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飞过绿崖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橙黄橘绿的季节,也是采秋茶的好日子。
淡淡的晨雾渐渐消散,伴着一阵阵朗朗笑语,韩燕来召集过来帮忙采秋茶的小嫂子们,一个个像仙姑下凡一般,驾着飘绕的晨雾,袅袅娜娜,络绎而来。
清晨,牵着牛下早田的老爹们,看着塆子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仙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噫,好矣!好矣哉!”这些古朴的叹词,至今还在幕阜山区里保存和使用着。
茶山的主人阿通伯,更是喜得合不拢嘴,笑着对骑着自行车赶过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工作队队长韩燕来说:“韩书记哟,你请来的采茶工,个个赛过仙姑,怕尽是挑长得好看的要,不好看的不要咯!”
“阿通伯,必须的啊!”燕来也乐得“就汤下面”,笑着说,“给你这个老模范家的茶山请帮手,哪敢马虎?怎么样,你老还满意吧?个个都是‘仙女级’的。”
“要得,要得,怕是全枫林镇的仙女,都叫你给请来咯。”
“待会儿,人家茶叶公司的人过来一看,哇,这道秋茶,都是仙女们纤纤玉手采摘下来的,还好意思跟你压价吗?”
“有道理,有道理!”阿通伯喜得满脸像开了茶花,说,“韩书记,你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咯!”
仙女们听了这番对话,故意说笑:“细爹哟,过午的饭菜,你要搞得有冷有热,扎实些哟!”这里的晚辈,喜欢把年纪不算太老、又有一定辈分的同姓同族的老人,亲切地称为“细爹”。
细爹心里头甜得像饮了蜜。“放心,放心,满桌子的‘硬菜’,你们岔着吃!细爹啥时候亏待过你们咯!”“岔着吃”就是不要拘谨、敞开吃、随意吃、管个够的意思。
在幕阜山区,每年无论第一次开园采春茶,还是采秋茶,都是十分隆重的时刻。茶园主人和请来帮着采茶的人手,图的都是个吉利和热闹。茶姑们都是清一色的小嫂子。如今的小嫂子,只要留在塆子里的,个个都是当家作主的身份,俊俏得很,也泼辣得很。当地人习惯地称她们为“茶姑”,当然含有敬意,仅仅是称谓上就“长了一辈”嘛。
年轻一点的细伢子细妹子们,大都在外面念书,或去省城和外地打工去了,塆子里难得见到细伢子细妹子的身影。这也正是让韩燕来感到苦恼和心痛的一桩事。要振兴乡村,要让幕阜山区的绿水青山变得更美、更富,塆子里没有年轻人,那怎么能行!
“再等等吧,留得茶山在,不怕飞不来鹧鸪鸟。”我在这里采风的日子,不止一次听这位年轻的驻村工作队长讲道,“总有一天,也许不用太久吧,就会有细哥细妹从外面飞回来的。”
日光照射出来了,轻柔的白雾也散得差不多了,满山的青翠更加透亮,漫成了一片浓绿。
“今年秋茶的叶子发得比春茶还要好,势头旺,怕是一天两天摘不完哟!”
“那不是更好吗,要是真能摘上个十天八天的,阿通伯今年可是要发财咯!”
阿通伯家这片茶园,从屋后的山脚,一圈一圈地往山高头环绕,形成了一层一层的茶梯,一直环绕到了最高处的山包和崖尖。越往上去,越是云雾缭绕,一圈圈,一团团,一朵朵,一层层……满山满崖,青翠欲滴。有经验的种茶人都晓得,山崖高,云雾多,要日光有日光,要雨露有雨露,所以,市里那家茶叶公司派来的收茶师傅,一眼就看中了这座茶山,把每一道春茶和秋茶都给“包”了下来。
幕阜山的茶农们有个说法:“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根草。”好像是人与茶树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该来采茶的时日,你越掐,它们越是发得快、长得旺;如果遇到种茶、采茶的人懒散,慢待了满山的好茶树,错过了采茶的好时辰,那么,你再想去采摘的时候,满园的青茶,仿佛一夜间就变成了又老又粗的老叶叶。
幕阜山区把开园第一天掐下来的头一道春茶,叫作“跑芽尖”。“跑芽尖”最好是采“一叶一枪”的,“两叶一枪”的也不赖。这里的“枪”,指的就是茶树上的春芽尖尖。也不仅仅是幕阜山区,全国各地采春茶,几乎没有不看重这头一道春芽尖尖的。所以人们给它们起的名字也那么美、那么生动形象:龙芽、雀舌、雪芽、春芽、银毫、毛尖、玉露……反正是怎么美、怎么娇嫩就怎么叫。
茶姑们都是有经验的采茶巧手,心里皆藏着她们对娇嫩无比的茶尖尖的珍爱。看,茶姑们“跑芽尖”“跑”得多快、多轻盈啊!五颜六色的花衣裳,挡着秋晨里的一层轻寒;她们灵巧的手指,像美丽的野雉点头一样,在啄着和掐着整座翠色欲滴的茶山。若是形容她们的手指,像阵阵清风拂过了簇簇茶树枝,或似翩翩彩蝶飞过了层层绿茶梯,都不为过。一芽又一芽翠绿欲滴的新发的秋茶,也像薤叶秋露,似杏花春雨,飞进了她们胸前的茶篓里。
“阿通伯,这是你家的茶园,不过恐怕你不一定晓得这座山的海拔高度,还有这里的常年平均气温吧?”韩燕来笑着给我、也给茶园的主人阿通伯介绍说,“不瞒你们说,我在这里驻队,对这一带的每座茶山和橘园,都做了一些‘功课’。要搞乡村振兴,要带着乡亲们把幕阜山区建设好,不做这些基本功课,不行啊!”
