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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

作者:彭程 发布时间:2022-12-09 10:33:16 来源:光明日报 字体:   |    |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汉乐府

  左边是山,右边是海。

  从住处楼房十二层上的阳台向外望去,前后左右,一百八十度视野范围内,海南岛东海岸中部偏南的位置上,一处小海湾的景色尽收眼底,毫无遮挡。

  分界洲岛就在正前方几公里外,狭长的形状像一副马鞍,浮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冰川期的海水侵入,让它与原本连为一体的陆地分离开,从此相守相望。岛上树木葱茏,碧海银沙,有海钓、深潜、水上摩托等海洋旅游运动项目,吸引了不少游客,每天有多班渡轮来往于岛与岸之间,单程只需要一刻钟,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波纹,很远就能够望见。

  视野左边是一道绵亘厚重的山岭,绿沉沉的,一直延伸到海边。隔上一段时间,就会看到一列银白色的环岛高铁列车,从山麓处无声地驰过,倏忽即逝,小巧得像一个儿童玩具。目光沿着林木蓊郁的山坡爬向上面,重峦叠嶂接续不断,高处飘着大朵的白色云朵。在一座山峰最高处,稍为宽展的地方,建有一座气象站,正方形建筑的屋顶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球,在阳光下闪亮耀眼。

  这一道高峻的山脉叫牛岭,是五指山脉的延续,海南地理和气候的南北分界线。分界洲岛是它跌落海中的一部分。一岭之隔,却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异,特别是在冬天,岭北经常阴郁多云,潮湿寒冷,而岭南却是阳光明媚,温暖干爽。

  从站立的位置望去,山和海并非等量齐观。海的体量更大,占了视野中三分之二的区域。目光自正前方移向右后方向,看到被一幢楼房弧形的转角遮挡住的一个海岬,需要转动脖颈才行。我将更多的心思花在看海上,让积攒了一年的向往,最大程度地获得餍足。

  观赏大海色彩的变化,就占去了我不少的时间。

  一天中,海水的颜色变幻多端。我最喜欢晴天时中午前后的那两三个小时,堪称最为华彩。海水碧绿,浓郁、纯净而明亮,仿佛一整块上好的翡翠,以一种流质的形态,摊开在阳光下面,微微漾荡。其他的时段,则呈现为浅灰、淡绿、深蓝以及我叫不出名的多种色彩,对应的是色谱表上不小的区域。

  即使是同一时辰,如果仔细分辨,远近之间,颜色也不尽相同,分为深浅浓淡的不同层次。那最为深浓的中间部分,是正在向岸边涌来的海浪,仿佛一排排抖动着的皱褶,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在视野右前方位置,隐约看到一簇突出海面的礁石,海浪接近它们时,已经高出不少,然后猛烈地撞过来,破碎成一大片浪花,伴随着白茫茫的水雾,可以想见冲击的力度。

  从阳台下瞰,小区围墙外面是一个村庄。村子不算小,大概有上百户人家,房屋连绵错落,从各种树木搭接交织的枝柯缝隙间,可以看出被遮掩的村道的纵横走向。家家的屋顶上,太阳能热水器的储水罐闪闪发光。与上一次来时相比,正前方被房屋和道路围合着的一片草地的边缘处,新建了两幢三层高的房子。记忆回返到八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村子的房屋破旧简陋,屋顶是一片黯淡的灰黑色,如今大多数都新建或翻新了。变化是明显的,只是时光的缓慢流逝稀释了这种感觉。

  也有不曾变化的地方。那一大片草地上,每次来时都能看到一群牛,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头。它们从邻近大路的几栋房屋间的豁口走进来,悠然地埋头吃草,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云朵的大片阴影投在草地上,明暗交织,很像照片里的国外牧场。牛的身旁总有一些体形颇大的白鸟走动,不时伸出长喙,在牛的脑袋上啄食着什么,有时还跳到牛背上。这该也属于生物界的一种寄生现象吧。有意思的是,这些牛自己会排成等距离的队列,慢腾腾地甩动尾巴,秩序井然地穿过草地,走进村子里的窄巷,走过人家的门口,又从巷口走到楼下的道路上,一直走到大路转角处,消失在视野里。

