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岭上开遍映山红——谈谈《闪闪的红星》

 

　　前天一大早，就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驱车两个多小时，来到皖西杜鹃岭，看到漫山遍野映山红，深感大慰平生。

　　我这个年龄的人，心中是有一点映山红情结的，这主要是因为那部闻名遐迩的经典影片《闪闪的红星》。

　　1974年，《闪闪的红星》摄制完成并且上映，立刻引起了轰动。

　　据当事人回忆，红军和中央苏区两位垂暮之年的创建者都看了电影，并感慨万千——毛主席派身边工作人员给扮演潘冬子的祝新运送去了芒果；朱总司令则为外孙女写了“闪闪红星”四个大字，现在这幅手迹陈列在革命历史博物馆。

　　影片与映山红有关的桥段主要有两处。

　　一是，中央红军长征后，母亲在陷入白色恐怖的苏区唱起了“映山红”，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这样一段歌词——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二是，影片的结尾，潘冬子身穿一身崭新的、在我这个懵懂少年看起来又帅又酷、神气得不可方物的红军军装，背着小马枪，走在凯旋的红军队列前头，道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映山红……

　　当年创作《闪闪的红星》，遵循的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原则，并且浪漫主义的成分更多一些。

　　影片一反此前一些作品，包括小说原著的凝重，乃至沉滞，把原本就荡气回肠的革命故事，表现得优美、高远、辽阔，其中尤以潘冬子乘坐竹排，在激流中伴随《红星照我去战斗》的歌曲，顺江而下的场景，最令人心潮澎湃，心往神驰。

　　这一幕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多少年过去，经常还会下意识唱出“砸碎万恶的旧世界，万里江山披锦绣披锦绣……”

　　联想到不久前网飞版《三体》，还在暗戳戳地诅咒“打碎旧世界，创立新世界”这句口号，不由得哑然失笑——一切反动阶级及其走狗，都是多么迷恋旧世界，又多么害怕新世界啊！

　　对新世界的恐惧，已经成了他们大脑中一个无法治愈也难以割除的精神病灶。

　　这一组充满诗意的镜头，也非常中国化。

　　如毛主席所言，这组镜头体现了中国气派、中国风格，因为它无疑受到了李白名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深刻影响，而这种意境，融化在许许多多中国人的血液里，只要一看到，就会产生共鸣与亲切感。

　　《闪闪的红星》，标志着新中国人民电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是人民的、革命的、同时也是中国的、普世的。
 

　　02

 

　　不过，今天重看《闪闪的红星》，我发现了另外一些当年被忽略的东西。

　　影片拍摄的时候，那场史无前例，其势如暴风骤雨的大革命，已经进行了八年。

　　由于复杂的历史因素，运动失去了原有的势能，失败的阴影，渐渐笼罩在每个积极参与者的心头。

　　面对这样的前景，处于运动中心的一些人物，似有精神准备，心情是沉郁、坦然的，有人这样说，“将来我是准备杀头、坐牢的，这个我不怕。也可能不死不活的养着，这个难些。”

　　近代以来，一浪高过一浪的中国革命，已经接近尾声，时代即将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一点，虽然当时的许多人还不能清楚地意识到，但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

　　这种静水深流一般的社会焦虑，也影响到了《闪闪的红星》的创作。

　　影片有两个意象，折射了这种焦虑，这也是直到今天，《闪闪的红星》还经常被提及、被引用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个，是胡汉三的形象。

　　胡汉三是当地的大土豪。红军长征后，他以还乡团长的身份，跟着白军卷土重来。

　　胡汉三的主要活动，就是反攻倒算，他的名言是，“谁拿了我的什么，给我送回来；谁吃了我的什么，给我吐出了。”

　　他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仇恨进行报复，“房子要过火，石头要过刀”，冬子妈被他活活烧死。

　　我想，主创人员一定捕捉到了某种不详的预感，想要提出某种警示，也为后人留下一个寓言，所以塑造了“还乡团长”这个穿越时空的形象，同时，也对当时流行的红色版本的历史终结论，进行了含蓄的批评。

　　另一个意象，是冬子妈在寒夜里，轻轻唱起“映山红”，通过缠绵、忧伤的旋律，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氛围，即“红军不在了”，红军所代表、象征的一切也渐渐离去，人民将再次陷入苦难。

　　直观上，这反映了当年苏区人民，在红军长征之后，无助与痛苦的心情，他们盼望春天，盼望映山红盛开的时候，红军能够归来，但与此同时，也折射甚至预示了人类即将进入漫长的“红军缺席”时代。

　　此后发生的历史，印证了这种担忧。

　　八十年代以来，主要社会主义国家都纷纷调整了政治经济路线，第三世界的反帝反霸斗争形势发生逆转，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后，美帝一超独霸，在全世界横行无忌，资本主义全球化全面启动，底层人民陷入了深深的困境之中。

　　当然，这种意象的出现，与其说是主创人员刻意为之，毋宁说是受大时代悸动影响的下意识产物。但唯其如此，才无比真切，令今天的观众，仍感同身受。
 

　　03

 

　　《闪闪的红星》，是浪漫主义的。

　　在影片中，一年之后，胡汉三就被消灭，红军归来了，潘冬子还没有来得及从少年变成青年，苏区就再次获得解放。

　　但是，现实则是再沉重不过的现实主义，红军仍在远方，胡汉三正在耀武扬威……

　　唯一能确定的是，战斗正未有穷期，未来万山红遍的世界，属于潘冬子，不属于胡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