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鼠(小说)
小院里住着四户人家,一起生活在这个不大的长方形天宇下面,很有些时日了。
大家早起晚归,各忙各的事情。偶尔见了面,彼此相视一笑,点点头就算打招呼了。倘若谁再过细一点,慷慨说一声“你好!”“上班?”“下班了?”什么的,肯定会让对方万分感激,甚而至于有点不知所措了。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个国家十几亿人,能把一生中一大段时间与素不相识的人安放在一起,无论咋说也得好好珍惜,好好相处,相亲相爱,和和睦睦的。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小院里没有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和睦交融,更没有彼此间聚集一起的欢声笑语。大家共享的天地和交叉的路线仅限在小院极其有限的空间里。一旦走出小院,便各奔东西,前行线路呈四散状态不再交叉。你要问他们中谁干什么,去哪里上班,百分之百谁也不知道谁。小院里的空气是宁静的,宁静得有点凝重,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隔膜与沉闷感觉。
一年夏天,久旱不雨,空气里灌满了燥热与憋闷。远处树梢上尖利刺耳的知了声,似乎要把这少雨闷热的夏天十倍百倍地加以烘托渲染。大家除了上下班或偶尔去那个不去不行的唯一公用厕所里消除内急时偶尔相遇外,其余时间,无不蜷缩在自己的蜗居里。要么疯开电扇,要么心疼地开一会儿空调,想尽办法让室内闷热的高温降下来。个别降温家电尚处于空白的家庭,只好打开窗户,可怜巴巴接受着大自然或多或少的流风恩赐。倘若老天一点恩惠不给,只好沿用老祖先驱热的原始办法,拿蒲扇纸扇人工拨动空气取凉了。
小院里常闹鼠灾,白天黑夜不叫人安宁。这世道不知咋了,如今的老鼠再也没有从前鬼鬼祟祟的猥琐模样,它们常常当着人的面自由出入,如入无人之境。好像它们同人类已到了平起平坐和睦共荣的境地了。你坐在家里正喝茶看书,它就在你面前时出时进的。偶尔还驻足停留一会儿,标准一副贼眉鼠眼模样,对着你扫视几眼,一点惧怯也没有。那样子,似乎它们也是家里的正规成员了。
各家各户都养有猫,因害怕跑到别人家里一去不归,全用绳子牢牢拴着,养猴子一般。猫们过起了饭来张口的安逸生活,勿用辛苦吧唧地自我觅食。主人隔三差五,不是割猪肉牛肉供其享用,就是烙鸡蛋饼卖鱼改善其生活。猫们养尊处优,无事可做,一个个吃得圆滚滚的,早已忘记了老祖宗传下的捕鼠本领。鬼怪的是,如今的猫与老鼠一旦照了面,老鼠没怎么惊恐慌乱,猫们反吓得喵喵叫着想往远处避逃,一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紧张模样,大有老鼠随时要吃掉它们似的。院里的鼠灾不仅未因养了猫有所改观,反而愈演愈烈。小院人家深受其害,不胜其苦。
当此情形,不知谁家哪一天从街上买来了有名的邱氏老鼠药,暗地里对猖狂的老鼠下了毒手。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各家不约而同地发现自家屋里有死去的老鼠。似乎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恶气,大家带着解恨心情把死老鼠扫进庴瓢里,一脸幸灾乐祸地把它们扔进院外的污水沟里。还别说,当天院里各家就清净许多,谁也没有看到老鼠的踪影。
到了第三天,暴烈的阳光依然晒得人头发蒙。不知不觉间,院里隐隐约约有一股刺鼻的腐肉臭味。细心人一搜索才发现,院子南墙角静躺着一只死老鼠。老远看上去,死老鼠像吹过气的死猪一样滚圆滚圆的,周围翻飞着让人发呕的红头绿头苍蝇。所有看到的人,无不用手捂着抽紧的鼻子,咧着走形的嘴巴,嗯哼着摇摇头,流露出极度厌恶之态。然而,没有谁动手把死老鼠清除掉。
到了晚上,腐臭气味更浓烈了。平时个别爱在院里纳凉的人,也钻进屋里了。各家门窗关得严严的,生怕让人发呕的臭味飘窗而入,窜进鼻孔。好不容易,一个让小院所有人充满沮丧难熬的夜晚,在大家热切渴盼中过去了。
