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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一部卷二第三章(下)

作者:刘继明 发布时间:2024-09-17 07:28:14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字体:   |    |  

  第一部   卷 二

  第三章

  4. 回家

  事实上,王晟从走进楚州师专的大门那一刻起,他就被“我是谁”这个问题缠住了,如同一个漩涡,他读的书越多,在里面陷得越深。

  对王晟来说,这并不只是课堂上老师讲的形而上命题,而是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他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王——成。入校后第一次上课,当老师点名点到“王成”时,班上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他身上,那种惊诧、嘲讽乃至歧视的眼神,只有在面对一个异类或不合时宜的人时才会有;有一次学校放映电影《英雄儿女》,当银幕上出现那个志愿军战士对着步话机大呼“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时,坐在王晟旁边的几位同学恶作剧地向他喊道:“王成,你打炮了吗?”一边说一边吹口哨。在许多男生嘴里,“打炮”暗指“性”,是一个粗俗暧昧的词儿。王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曾几何时,“王成”这个名字还是一个令人称羡的符号,代表着英勇、献身、壮烈、崇高,等等,他心里常常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得意,尤其在带领小伙伴们玩打仗时,由于这个名字,他似乎天然拥有了扮演正面角色的资格。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许多以前被当作英雄的人物不再是人们学习的对象,也不再被尊重、仰慕,有时甚至成了嘲讽和羞辱的对象。还是在邳镇读中学时,王晟就曾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雷锋日记是伪造的,地主周扒皮其实是一个善良仁慈的好人,刘文学被地主掐死活该,地主不过偷了公社的一点辣椒而已,他却对人家不依不饶,太过分了……在王晟的少年时代,雷锋和刘文学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为了学习他们,他曾将路边的牛屎捧到集体的庄稼地里。很长时间,他都为自己的这种行为而自豪,而现在,他非但不再感到自豪,反而觉得脸红,仿佛那是一件丢脸的事儿……王晟为此困惑不已,就在这种困惑中,他从少年变成了青年,迈进楚州师专大门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每个人都在跟过去那个时代告别,包括过去的那个“我”,唯恐被这个新的时代所抛弃。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名字成了他走向新时代的一块绊脚石,他必须搬掉它,就像必须忘掉他少年时代的那些英雄一样。

  在新的时代大潮面前,谁也不愿意落伍、掉队。作为一名大学生,王晟更是如此。大一下学期,王晟决定改掉自己的名字。他翻阅《新华字典》找出了很多备选名字:王澄、王诚、王晟、王丞、王宬、王谌、王骋、王堘……然后去派出所,但户籍民警说,学生改名需要得到家长的同意。放假时,王晟回家把改名的事跟父亲说了。父亲问他为啥要改名。他吞吞吐吐,吭哧了半晌才说:“这名儿太……土气了!”他并没有把改名的真正原因告诉父亲,而是编了这么个理由,但父亲火了,瞪了他一眼说:“你嫌这名字土气?你是不是还嫌弃你爹?”父亲气咻咻地说,“上了几天大学,连你老子我给你取的名字都要改,这是忘本呢,我和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敢情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

  父亲越说越生气。长这么大,王晟还没见父亲这么生气过。如果我把改名的真正原因说了,以父亲的暴躁脾气,肯定会揍我一顿的。王晟想,就不吭声了。他暗自怨恨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名字。这种怨恨在他心里埋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上外国文学史课,听老师讲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学到了一个时髦的新词:弑父情结。他为自己对父亲的怨愆找到了一种正当的理由,觉得心安理得。他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巴金的《家》,巴金这本小说出版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近几年再版后又成了畅销书。一同再版的还有钱钟书的《围城》。王晟看书速度很快,这是他小时候看小人书练成的功夫。一本20多万字的小说,两个晚上就看完了。一连几天,王晟都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虽然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却觉得自己像主人公觉慧那样,正承受着封建家庭压制的痛苦,他将父亲当成了《家》中的老太爷,心里充满了一种冲破旧观念旧文化的强烈冲动。