“韩书记,你说来我听听,我也给阿通伯详细地记一下。”我赶紧打开了采访本子。
“这片高山茶园,海拔在500到700米以上,常年平均气温15℃。哪怕到了夏天,别的地方炎热得不得了,我们这里,平均气温也只有28.2℃;秋冬季节呢,哪怕是最冷的12月份前后,平均气温也有2℃左右,可以说,春秋气温凉爽温和得很哪!”
“你们看,现在茶园的草稞上,早晨和夜分里,还有一些霜露对不对?因为现在的时令,还处在有霜期。这里每年平均无霜期,有210天至220天;平均初霜日,也就是第一次下霜的时间,基本都在11月初,终霜日呢,就是最后一次下霜的日子,大致在3月底。阿通伯,只要掌握了这些数据,你就会懂得,这种独特的气候,保障了山岭上有充足的雾气、霜露的滋养,加上一定的海拔高度,日光照射也充足,所以,非常适合小叶茶树的生长,特别有利于茶叶的发蔸……”
“韩书记,你真不愧是‘第一书记’哪,功课做得这么过细!”阿通伯由衷地赞叹说。
“这是必须的。要热爱家乡、改变家乡,首先得熟悉这片水土嘛!光有地势、气温、日照、降水这些条件,还不足以让这座茶园长势这么好。”燕来又笑着说道,“阿通伯,你是一位老下田人了,你说不说得出来,踩在我们脚下的这些泥土,具体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点?这个我也特意找市里的土壤专家给化验了一下。咱们幕阜山区的土壤,学名叫‘黄棕壤’,‘黄棕壤’又分普通黄棕壤和山地黄棕壤。”
“那我们这里就是山地黄棕壤吧?”
“对头咯。山地黄棕壤的母质,多为花岗岩、片麻岩、角闪片麻岩,土壤厚度能达到1.5米以上,而且山地黄棕壤的有机元素含量高,土壤肥力和水土、空气的通透性,比一般的土壤都要好。所以说,我们的脚下是一片宝贵的土地,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句抒发感情的话,而是有科学依据的判断。再想想,这么好的一片土地和家园,我们不好好珍惜,不好好守护它、耕耘它,能对得起它吗?”
“阿通伯,平时你给茶园施得最多的是什么肥料?”
“有时施些豆饼渣,多半是发酵的稻子壳。”
“这就对了,我们这里的茶叶品质好,发蔸旺,不仅能采春茶,还有夏茶和秋茶可采,除了前面说到的自然优势,还有就是你老舍得给肥料。豆饼渣呀,发酵后的稻子壳呀,还有鸡、鸭粪什么的,都是很好的有机肥料。有了它们,就能保证青茶纯天然的‘绿色’品质。别看你家屋后这片茶园不大,看上去绕几层茶梯就到了绿山崖,要是管理好了,它就是一个绿色‘金窝窝’哪!”
“绿山崖倒是实打实的,‘金窝窝’可就不敢想咯!”阿通伯憨厚地笑了笑。
“要想的,要想的。”燕来鼓励阿通伯说,“目前亩产量低,收益慢,要把规模性产业搞起来,难度不小。像这种青茶,属于高山野生小叶茶种,秋茶的叶子还算扎实,要是谷雨春茶,每亩的产量,我估计顶多也就十来公斤吧,整座茶山的头道春茶全采下地,产量也只有600公斤左右,确实还当不起‘金窝窝’这个名头。不过,你是老模范、老党员,今后还得搞搞‘传、帮、带’,争取把这一带的每个山头,都变成茶园绿崖,都变成‘金窝窝’咯!”
