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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一部卷一第二章(下)

作者:刘继明 发布时间:2024-09-05 07:24:23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字体:   |    |  

第一部 卷 一

第二章

 

  3. 紫瓦屋、香椿树和阁楼

  很长一段时间,邳镇人都将那两个红卫兵落户本镇,当作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成就之一进行宣传,并写进了邳镇地方志的“大事记”:

  1967 年 5 月,东江大学青年教师宗小天和大学生顾影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主动要求分配到邳谷人民公社,担任邳镇小学教师(后调任邳镇中学教师)。

  被列为“重要成就”的还有以下几条:

  1967 年 8 月,楚邳公路经过广大社员两个寒暑的艰苦施工,终于胜利建成通车,从此结束了邳谷山至楚州和省会大江市没有公路的历史。

  1968 年元月,邳谷第一所高级中学——邳镇中学宣告成立,从此结束了邳镇只有小学,没有中学的历史。

  1970 年 9 月,一座现代化的砖瓦厂在邳谷山下建成,第一任厂长兼革委会主任是革命残废军人王胜利。在此之前,邳谷公社农村四分之三以上的房屋都是土坯茅草搭建的,砖瓦厂投产后短短三年,邳谷公社大部分农舍便改成了宽敞气派的砖瓦房,人民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刚成立的邳镇中学师资力量奇缺,宗小天和顾影便双双被调到了邳镇中学。其时,邳镇中学除了一排新落成的教室,连一栋像样的教师宿舍都还没有,因此,宗小天和顾影仍然住在原来的小学宿舍里。

  邳镇小学是在从前的“郑公馆”,也就是明代宰相郑居仁解甲归田后置办的那幢别业的基础上扩建而成的。这是一座具有典型明代风格的庭院,尽管主要的建筑已经毁损,但从残存的一排紫瓦屋和池塘边的一扇半月形拱门,以及池塘后面那座爬满青藤的绣楼,依然能看出明末时期庭院建筑的流风遗韵。紫瓦屋四面墙壁和地面均由青砖砌成,内壁则是古铜色的楠木和松木板,前后屋檐都雕有狮子和飞龙以及各种飞禽走兽的图案,虽年代久远,看上去仍然栩栩如生。据说,这一排紫瓦屋是郑居仁读书、会客、品茗的场所,池塘后面的绣楼则是为他从京城带来的小妾芸娘修建的。芸娘平日里除了陪伴郑居仁,便在绣楼上绣花抚琴。据说郑居仁死后,芸娘就再也没有从绣楼上出来,直到她郁郁而亡。遗憾的是,清同治年间的一场大火,几乎将绣楼化为灰烬,只留下半截倾圮的塔楼,因此谁也不知道绣楼里的格局和陈设。1950 年代初,邳谷区人民政府刚成立时,区公所曾在紫瓦屋办过公,但没过多久便搬了出去,腾给新建的邳镇小学做教室和办公场所了。1960 年代初,新的教学楼和办公楼建成后,紫瓦屋就用来做教职员工的宿舍了。

  宗小天和顾影分配到邳镇小学工作不久,两人就结婚了,学校将紫瓦屋分了一间给他们做新房。虽然只有一间,但面积足有三十来平米,可以分出两小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餐厅和书房,廊檐比较大,用板壁隔开,便成了一间厨房。尽管小了点,生活却十分方便,门口紧挨着的那口池塘,水质清澈,可以直接饮用。那时候,邳镇还没有通自来水,学校食堂和成家的教职工做饭洗衣,都是从池塘取的水,有时炒菜锅都烧得快要冒烟了,主妇不慌不忙地到门前池塘里舀来一瓢水倒进锅里,发出吱溜一声响。