第四天,气温更高,太阳比前几天更火辣。那个发了臭的死老鼠像报复毒死它的人似的,滚圆的肚子上爆裂开一个口子,把五红六白的内脏一股脑露出来展示给大家。苍蝇们更是如鱼得水一般,嗡嗡叫着,欢快飞舞着,围着腐鼠唱着它们的颂歌。它们在腐鼠身上洒满了蠕动着的蛆虫,把一团污秽迅速扩散成一片龌龊。
上午吃饭时候,院里没有一个人走出过自家屋门,全封闭在室内。小院里成了苍蝇们们的世界,哭丧一样的嘤嗡声混成一片,隔着细细的窗户缝隙挤进室内,烦得人心爆欲裂,憋得人几乎窒息。
饭后,大家走出小院时,无一例外用手帕捂着口鼻,扭别着头,躲避瘟疫一般,用最快速度冲出小院,远离腐臭。
到了第五天,天气炎热无比,室外气温高达四十五度。天一直不下雨,地上翻滚的热浪烘得人缓不过气来。死老鼠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了,蛆虫在苍蝇的嗡叫声中在院里到处滚动,似乎小院成了它们独霸的天地。
让人难受的腐臭,裹着地热一丝丝挤进各家紧闭着的门窗缝隙,熏得人胸发闷,头发蒙,心揪紧,喉作呕。平时里清爽可口的凉面条拌凉粉,放在饭桌上很久了,大家不仅动不起丝毫食欲,桌上的面条和凉粉反钩得人一阵阵恶心,只想把五肠肝化都吐出来。沉闷、压抑、焦躁、作呕的感觉,教人心烦意乱,烦躁异常,生不如死。
下午,人们走出屋门时,既想飞快走出小院,又忍不住想扭头看一眼那个叫人死活不成的死老鼠。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腐鼠已成了一小摊赃物摊在那里,蛆虫照旧在爬动,苍蝇照旧在翻飞,送葬般的嘤嗡声照旧充满小院。平时爱干净的姑娘们,刚跑出院门,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个蹲在地上哇哇恶吐起来。她们的脸憋得通红通红的,泪水一串串直往下流,呕下来的酸水里,分明夹杂着刚吃过的碎食物。
当天晚上,院子里所有少男少女们,没一个再回小院里休息,全住在了外面亲戚或朋友家里。
第六天早上,大家一起来,依然门户不开,封闭在家里做好饭了吃饭,吃完饭了洗刷,洗刷罢了准备好所带物品,准备一口气冲出小院上班。当不少人还在做着如何走出去准备的时候,忽然听到谁在院里惊叫一声:“呀,死老鼠咋不见了?”
像听到平安警报一样,小院人家第一次不约而同地哗一下一齐打开了屋门,先看死鼠所在墙角,然后相互间扫视一下。所有人像来自天南地北住在宾馆里的房客,偶然一个机会,相互间打破沉默,纷纷打起招呼来。
所有人脸上带着惊喜,探寻似的看着其他人,心里揣摩着是哪一个把腐鼠清除掉了。目光里,有感激,有惊诧,有犹豫,有疑惑。看着邻居的面容,像是熟识,又像很陌生。过了好一阵,才长出一口气,不约而同欢呼道:“天哪,这个该死的东西!终于没了。”
七十岁的老王站在院子中央,嘴里噙着烟卷,一边悠悠吐着烟雾,一边轻轻看了大家一眼,不紧不慢说道:“咋没见了?我一大早起来想去会朋友,看到那个经常躺在咱院门口的疯子,用破碗片铲起了死老鼠,裹在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废报纸里,带出了院外。”
大家一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睛一下子发癔症似的滚成了圆球。各种反应瞬间激浪般爆出:
“啊?”
“是他呀?”
“咦——”
“妈呀!”
“脏死了!”
“啧啧!”
“他咋......?”
......
一时间,小院里人声鼎沸,表情花开。撇嘴的,惊叹的,皱眉的,咂舌的,沉默的,应有尽有。
过了好一阵,一切归于平静。人人脑海里不自觉地浮出一个画面:一个蓬头垢面,衣服褴楼,天天蜷缩在人家墙角边,吃着别人剩菜剩饭的中年男子,嘻嘻憨笑着,正直瞪瞪看着他们。
20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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