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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强:红日(长篇小说连载 八 )

作者:吴强 发布时间:2016-11-17 11:07:24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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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沙河边上的天色傍近黄昏,灰黑的云突然遁去,西天边烧起一片彩霞。鱼白色的,淡青色的,橘红色的,紫色的,一层一层重迭着、环结着。其中有一条象是银色的带子,在缤纷的彩云里面显出耀眼的光辉。几只飞鸟翱翔在彩霞前面,得意地鸣叫着。

  一心想立即渡河的石东根和战士们,又没有能够渡过去。

  梁波要他们仍旧留守下来,等候军部到来的时候再过。

  石东根心急气闷,把面前河岸边的碎石块,接连不断地朝水里扔,李全也跟着他扔着,仿佛要把沙河填干似的。

  “什么飞兵前进?人家飞走了!我们爬还没爬一步!”

  他气愤地说着,手里还是扔着碎石块,先是扔小的,后来连大块的也搬起来往河里扔。

  军部、师部和其他的战斗部队,终于陆续地涌来。

  队伍密密层层地拥塞在河边上。

  河边又骚动、鼓噪起来。

  许多人奔跑着,发狂似地把从刚到的队伍里走出来的、一个背着大背包挎着小皮包的战士,紧紧地围住,象是突然发生了惊奇的事件似的。

  被围的战士简直动弹不得,他的两只手、膀子、头,以至全身,都不属于他自己了。这个拉手,那个扯衣服,还有的摸头牵耳朵,也有的把刚在水里洗过的冰冷的手,伸到他的热烫烫的脖子里去。他只是笑,在人群里打转。许多许多问话,他没法子从容地挨次回答,他的回答就是忍禁不住地笑出来的眼泪。

  他的身材不高,长得本就结实健壮,现在显得更是结实健壮,有一副刚毅顽强、但又敦厚的黑黑的脸,两只炯炯逼人的黑而大的眼珠。这时候,晚霞的光辉似乎特意地照耀着他,使他的脸上以至全身,都显得光彩焕发,精神饱满。

  他是杨军。

  “杨班长回来了——!”

  “啊——!啊——!”

  秦守本、张华峰、洪东才、李全,还有文化教员田原等等,高声地大叫起来。老战士们围上来,抱着、拉着他,不认识他的新战士们,也都拥聚到一起来。

  人群象流水一般追逐着他,他挣扎般地挤出人群,走到他的连首长石东根和罗光跟前,把手掌举到额角上,端端正正、精神抖擞地敬着礼。

  “好极了!给你赶上啦!”石东根使着全身的气力,握着杨军的手,喊口号似地叫着、跳着。

  接着,他一把抱着杨军的脖子,把杨军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象是在吻着他的脸颊似的。

  罗光从石东根的怀里,把杨军抢夺过去,他的两只手同时地拉住杨军的两只手,面对面,眼光对着眼光,笑声对着笑声,延续了好久好久。

  “挨我们过河了!”二排长林平跑来报告说。同时和杨军亲热地握着手。

  石东根举起臂膀,大声地说:“好!马上过去!”他转脸向围着的人群吆喝着:“看新郎的!还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什么好看?赶快去过河!当心不要喝水!”

  “回到我们排里去吧!”林平把杨军拉到自己身边,向石东根要求着说。

  “跟连部走!”石东根摆着手说。

  “到那边再说!”罗光接着说。

  连长、指导员走向渡河点去。杨军却给秦守本、张华峰拉走了。

  这时候,他们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

  “伤口好了?”秦守本、张华峰只得同声地问着这句无须询问的话。

  杨军点点头,说道:“早好了!”

  直到这个时候,杨军才有可能把他的背包从背上取下来。

  背包一放到地上,他就急急忙忙地解着背包带子。

  “马上过河,解它干什么?”张华峰问道。

  杨军还是解开了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两双新做的青布鞋子,一双大的放到张华峰面前,一双小些的给了秦守本。

  “给了李尧一双,这两双给你们!没有好东西送你们!不晓得合脚不合脚?”杨军说着,重新捆着背包。

  张华峰拿起鞋子端相着,在脚底上比验着,秦守本却已经把鞋子套上了自己的脚,并且在地面上走了两步。

  “这样合适!阿菊做的?”秦守本高兴得跳了起来,哈哈大笑地狂叫着。

  “这还要问吗?”张华峰说,把鞋子压扁插到背包上。

  “真想死我了!”秦守本抓住杨军的手,抖动着说。

  “我早就想来,医院里不许可!你们都好?”杨军同时抱住他们两个,亲热地说。

  “我们都好,你看,小秦长胖了!”张华峰说。

  他们三个,象亲兄亲弟一样,扭抱了一阵,然后就一股劲地跑到连队集合的地方。

  晚霞还在吐着它的最后的光芒,河面上一片光彩,一片雷动的欢叫声在河面上和河的两岸荡漾着。

  更大规模的飞行竞赛开始了。

  秦守本的全身脱得精光,只穿一条短裤头,把枪、弹和一切东西交给了班里乘木排的同志们,就一头钻到水里去。

  杨军正解着衣服,罗光拦禁了他,严厉地说:“你不行!伤口刚好,跟我一起上木排!”

  “伤口早好了,不碍事!”他拍着肩背说。歪过脱了衣服的肩背,把伤痕给罗光看着。

  “我也不下去!这样的河,我要游还游不过去?”

  罗光硬把杨军拉上了木排。

  石东根跳了下去,林平跳了下去,王茂生跳了下去,张华峰早在水面上漂着了。

  会水善游的杨军,却被罗光好意地剥夺了下水的权利,他望着波浪里滔滔滚滚的群鸥一样的同志们,羡慕极了,心里真是痒得难受。好象又是一个伟大的战斗没有参加得上似的,苦恼着脸,用不愉快的、但又感激的眼色望着罗光。

  木排离开沙滩,先在水边的浅滩晃了几晃,然后就进入深水,踏上急流,象一只飞艇在空中疾驶,又象一只山鹰从山崖上斜翅猛扑下来。

  大批木排,大群战马,大浪大浪的人,黑压压地奔腾在急泻狂流的浑浊的水面上。

  “木排子翻掉了——!军部的木排子沉下去了——!”

  突然,两岸有人惶急地呼唤起来,其他的木排上也有人撕裂着喉咙呼喊着。紧接着,就有不少的人从岸上、木排上慌乱地跳到水里,朝在中流沉没下去的官兵身边飞游急泳。

  一个最大的木排,驶到中流的时候,触上了河心的礁石,木排翻转了身子,木排上的二十多个人,全部卷没到水里。他们大多是不会游水的人,不能自主地在波涛里冒上、沉下,遭受着波涛的冲打袭击。

  其中的一个人是军长沈振新。

  他不会游水,水,打击他、欺侮他。他的生命在波浪里挣扎着。

  在这危急的一刹那间,杨军甩掉身上的背包和小皮包,象一只勇猛的海豹,不顾一切地跳入到狂涛里面。他迎着巨浪,在下游的地方逆流上扑。两只敏锐的眼睛,在水面上猎视着在水波里失去自主的人们,他的两手如同两把船桨,急速地划动着,两条腿使着所有的力气,把水波向后排击。在一个浪头卷裹着一个人的身躯向他摔掼过来的时候,他认出那是军长沈振新。于是他奋力地钻入到浪头下面,张开两臂,使足了气力,接住了被摔掼过来的沈振新的沉重的身躯。他立即托起沈振新的沉重的头来,背负着沈振新的沉重的身子,象一匹马载荷着骑士一样,踏着大步向前疾驰。他终于喘哮着游到东岸,把沉重的身躯驮上沙滩,让被救的沈振新在沙滩上头低脚高地俯卧着,排挤着腹中的河水。

  沈振新的脊背上给杨军轻轻地捶击了一阵以后,吐出几口沙河浑浊的黄水。过了一会,他平安了喘息,转过身来,睁开水湿胀痛的眼睛来一看,便一把抓住了杨军的臂膀,象在水里得救的时候那样抓住他一样,紧紧的,用力的。

  “是你!小杨!”他吃力地叫道。

  “是我,军长!”杨军说。扶着沈振新缓缓地坐起来。

  “你伤好回来了!”