  宗小天和顾影调到新成立的中学后,还是住在小学紫瓦屋里。此时,夫妻俩已生下了儿子宗天一。对顾影来说,那是她一生中最为甜蜜和幸福的时光。宗小天教高二年级的语文课,顾影教高中年级的音乐课。中学离小学只隔着一条街,抬腿的工夫就到了。每天早上吃过早餐,夫妻两双双将儿子送到小学旁边的托儿所,然后跨过青石板路面的小街,去街对面的中学上课或者备课,中午两人都吃食堂,下午顾影一般没有课,便提前回到家,像一个贤惠的主妇那样,拾掇一阵家务,做好晚饭,然后去托儿所接回儿子,正好宗小天也夹着课文教具,带着满身的粉笔灰回家了。吃完晚饭,夫妇俩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去街上散步。此时,喧嚣了一天的邳镇已经安静下来,窄窄的街道上空旷寥落,刚洒过水的青石板路纤尘不染,光滑得像一面镜子;街两旁的香椿树被阳光暴晒了一整天之后,婆娑的枝条随风飘拂,像一群正在翩翩起舞的少女。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似的。每逢这时,顾影总想放开嗓子唱一首歌,最好宗小天也能和自己一起唱。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宗小天唱《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两首歌都是他们喜欢的;当然,还是各自为对方伴奏,就像最初他们以红卫兵的身份到邳镇时那样,她用古筝,宗小天用笛子或吉他……

  顾影和宗小天一家三口傍晚在香椿树下散步的情景,很长时间里成了邳镇人心目中的一道靓丽风景。

  在顾影眼里,邳镇显得那么古朴、纯净,仿佛一块洁白无瑕的碧玉,让人美不胜收。她爱这个地方,爱这种远离尘嚣、与世无争的生活。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伊甸园。她确信,宗小天也是这样想的,正如她确信自己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爱自己一样——如果不是这样,他俩怎么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来到这座偏远的小镇安家落户呢?

  顾影从小性格内向。父母生下她不久,就奔赴大西北那座刚刚兴建的炼钢厂,支援新中国建设去了,将她交给外婆看管。外婆家坐落在上海虹口区一条叫虹镇老街的弄堂里,附近是一座菜市场,外婆在菜市场卖卤鸡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卤鸡蛋,然后推着一辆手推车,去菜场上叫卖,将刚满一岁的顾影独自扔在阁楼上,经常一待就是小半天,直到外婆卖完卤鸡蛋回来。阁楼的屋顶上有一扇方形的亮瓦,透过这片亮瓦,天晴时可以看到蓝天白云,刮风下雨时看到的则是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在小小的顾影眼里,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世界如此之大,难以捉摸,而一个人的世界如此之小,小得如同阁楼。她性格中的多愁善感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

  顾影的父母三年后才第一次从大西北回上海探亲,顾影见到他们时,已经认不出父母了。此后,他们每隔一年回上海探一次亲,每次最多待十天半月就回大西北了,来去匆匆,顾影同父母之间始终没有建立起那种亲密的感情。直到小学快毕业时,父母从大西北调到东江钢铁厂,将她接过去,一家人才真正团聚。那时,外婆已经去世了。

  似乎是为了补偿过去对女儿的亏欠,母亲对顾影格外溺爱,除了工作,几乎将全部的心血倾注到女儿身上。这让顾影觉得很不习惯,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尽管如此,顾影小时候形成的那种忧郁和内向性格始终没有改变,直到考上大学。

  上大学时,有一次,顾影在图书馆意外地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倾城之恋》,还有《白玫瑰红玫瑰》,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像张爱玲笔下的那类小女人,身在风云激荡的年代,偏偏喜欢岁月静好。可时代那么大,个人如此小,小的如同一粒尘埃;有时候,她甚至羡慕自己的父母,他们为了那个大时代,能够做到义无反顾,绝非易事。而她呢,却无力踏上时代的战车,只能偏居一隅,过自己的小生活,顾影想。她就是靠这种“信念”选择邳镇,选择宗小天做自己的爱人的。为了这个信念,她不惜跟父母——尤其是一心期望她能够成长为一名艺术家的母亲——决裂。自从来到邳镇后,顾影再也没有跟父母联系过。她给父母写过好几封信,但他们一封也没有回。对于这种选择,顾影从来没有后悔过。