  我下楼走出小区的大门,沿着大路向右走一百多米,便拐进了从楼上俯瞰的那条路,朝着牛队行走的相反方向,不久后就走到了海边。

  自阳台上远远地眺望的景色,此时清晰地呈现在面前。这是一片清静的海滩,与旁边游人较多的海滩之间,被一丛伸入海中的嶙峋乱石隔开。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上,有几个姑娘正在拍摄婚纱照片,白色的拖地裙裾不时被海风扬起。我背过身走向远处,弯下腰捡拾纽扣大小的贝壳。它们在沙滩上看毫不起眼,但拿回家里,冲去泥沙放进玻璃瓶里,便立刻不一样了,有一种特别的玲珑精致。

  海水涨潮了。我向后退去,回到海滩的最外端,好几排高大的木麻黄树矗立着,几处沙滩坍陷的地方,裸露出虬结杂乱的树根,旁边散落着几颗大小不同的椰子,看外壳的颜色样貌像是有些时间了,该是被海水浸泡过,又被涨潮冲回岸上。

  周边十分静谧,只有浩荡浑厚的海浪声,依照固定的节奏传到耳畔。这样的环境,适宜漫无际涯地想一些事情。我坐在一截躺卧着的枯树树干上,数点自己过去十来年间在这个海岛上的履痕。

  我想到了古老的昌江黎寨,火焰般怒放的木棉花瓣映照着船型屋的茅草屋顶,身着传统服装的老妇眼眶深陷,古铜色的脸上刺着黑色的纹饰;想到了白沙鹦哥岭自然保护区的青年团队,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大学生诉说自己的梦想,年轻的脸庞上跳荡着青春的光彩;想到了万宁兴隆的热带植物园,蓬勃繁茂的树木生机旺盛,在阳光映照下,仿佛看到阔大叶片中有汁液在流动;想到了琼海潭门小镇的渔港码头,数百艘渔船即将驶往南沙海域捕捞作业,拜祭龙王、舞鲤鱼灯等祭海仪式正在广场上热闹地进行;想到了五指山通什的海南省民族博物馆,那些耕作和狩猎的简陋器具,见证着原始荒蛮时代先民生存的艰难;想到了文昌的航天发射场,我曾经近距离地观看飞船发射,火箭升空时巨大的呼啸声,至今仿佛还在耳旁回荡。

  闲居无事的日子,古典诗词是很好的陪伴。我随身带了几册古诗,时常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随意地翻阅几页。

  此时,目光停留在一本汉魏南北朝诗选上。收入书中的那首汉代乐府《有所思》,已经不知读过多少次了,但仍然让我愿意再一次沉浸于它的字句中: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是汉代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各种选本几乎都会选入。一位痴情的女子,思念远方的情人,精心挑选用花纹美丽的玳瑁甲片制作的发簪,又用美玉装饰起来,作为信物赠送给他,表达自己炽热的情意。但当她得知心上人背叛了自己,满腔柔情瞬间化作强烈的怨恨,愤然地把心爱的定情物打碎,烧掉,再将灰烬投进风里吹走,不留一点痕迹,并发誓从此与负心人一刀两断,一丁点儿不再想他!口气激烈,行动决绝,全无一点犹疑踟蹰的气息。最强烈的爱,总是潜伏了更多的危险和毁灭。

  该是与我此刻置身的地理位置有关,这一次阅读时,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陌生的想法,一种猜谜式的念头:诗中提到的“大海南”,大海之南,会是什么地方?女子思念的对象就在那里。

  我也知道,在古诗的语境中,大海之南,指代的是一个寥廓无垠的广阔区域,不一定是今天行政区域意义上的海南,更大的可能不是这一个海南。在漫长的古代,这座远在天边的岛屿是真正的边疆僻壤,很少被人们想起和提及。诗中的有些消息,倒是可以与这里沾上边,如海岛出产的玳瑁,自秦汉时代起就是进献给朝廷的贡品,但这种关联也只是相对的。在闽粤漫长的海岸线上,不少地方也出产这种物品。

  不过在此时,身处海岛的一隅,我倒是愿意将此处代入诗中,使它成为诗中那个字眼的所指。海岛孤悬海外,又恰好位于大陆版图的中线之南,也说得过去。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个偶发的意愿,一种类似游戏的想法。这该是一种爱屋及乌的移情吧,起源于对这个地方的喜欢。它对什么都没有妨害,因此也不涉及应该不应该,合适不合适。

  一首海南黎族民歌《久久不见久久见》,被我下载保存在电脑里,反复地播放。

  到一个地方听当地民歌,别有感触。几年前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为曲调中流淌着的深情所打动。它用海南方言演唱,舒缓绵长,宛转悠扬,听着歌声,眼前浮现出皮肤黝黑的男子,娇小纤细的女子,在椰林里,在棕榈树下,含情脉脉地对唱,眼睛中闪动着光亮:

  久久不见久久见,

  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见真想见,阿妹哎,

  见到阿妹心欢喜,阿妹哎!

