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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二部卷五第五章

作者:刘继明 发布时间:2024-10-11 08:46:51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字体:   |    |  

第二部卷五
第五章

  1. 飓风大厦

  十年后一个秋天的下午,巴东从飓风大厦13层下来,刚出电梯,衣兜里的摩托罗拉手机就响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没来得及看清来电号码,就按下接听键,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老路……路胜平出事了,你马上来我这儿一趟吧!”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巴东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问:“大哥,您在密云吗?……”但对方像没听见似的,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听着耳边传来的滴滴声,巴东愣怔了片刻,才抬腿往大厦外面走。电话是洪太行打来的。自从同雁北结婚以后,巴东一直随妻子把洪太行叫“大哥”。说起来,路胜平不仅是巴东的老领导,还是他和雁北的证婚人,可现在,老路竟然……出事了!

  实际上,早在半年前,巴东就从洪太行那儿听说了路胜平被调查的消息。自从6803厂改制为飓风集团后,举报董事长路胜平的声浪一直就没有停息过,主要来自原6803厂一批退休或下岗的干部职工,严重时不仅把飓风集团的大门给堵了,还组织数百人到国防科工委和信访部门静坐示威过。最后都是洪太行打通上面的关系,把事情给压了下来。这当然不仅因为洪太行和路胜平之间的私交,还因为他现在是飓风投资股份有限公司的大股东。

  “飓风投资”起初是飓风集团的子公司,是在洪太行的全力支持下成立的,从资金运作到申领经营执照,都多亏了他。洪太行答应帮忙的条件就是让巴东担任飓风投资的总经理。那会儿,巴东刚满26岁,还是6803厂一个小小的推销员,同洪太行的妹妹雁北结婚不到一年。

  巴东知道,路胜平“出事”对飓风集团意味着什么。幸亏半年前,他就在洪太行的支持下开始着手对飓风投资进行股权改制,顺利完成了公司和飓风集团的资产剥离,现在,飓风投资已经是一家完全独立的股份制公司,跟飓风集团没有任何隶属关系了。如果不是这样,路胜平的“出事”,将会给飓风投资带来灾难性的影响。想到这儿,巴东感到一阵庆幸……

  巴东平时进出飓风大厦,都是从-1楼的车库直接上到13楼或从13楼直接下到-1楼的车库。下午,巴东本来是要去北大听课的,他在北大读MBA,每周五和周六、周日下午的上课时间,他都是自己坐地铁去的,从不用公司的车。为这,大舅哥洪太行曾不止一次当众表扬过他。但今天,洪太行的电话使他不得不取消了去北大上课的计划。一切唯“大哥”马首是瞻,是巴东从与雁北结婚后养成的习惯。巴东当即给司机小马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到飓风大厦门口来。小马刚送一个客户去首都机场,这会儿大概正在返回的路上。

  巴东站在飓风大厦一楼等候司机小马,一边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大厅。这幢21层楼的大厦有好几十家公司,在里面上班的员工成百上千,平时上下班高峰期,电梯口和一楼大厅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此刻不是上下班时间,大厅里进出的人很少,显得有些空荡。大厅的面积不到三百平米,加上中间两根圆形廊柱,把好端端的一个整体切割成了几个部分,使整个大厅多少显得有点局促。好在大厅的净空比较高,不至于给人压抑之感。装修时,巴东听从大舅哥洪太行的建议,用白色大理石做地板,天花板上是一幅题为《天女散花》的大型壁画,出自京城某知名画家之手,首都机场进站大厅那幅壁画就是这位画家画的。这样一设计,原本有些狭隘的空间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开了,站在大厅里低头或抬眼一望,仿佛置身在广袤的云天和浩瀚的宇宙之间。大厅正面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幅大型字画,镌刻着“飓风大厦”几个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大字。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它是飓风大厦落成典礼上,著名书法家沈鹏现场书写的,沈鹏同创作天花板上那幅壁画的画家一样,都是全国书画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都是看了洪太行的面子,这位大舅哥的神通广大,由此可见一斑。巴东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每一步也跟洪太行分不开……

  外面的光线从大厅中央的两根圆形廊柱之间折射进来,在照得见人影的地板上画出一个明暗交叉的不规则几何图形,巴东正好站在两根廊柱之间,身体的一半被廊柱遮挡着,隐没在阴影里,另一半则被光线映照着,显得格外敞亮,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部分,像毕加索的某部作品,给人一种怪异之感。