  然而,有一天,顾影突然发现自己的“信念”动摇了。动摇的源头来自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宗小天。

  4.镜子里的男人

  一切都是从那个夏天的周末开始的。

  像往常那样,顾影提前回到家,把早晨急着上班没来得及收拾而有些凌乱的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又将水泥地上昨晚儿子宗天一尿湿的水渍用拖把拖了一遍,还给门口廊檐下两盆有些枯黄的兰草浇了水;水是从门口池塘里舀的,浇水时,她看到水瓢里一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蝌蚪翘着可爱的尾巴游来游去,便返回身将水和小蝌蚪一起倒回池塘,重新舀了一瓢水。浇完花,她才掩上门,去托儿所接儿子。托儿所就在小学旁,出校门拐个弯儿就到了。

  接回儿子,顾影让他在屋子里搭积木玩儿,自己去廊檐下的厨房里做饭。由于是周末,顾影下课回来时顺便到菜场买了点猪肉和芦笋。芦笋是菜农刚从邳谷山上采撷下来的时鲜菜,芦笋炒肉丝,宗小天平时最喜欢吃了。没多一会儿,晚餐就做好了。顾影做这一切时得心应手,有如行云流水,几年的时光,已将这个城里的女大学生锻炼成了一个称职能干的主妇。当她取下腰间的围裙挂到廊檐的柱子上时,习惯地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那是结婚时丈夫送给她的一块宝石花牌手表——六点还差五分钟,比往常提前了一小会儿。宗小天周末的最后一堂课是五点四十五分下课,加上回办公室存放教具以及从学校回家的时间,最多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再过五分钟,宗小天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家门口,一家三口的周末晚餐便可以开饭了。

  然而,五分钟,半个小时,乃至快一个小时之后,宗小天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天已刹黑,紫瓦屋的其他几户人家已亮起了电灯,雪亮的灯光从门口射出来,斑斑驳驳,将紫瓦屋前面的池塘照得像撒了一地的碎银。突然,儿子将码得像小山那样高的积木一下子推倒了,带着哭腔叫唤起来:“妈妈,我饿啦,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顾影沉不住气了,拉亮屋里的电灯,给儿子盛了碗饭,哄他吃了几口,自己出了门,径直往隔壁的中学走去。她走得有点儿慢。那时候,她又怀上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早已过了放学时间,中学校园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顾影很少这么晚到校园里来。不知怎的,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仿佛担心要出什么事似的。她先是来到宗小天担任班主任的高二年级教室。教室的门都关了,看不到一丝亮光,黑黢黢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迟疑了一下,向不远处操场边的教师办公室走去,那是一幢红砖灰瓦的平房,平时,全校的教师都在这儿备课、改作业,顾影所在的音体美教研室同宗小天所在的语文教研室只隔着两间办公室,但平时顾影从不去丈夫的办公室,免得招人说闲话。顾影站在语文教研室外面的门口,依稀看见大门紧闭着。她站了约莫半分钟,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粗重的喘息声。顾影犹豫了一下,突然伸手一把推开门,同时拉亮了门边电灯的开关。灯刷地亮了,教室里一片通亮,把讲台上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由于太过突然,两个男女还紧紧抱在一起,女的仰起脸,背靠着黑板,男的则背对着教室大门,把脸埋在女人的胸前,两条女人的雪白大腿像藤蔓一样盘在他的身后,整个儿看上去像一头怪兽……

  这个场面仿佛电影里的镜头,在顾影的眼前定格了。她认出那男的是丈夫宗小天,女的是刚从楚州师专毕业分配到邳镇中学语文教研室的孙妮娜——一个长得小巧玲珑,胸脯异常饱满的圆脸姑娘。

