以驱驰，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刁早知其为人，亦对其应承些无须挂怀，随遇而安，谨听号令，尽职尽力，须放宽心之语。

　　阿刁尽心职守，每日与同僚参办食堂一切监管职事，不懂即问，亦留心旁人见解，却不置一词。半月之后，已将食堂内务来龙去脉一一摸清。原来，这食堂内务，诸如食材采办取用、厨工督监、工钱发放等关节重务皆由雇佣主厨阿三把持，材质不保、虚增进价、实降用量、所余私吞。那阿三乃阿忠之妻舅，而食材供应乃晴儿之表兄阿四，二人沆瀣一气，勾连络结，以次充好、缺斤短两、中饱私囊，阿洪少不得从中渔利，所谓监管，形同虚设而已。众人早有非议，只因二人倚权仗势，互庇互祐，未敢明言罢了。

　　阿刁既识破其中污秽，便思谋弭除之，收复责权。暗与亲近左右相议，甚得相赞，便计议了“扬汤、拔羽、剔爪、束身”四步策法，内外剔除，关节斩断，鼎镬一烩，烂炖得一道好菜。

　　阿刁先组建食堂监事会，由各部选派一公正尽心之人轮值参与食堂监管，并按月召开会议，商议制定下月食谱。众人对食堂诟病已久，只无处诉告，今得其所，犹如气泄锋芒，不可遏抑，于初次月会之上，便有食堂种种弊端之声讨，颇具鼎沸滔天之势。此乃“扬汤”之策--造势是也。

　　刁等见人心已起，便顺水推舟，选派得力人手对食材供应摸个底掉，遂提请监事会议定，以食材采购宜物美价廉为由，推颁竞标令，鼓励契合商家应标，由监事会审定揭标，签立契书，为期一年，下月即行，旦有差迟，即废约追偿。布告贴出，惹得重重围观。然数日之后，已近月末，除阿四者外，应者廖廖。刁等甚疑有人作祟，便分头暗访村镇诸商家。

　　这日，阿刁等进得一家粮店，见品种齐全、价钱合理，门店干净，左右告知此乃摸访契合者。阿刁遂与店主阿贵攀谈。问明货物来源及销量，便提及应标一事。阿贵言辞模棱，似不便言。阿刁以眼色示之，阿贵便将其引进内室，因见阿刁左右，仍犹豫不言。阿刁宽其怀道：“贵兄不必担心，但讲无妨。他们俱是先前访查之人，皆言汝货实所值，童叟无欺，本期图汝等应标，为何迟迟不见动静?”阿贵略一沉思，说道：“刁兄有所不知。吾等几家，皆有心应标。只是那食堂供应被阿四盘踞多年，护密严实，针水不进。数日前，阿四已放出狠话，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将官。阿刁新任，不知深浅，这食堂乃吾家营盘，恁谁亦难翻天!此标舍我其谁?尔等趁早收了念想，不然要尔等好看!’”阿刁闻听，已知所料非虚，略微一笑，对阿贵说道：“贵兄何其怯也!公买公卖，两厢情愿，鼠辈安能一手遮天?”阿贵为难道：“此人本一泼皮，惯耍无赖，更仗其表妹之威，渔利多年，颇有财力，吾等皆本分良实，势单力孤，不敢招惹。”“贵兄此言差矣!想大长老有云：诸恶皆纸虎也，众人一心，万恶皆除!其有淫威，汝有合纵，效苏秦之计，势强力刚，超迈阿四，不在话下，惧之何来?”阿刁勉励道。“所言甚是，然则如何合纵，愿闻其详。”阿贵一脸迷惑不解之色。阿刁将阿贵招致近前，低声耳语一番……阿贵闻听，颇觉惊讶，问道：“如此可行?”“可行!”“万全?”“有契书为凭，怎不万全?”阿贵又迟疑片刻，拿定主意，拱手对阿刁道：“既如此，吾便奔走联络，拼这一遭!多谢刁兄!”“不必言谢。只因汝等经营，兼顾道利，百姓称赞，自修功德，方得福报。”阿刁言毕，亦拱手还礼，相辞而别。

　　晚间，阿刁与分头相访之同僚会商，同僚称已有三五家店主有意应标，皆赞合纵之计，刁心甚慰。

　　不日，几家分营粮、菜、肉等食材及配料店铺会盟，成立以阿贵为大掌柜的“宝升货栈”，提请应标，亦有邻近村镇商家来应，阿四风头骤降。经食堂监事会相议表决，“宝升货栈”中标，即刻签立契书。阿四虽愤恨不已，然因“宝升货栈”几家联盟，实力雄厚，胜其多多，亦不敢明言。此即“拔羽”之策--剪除外寇是也。