  王晟同父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大一暑假和大二寒假期间,他都没有回家。

  春节前几天,王晟突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父病速归”。

  其时,王胜利已经离休了。以他在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资历,本来在镇上分到了一套住房,但他却用退休金在江滩盖了一座房子。父亲提出要在江滩上盖房子时,王晟一直强烈反对。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放着镇上宽敞舒适的房子不住,偏要住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滩上去。父子俩为此大吵了一架。房子建成后,王晟只回去过一次,而且只住了一晚就回校了。

  看着父亲发来的电报,王晟原本平静的心突然乱了。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匆忙收拾起行装,搭上了回邳镇的班车。

  班车到达邳镇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冬天昼短夜长,天黑的早,街上空荡荡的,看不到几个行人。王晟想找一辆三轮车,就往镇里走了一段,他发现原来的石板路换成了水泥,也拓宽了不少,街两边的香椿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低矮的梧桐树,梧桐是大城市常见的行道树。这几年邳镇的绿化越来越城市化了。

  王晟终于找到了一辆三轮车,他连价格也没问,就迫不及待地让车夫把车往江边开去。在离砖瓦厂不远的江堤上,他让车夫停下车,自己顺着堤坡,向江滩走去。

  江滩上暮霭低垂,能见度很低。穿过防浪林,没走几步,王晟就看见了那座房子。

  王晟走进家门时,看见父亲坐在堂屋里,吧嗒吧嗒地吸着烟,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王晟迟疑地停下步子,仿佛认错了门似的。

  “爸,你不是……病了么?”王晟疑惑地问。

  “我不说病了,你会回来么?”父亲狡黠地一笑,“小杂种,难道你想让你老子我孤零零地一个人过年不成?”

  王晟从小对父亲有点儿畏惧,军人出身和当惯了领导的父亲干什么都一副发号施令的架势:“给我买包烟去!”或“给我打瓶酒去!”要是淘气,更免不了挨一顿打。因此,父亲很长时间在王晟心目中都是一副令人畏惧的威严形象。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脾气倒是好多了,他也很少再挨过打,但还是动辄对他斥责一通。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似乎习惯了用粗暴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但王晟这次回家,觉得父亲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如果说父亲以前总是拿他当孩子,现在则开始把他当作大人了,说话和颜悦色,做事也一副商量的口吻,甚至小心翼翼,带点儿讨好的味道。王晟觉得,这是前一段时间他跟父亲因改名发生冲突之后的结果。通过这场“冷战”,他终于获得了跟父亲平等相处的权利,王晟心里掠过一丝喜悦。

  晚上的气温异常寒冷,王晟和父亲吃过饭后,面对面坐在堂屋的火塘边烤火。柴禾是在江滩上挖的干树兜,烧起来哔剥作响,红红的炭火照亮了半边屋子,将父子俩的身影投射到堂屋的墙上;王晟看见墙上父亲的影子比自己矮小得多,那条空洞的衣袖耷拉在一边,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悬崖。小时候,王晟眼中的父亲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而现在,这座山已变得这样低矮,岂止低矮,简直快要坍塌了……的确,父亲早已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砖瓦厂厂长了。他已经老了。

  “爸,我想毕业后报考研究生……”王晟说。

  父亲对这个词显然有点儿陌生:“研究生……”

  “是的,考东江大学的研究生。”王晟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并不是跟父亲商量,而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父亲听出了儿子的意思,没有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当他吸完一支烟,将烟蒂投进火塘,溅起一团火花时,抬起那张像烤熟的红薯的脸,一双已经失去锐利和锋芒的眼睛看着儿子:“东江大学……好啊。想当年,我和战友将第一面五星红旗插上敌人的城防司令部……”

  这是父亲从前讲过无数次的故事,王晟的耳朵都快听起茧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明天是小年,去给你妈坟上培培土吧。”父亲很识时务地换了个话题,“你妈过世都十年啦……”

  去楚州师专上学之前,每年清明和大年除夕,王晟都要去给母亲上坟的。

  第二天一早,王晟就跟着父亲一起去母亲的坟地,父亲扛着铁锹,王晟挑着箢箕。

  母亲的坟在离房子不远的江滩上,中间隔着一片杂树林和茅草地,片刻的工夫就到了。王晟见母亲的坟比两年前低矮了一些,墓碑上的字,也模糊了许多。坟头残留着父亲清明节来扫墓时烧的香烛的余烬。坟的四周是砖瓦厂的取土基地,坑坑洼洼,高的像山,低的像湖。起初,王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样一片不毛之地盖房子,后来他才明白,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陪伴母亲。他不止一次听父亲对自己说:“我死后,就跟你妈埋在一起……”