  顾影整个人都傻了,大睁着眼,站在教室门口,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当那两个男女反应过来时,顾影已经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从教室门口跑开了。

  顾影生活中的一面镜子砉然碎裂了。

  小时候,顾影的父母从新疆回上海时,给她带了一面心形的镜子,手掌那么大,她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每天捧着镜子照个不停,一次不小心掉到地上摔成了几瓣,她瞧着地上的碎玻璃,哭得昏天黑地,直到母亲用胶布把镜子粘贴好,她才破涕为笑。东江大学体育馆也有一面镜子,有一面墙那么大。顾影在《白毛女》剧组时,经常独自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仿佛镜子里那个长着一张俏丽脸蛋和曼妙身材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她和宗小天第一次在体育馆做爱,就是在那面镜子前。那次,她不仅被宗小天烈火焚身般的疯狂吓坏了,而且被镜子里自己同样的疯狂惊呆了……

  那个夏天,顾影和宗小天又在体育馆做过多次爱。他们是以排练的名义偷偷溜进去的。宗小天把自己的衣服铺在地板上,然后两个人躺到上面;地板是用油漆刷过的水泥,他们的膝盖和胳膊肘都被磨破了。宗小天不仅做爱雄劲猛烈,而且花样繁多,躺着、站着、趴着、蹲着,比芭蕾舞的动作还要复杂。但顾影最喜欢的还是倚墙而立,宗小天让她背靠着墙,迎面抱起她;有一次,宗小天抱着顾影来到大镜子面前,让她面朝镜子,双手撑着光滑的镜面,臀部高高地翘起,顾影从镜子里看见,宗小天的姿势和神情,仿佛一只下山的猛兽,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当他们达到高潮时,宗小天突然嗷嗷叫喊起来。那一刻,顾影从镜子里看到宗小天那俊朗的脸孔变形了,而那双蓝眼睛则像两团蓝色的火苗熊熊燃烧着,显得狰狞凶狠,看上去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很长一段时间,顾影都拿不准自己之所以爱上宗小天,是不是因为他那非同一般的性爱能力。顾影有点儿疑惑,他做爱的技巧是从哪儿学的,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一本清代插图版的《金瓶梅》。顾影见到那本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石刻本线装书时,吓了一跳。“这可是封资修禁书啊!你从哪儿弄到的?”宗小天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还能是哪儿,从老宋那儿偷的呗……”他每次都把自己以前的继父宋乾坤叫“老宋”。顾影似信非信:“宋副省长……老宋也有这种爱好?”宗小天讥诮地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以为领导只会作报告,不会操╳吗?”听到宗小天嘴里跳出一个粗鲁的字眼,顾影脸一红。

  接着,宗小天给她讲起小时候偷看母亲和继父宋乾坤做爱的情景。“我每次半夜起来小便,都要经过母亲和继父的卧室,有一次从厕所回来,忽然听见他们卧室里传来母亲的叫声,叫声急促而尖利,听起来十分恐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以为继父又在打母亲了。从我记事起,他们经常打架,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于是,我本能地推开门,冲进了他们的卧室。可当我拉亮电灯时,看到的不是我想象的场面,继父和母亲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母亲的满头金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身体,继父的身体完全露在外面……我被这个奇怪的场景惊呆了。‘宋喆,你闯进来干什么!’继父一边暴怒地吼叫,一边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冲我挥舞拳头要揍我。继父曾经不止一次地打过我,每次都是母亲像老鸡护小鸡似的护着我。我害怕地转身从卧室里逃了出来,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老宋,别追了!’接着,卧室的门在我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继父和我母亲做爱时总是把这本《金瓶梅》放在身边,照着书里的插图……后来,我母亲和他离婚时,我就把这本书偷出来了……”宗小天讲到这儿,嘴角露出一缕得意和淫荡的笑意。顾影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没容她往下想,宗小天健硕的身体又压了上来……