  “好了!回来了!”

  沈振新渐渐地恢复了常态。但是脸色苍白,心胸里还很难过,不住地打嗝。胃里也不住地泛漾出一口半口浑浊的水来。

  “我来了好几天了,没有见到军长。信,交给李尧了。”杨军一边扶着军长缓缓地走着,一边说道。

  “看到了。”

  “黎医生她很好?”

  “唔!”

  军长的警卫员汤成给洪水吞没。另一个警卫员李尧保全了自己的生命和身上背着的望远镜、皮包。他浑身沾遍泥水,惶急地奔来。

  乘另一个木排过来的黄达、胡克、姚月琴他们,也都奔到沈振新的身边来。

  “是你?杨军!”李尧感激地惊叫了一声。他和杨军共同地扶着沈振新发着颤抖的身子。

  “去找衣服来!”杨军对李尧说,象命令似的。

  过了一会,沈振新换了衣服,睡上担架,身上盖着毯子。

  “小汤呢?”沈振新躺在担架上问李尧道。

  “我没有抓得住他,好几个人也没有救得起来!”李尧悲痛地低声说。

  沈振新惊讶地望着李尧,从担架上下来,大声问道:“淹死了?”

  “唔!”李尧流着眼泪,应了一声。

  沈振新站在岸边,向河面上望了许久,懊丧地问黄达道:“就是小汤一个?”

  “别的全都救上来了!”黄达回答说。

  沈振新悲伤地叹息着,又接连吐了两口黄水。

  “你躺下来吧!”姚月琴拉住他的膀子说。又把他拉着躺到担架上去。

  “见鬼!多少年没有睡过这个东西!叫人抬着走!”沈振新苦恼地说。

  杨军水湿的身子,还是站在他的旁边,卫护着他。

  “回连里去!打七十四师!消灭这个敌人!报仇!”

  沈振新对杨军激励着说,他又一次地抓住杨军的臂膀。

  队伍纷纷攘攘地走上了征途。

  天黑了,高空悬着无数的星灯。大队大队的人马在苍茫的夜色里飞奔前进。

  后面还在渡河的叫嚷声,响荡在初夏的夜空里。

  杨军回到连里,随在连长和指导员的后面,疾步劲走地向着死敌七十四师被围攻的地方,迎接他所渴望的新的战斗。

  使他快慰的,是他一到前方,就立即打了一个胜利的水上的战斗。

  “真是一手好水!象一条水龙!”

  “不是他,军长还危险哩!”

  “你们晓得他是什么人啦?”

  “嘿嘿!出名的战斗英雄杨军!”

  杨军从纷纷称赞他的人的身边擦了过去。

  “就是他!”有人指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说。

 【五七】

  队伍比沙河的激流还要汹涌,在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进入了山峦重迭、奇峰高耸的沂蒙山区。

  山,越走越深,越走越高越陡;脚下,全是陡险的羊肠狭道,而战士们的步伐,却越走越快。

  真是飞的一般,两条腿象轮子一样向前急滚,上山滚得快,下山滚得更快,两只臂膀只是前后拨动,不是翅膀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谁也不甘落后一步。象最怕走山路的张德来吧,枪、子弹、干粮袋、米袋、背包,还有手榴弹和洋瓷碗、水壶等等,统统背在自己的身上;不但不用班长秦守本或者别的同志给他负担,而且还倒转过来争着分担班长秦守本身上的东西。

  班长秦守本下了两次水,肚子痛,一连吃了两包“人丹”还没有止住。但他还是自己背负着所有的东西,拒绝了张德来和别的同志的帮助。  “不要紧!走走,出身汗就好了!”

  他把已经给张德来夺去的步枪,又夺回到自己的肩上,一边快走,一边说道。

  一切牢骚、怪话顿然绝迹。

  “叽叽”“喳喳”的,谈谈说说的,是即将到来的战斗。

  “文化教员!七十四师给围在什么崮?红娘崮?《西厢记》里的红娘到过这个山头上?”安兆丰有意说笑着问道。

  好些人“咯咯嘿嘿”地笑起来,笑声和脚下碎石块滚动的声音相仿佛。

  “叫孟良崮!”田原说了一句,又立即回过头去,仍旧和背着照相机的新闻记者夏方并肩走着,低声地谈着歌曲的事情。

  “这个名字好!梦娘崮!张灵甫梦见他的爹娘亡故了!”秦守本按着肚腹大叫着说。

  这一下,笑声更多了,连走在他们后面的别的连队的同志们也哄笑起来。

  田原在哼着歌曲,没有纠正他的误解。罗光一边向前走,一边高声地叫着:“不是梦见爹呀娘的‘梦娘’!是《辕门斩子》里焦赞、孟良的‘孟良’!真是瞎三话四!”最后一句,他是用上海话说的。

  安兆丰一开口就是戏文,他在黑暗里扮作鬼脸,前句用青衣嗓子,后句用老生嗓子,仿照京戏道白的腔调,但又夹杂滑稽的味道说:“指导员在虎头崮演的是《宇宙锋》里的青衣,到孟良崮么,又反串老生,演起《辕门斩子》里怕儿媳妇的杨六郎来了!……”

  笑啊!有的笑得几乎给石块绊倒,有的笑得身子无力,抓住前面同志的背包,有的笑得走不动路,背包撞到后面同志的脸上,有的笑得嘴里的小烟袋掉落到山坡下面,在去拾起它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秦守本则是拚命地捧着他的隐隐作痛的肚子笑着。

  待大家笑了一阵以后,罗光咳了一声,打起京戏里武生嗓子,响亮地喊叫着:“不是《辕门斩子》,是孟良崮刀斩张灵甫!”

  跟着这句话,路上讨论会开始了:“打死的好?还是活捉的好?”

  “活捉的好!”

  “不!打死的好!留他那条狗命干什么?”

  “活捉的好!捉到以后问问他:‘为什么打内战?为什么进攻解放区?’还要问……”

  “这要问蒋介石!”

  “那就问问张灵甫:你还神气不神气?还威风不威风?”

  “捉了以后放不放回去?”

  “诸葛亮七擒孟获。放他回去!再来,再捉住他!”

  “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别的人都好放,张灵甫绝对不能放!他在涟水打死、打伤我们多少人,苏团长就是给他们打死的!杨班长身上的伤疤,也是七十四师的炮弹打的!”

  “对!不放!一千个不放!一万个不放!”

  路上的讨论很热烈,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洋溢的情绪象面前的山峰似地越来越高,话语里充满着仇恨和愤怒。坚决主张不放的有张华峰、秦守本等等一些人。

  “赞成捉住张灵甫不放的,举手!”秦守本狂喊了一声。

  除去一个人以外,凡是听到他的声音的,有的举起手来,有的举起枪来,连石东根、罗光、杨军、李全都举起了手,正在交谈着的田原和夏方,嘴里还在说话,也跟着大伙高高地举着手。

  一个没举手的是张德来。

  “你不举手,主张放了他?”周凤山不满意地问道。

  张德来阴沉着脸,气愤愤地吼叫着:“谁说我主张放的?”

  “那你为什么不举手?”

  “我主张打死的!”张德来挥着粗大的拳头,气狠狠地说。

  张德来的愤怒的声音,压盖了所有的声音,一路谈话不停的田原和夏方也不谈了,许多人伸头探颈吃惊地望着他。他的一对大眼,在朦胧的夜色里发着紫光。

  “连个放牛的小孩子都给他们飞机打死,我们不打死他们?我们煎饼小米吃不了?”