  有人从大厅门口进来或电梯出来,看见巴东赶紧点头,恭敬地叫一声“巴总”。巴东漫不经心地嗯嗯着,眼皮也没抬一下。他拿着手机正在发短信:“大哥在哪儿?”过了片刻,手机屏幕上跳出两个字:“密云。”简洁得像发电报。是妻子雁北发来的。巴东把手机装回兜里,看了一下表,抬腿往大厅门口走去。刚出玻璃旋转门,一道耀眼的阳光和嘈杂的声浪潮水般扑面而来,使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他面对的是车水马龙的西单大街。同十年前相比,西单大街拓宽了不少,原来的水泥马路改成了柏油路面,平滑洁净,宛若一条深黑色的缎带。从前那些参差不齐,挂满五花八门招牌、颇有老北京风味的店铺,仿佛被一阵大风给刮走了似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比一座华丽时尚的高楼大厦。飓风大厦就是其中的一座。刚落成那会儿,它还是西单最高的建筑之一,但仅仅过了几年,比它高出一截的建筑就冒出了不下十座,好几家跨国企业的总部大楼也在西单大街上,其中还有两家知名的外国银行。当然,不仅西单,整个北京城都是这样。自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世界各大金融机构和排名前五十名的企业都在北京设立了分部,从西单到东单,从王府井到后海,从长安街到前门大街,从复兴门到西直门,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群仿佛雨后的春笋,让人应接不暇。尤其到了晚上,华灯初上,那些稠密华丽的建筑看上去像一座座钻石山,在夜空下熠熠闪光、璀璨夺目……

  变化的当然不仅仅是城市,还有人。

  十年前,当巴东背着一挎包录音磁带从东江省来到北京,为了找一份工作,像没头的苍蝇那样在街头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时,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今天的“巴总”呢?的确,无论从外表,还是地位身份,巴东都与十年前那个刚到北京求职的大学生不能同日而语,甚至是那个刚到6803厂时就创下骄人营销业绩的“推销状元”无法比拟的。现在,巴东不仅掌管着西单最早的一批商业写字楼之一飓风大厦的产权和物业管理权,还担任着飓风投资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一年前的股改,又使他从路胜平手里接过了董事长的职位,公司的投资范围也从摩托车、汽车,扩展到了房地产和IT产业以及证券保险等领域……

  此刻,巴东站在飓风大厦门口,即便不是那身专门从国外订制的皮尔卡丹西装和往后梳理得整整齐齐、抹了发油的大背头,单凭他一米八O的高挺身材和那张“费翔脸”上的精明和自信的神情,也足以让每一个从面前经过——无论认识不认识他的人刮目相看了。

  巴东把目光投向马路对面的一条小街——绒线儿胡同。十多年前,他来到北京求职时,曾经在这条胡同的一家小旅馆住过几天,现在,那个小旅馆早已被拆迁了。巴东每次上下班坐车经过时,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朝那块“绒线儿胡同”白色小招牌扫一眼,心里的况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一辆黑色的沃尔沃无声地在巴东面前停下了,司机小马从车里钻出来,这是一个穿着带遮阳帽花格子夹克衫、满脸透露出机灵劲儿的青年,他从车的另一边绕了个大圈,跑到这边,动作利索地拉开车门,弓着身体,满脸堆笑地说:“巴总,让您等久了……”

  巴东没说什么,而是伸出一只手,对小马示意道:“把车钥匙给我,你回去吧。”

  “您要自己开车?”小马一愣,“您去哪儿?”