  顾影和宗小天结婚时,家具很简单,连一张像样的梳妆台也没有,但宗小天却趁着出差的机会,在楚州的大商场买了一面足有一人来高的镜子,放在紫瓦屋窄小简陋的卧室里,显得很不协调,甚至有点儿奢侈。但顾影没说什么,只是用毛巾把那面镜子擦拭了好几遍,直到把镜子擦得熠熠闪亮。在顾影心目中,镜子是她和宗小天爱情的信物。她相信,丈夫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这面镜子突然破碎了,破碎得毫无预兆,破碎得比顾影小时候摔碎的那只小镜子彻底多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全身心爱着的宗小天变得那么陌生,好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骗她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面巨大的镜子,或者说,是她自己欺骗了自己。尤其当顾影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中学教研室里看到宗小天与孙妮娜靠着墙赤身裸体像两只怪兽似的紧紧环绕在一起的姿势,跟当初她和宗小天在东江大学体育馆做爱时的场景,何其相似啊……

  从那天开始,顾影就同宗小天分居了。他们俩并没有像邳镇的许多夫妻发生这种事后大吵大闹,闹得满城皆知。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顾影只是不和宗小天说话,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宗小天呢,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回过家,但第二天一大早去学校上课时,顺手带走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此后一段日子再也没有回家。他是觉得没脸见妻子,还是……不得而知。顾影知道他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那间宿舍原本是学校分配给他们的。起初,顾影还以为宗小天是为自己的行为羞愧,想独自待着反省一段时间,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着宗小天,但如果宗小天回家向她认错悔过,她相信自己会原谅他的。这样他们就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生活;她之所以宁愿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还为了当初在东江大学认识的那个宗小天,当然,也为了自己的初恋。实际上,宗小天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顾影默默地期待着。每天晚上,她都要把那面镜子擦拭一遍,然后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怀孕有些浮肿的面孔发呆。白天,她在学校偶然看见宗小天从单身宿舍出来,夹着课本和粉笔盒去上课,像往常那样挺着胸膛,俊朗的脸孔微微扬起,一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顾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他凭什么这样骄傲?就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吗?顾影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亵渎。她回忆着同宗小天在一起生活时的种种细节,包括他对性爱近乎变态的狂热。顾影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宗小天,她和宗小天之间像隔着一层冰冷冷的玻璃,仿佛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不是现实中的男人,而是一个镜子里的男人……

  顾影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放暑假,宗小天也没有回家。学校组织高中学生“开门办学”,进邳谷山农场参加劳动,宗小天作为高二班的班主任,带领学生进山了。进山的前一天,宗小天回过家,带走了一只藤木箱。碰巧那天儿子宗天一感冒发烧,顾影带孩子去医院,回来时看见了宗小天留下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看到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顾影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宗小天就失踪了。

  5.失踪与疯癫

  宗小天失踪的消息,最初是跟他一同带学生进山劳动的同事悄悄告诉顾影的。一开始,顾影还没太在意。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明不白地失踪呢?她以为宗小天的“失踪”只是暂时的,也许丈夫只是私自回省城探亲,没有请假而已。他一向我行我素,自由散漫惯了,类似的行为以前也曾发生过,那还是刚结婚不久的一个周末,宗小天独自搭乘长途汽车,不声不响地回省城去了,连招呼也没跟顾影打一声。整整两天,顾影寝食不安,把邳镇的每一条街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宗小天的影子。第三天,宗小天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看见顾影噘着嘴巴生气,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一个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学从苏联回来,给我带了一张唱片,让我去拿……”仿佛他不是离家整整两天,而是在邳镇上逛了一圈回来似的。

  这一次,宗小天会不会同样如此呢?