  张德来激动的怒火燃烧的语言,感染着所有的人。谁也不再说话。人们听到的声音,只是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响的脚下碎石块彼此碰击、磨擦的“喀喳喀喳”声。

  离开部队半年多的杨军,在刚刚回来的这个夜晚,见到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同志们一路上这么快乐和这等激愤,听到这些诙谐的和豪放的语言,他的心里生起了十分惊奇的感觉,获得了深刻入骨的印象。半年来后方医院的生活,使他养成了善于感触和言语稀少、喜欢沉思的习惯。他觉得张华峰不同了,比过去坚强、老练得多。秦守本有了更多更明显的变化,他活跃得很,看来班长当的挺能胜任,战士们服他,也爱他,他和同志们的感情是很融洽的。

  许多新战士,杨军连他们的脸还没有认清,姓名一个也不知道,他们那股欢快的情绪,强烈的战斗要求,对敌人的仇恨,都使他觉得部队的生气勃勃,有一种英雄豪迈的气概。他觉得自己落后了,生疏了,他开始感到不安、惶恐,以至悔恨自己负了伤,和部队脱离的时间过久。连队的人数多了,山上山下一长串子,象一个小营似的,比涟水战役的时候,似乎要多上一倍。他一走到队伍里来就留心地数点过,机枪是九挺:比过去多了三挺。他的眼睛早就留神在武器上,全连队的枪,一律一式,鲜明透亮。班长、排长身上全是汤姆式枪,指导员、连长的驳壳枪,显然是调换过了,罗光在木排上察看自己的枪是不是浸了水的时候,杨军就留心地看到,那是二十发连放的快慢机,乌亮得象一块簇新的深蓝色的缎子。连长的,那就不用说了。

  通讯员李全身上背的,不是从前那支满是烂斑的小马枪了,而是一支新的卡宾枪。就是炊事班吧,过去只有一个担子、两个破箩筐,一出发,一个破箩筐里是一只“空空”响的油桶,一个破箩筐里是刀呀、勺子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有了两只大行军锅,住到哪里,用不着象从前那样,往往要找上三、四个人家,在这家烧饭,在那家烧菜,又在另一家烧汤、烧水了。虽然是在夜晚的星光下面,他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队伍比过去整齐雄壮得多。半年以前,同志们的背包是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有的横背,有的竖背,还有的挂在肩膀上。现在是一色的灰毯子,打的样式一样,大小相仿:长方形,背包带子扎成“井”字形,全是竖背,全是紧紧地贴在脊背上。服装不是灰布的了,一律是草绿色的,和春天田野的色彩一样娇嫩美观。说到今晚的行军吧!走的这么快,简直是脚板不沾地似的。杨军本是个最能走长路,惯于山地急行军的人,想不到,在他背后的小鬼李全,半小时以前,却竟然对他说道:“杨班长!走不动,背包给我!”

  杨军从入伍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在行军的时候,让他的背包和一切负荷离开过自己的身子,他自然不会让李全跟他负担什么。可是李全的这句话,却比一个背包要沉重得多地压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不但是李全一个人,而是全连的人,都比过去也比他杨军更加壮实了。

  他爱他所在的这个连队,现在是更心爱了。

  杨军的兴奋的脸上,同时挂着忧虑。这个一向是自信心极其坚强的英雄战士,在行军途中的这个时刻,竟然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我还能不能再当好一个班长呢?我能在新的战斗里跟得上别的同志吗?”

  走了好几个钟头的路,他没有说什么话,除去连长和指导员问到后方的情形,问到营长黄弼的情形,他回答了几句以外。

  他默默地走着,默默地思虑着。

  “连长!我们队伍跟从前不一样了!”在途中休息的时候,他挨在石东根的身边,轻声地说。

  “对!新兵多,老兵少,模范不多‘麻烦’①不少!”石东根滚瓜似地顺口地说。  --------
①“麻烦”是“模范”的谐音名词,是戏语。

  “比从前强了!”

  “还没有下过炉!是钢是铁,是泥是土,要看这一仗打得怎么样。”

  “行军很快,情绪真高!”

  “休整了两个多月,吃得又肥又胖,情绪当然高!”

  听了石东根这几句顺口说笑的话,杨军笑着说:“连长!你也变了!”

  “我变成了什么?”石东根问道。

  “变成了乌龟!”罗光在一旁冷着脸说。

  石东根猛地扑向罗光,罗光身子一闪,滑走了。

  杨军接下去说:“连长你比从前爱说笑话了!”

  “小杨,听说你老婆生得很漂亮!名字叫什么?叫甜米粥?”

  杨军说他爱说笑话,他就把笑话说到杨军的身上来。

  “叫钱阿菊!”秦守本在很远的地方递过话来,大声地笑着。

  “不开玩笑吧!连长!”杨军抓住石东根的膀子,窘迫地说。

  “杨嫂子舍得放你上前方来吗?”李全呲着白牙讪笑着说。

  杨军一把勒住李全的手腕,李全皱着眉毛歪着嘴巴,不要命地狂叫着:“哎哟——!吃不消!吃不消!”

  杨军松了手,笑着说:“小鬼,也比从前调皮了!”

  指导员罗光把杨军拉到身边,紧握着杨军的手,低声地亲切地说:“杨军!你怎么有点不大快活?你家里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要难过!要快活起来!我们在莱芜战役里打了大胜仗,军首长命名我们四班、六班为‘英雄班’,这一回,再把七十四师揪倒,立个大功,嘿!那就功上加功,封上加封!同志哥呀!说不定还弄到个‘英雄排’、‘英雄连’的称号哩!”

  “我那支枪呢?杨军问道。

  “还想拿步枪?”石东根递过话来。

  “嗯!号码是八七三七七三。”杨军字字清楚地说。

  “好记性!在六班副班长王茂生手里,他是神枪手!你用不着拿步枪了!”石东根说。

  “连长!指导员!我落后了!”

  “不说这种话!小杨!”石东根抓住杨军的手,在杨军的手心拍了一掌,继续地说:“你是我们连里的老骨干!回来带着大家干!打张灵甫!

  你是英雄!不要泄气!”

  “对!杨军!拿出劲头来!”罗光又拍拍他的肩膀说。

  队伍又前进了。炮声清晰地从东南方向迎面传来,象是强烈的兴奋剂,使大家的脚步更加矫健、更加轻松了。

  杨军的呼吸和大家的呼吸连接起来。跟着大家哼着文化教员刚刚编好的歌曲:

  端起愤怒的刺刀,
刀刀血染红!
射出仇恨的子弹,
打进敌胸中!
人民战士个个是英雄,
飞跨沂蒙山万重。
打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
消灭七十四师立奇功!
红旗插上最高峰!
红旗插上最高峰!

  田原哼一句,大家跟着哼一句。战士们在今天晚上显出了异样的音乐才能,不久以后,大家便能够齐声地哼唱起来。低唱的歌声竟是那么雄壮、有力!那么悲愤、激昂!这支歌显示着英雄的气概,充满着无限的胜利信心,发自战士们长久以来的心愿,也体现了战士们迫切的战斗要求。

  歌声,深深地激动着杨军,他感到自己是身在前方,身在战场上了。他觉得替苏国英团长,替许多同志,替他的惨遭杀害的父亲和不知是死是活的母亲,杀敌报仇的日子是真的到来了。

  他暗暗地揉揉泪湿的眼睛,突然地冲前两步,对石东根和罗光急迫地说:“快点分配我的工作吧!” 连长、指导员正要说话,一阵越来越近的滚鼓似的炮声,奔袭过来,紧接着,是急水奔泻一般的枪声,在不远的山谷里爆响起来。

  “跑步!一个跟一个!”

  队伍,象上阵冲锋似地加速飞奔,向着前面,向着敌人!