  “你不要问这么多。”巴东有点不耐烦地说,几乎是从小马手里夺过车钥匙,快步往沃尔沃走去。

  小马还在愣怔时,巴东已启动沃尔沃,驶出了一截,他从后视镜看见小马还站在飓风大厦门口发愣。

  2. 妹夫和大舅哥

  在驾车去密云的路上,巴东有些心神不宁。沃尔沃在三眼桥立交桥口驶上北四环,开上直达密云的公路后,车窗外的景色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时令已进入秋天,这是一年中北京最好的季节,一直肆虐不断的沙尘暴没了踪影,空气澄明,天高云淡,公路两边的森林层层叠叠,绵延不绝,近处的白桦树像一个个面容俊秀、身材修长的美男子,远处的枫树挂满红叶,看上去像一束束燃烧的火焰,它们互相交织着,宛若一幅幅色彩斑斓的中国画,让人叹为观止。但此刻,巴东毫无心情欣赏沿途的景色,满脑子还在想着大舅哥洪太行的那个电话。他开得很快,最快时达到了180迈,而且不断超车,被超车的司机气得把头探出车窗,破口大骂:“你他妈开这么快,莫非是要去见阎王?”但巴东像没听见似的,又踩一下油门,沃尔沃像一只下山猛虎往前窜去,将被超车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从十多年前第一次到密云的6803厂工作起至今,巴东在这条公路上不知往返了多少次,最初是石渣路,后来是水泥路,再后来就成了柏油路,公路的等级不断升级,车速也越来越快,最初从北京到密云要三个多小时,现在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巴东对这条公路熟悉的程度,超过了北京的任何一条街道,以至他闭着眼睛都记得住每一处拐弯和岔道。可以说,这条公路记载了巴东从一个小推销员成为一家拥有数亿资产的公司掌门人的全部历程:一开始,厂长路胜平每次到城里办事或去全国各地出差,都是巴东开车接送;他和雁北结婚后,大舅哥洪太行去密云水库边那座大宅子度假,也由他开车接送;再后来,他离开密云到北京,担任新成立的飓风投资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后,洪太行去密云或者回北京,他便安排专人专车接送。洪太行一年中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密云水库边那座大宅子里,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虽然路胜平是公司的董事长,但直到去年,飓风投资的实际控制人都是洪太行,公司的重大事项必需经过他批准,公司有什么大事,也都是巴东和路胜平去大宅子里向他汇报。按照洪太行的吩咐,巴东每次去大宅子,都不要司机,而是自己开车。大宅子是洪太行的私密别墅,除了少数亲朋好友,很少有外人知道,巴东对此心知肚明……

  公路上车辆并不多,否则像他这样快的车速,非出事不可。为了调整自己的情绪,巴东打开音响旋钮,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随之响起来:“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2002年的第一场雪\是留在乌鲁木齐难舍的情结\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 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忘不了把你搂在怀里的感觉\比藏在心中那份火热更暖一些\忘记了窗外的北风凛冽\再一次把温柔和缠绵重叠\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这是一首刚开始流行不久的歌曲,名叫《2002年的第一场雪》,巴东一直很喜欢。对流行歌曲的爱好,是巴东大学时代养成的,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曾是一名磁带贩子。对于自己这段并不怎么光彩的经历,巴东现在很少想起了,但他对流行歌曲的喜爱一直没有改变。为此,他让司机小马买了不少CD,放在驾驶座旁边的工具箱里,每次坐车,都要挑几张听听。此刻,听着刀郎那低沉喑哑的歌唱,巴东原本烦乱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天塌下来有“大舅哥”顶着,我操啥闲心呢?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巴东赶到大宅子时,天还没有黑。洪太行已经吃过晚饭,正在院子里“散步”。所谓散步,也就是坐着轮椅出来透透气。人在饱食之后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仅有助消化,而且对身体内部的循环大有裨益,对于一个瘫痪多年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推轮椅的是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她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留着齐耳短发,身高约一米七0,即使穿着并不贴身的浅蓝色运动装,也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活力。她的五官长得并不漂亮,眼睛和鼻子都显得小了些,但两片丰厚的嘴唇弥补了这个缺陷,使整张脸一下子变得性感十足起来。她叫盛美美,是洪太行的私人助理,以前是国家队的体操运动员,在一次出国比赛时腰部受了伤,退役到密云体校当教练,后来就经路胜平介绍给洪太行当了私人助理。所谓“助理”,其实就是负责料理洪太行的生活起居。一开始,盛美美只是在洪太行入住大宅子时才过来照料他的生活,洪太行和妻子林蓝离婚后,才在回北京时也带着她,有时甚至双双回到兵马胡同9号,公开住在一起。

  巴东迎着轮椅走过去,像士兵见到首长报到那样叫了一声:“大哥,我来了……”

  洪太行鼻子嗯了一声,搭在轮椅上的手微微抬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本来是要等你到以后一起吃饭的,跟美美打了一下午桌球,肚子饿了,所以就先吃了。”他说,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丝毫不像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人。“你去让吴妈给他下碗炸酱面,记住,多放点儿炸酱……”他偏偏头,对轮椅后面的盛美美吩咐了一句。