  但直到进山参加劳动的师生们回到学校,宗小天仍然杳无音讯。此时,关于宗小天失踪的消息,已经在邳镇中学以及整个邳镇蔓延开来,并从各个渠道传进了顾影的耳边。传说宗小天是在诱奸班上的一个女学生被人当场发现后,自觉“无脸见人”才“失踪”的,有人说宗小天诱奸他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上的女生不止一个,早就有人向校领导和楚州专区教育局举报过他。这一次,终于东窗事发,被人抓了现行。还说“捉奸”的是跟宗小天同一个教研室的孙妮娜,他俩早已是情人,而且据孙妮娜亲口对人说,宗小天答应过要跟自己老婆离婚,同她结婚的。正因为如此,孙妮娜发现宗小天诱奸女生的秘密后才不能容忍,悄悄跟踪到邳谷山农场,抓了他的“现行”。还有人说宗小天是个猎艳老手,在床上很有一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比西门庆还要厉害,凡是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离不开他。还说宗小天的这些传闻,邳镇中学的老师几乎无人不知,唯有他的老婆顾影被蒙在鼓里……

  传说有鼻子有眼,由不得顾影不相信。她再次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块玻璃,渐渐碎裂了。她听见了玻璃碎裂时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心被碎裂的玻璃片儿割伤了,血一滴滴往外流淌。但她始终坚持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每天照常送儿子宗天一上幼儿园,去学校上课,碰到同事或熟人异样的目光,她也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邳镇中学的龚副校长和教导主任来到紫瓦屋,正式向顾影通报了宗小天失踪的消息,但他们只说宗小天是在带领学生上山劳动时意外失踪的,也许是出于照顾顾影的承受力,也许是为了宗小天的面子,也许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们对“失踪”原因只字未提。他们说,学校和镇政府组织人员搜遍了整个邳谷山,都没有找到宗小天的踪迹。

  “……顾影老师,宗小天同志的失踪,是邳镇中学的重大损失,我们深感痛心和难过。”身穿蓝色卡其布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龚副校长像宣读文件那样垂着头,干巴巴地说,“我代表学校向你表示深切慰问,当然,我们也向宋副省长……呃,我是说宗小天同志的继父汇报了。宗小天同志是一位优秀的人民教师,不仅业务出色,政治上也很过硬。校革委会本来已决定提拔宗小天同志任副校长兼校革委会副主任的……”龚副校长说着,满脸遗憾的表情。他心虚似的瞥了顾影一眼,没等顾影说什么,就带着那个始终一言未发的教导主任离开了。临走时,他们留下了一只颜色泛黄的藤木箱,就是宗小天离开家时带走的那只。以前放在家时,箱子总是锁着,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

  当屋子里只剩下顾影一个人时,她忍不住好奇地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一本她曾见过的《金瓶梅》,还有一张看上去很新的英文唱片,顾影的英文不是很好,勉强认出是英国滚石乐队,1966 年出的一张唱片《Folwer》(《花》);除此之外,还有一摞信封,收信人都是宗小天,地址写的是东江大学艺术教研室,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不详,只有一个潦草的英文签名:Anna Louie (安娜•路易)……

  大约过了半年,一天上午,顾影正在给高一年级(1)班上音乐课,教学生们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龚副校长派教学干事叫她下课后去办公室一趟。

  下了课,顾影便往龚副校长办公室走去。刚到办公室门口,龚副校长便迎出来,压低嗓音说:“顾老师,宋副省长要见你……”

  “宋……副省长?”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宗小天的继父呀!”龚副校长提醒道。

  顾影表情木讷地哦了一声。自从宗小天失踪后,她跟人打交道时总是这么木讷,同过去相比,几乎判若两人了。龚副校长见顾影这副神情,打量着她那隆起的腹部,提醒了一句:“顾老师,你这身子……没事吧?”