  父亲对母亲的这种感情,王晟多年后才能够理解。一个人如果不懂得爱,就不能说已经成熟,成长并不等于成熟;从这个角度说,王晟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人,尽管他已经二十岁了……

  王晟和父亲干了整整一上午的活儿,给母亲的坟培完土,已快中午了。还没到家,就看见门口有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大声冲他叫道:“王晟!”

  王晟走近后才认出是巴东。几年不见,巴东比以前长高了许多,穿着一件蓝白格子的羽绒衣,头发留得很长,一副城里人的时髦打扮。

  王晟和这位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一直貌合神离。高考时,巴东名落孙山,后来又在邳镇中学复读了两年,还是没有考大学。今年下半年,巴东又转学到楚州中学去复读了,为了转学,巴东的父亲,现在的砖瓦厂厂长巴光明专程到楚州请客送礼,花了不少钱。这些都是王晟从另外一位中学同学那儿听说的。

  现在一见到巴东,王晟有点儿意外。他看着对方手里拎的大包小包,讶异地问:“巴东,你这是……”

  “噢,这不是要过年么,厂里发年货,我正好碰上,就给送来了。”他说着,向一旁的王胜利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王伯伯,这儿还有一百元钱,我爸说这是跟您发的奖金……”

  巴东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过去,但王胜利连眼皮子也没抬,径直往屋里走去,撂下一句:“我早就退休了,发的哪门子奖金,要发奖金,也得先发给那些工人,他们连工资也没领到……”

  “我爸说您是老厂长,砖瓦厂的发展有您的一份功劳呢!”巴东拿着红包,想跟进屋去,但王胜利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巴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把目光转向王晟,尴尬地说,“你看这……”

  王晟见父亲对巴东这副生硬态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把红包接过来了。毕竟人家是来送年货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么。但他不便说什么。他知道父亲和巴光明两人关系一直很紧张,前些年,父亲向上级举报巴光明贪污,在邳镇上和砖瓦厂闹得沸沸扬扬,那时王晟正在邳镇中学读书,还帮父亲写过一份举报信。

  对于老同学的解围,巴东一脸感激。他拉了王晟一把,往屋后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本来,我爸要安排人给你爸送年货和奖金来的,可我听说你昨天从楚州回来了,就借机会来见见老同学……”

  巴东的话里明显有一种套近乎的意味。自从父亲被免职,巴东的父亲接任砖瓦厂厂长后,巴东很长时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当他考上楚州师专后,巴东的态度才发生明显的变化。

  此刻,巴东见王晟肩上还挑着箢箕,主动帮他把箢箕取下来,“走,咱们到江滩上散会儿步吧!”

  王晟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巴东的建议。于是,两个人肩并肩,从屋山头向江滩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江边。

  虽然已是中午,但由于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天空显得阴郁,像一个愁眉不展的人。江水流得十分和缓,波澜不惊,远远望去,仿佛一面长形的镜子或一条蔚蓝色丝绸。江中心的沙滩浅浅地露出水面,线条犹如女性的胴体,十分柔和、优美。一艘运煤的驳船从上游往下游驶来,骤然响起的汽笛声,将一群在沙滩上栖息的野鸭惊飞了……

  “你晓得我转学到楚中了吧?”巴东望着那群惊飞的野鸭飞远后,才把目光收回来,对王晟说,“我本来想去师专找你玩儿,可你现在是大学生,我复读了两届都没考上,不好意思打扰你……”

  巴东的话听上去很诚恳,王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用鼓励的语气说:“你不要泄气,楚中的高考升学率在全省名列前茅,明年你肯定能考上的,宗天一的妹妹顾筝也在楚中……他现在成企业家了,对了,你们俩不是见过面了么?”