【五八】

  经过六个半小时的长途山地急行军,刘胜、陈坚率领的两个营,在十点半钟到达了垛庄。庄上驻的敌军七十四师一个辎重连,在十五分钟的时间内,被赶到前头的军的侦察营歼灭了。在副军长梁波的直接指挥下,部队在占领这个要点,补上了我军合围的缺口以后,刘胜、陈坚团的队伍又一口气前进五公里,击溃了敌人的两个连,抢占了二四〇高地。恰巧部队刚刚占领了二四〇高地,脚步还没有站稳,就碰上敌人试探性的突围部队闯了过来。“什么人?”我军战士一声吆喝,随即展开了猛烈的火力射击,出于敌人的意外,他们“此路不通”了,他们试探性的突围部队,遭到迎头痛击,跌跌爬爬地逃了回去。

  如果这支从鲁南敌后插翅飞来的队伍,不是十点多钟占领垛庄,并且接着攻占二四〇高地,而是在十二点钟或者更迟一些完成这个战斗任务,这个敌人——七十四师,就完全可能逃出人民解放军的包围,那么,我军就丧失了这一次聚歼敌人的战机。

  现在的形势是这样:蒋介石的整编七十四师,从敌人第一线主力八个师的整体上,被人民解放军锋利的刀子剜割出来,装进了袋子,原来可以透气冒头的袋口,给紧紧地封扎住了。

  就是说,敌人从此失去了他们唯一的突围逃生的道路。

  后续部队在夜半以后到拂晓之前洪水一样地涌到垛庄地区,和楔入在敌人夹缝里的南北桃墟一线的友邻部队,结成了坚强的滴水不漏的包围线。

  围歼七十四师的激烈的战斗,就在眼前。

  这个敌人,不同于莱芜战役里的新编三十六师、四十六军和七十三军,那些是蒋介石的一等二等的精锐部队,这是七十四师,这是蒋介石的特等精锐部队,这是“天之骄子”,最大的一张王牌,是五大主力的头一个,据说,这个七十四师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师长张灵甫,也不同于李仙洲他们,他是蒋介石的心腹、嫡系,是蒋介石手下最出色的一个“常胜将军”。

  深夜的枪声没有能够侵入张灵甫的梦境,他睡得很酣沉。沂蒙山的初夏之夜,吹拂着沁凉的山风,他的身上盖着美国出产的青灰色的羊毛毯子,两只手交叉着,按着平静的胸口,打着均匀的重重的鼾声。

  参谋长董耀宗是个细心谨慎的人,接到垛庄和二四〇高地失守的告急电话以后,曾经感到一点惊慌,但他没有去惊动他的主管长官。在轻轻摇晃着的烛光下面,他看到师长张灵甫的脸色是安详的,仍旧呈现着这些日子以来的那种自得自豪的神态。

  “不要大惊小怪的!明天再说吧!”

  他用抑制着的最低的声音,回了五十一旅旅长的电话。

  他在张灵甫的屋里缓缓地徘徊几步,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入睡了。

  清晨,天气晴朗,恬静无云的高空,飞机成群结队地展翅飞来,在张灵甫听来,飞机的“嗡嗡哒哒”声,比爵士音乐还更优美,一听到它,他的脚步就要起舞。他起得身来,走出屋子,深深地吸进了两口沂蒙山的朝气,便信步地向山头上走去。他的左腿是受过伤的,走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还是撑持着他的象牙抓手的乌木手杖,喘息着向上爬着。他和这里的山发生了感情,昨天早晨和下晚,他接连地上过两个山头,面前的孟良崮,他已经上去过一次,现在,他还要再上一次。他觉得这个山峰的长相很怪,怪得象一个莫大的碾盘。

  对整个的山来说,这个碾盘一样的崮是山峰,矗立在云端里,崮的本身却又是一块平原,有些地方生长着一些浅草,西北角上的一处,很象他的南京公馆里的那个草坪。自然,它不及公馆草坪那么平坦,上面有些凸起的石块。依他设想,孟良崮顶上,可以排上一个团的步兵,同时设置上八门到十二门榴弹炮,可以俯瞰射击敌人,敌人即使生了翅膀,也极难攻得上来。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闪动过,但它没有停留到一分钟就迅速消逝了。他认为这样的打算是完全不必要的,实际上,战争绝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使他感到有趣的,是孟良崮的山势陡险,两面是悬崖绝壁,悬崖绝壁的隙缝里竟伸出几棵小小的马尾松来,象伞似的;另外两面,一面是个陡坡,陡坡下面是一条屋脊似的山岭;一面是比较平坦的斜坡,坡上有一条隐隐的极少有人走过的小路,路两边是犬牙交错的石块,石块和石块中间,生长着一些野草杂木。

  他的勤务兵,牵着他最喜爱的四匹马当中的那匹酱黄色的一号马,跟在他的后面,在看到他走得吃力的时候问道:“骑马吗?”

  他没有回答,撑着手杖,沿着斜坡走了下去,并且拒绝随从副官和勤务兵的搀扶,登上了孟良崮。

  不久,董耀宗骑着马缓缓走来。因为师长没有骑马登上崮顶,他也就在坡腰下了马,一步一步喘息着向上爬行。到底是比师长大了几岁,由于两个勤务兵的扶驾,他才上得崮顶,走到张灵甫的身边。

  “甫公!你的身体真是健康!”董耀宗气吁吁地说。

  张灵甫点点头,眼睛向四周环视着。

  他的身体魁梧,生一副大长方脸,嘴巴阔大,肌肤呈着紫檀色。因为没有蓄发,脑袋显得特别大,眼珠发着绿里带黄的颜色,放射着使他的部属不寒而栗的凶光。从他的全身、全相综合起来看,使人觉得他有些蠢笨而又阴险可怕,是一个国民党军队有气派的典型军官。

  他傲然地俯瞰环视了一阵以后,用手杖指划着说:“这是个很好的战场!你看!你看!”

  他的声音粗哑,肩膀张得很阔,参谋长和他身边所有的人的眼睛,紧跟着他的手杖头子旋转着。

  “唔!是好!多好的战场呀!”董耀宗摇头晃脑地连声地说。

  一阵晨风袭来,张灵甫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随从副官从勤务兵手里拿过一件绿色的美国的茄克来,披到他的身上。

  “风大,下去吧!”随从副官的声音听来象哭泣似的,在风里颤动着。

  张灵甫右眼角下面的一块肥肉,和随从副官的声音同时地颤动一下,仍旧站在原处。风,把他身上的绿茄克吹落下来,随从副官随又拾起来,抖抖,(其实,它并没有沾上泥土。)又披到他的背上。

  “立马沂蒙第一峰,立马沂蒙第一峰……”

  董耀宗咬文嚼字地沉吟着,眯矑着眼睛,斜视着张灵甫,仿佛是说:“甫公,我这个诗句怎样?”

  张灵甫点点肥硕发光的脑袋,笑笑。大声说道:“好!仗打完以后,把你这句诗刻到下面的陡壁上!”“那要由你挥毫题名。”董耀宗说着,谄媚地笑了起来,笑容在两个眼角上停留了好久好久。

  飞机越来越多,凶猛地向山谷里俯冲下去,打着机枪,漫山遍野地扔着炸弹,紧接着,响起了密集的雷样的炮声。

  张灵甫举起特大的望远镜,了望着。

  烟柱迅速腾起,有一两处村庄现出熊熊的火光。“不消灭他们,也要驱逐他们!让陈毅、粟裕知道厉害!”