  “大哥,我不饿,还是先谈事情吧!”巴东有些急切地说。

  “不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洪太行摇摇头说,又向盛美美叮嘱道,“我们先散会儿步,面下好后让吴妈过来叫一声……”

  盛美美嗯了一声,松开轮椅回宅子里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俩。巴东走过去扶住轮椅的后背,推着慢慢往前走。同十年前相比,这座大宅子从外观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院子里的树木当然比过去长高了不少,也茂盛多了。铺着青砖的地面长出一层厚厚的绿苔,砖缝间的狗尾巴草这儿一根,哪儿一丛,使人多少有一种沧桑感。秋天的树叶落满一地,轮椅碾过时,像老鼠从麦秸秆上跑过那样,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十年来,巴东不知多少次像这样推着洪太行在院子里散过步,每次都像是对上一次的重复。而就在这样的重复中,他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外省青年,一步步在京城站稳脚跟,成为了今天的“巴总”,其中哪一步能离得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呢?

  巴东从后面望着坐在轮椅上的洪太行,看见他的头顶几乎秃光了,只剩下周围一圈稀疏花白的头发。他的身躯深深地陷在轮椅里,肥厚的脊背后仰着,脸孔微微上扬,巴东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也想象得出卧在两道浓眉下的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像X光似的,一眼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巴东第一次在大宅子见到洪太行时,就曾产生过这种感觉。那是一道近乎神明的目光,尖锐、深邃、洞明,任何人在这双眼睛下都别想藏匿什么,哪怕他一句话不说,你也会感到一种令人生畏的威严。这样的威严,巴东很少从第二个人身上感觉到过。令他很长时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个常年坐在轮椅上足不出户的人,对全国乃至国际上的风云变幻都了如指掌,大到最新出台的政策和高层人事变动、科索沃的最新局势变化,小到北京某个胡同被强制拆迁的四合院,郊区某地新建的一个高尔夫球场,或深圳股票交易所刚上市的某支黑马股,他都能够信手拈来,津津乐道。当然,更让巴东叹服的是他对京城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的熟悉程度,仿佛藏着一张秘密联络图,只要他需要,随时都可以将他需要的人找出来唯我所用。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在巴东担任飓风投资总经理后所做的每一桩生意,没有哪一桩不是通过那张“联络图”做成的。如果没有那张图,他只是一个瞎子,别说短短几年把一个注册资金才500万元的投资公司发展到上亿资本的规模,恐怕在北京站住脚都困难,说不定到现在还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北漂”呢!曾几何时,巴东还以为路胜平是自己命运中的贵人,现在才知道,洪太行才是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人,不,应该说是神。意识到这一点,巴东对洪太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如同对创造了自己生命的父母那样,完全发自他的内心。巴东甚至觉得,洪太行在他生命中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父母。这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切都应归结于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在院子里那片临湖的草坪上,他和雁北的邂逅。从那天开始,命运之神才真正降临到巴东的头上,一切都神奇地改变了……

  巴东推着轮椅穿过葡萄园旁边的甬道,向前走去。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来到了水库边。远山近岭渐渐淹没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浩淼的水库表面浮着一层淡紫色的暮霭,远处的大坝像一头巨兽高昂着头颅,大坝上的灯光宛若巨兽的眼睛,放射出幽蓝色的光芒。巴东停下步子,一抬头,就看见了前面不远的那片草坪,还有两把白色的凉椅,都像十年前那样没有变化。他仿佛听见了雁北吃吃的笑声:“我不告诉你……”随后是洪太行严厉的目光和同样严厉的口气:“我把妹妹嫁给你了,记住,今后你若让她受半点委屈,你将失去从我这儿得到的一切,重新变得一无所有……”这句话像冰块落在巴东身上,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同时又仿佛蒙受了某种巨大的恩宠,激动得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一样……

  晚风贴着水面吹拂过来,带来一股秋天的凉意,巴东不由打了个冷噤。轮椅上的洪太行似乎察觉到了,说:“天气凉了,回屋去吧,炸酱面应该做好了。”

  巴东便把轮椅掉过头,推着洪太行回院子里去了。

  吴妈做的炸酱面十分地道,比起京城最有名的炸酱面馆海碗居也毫不逊色,不仅面条劲道十足,而且菜码儿,黄瓜丝儿、心里美丝儿、青蒜、豆芽、芹菜、青豆大蒜一应俱全,红红绿绿的格外诱人,炸酱浓香醇厚,里面的肉丁儿四肥六瘦,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巴东每次来大宅子,都要吃一大海碗。这会儿,他因急着要和洪太行谈事儿,在餐厅里三下五除二就把炸酱面吃的一根不剩,放下碗筷就要走,吴妈却叫了他一声:“巴总,小姐这次怎么没跟您一起来?”

