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 扁 食
“百里不同风,十里俗不同”。这话真一点不假。
譬如江南农村有个地区兄弟几个分家时,正对大门要竖一对青竹,下半截削光,上半截每节留下半尺长的竹叉,用来搁竹竿晒衣服,因它一节高于一节,取个吉利名叫“节节高”。说谁家不竖“节节高”谁家就不发。那家的小子成亲那天,外婆特意赶来,把系有两对花生的筷子分别挂在洞房床的蚊帐钩上,寓意早抱外孙子,快(筷)生。塞北农村有个地区,大伯哥不许进弟媳妇的房里。家里如来了客人,男女有别,不许同桌吃饭。在那里问路也有个讲究,中青年妇女,不许称大嫂,要喊大姐。中青年男子,不许叫大哥,要称二哥。
就拿我的故乡山东微山湖来说吧,风俗习惯简直就像李铁梅的表叔,数也数不清。单说大年三十晚上“露”出来的就不下于十几种。湖东岸和湖西岸,尽管一湖之隔,那风俗也大不相同。比如,湖东岸,除夕之夜,不管是张家的小子,还是李家的闺女,五、六岁了还不见抽条长个儿,父母亲就叫他们去楼抱椿树,嘴里这样念叨着: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俺长长,你长粗了好截板,俺长长了穿衣裳。连续说七遍,说来年身子一下子就窜高了。湖西岸呢,则叫他们踩着高跷,不露声色地围着村子转七圈便可。
又如,那家养的猪好生瘟,或长得瘦小,大人就叫穿开裆裤的小子、闺女到庄头大路上朝空中吆喝:“唠唠!唠唠!都到俺家来吃食”。说这样来年养的猪不但瘟疫不敢沾它的边,而且长得肥大。
除夕之夜包扁食时,还用硬币、糖块、麦麸作馅,包三个扁食,说年初一凌晨谁要是吃了“钱”扁食,当年腰包鼓鼓的;吃了“糖”扁食,一年生活甜蜜;吃了“麸”扁食,就有享不尽的福。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年“祈祷”的还真有几户的猪栏里卧着几头滚瓜溜圆的大肥猪;有的小子、闺女就像喝足春水的麦苗儿,个头一下子窜高了;那些吃了“特殊”扁食的人,有的也兑现了。打那以后,这些习俗像接力棒一样,一代一代接过来,传下去。有的做父母的从自己的孩子懂事起,就不遗余力地灌输着。
生活真是块奇异的宝藏。有些怪怪的习俗,偏偏经不起时光的揉折,渐渐地在我的脑海里淡漠了,留在记忆里最深最难忘的却是那数扁食了。
这数扁食并不是各家各户的“议事日程”,只有家里有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不见有人提亲,除夕之夜才这样做。
孩提时,我们村隔壁的王大娘,为了儿子的婚事,一入腊月她就忙乎起来,磨面、剁馅、包、数扁食。由于京城那俩个主政者借毛主席退居二线之际,大刮浮夸风,极力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年景自然很差,有不少户过年连顿扁食都吃不上。按家底,王大娘家也不例外。但为了能早日能抱孙子,有几年她曾东借点麦子面,西讨点猪肉,也要包顿扁食数一数,看看来年“金凤凰”能否落在自己家的“梧桐树”上。有一年,王大娘没有借到麦子面和猪肉,大年三十晚上用地瓜干面包了一锅盖“公”扁食数起来。王大娘那股痴情劲,并没有感动“上帝”,到头来,她获得的不是婆婆的称呼,而是“混”上了个“媳妇迷”雅号。
像患流感一样,不几年就轮到我家来了。那年腊月,母亲见哥哥年过20,还没有开“红门”,就张罗着年货。除夕晚上全家在灯下包完扁食,她生怕别人把这个“美差”抢走似的,顾不得洗手,像小学生一样认真数起扁食来。趁母亲数在兴头上,我故意问:
“娘,数它干什么?”。
“干什么?娘数数看明年你二哥能娶个媳妇吧!”母亲半是责备半是喜悦地说
“这里面能有媳妇?”我有些不理解。
母亲直起腰,拢拢额上的头发,解释道:“傻孩子,咱家不是六口人吗?要是咱包的扁食是个单数,这就说明年肯定你有了嫂子,要是个双数的话,你二哥明年还得自己暖被窝。”
说完,她又重操旧业,数了起来。数完之后,母亲冲着我“咯咯”笑着说:“孩子,是个单数!是个单数啊!明年你们准有嫂子了。”
站在一旁的哥哥听了,不知是高兴的,还是害羞的,撒腿就跑。