  董耀宗吸着雪茄烟,张目倒眉地说。

  “绝不是驱逐他们!驱逐他们到胶东三角地区,迫使他们过黄河,是第二、第三个方案,是中策、下策,是最不得已的方案。要实现第一个方案,彻底地毁灭他们!解决山东战局!让共产党知道我的厉害!让杜鲁门①相信我们的力量强大!”  --------
①杜鲁门系当时的美国总统。

  张灵甫的手杖在孟良崮的黑石块上敲击着,手杖的铜头和石块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他的说话声几乎是嘶喊着的,象是对他的部属颁发战令,又象是对坐在南京的蒋介石效忠的宣誓,同时,又象是对山下的解放军发出警告似的。

  过了几分钟,张灵甫眼里的凶光向群山又瞥了一下,再一次地显露了他那俯瞰尘寰的自豪的气概以后,下了崮顶,带着满怀兴奋的心情,回到坡腰下面的屋子里。

  喘息稍稍平定以后,董耀宗沉思了好久,终于怯怯地说:“昨天夜里,你睡着了,五十一旅陈旅长……”

  “怎么样?”张灵甫不介意地问道。

  “垛庄一线,敌人来了增援部队。”

  张灵甫的脸色稍稍沉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也没有什么,不沉着,辎重连的骡马丢了几匹。”董耀宗又补充说。

  张灵甫突然站起身来,看着壁上的地图说:“好!好!这一仗打成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不敢应战,他们来了,那就正中下怀!他们只当我是条好吃的鱼,可不知道鱼刺会卡住他们的喉咙!”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是兴致勃勃,接下去,他提高了声调说:“耀宗兄!胡宗南拿了个延安,那有什么味道?空城一座!战争,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的实力!我们跟共产党打了二十年,不明智之处,就是得城得地的观念太重,不注意扑灭敌人的力量。共产党的战法是实力战,我们也要以实力对付实力,以强大的实力扑灭他们弱小的实力。”

  董耀宗仰望着对方精神振奋的神态,喷着青烟赞叹着说:“甫公的眼光是锐利的!见地卓绝!”

  “再不改变方针、战法,是危险的!这一番,我要创造一个惊人的奇迹。我们是第一号主力,我不做榜样,谁做榜样?谁又配做榜样?谁又有资格创造奇迹?”

  “这当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不过……”

  董耀宗的话被张灵甫的手势打断。

  “不过什么呢?我的部队,是钢铁的队伍!是打不烂、斩不断的!平原战,打过,山地战、也打过!兵强马壮,火力充足,怕什么?”张灵甫的眉毛直竖起来,高声地嚷叫着。

  稍稍停顿一下以后,他走到参谋长身边,声调转低,拍着参谋长的肩头说:“你的为人,忠心保国,对我,情深意厚。是我常常跟你说的。可是你忧虑多于乐观,深思但是缺乏果断!”

  “我忧虑的是——”

  “是什么?”

  “我们的外线部队二兵团、三兵团,特别是我们一兵团的三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他们桂系的部队是不是真心诚意的与我们密切合作。”董耀宗又走到地图边去,顺手拿过张灵甫的手杖指划着说:“现在的形势是:我们这个师,以孟良崮为核心,拉住了敌人的手脚,敌人在我们的四周,敌人的外围又是我们的友军,形势是非常非常好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友军,不在我们。他们能跟我们同心协力,从外向里攻,我们再从里朝外攻,敌人就处在夹攻当中,奇迹就必然出现,战局就大可乐观。否则,我们的处境,……前途……就……”

  关于“否则”的下文,他已经想到,但他避讳了它,没有表达在语言上,只用他的低沉的声音作了透露。他深知他的主管官张灵甫是忌讳一切不祥不吉的字眼的。

  “立刻报告兵团汤司令!不!立刻报告南京国防部!”

  张灵甫的厚嘴唇抖动着命令道。

  董耀宗立刻提起两条瘦长腿,急匆匆地跑到隔壁的屋子里,站到报话机的旁边,对报话员说:“立刻!立刻要南京国防部!”

【五九】

  张灵甫抓着手杖,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着。

  殷勤的随从副官给他冲了一杯糖分很重的牛奶,拿了一些饼干和蛋糕,放在墙边一张不大洁净的桌子上。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手向随从副官摆了摆。随从副官和勤务兵们轻脚快步地走了出去。

  他拿过刚刚送来的昨夜的作战记录,瞧着。然后,眯矑着眼睛坐到床沿上。

  又喝了一口牛奶,仿佛觉得有些苦味似的,咋咋舌头,放一块饼干到嘴里,缓缓地嚼着。饼干不脆了,粘牙,于是,又喝了一口牛奶,漱了漱,把粘在牙上的饼屑冲涮到喉咙里去。——这样吃食的动作,张灵甫是很少有的,和他那大嚼大咽的习惯正相违反。他自己知道,他有了心事。

  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场合,他都显示着他有着饱满的乐观情绪,有着豪迈的气度和坚强的自信;就是当着他的妻子、儿女的面前,也是这样。这是他这位中将师长受到同僚和部属赞佩、信服,崇仰的特质。他的同僚们、部属们常常这样说:“我们师长的气色、风度,就是七十四师的灵魂,就是天下无敌的标志。”

  这种说法,没有谁反对过和怀疑过,张灵甫也自当无愧。为了保持这个灵魂和标志的尊严,他的脸色从来就严峻得象一片青石一样,他的眼光总是仰视或者平视,走路,哪怕是坐在吉普车里,也是挺直宽阔的胸脯,昂起光秃的脑袋,显出威严的令人畏惧的神态。就是那根手杖吧,在别人手里,常常是拖着或是用力地撑持着地面,他则总是把它当作指挥棍或者当作帮助他的语言表达思想的工具,绝不使人感到他是因为走路的艰难才需要它的。

  只有在他单身独处四旁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地表现出内心的某些忧虑和苦恼来。——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不但他的参谋长、随从副官没有察觉得到,就是他家里所有的人也没有看出来过。

  现在,参谋长站在隔壁屋里的报话机旁边,和他们的国防部长陈诚通着无线电话,随从副官和勤务兵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沉思着。

  阳光在门外显现出来,屋子里发着光亮。张灵甫面容上的愁丝,在光亮下面渐渐地明显起来。孟良崮高峰上的晨风向他扑来的时候,他的身子也不过微微地抖了一下,现在,坐在阳光照耀的屋子里,反而不由地抖索起来,有着寒冷的感觉。

  他想到他和他的七十四师的当前处境,是在沂蒙山的重重环抱之中,周围是他的对手——共产党的第三野战军的主力部队。他的心头突然惊悸地跳了一阵。仿佛是单身进入深山遇到猛虎似的。他又想到,在共产党军队的外围,是李宗仁、白崇禧的广西军,杂牌的四川军、东北军。他们的心,他们的战斗勇气,……他轻轻地摇了摇肥大而沉重的脑袋。越想,他越是拦禁不住地想到了令人懊恼的莱芜战役,想到了李仙洲的七个师突围被歼的不幸遭遇。突围,他觉得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愚蠢的举动。

  昨夜,他已经作了试探,参谋长和作战记录已经明白地告诉他,作为后门的垛庄已被堵死。二四〇高地已被敌人占领。他的眼睛向墙壁上的地图瞟了一下,那正是不能失掉而现在已经失掉的一条通路的关口。其他几个方向,他的部队早已和敌人面对面,开始了激战。眼前的命运怎样呢?你死我活,还是我死你活,是非拚不可了。他把他的肥黑的大手连连地翻了几次,一会儿手心向上,一会儿又手心朝下;仿佛是看看指纹筋脉瞧相算命似的。

  “怎么会想到这些的呢?”他心里向自己发问道。

  他从床沿上站起来,大步地走到门外,把不久以前抛开的“立马沂蒙第一峰”的憧憬追了回来,仰起头来,望着崇高阔大的孟良崮,心里起誓一般地说:“好吧!拚战一场吧!” 

  董耀宗从隔壁的屋里走出来,神情紧张地告诉他说,国防部长陈诚要和他亲自说话,他便急步地走到隔壁屋里,站到报话机旁边去。

  他向对方报名问好以后,就一直地站立着,以一种越来越振奋的姿态,听着对方的声音。

  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脸色上。他的脸色支配着所有人的心情,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使所有的人都进入了胜利在握的、喜悦的、乐观的、兴奋的境界里。

  他用连续的鼻音、不住地点头和淡淡的笑声,应诺着对方的说话,在他的感觉里,对方吐出的每一个字音都是有力量的,有坚强的胜利信念的,是信任他、鼓舞他的。

  “开花!我这朵花是要大开特开的!”在听完了陈诚口授的机宜以后,张灵甫高声地喊叫道。

  他的声音发出强大的煽动力,使参谋长惊讶得目瞪口呆,使副官张大了嘴巴,发出无声的大笑,使屋子里所有的人,向他投射了尊敬的兴奋的眼色。

  陈诚所说的和张灵甫的见地完全一样。张灵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以后,善观气色的董耀宗跟着进来,嘴角上现着笑容,露出黑牙根子说:“好吧!来一次惊人大举!消灭阵毅、粟裕所部,就有了东南半壁!”