　　那主厨阿三因不能与阿四内外勾连，断了此方财路，对阿刁日渐不满，因不敢公然挑衅，便对饭菜用量及帮厨工钱克扣有加。近日里，闻同僚因饭菜分量骤减，非议不满。又有一帮厨伙计到阿刁处诉苦，称阿三统领帮厨工钱，随意罚没，众人激愤，求告解决，否则将解约而去。阿刁把言劝慰，许其诺，令其安心归职，并相告众人，且放宽心。阿刁暗想，阿三好不知收敛，本意先惩阿四，警其改过自新，未料其变本加厉，开罪于众人，犯下众怒，不加严惩，更待何时?!遂告知食堂账房，今后伙计工钱，须按月发放至本人，旁人不得代支代领。

　　闻听此令，帮厨伙计莫不雀跃，阿三则暗自切齿益甚。这日傍晚，将至放衙，忽有人来报，那阿三使气，称工钱微薄，今将解约归家，不复来矣。阿刁听后，头脑即大，原亦料其将挑事，但未想其忽出狠手，令阿刁措手不及。略思片刻，阿刁对来人说：“不得应允，且唤之前来!”不多时，阿三来至近前，满面横肉，一脸狂傲。阿刁示意其坐，便问道：“阿三，今之废约，却是为何?”阿三答道：“右丞大人，只因工钱甚少，难以养家，故而废约。”“账房可曾少尔工钱?”“不曾。”“家中可有变故?”“未有。”“既然如此，往日不言，今出此言，所为何故?”阿刁句句紧逼。“这个……”，阿三有些口吃。“想尔于此践约多年，亦懂得其中规矩。厨工进退须提前一月请议，于公于私，均事先知晓，方便接续。尔身为主厨，负担全员伙食之重任，今晚请辞，明日即不复来，如此行事，众同僚明早及近期餐饭如何预备?!尔可担待得起?!”阿刁厉声责备道。阿三浑身一颤，嗫嚅道：“家有急事，不容拖延……”“呵呵，”阿刁微微一笑，“尔不必托辞，刚言家中安好，所急何来?”阿刁点到即止，并不戳破，见阿三低头不答，便温言道：“倘别有心思，可与本职及同僚相商，协议不成，再提请解雇，另谋高就，于理于法，皆相符合。何况，尔之姐夫亦是公府要职，尔今仓促解约，众人餐饭无有着落，必生怨怒，亦必牵连于之，让其日后如何做人?!”阿三听后，倒吸一口凉气，方觉行为唐突，颇有不妥，然亦不肯认错，遂转还道：“大人所言甚是，如此，今晚小人将家中暂行安排将就，且当职一时，如仍不便，再相解约。”阿刁心如明镜，早将其窥透，知其仗势姐夫，想拿捏主动，暗想，刁本何人，肯让尔等鸡鸣狗盗之徒把玩于股掌之间?然仓促间还须将其稳住，缓缓图之，遂安抚告诫道：“尔可安心办差，本职定将褒奖优叙，如有困难，当为尔纾解。今日之事，本职既往不咎，切不可再行造次，触犯罚条。”阿三心虽不甘，然亦知不可再行鲁莽，拱手道：“小人谨记，亦请大人日后多多看顾。”阿刁道：“尔办差得力，本职自会看顾，下去吧。”阿三唱诺而退。阿刁如释重负，轻吁口气，然亦不敢怠慢，即招亲近同僚，告知速速挑选主厨，以备不时之需，并嘱之切不可泄露风声。同僚领命而去。

　　那阿三终非省油之灯，口虽应承，心实难平，且贪占之欲，乃其本性，焉能把控?食材用量每每不足，众同僚常不能饱餐，甚或因办差晚到片刻，竟无备餐。于是，食堂监事月会之上，皆言阿三扣减食材过甚，馁而不饱，亟宜换之。见众意难违，阿刁等告诸阿三，尔私吞食材，暗自销赃，窃为己有，致众人皆不饱腹。而今人证物证俱在，已触犯书约，今将与尔解约，所犯之事，将付有司查处。阿三惊得肝胆俱裂，又暗骂阿刁蛇蝎心肠，古怪刁钻。此即“剔爪”之策--铲除内贼是也。

　　内外整饬完毕，新主厨亦签约到位。阿刁等重新厘定规制，召集职事会议，宣布食材采买、查验饭菜优劣、检核厨工体质等多项新定规制，并考课采购、用料、厨灶、备验、保管、传膳、打扫、防疫等一概事务，逐项登记造册，以为奖惩优劣、雇用裁汰依据。所有公职之事，均由僚属与监事会承担，雇佣厨役皆不能参与。此乃“束身”之策--约法规矩是也。如此，同僚与监事各职其责，厨工人尽其力，关节监管有序，诸事井井有条，日日饭菜足供而少靡费，月月食谱更换而调众口，更兼康养搭配以合时令，众公干人员莫不称赞。

　　且说那阿三阿四，对阿刁怀恨在心，齐向阿忠及晴儿诉怨。阿忠一面为阿三之案走动疏通，一面与晴儿计议，皆对阿刁恨之入骨，然亦觉阿刁所为无懈可击，更兼甚得人心，不可乱来，只能计取。