  巴东刚到大宅子那会儿,吴妈见了总是亲昵地叫他“小巴”,不知啥时候改叫“巴总”了,是从他和雁北结婚后,还是他当上飓风投资的总经理以后呢?巴东一时想不起来,如果雁北是“小姐”,那么他就是“少爷”或者“姑爷”喽?巴东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儿别扭,他含糊地嗯嗯着,瞥了吴妈一眼。发现吴妈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增加了不少,顺口问了一句:“你老伴儿呢,怎么没见他?”吴妈说:“前两天摘葡萄闪了腰,回家歇息去了。”巴东哦了一声,“这些年你们辛苦了,谢谢……”吴妈赶紧说:“您这就外道了,洪爷还有您和小姐,待我们跟一家人似的,要说谢,也该我们说呢!”脸上带着一丝奉承的表情。巴东心里想着洪太行要和自己谈事儿,就没再说什么,离开餐厅,直奔二进院去了。

  后院是厨房和餐厅,前院是客厅和客房,巴东和雁北每次来大宅子就住在前院。洪太行的书房兼卧房,还有健身房都在二进院里。一般的客人洪太行都在前院的客厅里接待,只有少数私人朋友才能进到他的书房,连路胜平都不曾进去过。巴东第一次进书房,是在和雁北结婚之后。就是在这间书房里,洪太行以“大舅哥”的身份跟他“约法三章”的……

  巴东走进书房时,看见洪太行躺在一张真皮大班椅上,对面是一张红木写字桌,桌上并排放着两台电脑。这是洪太行的工作台,一台电脑用来掌握和分析全球证券和大宗商品期货市场的行情,随时把意见通过联网传达给公司高层和巴东本人,作为飓风投资的实际控制人,洪太行对公司的重大投资项目拥有最终的决策权。所以说这台电脑是飓风投资的中枢神经一点也不夸张。另一台电脑是洪太行专门用来写作的。他那部记述自己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生活的纪实文学《暴雪将至》就是在这儿写成的……

  那张大班椅是路胜平在原6803厂特制的,不仅用了不锈钢特种钢材,而且功能也十分特殊,即可以坐在上面办公,也可以放下来作为躺椅按摩健身。此刻,洪太行平躺在大班椅上,盛美美正在给他按摩。洪太行长时间坐在轮椅上,为了防止肌肉萎缩,每天都要按摩。盛美美来大宅子给洪太行担任私人助理之前,路胜平曾经把她送到北京一家著名的按摩培训中心培训过半年。

  此刻,巴东看见洪太行和盛美美换上了睡衣,一身室内打扮。尤其是盛美美,睡衣的领口很低,当她低头给洪太行按摩时,一对丰腴的乳房像两只大白兔似的呼之欲出。巴东站在门口,下意识地躲开了目光,他正犹豫着是否退出去时,被洪太行叫住了:“进来吧!”说着做了个手势,盛美美便站起身,对巴东抿着涂了口红的嘴唇浅浅一笑,晃动着袅娜的身姿,往卧室走去。卧室和书房是连着的,只隔着一道门。

  巴东赶忙上前把平躺的大班椅摇直,扶洪太行坐起来,然后推着大班椅,来到书房中央的一圈沙发边。沙发中间的黄杨木茶几上摆满了葡萄、大枣等时令水果,大多是院子里的果树上摘下来的,格外新鲜。

  洪太行整了整刚才按摩时弄皱的睡衣,伸手从茶几上的一个四方形的象牙盒子里取出一根古巴雪茄叼到嘴上。那是巴东去年去古巴时给洪太行带回来的。洪太行有一个习惯,每逢谈什么重要事情都要抽一根雪茄。巴东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啪地打燃,给洪太行点上了雪茄。