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到年底,我们也没见嫂子的影。可母亲不灰心,次年三十晚上又来了个外甥打灯笼——照(找)旧(舅)。星转月移,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尽管母亲每年数的扁食都是单数,然而,我哥哥的那片爱情土地上,依然是路也弯弯,水也深深,柳也未绿,花也未明。相反,母亲的额上却多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黑发派生了一缕缕白发。为这事,我曾劝母亲别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了,她却狠“熊”了我一顿:“小毛孩子,胎毛还没褪净,竟管起俺来?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俺偏要数,与你什么相干?!”
“百万大裁军”那年,在部队服役16年的我,离开了直角加方块的军营生活,转业到地方一家新闻单位工作。这年年关,我和妻子带着宝贝儿子回到了故乡。除夕晚上,全家三代数十几口人在宽敞、明亮的餐厅里有说有笑地包着扁食。不知是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的作用,还是对母亲的那次训斥耿耿于怀,我特别注意观察她的言行,心想,看你还数不数扁食? 那料道,包完扁食后,母亲洗了洗手,俨然像个军事指挥员,操着浓重的鲁南音发话了:“小峰的大嫂,你去炸园子,小峰的二嫂,你也露一手,把豆沙包蒸了……俺炒花生去!”
“娘,你怎么不数扁食?小弟还没有媳妇呢!”我以为母亲忘了,忙提醒道
母亲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口答道:“数它干什么?这全是封建老迷信!”
我故作不知地问:“怎么?那是封建老迷信?”
“怎么不是?”母亲直起腰,说:“孩子,你忘了,在你没参军前,为你二哥的婚事,俺哪年三十晚上不数扁食?记得咱娘俩还叮当了几句哩!结果呢,竹篮打水—场空。你二哥还是个光棍汉子。原因何在?一个字:穷!谁的过错?还不是那两个不听招呼,专门跟毛主席唱对台戏的人的责任啊!毛主席重回一线后,老人家带领全国人民抓革命,促生产,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社员群众的积极性可高了。单说咱们庄就成立了捕鱼组,种田组,编织组,每年赚老鼻子钱了。大河有水,小河满。年终分红哪家不都是一、二万的进项哪!你二哥虽说是个半辈子拐弯的人了,照样娶了个黄花闺女。咱庄的光棍汉们呀,现在全当上爹了。噢!对了,你那王大娘和俺一样,也儿孙满堂了。这不是靠数扁食数来的,而是全靠毛泽东思想和党中央的富民政策换来的哟!你小弟呀,只要好生干下去,自有大闺女跑上门来。”说完,脸上堆满菊花瓣似的笑容,端着一簸箕花生进了厨房。
这时,一直坐在客厅里与侄子、侄女、儿子一块看电视的父亲孩子似的叫起来:“快来看呀,咱们庄上电视啦!”
我赶忙奔了过去。这是一部电视专题片,着重记述了我们庄农民坚持走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道路,充分利用湖区资源,大力发展庄办企业,由穷变富的过程。萤光屏上还多次出现母亲和王大娘的镜头。我一边看着,一边回味着母亲刚才的一番话,顿觉豁然开郎:母亲——这个饱经世故,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妇女代表,居然自觉地废除了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这不正是毛泽东思想回归,重新认识毛主席伟大的具体写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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