　　不日，同僚送与阿刁书信一封，展笺观瞧，乃揭告其徇私枉法，陷害良实，欺压雇工，出尔反尔，更可笑者，诅骂其生子无腚眼。阿刁不禁哂笑，示之左右，众皆发笑。左右问之如何处置，阿刁笑答自有计议。遂携书信至阿洪处，将书信递与阿洪，说道：“司膳使大人，刁今收揭告某违法犯科书信一封，请大人明察。”阿洪持信略扫一眼，说道：“刁弟莫慌，此信本职亦有，弟之为人，正大光明，哪个不晓?此等捏造，又无实据，不必理会。”阿刁道：“既有揭告，按规当查，刁之作为，应有公论。”阿洪道：“此必小人所为，弟不必挂心，今之食堂，改进大观，同僚相赞，皆弟之力。只是日后行事，可与本职多多计议，倘有妨碍，本职亦可为汝排解。”阿刁知其因己之所为而不满，遂回禀道：“某赴职之初，大人告知，某职分之事，不必请令，自处即可，不可因大人公务缠身无暇顾及而废之，因而谨记在心。今大人改令，某亦谨记，日后当多多请示。”阿洪心中暗骂：小子无状，竟把某之言语在此噎某!然其不动声色，复劝道：“时势两异，兄亦是为弟着想，吾等联手，料想不至再起波折。”阿刁内心虽鄙其八面玲珑，能言善辩，然亦拱手应诺。阿洪为宽其心，撕碎书信，笑道：“刁弟安心职事，一切由兄为弟做主。”阿刁施礼告谢而退。

　　原来，阿忠与晴儿早已与阿洪会见，皆责之大意，委刁重权，不意成此局面。阿洪与二人本就臭味相投，且少了阿三阿四的供奉，亦愤恨于刁。三人计议欲挽回颓势，须明暗两手方可。书信揭告乃是明攻;于执事长老面前，谣诼挑拨，求请予以暗除方为根本。三人遂进见执事长老。执事长老早有除刁之意，今见亲近之人皆对刁不满，且依三人所说，刁因不满贬任，常露对其怀恨之语，便下了削权弃用之决心。

　　时隔未久，村长老会议公职调整，阿刁赫然在列，徙司天监少监。此本闲散职缺，且非阿刁所擅。

　　刁之亲近同僚与兄弟，多为之叹息，然刁却窃喜。众惑不解，刁亦不言。

　　不久，上司刑狱提点使以贪贿奸情之罪法办执事长老，举村皆惊。平头百姓未料到执事长老平日道貌岸然，威仪有度，行为却如此隐晦肮脏。与执事长老亲近之辈则犹如热锅之蚁，坐立不安，人人自危。那阿忠阿顺与晴儿等人更是日日支应于明堂，夜夜密谋于暗室，惶惶不可于终日。不日，阿顺之父阿财亦消失不见，便有传闻阿财亦被牵连缉拿……然数月之后，并未见其他动静，阿财亦神气活现地于村中现身，众人不明就里。不日，据传执事长老之案已结，村长老会会议自省，皆言平日亦见执事长老行事少有不正，只碍于情面，未能指正，不想其身后竟如此污秽;然自身清正，绝无同流合污之事。那阿顺、阿忠、阿洪、阿齐及晴儿等几人言论更是果决，皆言早已识破，与之泾渭分明，今后亦将洁身自律，誓与奸侫划清界线，与不法决不两立。……

　　未几，阿顺升任村长老会帮办，佐首长老，兼领前执事长老职事。传闻原来阿财外出求得高人，揭告前执事长老有功;又传晴儿与阿顺已结为异姓兄妹，亲密无间。……村公职食堂监事会职事已停，徒有虚名而已。阿三之案因事证不清，已予裁撤。……

　　阿刁于村边山坡林间僻静之地，结草为庐，名之曰“语冰室”。建成之日当晚，邀阿建、阿永、阿成与阿乔几个同道之友把盏共话。席间，阿永告之众人：“将出走大河之南，听闻那里有一名为渠南村之地，至今仍行大长老所定之规，平等互助，农工并兴，百姓共富，已近大同。永早有倾慕之心，将亲往之，为之效力。”众人皆知阿永已被匠坊以匠工人数众多为由，调为守卫，工钱甚薄，度日艰难。阿刁便对其鼓励道：“此地某亦有所闻，永弟可行，必有前程，日后莫忘联络。”众人问阿刁之所欲，阿刁感言道：“以往经历，感慨甚多，劳作多年，学业荒废。如今身轻，正宜趁此良机，于茅庐之中，苦修太平大同之学，研合多年磨砺，必大有所得。更兼以笔为犁，深耕冻土，为万物复苏，春色重返聊尽绵薄之力。茅庐虽小，亦别有洞天矣!”继而，阿刁对众人倾情言道：“吾等皆大长老所教化，虽不合时宜，亦不可灰心。且大众多有倾意，只碍于势利者霸陵，不便明言而已。宜时时相聚，把盏抒心，交流所学所识。聚为一团火，散为满天星，多多相传，可照亮山河一片红。如此当足慰平生矣。古人所言‘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此之谓也!”众人皆赞，相约不负平生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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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20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