  刚才的带有悲观意味的想头,从脑子里驱除出去了。张灵甫把手杖抓在手里,不停地摇荡着,重声地咳了两下,把冷了的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大嚼大咽地吃起早点来。

  陈诚用坚定的声音,明白地告诉张灵甫说:“这一战役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辉煌胜利!……陈毅、粟裕所部已经落入预设的圈套,注定了灭亡的命运……一个多月以前,我们的胜利在西北,攻下了共产党的首府延安。一个多月以后的现在,我们的胜利在东南,在你们的脚下……总裁、委座对这个战役抱有无限的希望……我已经下了最最严格的命令,命令外线部队不顾一切地同你们密切呼应,你们也要不顾一切地同他们密切配合,来一个内外夹攻,尽歼顽敌!……你们,要中心开花!实行开花战术!你们,七十四师,是总裁,委座最亲信最卓越的铁军。灵甫!奇迹,由你双手创造!……祝贺你!一定成功!一定胜利!”

  几分钟以后,张灵甫精神焕发地向他所属的各个旅长、颁发了坚守现有阵地,待令总攻的命令。

  不久,徐州前线指挥所发来的一份电报,使他分外地惊喜起来。他把看过的电报朝桌子上一扔,几乎是吼啸一般地说:“是我手下的残兵败将!” 

     参谋长拿过电报来,慌忙得连老花眼镜也来不及戴上,就把电报远伸到膝盖上,抖抖索索地看着。

  “好!不是仇人不见面,不是冤家不碰头!”董耀宗大声地说。

  电报告诉张灵甫说,据鲁南某部可靠的情报,沈振新部一个军,昨晚渡过沙河,星夜向沂蒙山区猛进。

  “情报怕是可靠的。嘿,就是来得慢了一点。昨晚到垛庄一线,占二四〇高地的,可能就是这个部队。”董耀宗看过电报,走到地图跟前,哼着鼻音说。

  “那就好极了!好极了!”张灵甫张起稀疏的黄眉,击着手掌,象刚才一样地吼叫着。

  参谋长跟着他击着手掌,烟黄色的脸上也出现了兴奋的表情。但是,他的做作显得很不自然,使善于掩饰内心活动的张灵甫,一眼就看得出来。从今天早晨起,直到现在的两三个小时以内,他的语调总是低沉、微弱、带着颤音。现在的笑颜,分明是外加上去的。

  “你有什么心事放不开吗?”张灵甫突然问道。

  “没有!没有!”董耀宗急忙地回答说。

  “你的早点还没有吃?”

  “我太兴奋了,太兴奋了!一兴奋,我就废寝忘餐!这,甫公,你是知道的!”

  “唔!你是忠于党国的人!”

  “我有心事,是不会避讳你的!”

  “战争的胜负,决定于不拔不移的最高的自信!”

  “这,我绝无疑问!”为了掩饰,也为了使张灵甫绝无疑问,董耀宗改用他的悲音接着说:“半个月前,我接到我的儿子从华盛顿来信,说他病得很沉重。”

  “是嘛?我看得出,你有心事。”张灵甫冷冷地说。

  “绝不是关于战争、关于局势方面的!”

  “我绝对信任你!你去查问一下,打个电话给仁杰①,他在五十一旅,昨夜占二四〇高地,到达垛庄一线的,是什么部队?是不是在涟水给我们消灭过的那个部队?军长可叫沈振新?”

  --------
①“仁杰”即蔡仁杰,是七十四师副师长,在这次战役中为我军击毙。

  董耀宗走了出去。

  张灵甫又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独自沉思、展开内心活动的机会。

  大半年以前,在涟水城外淤河滩作战的影子,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明显起来。

  那是深秋时节,他记得,他的部队集结在淮阴、王营一线。第一次向涟水进攻,他没有得手,伤亡了三千五百个官兵,受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次挫折。半个多月以后,又举行了第二次进攻,夺得了涟水城,敌人被击败,他宣告胜利。但是,他的官兵又伤亡了四千多个。两次交锋的主要敌手,都是沈振新的那个军。——那个敌人,是勇猛的,经得起打的。他深深知道,他的敌人叫他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获得一座空无所有的涟水城。

  他想起了他的儿子一般的营长张小甫,他因为负重伤被俘。他在四个多月以前,接到过张小甫化名写的一封信,张小甫发誓地告诉他说:“我的心是不会变的。”这时候,张小甫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了一下,他刚从沉思里抬起头来,张小甫的影子却又立即消逝了。

  他的身子不禁微微地哆嗦起来,仿佛又有一阵寒风侵袭了他。

  他的思潮又回转到眼前的形势方面来。

  “第三次交手吧!”他默默地自语着。

  他在屋子里咬着牙根走动着。当日头掀开一片灰云大放光芒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昏黑,心跳得厉害,有一片恐惧的黑影,蒙到了他的心上。

  他感到简直是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不安。

  幸而董耀宗的脚步走得很重,使他来得及恢复他的脸色,把慌乱、不安和恐惧驱除开去,换上他那坚定、乐观、自信的神情。

  “要他们查去了!蔡副师长、陈旅长都在阵地上,电话没有接通。”董耀宗告诉他说。

  “要他们把捉到的俘虏送来!”张灵甫命令道。

  董耀宗稍悄楞了一下,扬扬瘦骨嶙嶙的手,走近一步说:“要捉到俘虏那得在战斗展开以后。昨天夜里,只是小接触。”

  张灵甫把手杖在地上敲着,突然又兴奋地说道:“这个敌人是不可怕的!”

  “唔!是的!其他的敌人同样是不可怕的!”董耀宗应和着,语调昂扬地说。

【六〇】

  下晚,张灵甫骑着他的三号马——浅灰色的蒙古马,视察了几个阵地,满意地回到师指挥部所在地以后,作战处的一个参谋向他报告说,前方部队在二四〇高地附近捉到了一个俘虏。

  张灵甫的身子很是疲劳,想休息一下。听到这个报告,他又振奋起来,两条眉毛竖立到脑角上,挥着手杖,大声地说:“马上带来!马上!”

  “在路上,马上就押到!”参谋回答说。

  参谋去了,在参谋的背后,张灵甫的手杖继续地挥动着,继续地响荡着他那有些嗄哑的声音:“这才是我的部队!这才是七十四师!”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俘虏被押到张灵甫的面前。

  这个俘虏,长长的身材,长方脸,三十四、五岁的年轻,嘴巴长得很尖,上唇上翘,有两个微微发绿的眼珠,发着闪闪的亮光,面部的血色是充溢的。不胖,但也不算过瘦。脑盖上有个铜元大的伤疤,左眼眉缺了半截,那里也有个疤。他站在张灵甫面前,两只长手下垂着,低着头,看着地面,在张灵甫的铁青的脸色前面,他的身子打着战抖,站不稳当的腿脚,不住地缓缓移动。

  张灵甫是以一种骄傲的兴奋的心情迎接这个俘虏的,现在,俘虏到了他的眼前,他却呆楞住了,他却哑口无言地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连手里的手杖也不知道挥动了,仿佛服了烈性的麻醉剂,失去了知觉似的。  “是共产党放你回来的?是你自己逃回来的?”

  站在一旁的董耀宗低声地问道。终于打破了屋子里沉郁、重浊、僵死的气氛。

  俘虏的眼睛朝董耀宗怯怯地瞥了一眼,以更低的声音回答说:“我……我自己……逃回来的!”