  “看来,老路的问题比我想象的复杂……”随着一股淡淡的烟雾,洪太行慢吞吞地说。

  终于切到正题了。巴东习惯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记事本,一边准备记录,一边像替路胜平辩解似地说:“路厂长一直很严谨,没想到……”尽管路胜平的职务早就变了,但巴东还是习惯称他“路厂长”。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洪太行打断巴东的话,“只是没想到,他最终栽在私生活上……”

  对于路胜平的问题,巴东以前在6803厂时就有所耳闻,但他一直没有当真。这些年,路厂长以厂为家,为了6803厂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经过几次大刀阔斧的改革,将一个濒临破产的军工厂发展成今天这样规模的企业集团,路胜平功不可没,但也由于他那种强悍的军人作风,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尤其是6803厂的那批下岗职工,简直把路胜平当成了生死仇人,一直在向有关部门举报他……

  “私生活?”巴东小声重复了一句。

  “对老路在6803厂的改革,那些人找不到下嘴地方,当然只能盯住他的‘私生活’下手啦。”洪太行脸上露出一缕鄙夷的表情。“从王安石到张居正,改革家的命运历来如此,连使用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可是……以前对路厂长的那些传言不都是谣言么?”

  “以前是谣言,不等于现在也是谣言。不是有句话叫谣言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么?”洪太行脸上浮现出讳莫如深的神情。“据说,老路养了好几个情人,有一个还是东方歌舞团的演员,老路在京城里给她们每人买了一套房子……”

  “不会是造谣吧?”巴东有些不敢相信,“路厂长这人一直比较传统,家庭观念很强,以前工作再忙,每个星期都要抽时间回家去看看老婆孩子的,我还开车送他回去过几次……”

  “人性嘛,一切皆有可能。再说,人家这次可是拿到了铁证,连老路有几个私生子都摸得清清楚楚呢……”洪太行说到这儿,把脸转向巴东,“听说老路以前有个儿子,在潮河里淹死了,有这事儿么?”

  “有这事儿。”巴东点点头,“我刚到6803厂工作时就听说了,路厂长一直很伤心,连出差时都把他儿子的照片带在身边……”

  “死了一个儿子,再找女人生几个……”洪太行不无讥讽地笑了两声。“看来,老路骨子里还是那套传宗接代的封建观念啊!”

  巴东想到洪太行现在无儿无女,自己和雁北结婚至今也没有生育,就没有吱声。

  这时,洪太行已经不知不觉抽完了一枝雪茄,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变换了一种语气说:“国防科工委和北京市纪检部门已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老路这次是保不住了。好在半年前纪委的朋友给我透了风,我们把公司和飓风集团及时进行了资产剥离,现在的问题是,老路手里那部分私人股权,必须尽快出让,否则他的问题会牵连到公司。”

  “您的意思……”

  “我的意见是让老路把他的股权转让给你。”

  听了洪太行这句话,巴东心里忍不住一跳。按照目前公司的股权结构,洪太行是第一大股东,路胜平是第二大股东,巴东是第三大股东。如果路胜平的股权转让给巴东,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飓风投资的最大股东,也就是实际控制人。巴东不禁有点兴奋。这意味着从此他将可以完全掌握飓风投资的命运,不,是他自己的命运……

  “老路转让的这部分股权,最好写上你和雁北两个人的名字。”洪太行用征询的口气说。“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应该……”巴东连连点头,心里却感到一阵失落,刚才的那种兴奋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路就关在密云看守所里,我已经通过人打了招呼,你明天就去找老路商量股权转让的事儿。”洪太行用吩咐的口气说,“记住,一定要跟他讲清楚利害关系,千万不能强迫,要让他自觉自愿转让股权。让他明白这样做不只是为了公司着想,也是为了他自己……”

  洪太行说到这儿,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有点疲倦了。巴东合上记录本,站起身来。“大哥,您早点休息吧。”

  洪太行唔了一声,抬起脸望着巴东。“以后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巴东从对方的目光感受到了信任和期待,刚才的那种失落感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毕竟,他们是“大舅哥”和“妹夫”的关系啊!

  巴东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洪太行说:“明天跟老路谈完事情后,能不能去找一下丁唯邦?”