  “嗯,见过。那次他来找我爸,想卖煤给砖瓦厂……顾筝的成绩那么好,我怎么能跟她比呢?”巴东苦笑了一下,有点儿自卑地说。“你不必安慰我,我晓得自己的底子,离楚中的水平还差得远。要不是我爸给教育局和学校领导送礼,人家肯定不会要我。其实,我自己真不想再复读下去了,你晓得,我不是读书的料。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干嘛要死守着高考这根树呢?可我爸非要我复读不可,为这个我没少跟他吵架……”

  王晟看着巴东那副沮丧的神情,一时无语。他能理解巴东的心境。暗想,要是我复读几年还考不上大学,心情不会比他更好。但他不知如何安慰巴东。他不是那种擅长敷衍应付和虚与委蛇的人。

  巴东似乎也不期待别人的安慰,他只不过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内心的郁闷而已吧?

  “……你晓得的,你爸这几年一直在告我爸,说我爸贪污,故意抬高砖瓦价格,随意开除工人,拖欠工人工资,你爸爸还把农民住不上砖瓦房的责任全推到我爸头上了。”巴东忽然换了个话题,嗓门略略提高了,“其实,这一点也不能怪我爸,砖瓦厂承包给我爸了,他是遵照上面的指示,按照商品经济规律办事,如果照你爸说的那样搞,砖瓦厂早就垮了……”

  “这两年,我对我爸的事儿一点也不清楚。”王晟含糊其辞地说。

  “听我爸说,你爸最近还纠集厂里一些被解雇的工人,给他在中央和省里工作的老首长、老战友写联名信,告我爸的状……我爸从来没做过对不起王伯伯的事儿,他一直很尊重你爸的……”巴东紧锁着眉头,用恳求的口气对王晟说,“老同学,咱们就不绕弯子了,你能不能帮忙劝劝你爸?这也是为了他好,毕竟,他那么大年纪了。再说,我爸每年春节还给你爸额外发一笔奖金和年货,他为啥这样咬着我爸不放呢?”

  巴东的话听上去入情入理,让他无言以对,以至他觉得无法替父亲辩解。王晟这才明白,巴东来找自己,并非只是为了和老同学叙旧,而是替他父亲当说客来了。王晟忽然发现,巴东跟他那个当厂长的父亲一样精明透顶,从说话的语气到神态都像极了,很难跟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爱耍小聪明,成绩老差的同桌同学联系起来……

  5. 过年

  王晟和巴东在江边分手后,回到家,王胜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问:“小巴都跟你说啥啦?”

  王晟闪烁其词地说:“没说啥……”

  “你莫给我打马虎眼,我早看出来了,小巴跟老巴是一个鼻孔出气。”王胜利哼了一声。

  王晟本来不想提这件事儿,免得又发生争执,听父亲这么说,忍不住戗了他一句:“人家给您送年货奖金,有啥错?”

  “巴光明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王胜利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度。“巴光明承包砖瓦厂后,一下子把砖瓦的出厂价提高了两倍多,谁还买的起?这还不算,巴光明又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到厂里各个部门,凡是亲朋好友和上面的领导买砖瓦,价格都减半。巴光明自己在镇上盖了一幢洋楼,用的砖瓦更是一分钱没花……”

  王晟打断父亲说:“您早就退休了,何必管这些闲事呢?”

  “你这是啥话!”王胜利被儿子的话激怒了,瞪了他一眼,“我退休了,可我还是共产党员呢。毛主席说过,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我只要活一天,就要跟那些挖社会主义墙角和损害群众利益的贪污腐化分子斗争到底!”

  王晟看着父亲那副义正辞严的神情,知道再说下去,又会跟父亲争吵起来,只好沉默了。

  但王胜利心底的义愤却像火山那样爆发了。他继续对儿子说:“这几年,砖瓦厂明面上都是亏损,可巴光明自己的承包奖金照拿,工人莫说奖金,连工资都一拖再拖,过年也不发,工人们闹到镇上,可镇上领导得了巴光明的好处,都护着他呢。工人们走投无路找到我这儿,我能不管?”他越说越愤怒,转身进到里屋,拿出一沓信件来,朝王晟面前抖落着,“你瞧,这都是我的老首长和老战友给我的回信。等着吧,查处巴光明的那一天不远了……”

  王晟从父亲手里拿过信件,拆开了一个落款为“中央军委办公厅”的信封:

  王胜利同志:

  首长已经收到你和群众反映邳镇砖瓦厂厂长巴光明贪污问题的来信,已按规定转信访部门处理。

  此致

  敬礼!