  这个俘虏,现在不是俘虏,六、七个月以前,他作过人民解放军的俘虏。他曾经是七十四师的少校营长,他就是在涟水被俘的那个张灵甫的部属张小甫。

  张灵甫喜爱这个对他崇拜的人,也想念着这个人,但他在这个人来到面前站立了五分钟之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在这个时候,张小甫竟然说是逃回来的,他不相信。

  “谁叫你们把这个畜生带到这里来的?”张灵甫朝着随从副官,勤务兵他们暴怒地责骂道。

  “不是师长命令带来的?”随从副官嗫嚅地说。

  “我命令你们把俘虏带来,他是什么俘虏?他是共产党的俘虏!他是在火线上向共产党投降的!”张灵甫在屋子里咆哮着,凶焰逼人的眼睛,气怒得顿时胀红起来,手杖敲击着桌子,桌上的茶壶、茶杯翻倒了,残余的茶和牛奶从桌缝里滴流下来。

  随从副官见到师长这等少有的暴怒,慌忙地把张小甫带向外面去。

  “把他身上搜查一下!”张灵甫命令道。

  “他不是那等人!身上还会有武器?”随从副官回过头来,苦着脸说,带着张小甫走了出去。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他的心是红的是白的?你知道他没有赤化?”张灵甫跟在后面喊叫着。

  张灵甫在屋里恼怒气闷了一阵,身子感到很不舒服,躺在床铺上懊恨地长吁了一声。

  随从副官轻轻地走到他的跟前,颤声地问道:“做几个水波蛋来吃?”

  张灵甫轻轻地摇摇脑袋。

  “小甫想见见你,说有话想跟师长谈谈。”随从副官靠在他的耳边低声地说。

  张灵甫没有表示什么,眼睛微微地闭上。机灵的随从副官随即走了出去。他熟悉地知道师长的习惯:当你向他提出要求他不表示不同意的时候,就是同意的表示。

  “还是跟他谈谈,从他那里也许能知道一些敌人的情况。”

  董耀宗走到张灵甫的面前说。

  “他不会是逃出来的!定是共产党的诡计。”张灵甫肯定地说。

  董耀宗沉楞一下,点点头,说道:“我看,小甫这个人不至于信仰共产党的主张。”

  “很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李仙洲还不是发了通电反对内战?海竞强还不是要共产党的电台广播了他的家信?”

  张灵甫说着又站起身来,怒气又渐渐地浮到他的紫檀色的脸上。

  董耀宗见到师长又恼怒起来,便没再说话,默默地站在门边,向远处茫然地望着。

  张小甫又被带了进来,站立在师长张灵甫的面前。“你做了俘虏,还有脸见我?”张灵甫抑制着恼怒责斥道。

  手杖在张小甫看着的地面上,连连地敲击着。

  “我受了重伤,不得已。”张小甫自觉无愧地说。

  “是共产党派你回来策反的!”张灵甫断定不疑地说。

  董耀宗、随从副官和张小甫一齐惊讶地望着他。

  “是共产党要你回来进行活动的!你可以再回到他们那里去!你告诉他们,我是打不败的!他们想打败我,是做梦!我不是李仙洲,我不是李华堂、谢文东!①我的队伍是铁打的!钢铸的!想把我打败,把七十四师打败,是蚂蚁想搬动泰山!”

  张小甫有些震动、恐惧,身子不住地摇晃,他竭力地保持着镇定,张灵甫的这种姿态,他是熟悉的,要大怒大骂一场,他是估计到的。他倚到墙壁上,头还是低垂着。

  --------
①李华堂是蒋匪军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谢文东是第五集团军上将总司令。二人均在东北战场为人民解放军所俘。

  “我效忠师长,我效忠七十四师,心是不变的!”隔了好一会儿,张小甫才抬起头来,平缓地恳切地表白说。

  “我不要你效忠!我要打死你!”

  张灵甫举起手杖,满脸怒气地叫着。由于董耀宗的拦阻,手杖打上了墙壁。张小甫没有闪避,仍旧低着头站在那里。

  “来人!带走!关起他来!”

  勤务兵把张小甫带了出去。

  “他受伤被俘,有情可原。”董耀宗轻声地说。

  张灵甫怒气未消,紫色的脸变得铁青。

  一个小时以后,张灵甫的随从副官来到张小甫被囚禁的小屋子里。他带来两包香烟,一盒火柴,四个罐头和一些糕饼,放到张小甫面前。拉住张小甫的手说:“师长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忠心耿耿,师长也是知道的。他发你的脾气,是一个长官的威严,是教训你,也是教训部下。你不要难过,不要误解师长的好心!”

  “这个,我知道。师长叫我活,我不敢死,师长叫我死,我不敢活!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吧!”张小甫喃喃地说,把香烟、罐头等等推送到随从副官的身边。

  “师长面上气你,心里欢喜你。许多许多人被俘变了心,连李仙洲那样的副司令长官都投降了共产党,你,还是自己跑回来,师长心里能不高兴?这两包烟,是我送你的,罐头,是……”随从副官朝门外望望,有个卫兵站着,便压低声音说:“罐头、饼干,是师长要我送给你的。他把部下的每个人都看成是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你也是知道的。”

  张小甫揉揉泪湿的眼,紧紧地握着随从副官的手。

  “我担心!形势不好!”

  “我也担心!陷在共产党几十万人的包围圈里!这一回战事,唉!”随从副官叹息着说。

  “你告诉师长,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真是他们放你回来的?”

  张小甫微微地点点脑袋,接着又惶惧地把脑袋摇了摇。

  “你告诉我!你我是把兄把弟,什么话不好说?我还会害你?”

  “我想跟师长详细谈谈,他简直不容我开口!”

  “昨天夜里,我听到他说梦话。”

  “梦话?说的什么?”

  “没所清楚。总之,他这两天心情不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没有心事不发怒。今天,他骂了你,发了一顿脾气,昨天,平白无故的骂我,也发了好大的一顿脾气。他是长官,骂一顿,打一场,还不就挨挨算了!长官对下级还有不打不骂的?”

  “唉——!”

  “我真担心!也许不至于怎么样。老头子①这一回下了最大的决心,也许会把共产党消灭了的。”

  --------
①国民党里的人们,照青红帮的习惯,称呼蒋介石叫“老头子”。

  张小甫沉闷了好久,没有作声。随从副官吸着烟,同时替张小甫点上火。

  张小甫犹疑了好一大阵,终于把他回来的实情——得到华东解放军负责人的同意,回来劝说张灵甫放下武器,和平解决战事。——告诉了师长的随从副官。说后,他恐惧地问随从副官道:“师长不会杀我吧?”

  “我不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跟他说,他在气头上。放下武器,他不会肯的!”随从副官低沉地说。

  “要我死,我就死吧!”

  “不会!他要杀你,我陪你死!”

  说着,天黑下来。

  炮声突然地爆响起来,有几颗炮弹落在庄子附近和面前的山坡上,浓烟烈焰立刻升腾起来。

  这是张灵甫指挥部门前第一次出现的现象。

  村庄里外骚动起来,很多人叫嚷着、奔跑着。有两匹马挣脱了缰绳,跑进田野,跑到山坡上、山沟里,马伕们跟在后面追逐着、喊叫着。

  张灵甫拿着手杖,站在门里向炮烟突起的地方张望着,一个不祥的灰色的形状古怪的影子,在他的脑子里晃动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地抖动一下,为了驱除古怪的影子,他把帽檐用力地朝下拉拉,并且重重地咳嗽一声。

  “不要难过,小甫!在这里休息休息!”