燕来的话听来真是提气。阿通伯点着头说:“韩书记,有你带着乡亲们‘撸起袖子加油干’,你放心,我听你的。你说哪样我就照着哪样干。”
燕来笑着说:“阿通伯,不是听我的,我们都听党中央、听习总书记的!”
马兰花开在湿润的洼地,水竹长在清亮的河腰。有雨雾、有日光的山崖下,哪有长不好的茶树?伴着山崖的云雾,伴着青翠的茶园,唱着清新的山歌和采茶戏长大的细妹子,哪有长得不好看的?
也许是采茶采得有点热了,这时候,有的茶姑脱下了当工作服用的罩褂,只穿着薄薄的毛衫或秋衫,一个个看上去要多俊俏有多俊俏,要多精神有多精神。茶姑们的明眸皓齿,闪亮在茶梯深处;茶姑们的红衫绿褂,闪现在淡淡的白雾里;一串串银铃儿般清亮的笑声也像露珠、像珍珠一样,撒在了青翠的茶树间。不一会儿,从云雾缭绕的深处,从回响着银铃般笑声的绿崖那边,从那些不停地移动着的桃红色、粉红色和淡绿色的春衫之间,传来了声调婉转、响遏流云的山歌声……
百丈山崖千蔸茶,
阿姐山上采新芽,
身背茶篓头戴花,
采多采少早回家,
莫叫阿母心牵挂。
二月采茶春芽新,
采完春芽绣手巾,
两边绣上茶花树,
中间绣上种茶人,
望过一春又一春。
“一听就知道,这是洋港那边的赶五句子,美得很呀!”我笑着对燕来和阿通伯说道。
“枫林镇地域不大,可一个乡有一个乡的方言,一座山岭有一座山岭的山歌。”燕来说。
“说得没错,‘蜈蚣岭的野麂子,不说老鸹山的泉水甜。’”阿通伯也告诉我说,“这句老话,讲的就是每个塆子都说自己的山水好,自家的山歌最好听。”
“是呀,枫林这里,以前不也被人称作山歌和采茶戏的‘戏窝子’?可惜了,如今这个好名声被辜负了。”
“‘第一书记’同志,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哟,应该想法子,早点把这个好名声恢复过来!”我望着燕来,目光里带着几分期许,说,“乡村振兴,先得振兴文化,不是吗?”
“是呀,搞扶贫的时候,我们就常把先扶‘志’和先扶‘智’挂在口头上,这个道理我能不懂?这个志向的‘志’和智慧的‘智’,说到底,不就是文化吗?要把山歌唱起来,把采茶戏唱起来,而且还要唱得更红火些,没有年轻人,怎么行?怎么能振兴呢?所以,还得赶紧栽好满山的茶树,把早些年一茬一茬飞出去的那些山雀子、鹧鸪、画眉鸟,再吸引回来哪!”燕来望了望远处连绵的山冈,说,“虽然困难不少,但总得有人去做吧。”
这样说着的时候,从远处那一层高过一层的茶梯深处,从一团揉着一团的云里雾里,又飘过来一串歌声……
喝了新茶谢鲜茶,
谢了鲜茶谢主家。
主家门前有口井,
井里住着金蛤蟆。
细哥细妹来打水,
打上清水煮青茶。
煮得青茶敬贵客,
喝了鲜茶谢鲜茶。
茶在云崖雾里长,
柴是月中桂树杈。
歌声飘过茶山的时候,从山下也飘来了炊烟的气息,夹带着隐隐约约的饭菜香气。不用说,“过中”的时辰到了。幕阜山人把吃午饭叫“过中”,也叫“喝中茶”。更有意思的是,枫林这一带把烧火做饭做菜,叫作“舞饭舞菜”,不知道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仙姑们在茶山上采茶、唱歌;阿通婶和请来的帮厨,在山下“舞饭舞菜”,也算是载歌载舞、雅俗共赏了。当然啦,就像阿通伯吩咐的那样,满桌子的“硬菜”是少不了的。俊俏的仙姑们个个身材袅娜是不假,但吃饭还是喜欢吃点“硬菜”的。这会儿,层层绿茶梯伸向山崖,在淡淡的白雾里忽隐忽现。桃红色、水红色、淡绿色的春衫一闪一闪。劳作了一个上午的仙姑们,该下山“喝中茶”了。
(作者:徐鲁,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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