  中央军委办公厅

  198╳年╳月╳日

  接着,王晟又拆开了另一个落款为“东江日报社”的信封:

  王胜利同志:

  你和邳镇砖瓦厂部分工人的联名信今天才收到。我已转呈省委有关领导,但愿能引起上级部门的充分重视。

  你曾经为解放新中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值得我学习,在新长征途中、你坚持真理、继续革命的斗争精神,同样值得我学习。当年我们共同将五星红旗插上大江市海关大楼的楼顶,今天,我愿与你一起继续奋斗,革命到底!

  握手!

  战友:骆正

  198╳年╳月╳日

  王晟很熟悉“骆正”这个名字。关于父亲和战友将第一面五星红旗插上国民党军城防司令部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王晟默默将信还给了父亲。他知道,那是父亲一辈子的光荣,曾经让儿时的他仰慕不已。现在,他却感到深深的隔膜,但也仅此而已。他无权冒犯父亲的尊严。

  “你现在明白小巴为啥给我送年货和奖金了吧?”王胜利像对待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信件,有几分得意地说,“前一阵子,巴光明指使人半夜里往咱家屋顶扔砖头,大门也被人砍了好几刀,他们想恐吓我,见硬的不行,现在又来软的,想用糖衣炮弹收买我,没门儿!他们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私下同样也别想得到……”

  王晟觉得,父亲说这番话时,像个倔强任性的孩子。他原本想讥讽几句父亲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年初一早上,王晟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了。他知道是父亲在放鞭炮。昨晚是除夕,他和父亲去母亲的坟上烧香,也放了一挂鞭炮。从邳镇上传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将春节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如果是小时候,王晟这会儿早就爬起床,在地上捡鞭果子(残留的鞭炮)去放,或是找砖瓦厂小伙伴玩儿去了。现在,王晟早已没了儿时的兴致,尽管早就醒了,还躺在床上看书。回家时,他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是外国文学课老师指定的必读书目,他计划假期读完,眼下还只看完第二册。王晟喜欢这部小说,书中关于约翰·克里斯朵夫少年时代生活的描写,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灵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过了……

  王晟刚读到这儿,听见外面堂屋传来一阵喧哗声。以前父亲还是砖瓦厂厂长时,每逢大年初一早上,来给父亲拜年的干部职工总是络绎不绝,川流不息,把整个屋子都挤满了。自从父亲离休后,这种情景再也没有出现过,尤其是搬到江滩上后,更是很少有人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给父亲拜年了。王晟有些纳闷,就合上书本,穿上衣服,走出房门,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大多已经年老,其中很多人以前是砖瓦厂的工人,他们围着父亲频频合掌作揖,道贺新年,嘴里念叨着“老厂长”,脸上流露出对父亲的尊敬。父亲满脸堆笑,跟他们手拉手寒暄着,亲热得就像一家人。

  过了一会儿,父亲倡议道,“咱们还是给毛主席拜年吧!”于是,人们在父亲身后自动站成两列,面向中堂上的毛主席像鞠躬。父亲站在最前排,像指挥员一样发出号令:

  “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拜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这是王晟小时候经常看到的场景。父亲不拜财神,也不拜菩萨,但每年初一早上,都要在客厅中央的毛主席像前烧一炷香,然后牵着王晟的手,给毛主席三鞠躬,嘴里还念念有词:“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拜年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晟竟然又看到了这一幕。

  从初一到初二,每天都有人来给父亲拜年。那几天,父亲的精神气也格外好,天不亮就起床,烧好茶水和招待客人的零食,然后穿上那套平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的旧军装,守在门口,等候上门拜年的人。

  有一次,父亲还把在房里看书的王晟拉出去,向大伙隆重地介绍了一番:“这是我儿子,在楚州读大学,将来还要考省城的研究生呢!”

  那些面孔黧黑、年龄都可以当王晟叔叔伯伯的老工人们,纷纷对王晟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有人还要给他“压岁钱”,当王晟看见一双双指甲里积满泥垢的手,捏着皱巴巴的钞票往他口袋里塞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过完年,王晟就回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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