  顾影还是那样木讷地摇了摇头。龚副校长就不说什么了,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风纪扣,“那就走吧,宋副省长在学校会客室呢。”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步子,似乎有点不放心地说:“顾老师,宋副省长刚‘解放’出来,就来参加楚邳公路剪彩仪式,还抽出时间见你,你还是尽量少提要求,不要让领导为难……”

  但顾影像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嘀咕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学校会客室是校领导平时接待和会见上级领导的场所,顾影还是第一次来。她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车身四周布满了灰尘,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会客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见他们走过去,快步迎了上来,龚副校长恭敬地握住对方的手,说:“黄秘书,我把顾老师带来了……”

  黄秘书敷衍地同龚副校长握握手,转过脸打量着顾影,礼貌地说:“顾老师你好,我是宋副省长的秘书,你叫我小黄就行……”

  但顾影像没听见他的话,自言自语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黄秘书愣怔着,不知说什么好。龚副校长凑近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顾老师精神有些不正常哩。”说着干咳了一声,提高嗓门,“黄秘书,你带顾老师去见宋副省长吧,我就不进去了。”

  当黄秘书带着顾影走进会客室时,看见居中的沙发上坐着一位气质儒雅的长者,下巴有点儿尖,眉毛浓浓的,腰板挺得笔直,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还很茂密,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衣领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见顾影走进去,微微欠了欠上半身,朝旁边的沙发抬了抬手,顾影迟疑了片刻,就在那把沙发上坐了下来。黄秘书将一杯茶端到她旁边的茶几上,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会客室只剩下了两个人,非常安静。顾影感觉到宋副省长一直在默默打量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宋副省长两只手在沙发扶手上不停地敲击,像发电报似的,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宗小天的情况,邳镇中学的同志已经向我汇报了,对于他的表现以及莫名其妙的失踪,我很失望,也很……气愤。我没想到他道德败坏到这种地步!”宋副省长说到这儿,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手指头在沙发扶手上用力敲了两下,站起身,背着双手,在会客室中间来回踱了几步,才转过身来,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带着探询的口气问道:“小顾,宗小天跟你谈起过他为什么不姓宋而姓宗吧?”

  顾影不知如何回答。但宋副省长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什么,接着说:“你知道,我曾经是宗小天的继父,他的亲生父亲叫……”宋副省长嘴里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同时,脸上浮现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宗小天的母亲叫安娜……是个英国人,我们好多年前就离婚了。”

  顾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宋副省长见她这副表情,似乎有些惊异,他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瞟了瞟顾影高隆的腹部,说:“作为宗小天曾经的继父,我为他的行为感到遗憾……你如果有什么个人工作和生活上的要求,尽管跟我提出来……毕竟,我和宗小天曾经是名义上的父子嘛!”他耸了耸肩,“我这次来参加楚邳公路剪彩仪式,当地领导向我反映了宗小天的情况,我深感痛惜,对你的不幸遭遇也深表同情,所以来见见你,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说到这儿,宋副省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拭了拭眼角。

  但顾影什么也没说。从走进会客室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片刻后,宋副省长才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与此同时,虚掩的门开了,黄秘书无声地走了进来。

  顾影知道,这是要送客的表示。但她仍然什么也没有说,一只手撑着沙发扶手,一只手抱着大肚子,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往外走。

  走到门口,顾影回过身,朝宋副省长的背影古怪地笑了笑,喃喃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这时,龚副校长从远处一溜小跑地朝会客室门口奔过来,脚下溅起一股尘土,他跑得很快,仿佛一个因迟到害怕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他一边跑,一边用尖细的嗓门喊:“宋副省长,您吃了饭再回省城吧,食堂已经把饭准备好了!”听起来不像挽留,而像是恳求。

  但宋副省长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低头钻进了黄秘书替他打开的轿车门。随着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烟,轿车向前窜去,撂下气喘吁吁的龚副校长站在那儿,一脸尴尬。

  顾影瞅着龚副校长,吃吃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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