  久久不见久久见,

  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哥哎,

  好久不见真想见,阿哥哎,

  见到阿哥心欢喜,阿哥哎!

  接下来的两段,语句大致相同,只是由男女对唱变成了迭唱,呼唤的对象在两人口中有“阿哥”和“阿妹”的区别。这种反复的回环咏叹,正是许多民歌的特点,也是最早的民歌《诗经》中“国风”里十分常见的方式。仔细品味一番,这首民歌不是有类似《月出》《桑中》等诗中的情调和韵味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它们原本也都是来自原野的歌吟,曲调中有田垄阡陌里的身影,有桑间陌上的阳光,轻风传来斑鸠和鹧鸪的叫声。

  比较起汉乐府《有所思》中的激愤决绝,这首民歌中流淌出的情感,倒是更接近于爱情,尤其是初恋的爱情的普遍状态。羞怯中有大胆,柔和里有坚韧。音调沉静,感情纯净,方言腔调赋予了它与这片土地相匹配的质朴和诚挚。

  最美的情感都应该是这样的。仿佛月光照耀着几丛芭蕉,仿佛海风轻抚着一片椰林。它是人生苦难的抚慰和补偿,是暗夜中的一丝亮光,又仿佛是一处避风港,允诺着惊涛骇浪中彼此的撑持与呵护。

  这个世界的丰盛和慷慨令人感念,尽管这一点经常被忽略和漠视。在三面敞开着的阳台的一角,在一本边角已经磨破的旧书中,在笔记本电脑所发出的谈不上什么优质音色的乐声中,我可以沉溺于精神制作带来的享受,感受情感的各种形态和色调,从中获得感动、抚慰与启发,却不必惦记着要感谢谁。

  然而,它们尽管十分美妙,但还都无法与一个人创造的心灵世界相比。这个世界最初也是建构于这个海岛之上。它是那样坚实而空灵,寥廓而细腻。它传布遐迩,泽被万世。

  住了一周后,我们开车驶入环岛高速,穿过牛岭隧道后不久,便拐上横贯东西的万宁—洋浦高速公路,在海岛西北处再折向儋州方向。驶出高速转入县道,看到路标上中和镇的标识后不久,东坡书院便出现在视野里。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期待多年的夙愿,是一次延迟过久的拜谒。脚步一迈进书院门口,我就提醒自己要将心情平复下来,尽量充分地把映入眼帘的一切收藏铭记,刻录于心底,就像熟诵苏东坡的许多诗词名篇一样。

  我慢慢地走动,仔细地观看,想象当年他在此地的日常行止。在“东坡居士”雕像前,我端详他竹笠木屐、手持书卷的飘逸身影。他迎面走来,一直走进了青史,携带着无数迷人的传说。在他收徒授课的载酒堂,我眼前仿佛幻化出当年的诵读场景,“书声琅琅,弦歌四起”,穿越千年传递到耳畔。这一片荷花池塘,他该多次与随侍身边的三子苏过一同走过?这一排槟榔树下,或许正是他初遇那个七十多岁农妇的地方?“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老婆婆对他说出这样富含哲理的话,令他刮目相看,既诧异又欢喜,从此径呼其为“春梦婆”。

  虽然是初次来此,但周边环境风景,庭院建筑,却恍若相识已久。经由熟读这一时期的苏东坡作品和有关他的传记,我对东坡在此地的三年生涯,早已经了然于心。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词中,苏东坡用一种自嘲的口气,总结了自己坎坷蹭蹬的一生。他的非凡生涯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这座偏远的海岛上度过的。

  在漫长的时间内,海南岛都是放逐之地。流放的罪臣,贬谪的高官,自中原渡海而来时,大都怀着一颗赴死之心。苏东坡也不例外。当他以六十二岁高龄被贬赴此地时,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可谓沉痛黯然。甫一落脚,他又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死神扇动巨大的翅膀,阴影仿佛随时都会降临。

  但天性的达观豪迈,让苏东坡很快就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尽管环境恶劣,“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但他仍能找出自我宽解的理由:“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对隔绝内陆、孤悬海外的岛上生活,他也有自己的解释:“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