  “丁唯邦?”巴东重复着这个名字,一时没明白洪太行的意思。

  “就是飓风集团改制前当过6803厂的党委副书记,曾经是老路的竞争对手。举报老路就是他领头的!”洪太行皱着眉道,“你告诉他不要盯着老路没完没了,否则对他也没啥好处……”

  巴东从对方没说完的半截话听出了一丝威胁的味道。洪太行显然在担心,如果老路的问题一直挖下去,最终会牵连到他,毕竟,两人的渊源很深,关系非同一般,而且路胜平送他的这座大宅子,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如果牵扯到洪太行,对公司和他本人都不利,这个道理巴东自然明白。于是他表态说:“这个没问题,他儿子丁冬和我关系还不错呢……”

  “那就好,那就好。”洪太行脸上难得地掠过一缕笑意,但这笑意像一波浅浅的水纹,刚到嘴角就消失了,忽然问道:“你和雁北结婚快十年了吧?”

  巴东一愣,揣摸不透大舅哥为啥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回答。

  “你们俩都三十多岁了,不,雁北比你大几岁,都过了四十,早就该要个孩子了。”洪太行用一种兄长的语气说,“我是不行喽,我们洪家的香火全靠你们喽……”

  巴东没想到洪太行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来,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沉默着。好在这当儿洪太行的手机响了,使他暂时摆脱了尴尬。

  像往常那样,洪太行接电话时,巴东习惯地走到一边回避。趁这工夫,他环顾着这间来过无数次的书房,除了靠写字台的那面墙壁竖立着一排书柜,其余三面靠墙竖着的都是博物架,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古玩,有明代的钧瓷,宋代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唐代皇宫的铜镜等等,琳琅满目,像一座小小的博物馆。巴东说不清楚洪太行是从何时开始迷上收藏的,刚进城当上飓风投资总经理那段时间,经常开车陪他去琉璃厂等北京著名的古玩市场“淘宝”,每次后备箱里都要带回几件古玩。渐渐地,洪太行喜欢收藏的名声在朋友圈传播开来,拜访他时便不再像以前那样送烟酒茶叶之类,而改送古玩了,其中不少民间珍宝,如孙殿英从东陵盗走后散失民间的慈禧御玺,堪称国宝级的文物,就是承德一个副市长从民间淘得,送给洪太行的。这书房里的古玩只是洪太行全部收藏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兵马胡同9号院……

  此刻,巴东发现书房里又增添了几件古玩,正要凑近细看,洪太行的电话打完了,轻轻咳嗽了一声,巴东便像听到信号那样转过身去。“大哥,有事儿么?”

  洪太行合上手机翻盖,瞥了巴东一眼说,“是雁北打来的。”

  妻子明知道自己跟洪太行在一起,却没有给他打电话,而是给她哥哥打电话,巴东心里觉得不大得劲,但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来,只是顺口问了句:“哦,她有事么?”

  “也没啥事儿,”洪太行轻描淡写地说,“我表妹最近成立了一个影视工作室,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女作家宋晓帆……”

  巴东哦了一声,“啊,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是我们东江人,以前我还看过一部根据她小说改编的电影呢。”

  “听雁北说,她想把《暴雪将至》改编成电视剧,要我们投点儿钱,你觉得怎么样?”

  巴东说:“洪爷,我听您的。”

  “嗯?”洪太行不悦地蹙了蹙眉头。

  巴东意识到自己漏了嘴,赶紧改口道:“大哥……”

  3. 英雄末路

  密云看守所坐落在离县城大约三公里外的一座山脚下。由于事先打了招呼,那个年轻的看守只看了一下巴东的证件,就放他进去了。

  在探视室,巴东等了大约十来分钟,看守才把路胜平从监房里领出来。当他隔着铁栅和玻璃,看见一个身穿号衣的人走到探视窗口坐下时,不由吃了一惊。如果不是那条空洞的袖筒,巴东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前那个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路胜平:他头发蓬乱、脸色浮肿,双目呆滞无神,显得十分苍老,看见巴东后,他微微怔了一下,脸上显出异常复杂的表情。那种表情,也许只有巴东才能够理解。他脑子里闪现出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路胜平时的情景,以及后来他在北京求职无门,到6803厂当上推销员……往事一幕接一幕纷至沓来,在巴东记忆中,路胜平总是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急速走动时,那条空洞的袖筒迎风飘舞、猎猎作响。他的嗓门洪亮,开会时不用扩音器,很远都能听见。在巴东眼里,路胜平总是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像电影里的那些改革家,挺立着高大的身躯,让他仰慕不已。很长一段时间,巴东差不多把路胜平当成了自己的偶像……

  此刻,面对着这张苍老浮肿的面孔,巴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很不是滋味。他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路胜平也在躲闪着他的眼睛。他是不敢正视我还是自己呢?巴东这样想着,不觉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过去的老板,嘴巴像上了锁,说不出一句话。但没想到的是,不等他开口,路胜平就说话了。

  “你来了……”路胜平嘴角浮现出一缕诡谲的笑意,“是大公子让你来的吧?”

