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我们成了永远的过客,无论归乡还是远游
2月1日,农历腊月廿三,按照传统,这一天是小年,很多朋友开始陆续进入休假模式。现代人休假的共同程序只有一个:晒朋友圈。于是,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晒娃、晒别人家娃、晒吃、晒喝、晒狗、晒风景、晒任何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是,就是没见过晒父母的。
这挺奇怪的。我也没晒过,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因为父母不太符合当下主流价值观:卖萌或者逗比。换句话说,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都太落伍了,除了逼婚这类与当下流行话题契合的内容,实在没什么值得晒的。而在逼婚的故事中,他们又是一个大反派,一点也不可爱。
于是,我唯一看到了一篇写父母的文章,还是朋友转发他人所写的——一位媒体人写他父亲的职业。我带着“聊胜于无”的欣慰心情点开去看,结果最后看到一句“这几日愈发想念逝去的父母”。原来是个悲剧。作者最后劝人们,能回去的,都回去陪父母过年吧。他心里大概是充满了愧疚和悔恨。
这绝对是一个值得认真考虑的建议。我要是马化腾,年前这段日子,定会每天让朋友圈发一条公益广告,内容就转载日本畅销书《父母离去前你要做的55件事》里的那个公式:假使你的父母现在60岁,余下的寿命是20年,并且你没有跟父母同住,那么,你每年见到父母的天数,大概是6天,每天相处的时间大概是11小时,所以, 20年×6天×11小时=1320小时,也就是说,你和父母相处的日子只剩下55天了!
不过,万事利弊相长,这个广告拉近了父子母女距离的同时,可能同时也会诱发很多年轻夫妻的争斗——同样是55天,到底陪谁的父母,回谁家过年?春节假期,有几个经常被不断重复又无解的话题,这便是其中之一。
还有另一个无解的话题是故乡的沦陷和荒芜。年前这段时间,一篇名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的文章在朋友圈里间歇性刷屏,那同样是个悲伤的故事。它原本不适合假期和节日的底色,可没办法,这就是城里人偶然返乡之后最真实的际遇。这些事情每天在农村发生,村邻们已经见怪不怪。我们每年用六七天的时间看到故乡一年的变化,自然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落差。
所以,我也挺能理解朋友们放假之后不回老家,而是选择出门旅行的做法,既然回乡满眼伤心,倒不如远游他乡,找一些美丽的风景和舒心的人。这也是谨遵老祖宗的教诲,孔子都说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乘着竹筏出东海游荡,大概也就只能到日本旅行一趟吧。
现在,每到过节,我的朋友圈里就这样分成了两派,归乡派与远游派。远游派自然整天里都有美丽的风物人情可晒,比如我的一个同事,就拍下一个身着比基尼的金发女郎,趴在泳池边上看书、晒太阳,她以为这才是完美假期应该有的样子。我认为也是,所以手动点赞并鼓励她继续多拍这类照片以飨围观者。
归乡派其实也并非全然是悲伤的故事。我回家后的第一天,就跑到镇上赶一个晚集。已经到了下午,人们开始陆续收摊,我在桥头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上前一问,两元一串。我默默计算了一下自己的身家和收入情况,赫然发现,不知不觉间,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糖葫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于是我大方地买了一串,自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不是炫耀,只是为了提醒人们,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没有说的是,那一串山楂上的糖少了很多,甜味也比记忆里淡了不少。外表看起来一样,细究之下却已经不同。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很多。我和暗恋女神一起待过的小学,面积已经扩大了一倍,但是据说学生却减少了一半。这样一来,男生女生间的距离必定变得更大了。至于往昔的女神,偶尔听父母说她早已经嫁作他人妇,被农村的风沙摧残,我们即便相见估计也彼此不认识了。
省道依然在镇上穿过,但两旁的杨树却都被砍掉,据说是妨碍了农田生产。路两旁只剩下光秃秃的华北平原,以前,密集的杨树露出的缺口便是路口,现在这种分割线当然也没有了,以至于我打车回家时,竟然走过了路,只好满是歉意地让司机绕了一个圈圈。
这么说起来,故乡之于我,也成了一个日渐陌生的地方。返乡派与那些背井离乡去旅游的朋友竟然有了一种相通的身份:过客。连父母也大抵认同了我的这种客居身份,像个导游一样给我介绍故乡的新变化,有乡邻来串门,总是先提醒我应该怎样称呼对方。甚至在自己家里,我都找不到需要的东西,不得不一再求助于收留我住在此地的主人。《山河故人》里说,一个游子该有一把家里的钥匙,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我可没有这种待遇,每次回家都要提前和母亲预约好时间。
就这样,在种种细节里,故乡就变成和三亚、日本、印度一样的存在,而我们也成了永远的游客。我们带着猎奇的心态,到陌生的地方,或者到被称为家乡的所在,拍下美好的人、优美的物,也记下阴暗的角落、悲伤的故事。我们把这些照片和故事,发在朋友圈里,换来一排心形的赞许或者言语上的唏嘘,然后,我们又迅捷离开,将其抛诸脑后。
这是我返乡的第一天,和见到的亲人们聊天,他们已经在问我了:你初几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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