  境由心生,别人望而生畏的荒蛮禁地,对于他也不是多么可怕了。时间流淌,他越来越喜欢上了这里,诸般物事都变得可亲。他写诗发抒心志:“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我本儋耳氏,寄身西蜀州”……此地就是家乡,而富庶繁华的川地故里反而成为他乡,发生在文字中的置换,对应的是心境的转捩。新皇即位,他接到大赦令,渡海北归,在船上,他写下这样的句子,“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一以贯之地宣示了他那无可比拟的乐观主义。在这个海岛上,他将苦中作乐的情怀,随遇而安的禀赋,发挥得酣畅淋漓。

  海南是他苦难的深渊,但又何尝不是他荣誉的峰巅?三年谪居中,他写下了大量作品,成为其创作生涯的一个高产期。而著述之外,他的另一桩足以彪炳史册的巨大事功,是给这片土地播撒了文明教化的种子。他居岛三年间,大力倡导诗书,劝课农耕,开启民智,促进了多方面的明显进步。在他登岛之前,海南从来无人进士及第。他设坛讲学后数年,就有学生成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此后一直到明清时代,海南人考取科举者众多,以至于有“海滨邹鲁”的称誉。清代《琼台纪事录》一书记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苏东坡在海南的地位,相当于孔子在中原。他个人的厄运,却成就了整个海岛的幸运。

  这座热带岛屿,大自然的力量恣肆奔放。炽热的阳光下,树木花草的阔大枝叶和浓烈色彩,是生命力放纵呐喊的表情。台风肆虐处,浊浪排空,樯倾楫摧;暴雨降临时,天昏地暗,撼山拔树。但对我来说,每一次想到这个地方时,眼前浮现更多的都是苏东坡的形象。这个贬客身上发出的力量,有着相似的气魄和强度。

  联想到苏东坡早年的诗篇,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是将人生看作一次游历的,既然如此,路途中就可能遭逢种种境遇,有明月映平湖,也有罡风卷黄沙,只能全盘照收,祸福由之,无法讨价还价,挑三拣四。海岛三年,是他的生之行旅中的一段凶险途程,但他履险如夷,将劫难化作了生命的养料。

  这样推想下来,思绪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一个让我感到鼓舞的念头,接近一种救赎的可能性:如果他能够这样想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能?

  这时候,我才明确地意识到,这次来瞻仰东坡故居,固然是为了满足夙愿,但潜意识里实际上另有一重动机,是试图汲取几分他面对侘傺命途的乐观,“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给自己增添一些面对困厄的勇气。最低的祈求,也是让自己在深沉的悲哀中,能够稍稍透一口气。这种哀痛仿佛最为浓稠的夜色,几乎将我吞没,令我窒息。

  女儿,你在那边还好吗?

  你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半了。四百多个日子里,无法摆脱对你的思念,哀伤如影随形,每时每刻都缠绕裹挟着我们。曾经努力想忘掉你,仿佛一个行长路的旅人,试图卸下背负的沉重行李,稍稍歇息一下,喘一口气。白天的匆忙喧嚣中,有时似乎做到了,但在深夜的梦境里,你的身影总是执拗地浮现,在一个个曾经经历但又变形了的背景场面中,似真似幻,半实半虚。

  这一次来到此地,初衷仍然是为了摆脱。

  亲友们都说,出去走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开熟悉的环境,才更容易把过去抛开。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海岛更符合这个条件呢?天涯海角,正是它的别名。于是有了三个半小时的飞行,然后又是将近一百公里的车程,才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但抵达之后,却意识到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我们怎么不想一想,这里同样布满了你的印迹呵。

  全家三人最后一次的集体行动,就是来这里休假,住了整整一周。翻看手机里当时拍摄的众多照片,你的每一幅里都是笑容洋溢。一幅幅缀接起来,那些日子的记忆鲜活如在眼前。

  小区庭院里满目葱茏,品种繁多的植物茁壮茂密,枝叶纷披。你陪着我们散步,有时走到前面,有时又落在身后,痴迷地拍照那些色彩艳丽的热带花卉,然后对照手机上的植物识别软件,大声念出它们的名字。你跳跃的姿势,单手举起手机拍照的专注神情,似乎是昨天的事情。

  走出小区通往海滩的小门,一条铁锈红颜色的木栈道,架设在崔嵬错落的礁石上,随着山势和海岸线起伏逶迤。走在栈道上,我们不时停下来彼此拍照,你白色的衬衫下摆挽了一个结,盖在天蓝色的牛仔裤上。其中一张照片,你身边是一棵高大的三角梅,满树怒放的红色花朵,像一大朵悬浮的云彩。