  “董事长,我来看看你……”巴东说。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否认“不是”,当他称呼对方“董事长”时有点儿不自然,仿佛那是个不得体或者不准确的称谓。他琢磨着路胜平嘴角那缕诡谲笑意后面隐含的深意,心想,也许应该按照从前的习惯叫他“厂长”?但这也许同样不合适……巴东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路胜平似乎不需要巴东回答什么,对一切都心知肚明。“我知道你找我来是为了啥……”他说着,原本暗淡无神的目光突然一亮,显露出以前常见的那种精明和敏锐,甚至有一种军人的机警。

  “当然,可是……”巴东搜寻着合适的词句,如何把大舅哥洪太行的意思恰如其分地传达给路胜平,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正为自己平时读书读得太少感到惭愧甚至尴尬时,路胜平忽然举起那支戴镣铐的手,摆了摆说:“不用‘可是’啦,大公子不就是让你来劝我转让股份吗?不用你劝,你把合同拿出来我签就是了!”

  巴东对路胜平这句话半信半疑,看了看对方,丝毫不像赌气或者恶作剧的意味。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中南海香烟,抽出一支从窗口递到路胜平手里。这是路胜平以前常抽的烟。

  路胜平愣了一下接过去,把香烟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咧了咧干裂的嘴唇,“自从进来后,我一直没抽烟呢……”

  巴东掏出打火机给路胜平点上,他贪婪地吸了一口,说:“巴总,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抽中南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抽这个烟啦。”

  “您别叫我巴总,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小巴。”巴东说,“我刚进6803厂那会儿,你工作压力大,烟瘾也大,有时候一天要抽两三包,一条中南海三四天工夫就抽完了。不过,后来你不大抽中南海了,抽的都是外烟……”

  路胜平抽完那支烟,心里的负担似乎也随着烟雾一起排放出去了,“好吧,小巴。”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巴东,说:“你是知道我和洪太行的关系的。我路胜平能在6803厂和飓风干出一番事业,全靠了老首长,也就是太行的父亲。我和太行这些年的合作,也全看在老首长的份上。老首长原则性太强,平时给他送一点土特产都不肯收下,我报答不了老首长的恩,只能报答太行了。当然,太行也给了我很大帮助,没有他,同样没有飓风的今天……”路胜平惨淡地笑了笑,“你回去告诉大公子,请他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现在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老首长,如果他还活着,看见我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不知多么失望呢……”

  路胜平说到这儿停住了,眼圈有些发红,再次垂下了头。

  巴东拿出准备好的股份转让协议给路胜平签。刚签完,看守就过来叫他回监房。路胜平站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说:“巴……总,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巴东犹豫了一下说:“啥事?”

  “杏莉的事儿。”路胜平说,“我娘前几年已经去世了,老婆也没有什么要我操心的,唯一牵挂的是杏莉。她马上就中学毕业了,如果我不出事,一切我都可以为她安排好,但现在……”他顿了顿,喉头上下蠕动了一下,“如果可能,你能替我照顾一下杏莉么?”

  杏莉是路胜平的女儿。以前在6803厂工作时,巴东曾不止一次去过潮河边路胜平的家。那时候杏莉只有六七岁,扎着两根小辫子,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十分可爱,每次一见路胜平回家,便扑进他怀里,父女俩那份亲热……十来年过去,想不到杏莉都要高中毕业了。

  路胜平最后那句话,带着恳求的口气,让巴东想到“英雄末路”这个词。他心里忍不住一颤。这是一位身处绝境的父亲的恳求,他无法拒绝。“好吧,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杏莉……”

  听到这句话,路胜平道了声“谢谢”,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转身朝监房走去。

  望着路胜平的背影从窗口消失,巴东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是他和路胜平见的最后一面。

  半年后,路胜平就在看守所上吊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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