  我坐在阳台上的藤椅旁,看着手机,往事联翩涌现,仿佛无声的潮水。目光稍稍抬起,便望见了前方飘浮在蔚蓝色海面上的分界洲岛。它储存了更为清晰的记忆。

  那次离开海岛前的头一天,我们来到了开往分界洲岛的海岸码头。长长的沙滩围出一道柔和的弧形,沙子洁白细软,踩上去有说不出的惬意。我们慢慢走向游客稀少的区域,偶尔停下脚步,望一眼远处正在驶往岛上的渡轮。巨浪翻滚着涌来,越来越高,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快到岸边时,仿佛一堵浅绿色的墙壁,然后散落开来,摊成一沓沓白色的浪花。那天你身着一袭黑色连衣裙,头发被海风吹得飞扬起来,笑得那样畅快开心。

  怎么能想象得到,你快乐欢笑的年轻的生命,会在仅仅两年后,被邪恶的病魔吞噬,从此天地间再也没有你的一点痕迹,一丝气息?

  眼前几公里外的分界洲岛,这条海南气候分割线上的最东端点,从此也将我们的生命,切割成不同的季节。这一重意义,只有我们自己才能领会。猝然的一击,是揳入脏腑深处的一把冰锥,我们从此步入了寒冬,感受着沦肌浃髓的冰冷。时间流淌,季节递嬗,外在的景观物候不停地转换,但内心的荒芜板结依然,迟迟不肯萌发新的芽苗。我们最终能够从寒冽中走出来吗?需要何种程度的热力,才会让灵魂重新舒展?

  北纬十八度线上的热带阳光,此刻正照在阳台上。头上和肩背上,感受到了一缕冬日特有的舒适。这样的照晒已经有好几天了。我终于感觉出,落在肌肤上的温暖,也在向深处浸润,一点点地沁入。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想到了几年前热映的好莱坞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这是其中被传诵最多的一句台词。那么,既然对你的想念如此地噬心蚀骨,你如此深切地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岂不是说,你并没有化为彻底的虚无?在我们也告别这个世界之前,你一直都会住在我们心中,你的生命也将经由我们而得到延续。直到将来的某一天,我们重逢。

  我这样来安慰自己,我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有时候,如果我们执着于一个念头,并不出于其真实性,而只是因为愿意如此。它能够让我们稍稍心安。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想法仿佛是一盆炭火,在内心深处幽幽地燃烧,多少驱散了一些寒气。一些湿冷发霉的地方,正在被慢慢烘烤。

  依照这样的理念,我来到这里,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过程,是重拾记忆,也是复活你的生命。眼前每一次浮现出你的身影,耳旁每一次幻听到你的声音,都是一条看不见的手臂伸向你,将你拉近和拽紧,从虚无的深渊里拉回到身边。

  那部影片中,不同的语句反复表达着同样的意思,仿佛音乐中围绕同一个主题的各种变奏。“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死亡起源于被遗忘,因此既然你如此地被我们想念,我们便有能力将你留在身边。

  这个念头终归带给人一些慰藉。

  我们将你留在记忆中,封藏在内心里,其实也是将一种热力注入自己的魂魄。尽管伴随回忆的是哀伤,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坚牢的东西,可以抵抗黑暗和寒冷的侵蚀。支撑是相互的。你的生命,通过我们的记忆得到伸延,而在对你的记忆中,我们也获得了继续生存的理由。

  那么,为什么还要将你的音容从眼前驱散呢?不是忘却,而是铭记,才更有可能与命运达成和解。活过,爱过,陪伴过,本身就是自足的,是一份不会泯灭的价值,如刻如镂。

  “凡存在过的,会永恒地存在。”

  我进而想到了奥地利精神医学家、意义疗法的开创者维克多·弗兰克的这一句话。经历过纳粹集中营的极端苦难,他写下一本书《活出意义来》,表达了置身生与死边缘的思考。从同样幽暗的深渊里浮出后,我如今更能够理解这句话的蕴涵。

  此刻是下午三四点钟,前方的海面明亮炫目,千百万个光点在沸腾跳荡,难以直视。将目光挪移开,沿着海岸线向左前方向慢慢地滑动,又爬到牛岭山脉上。山脊线漫长而柔和的线条,减弱了山脉险峻陡峭的感觉。阳光投射上去,一大半山体明亮碧绿,仿佛被水洗过一般,但也有大片的暗黑色区域,那是在空中几乎悬停不动的云朵的投影。

  我久久地眺望着。眼前视野里的景观,是思念的出发点,也是思念的落脚处。时间重叠了,仿佛此刻山和海的相连,阳光和阴影的交错。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作者:彭程,系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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