  随从副官说了,又握握张小甫的手。在又一颗炮弹在村口爆炸以后,他便慌张地离开了囚禁张小甫的小石屋子。

【六一】

  这天夜半以后,张灵甫从五十八旅的阵地先罗山、王山庄、铁窝一线视察回来,精神的振奋,达到了几天以来、也是长久以来所没有过的程度。他卸下肩上的茄克,解开衣扣,抓起桌上的一本活页簿子,当作扇子在脸前急速地摇动着,把随从副官调给他的一杯牛奶咖啡,一口气喝了下去。

  “再来一杯!”他把杯子掷到随从副官手里。

  “早点休息吧!吃多了……”随从副官望着摊好毯子、被单的床铺对他说。

  “不睡了!太兴奋!”他大声地说。

  他认为今天一天和夜晚的战斗,打得十分满意。五十一旅占领的水塘崮、杨家寨一线,五十七旅占领的艾山和艾山以东的高地,重山和重山以南的高地,经过整天半夜的战斗,只失去两个不重要的小高地和一个村庄,五十八旅占领的马牧池、先罗山、盘山一线阵地,屹然未动。八十三师占领的万泉山下面的两个村庄失落敌手,主阵地万泉山还在自己手里。这使他特别感到高兴,不能打的八十三师,编到他的作战纵队里来,在他的指挥下面,就变得坚强起来。

  他觉得战斗打得越来越对他有利,敌人靠近到身边来,给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确信:到一定时机,来一个总攻击,便可以全部地击灭敌人。参谋长和他所担忧的第二、二、四三个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二十五师、二十八师、五十七师、六十五师他们,据刚接到的电话说,在昨今两天,也都有不小的进展。从越来越近的炮声判明,他们的运作还是积极的。他在屋里走了几步,用手指头弹去烧焦了的烛芯,使烛光更明亮地照在他的精神焕发的脸上。以孟良崮为中心歼灭华东共产党军队的时机,已经近在眉睫。——他这想着,断定着。

  他兴冲冲地走到隔壁通话室里,连续地向第一兵团汤恩伯总司令、南京国防部陈诚部长,愉快地报告了今天的战况,最后,他在无线电话里向汤恩伯、陈诚高声地说:“请转陈总裁、委座,请放心!灵甫绝对不辱使命!战局完全乐观!”

  他回到自己屋里,又喝了一杯浓稠的牛奶咖啡。

  “参谋长呢?”他舔舔嘴唇问道。

  “睡了。”随从副官回答说。

  他走到参谋长董耀宗门口,从门缝里看到屋里有亮,便推门进去,没有睡熟的董耀宗,给他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立刻爬起身来,形色有些慌张地问道:“还没休息?有什么事吗?”

  “刚回来。没有什么。”

  张灵甫站定下来,豪放地继续说:“我打算明天中午发起全面攻击,时机成熟了。”

  董耀宗觉得张灵甫下定这个决心有些突然。借着穿衣着鞋的动作,低头想了一想,然后语调低沉地缓慢地说:“明天中午……汤总司令的意图怎么样?”

  “已经报告他了。他还不是看我的决心行事?我们应当主动,掌握局势,控制战机!依我看,敌人刚刚在泰安打过一仗,兵力疲惫,今天一天一夜没有大动,两次攻击万泉山都没有得手。据八十三师李师长报告,敌人至少伤亡三千之众。五十八旅的阵地前沿,敌人整天没有动作,卢信报告,敌人有撤退的趋势……”张灵甫说到这里,拍拍董耀宗的肩膀,嗓音提高起来,把手杖在桌腿上重重地敲打几下,继续说道:“用兵贵在不失时机,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袭击珍珠港,就是不失时机,美国在诺曼底登陆,也是不失时机,……我们也要不失时机,一鼓而下,发起全线总攻击!”

  他仿佛进入了美妙的梦境一般,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笑容,骄傲、欢乐,胜利的预感从他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使得参谋长董耀宗抑制不住地跟着他发出了笑声。

  “那得把李师长和三个旅长找来,严密地部署一下。”董耀宗踱了两步说。

  “对!要他们拂晓以前到达这里!”张灵甫点着脑袋说。

  董耀宗立即走出去,叫参谋处向八十三师师长和三个旅长发出举行紧急会议的通知。

  留在屋里的张灵甫,发现董耀宗枕边放着一封写好没有发出的信,随手拾起看看,是董耀宗写给他妻子亲拆的分量很重的家书。

  “他真的是挂念家事!”

  张灵甫哼声地说了一句,把信放回到枕边去。

  他走回到自己屋里,刚坐下来,电话铃就急迫地响起来。

  随从副官问明对方是五十八旅旅长卢信,把话筒递给他。

  从电话里,他听到令他惊愕的消息:八十三师的主要阵地万泉山失守了。

  “真的吗?我不信!”张灵甫向对方说。

  “乱得很!队伍纷纷地朝我的阵地撤退,跟我的部队发生误会,互相打起来。我们一个营长给他们打死,他们一个团长被我们捉来了!”

  “捉得好!我要枪毙他!”张灵甫气怒地叫着。接着,他低声问道:“你们那里怎么样?敌人还是没有动静?”

  “我们没问题!小接触!把八十三师调开去吧!在这里碍手碍脚!下面吵着要消灭他们!”

  “你找到他们师长,说是我的命令,要他们马上打回去,给我把万泉山拿回来!不拿回来,我就按军法军纪处置!把那个团长教训一下,放回去!要他戴罪立功!……怎么?……

  解到我这里?……好吧!马上解得来!”

  张灵甫重重地放下话筒,脸象一块紫猪肝那样难看。肥大的身体忽地瘫软下来,光秃的脑袋蒸出了发亮的汗珠,两道眉毛颤动着,眼里喷着火星似的,直瞪着满是龟纹的石块墙。

  “还是七十四师!只有七十四师!别的,一切队伍都是豆腐渣!都是草包!”

  他手指弹着膝盖,自豪地说着,禁不住地“嘿嘿”地笑了两声。

  随从副官打了个热腾腾的手巾把儿递给他,跟着他气恼地说:“那些美国武器给八十三师他们用,多可惜!”

  董耀宗急匆匆地走进来,摊开手掌说:“糟啦!糟啦!”

  张灵甫没有作声,只把眉头轻轻地抬一抬,瞥了董耀宗一眼。董耀宗见到师长声色不动,镇静如常,声音放低下来说:“八十三师叫不通,有线电话、无线电话都喊不应!”

  “叫不应等一会再叫!”张灵甫坦然地说。

  “就怕万泉山……”董耀宗忧虑地说。

  “我就打算他们守不住的!叫他们跟敌人拚拚斗斗,双方对消对消也好。”张灵甫冷笑着说。喝了一口温开水,抖动着交迭起来的两条粗腿。

  董耀宗领悟到师长的意思:不牺牲别人,自己怎么会强大起来?别的队伍不打败仗,怎能显得自己的队伍是常胜之师?想到这一点,董耀宗便冷静下来,他的嘴角上很自然地现出来一丝会心的微笑。

  “明天的攻势……?”过了一会,他轻声问道。

  “你去睡吧!万泉山,我已经严令八十三师马上收复回来!”张灵甫沉静地说。

  董耀宗抑制着惊讶的神情问道:“万泉山失掉了?”

  “不关重要的阵地!”他说着,向董耀宗摇摇手。

  惶惑的董耀宗沉楞了一阵,才轻脚慢步地走出了屋子。

  张灵甫的心情难禁地沉重起来,明天发动总攻击的计划,象一盏明亮的灯火给万泉山失守的一阵风扑灭了。但他没有绝望,他想再擦着一根火柴,把明灯重新燃起。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丢了万泉山未必就是恶兆。敌人越靠近身边,就越方便把敌人击灭。战争这个玩意,本来就是一种特别的赌博。跟共产党军队作战,就更加要有重本求利大注猛掷的勇气。二十年来,不就是这么一部战史么?自然,他也无法避免地这样想到:这一注掷下去,必须赢个满彩,“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蒋介石早就告诫过他。想到这一点,他又不能不有点心惊肉跳、惶惶惑惑了。

  他看看表,时间已到三点半钟,离天明不远了。他想睡睡,两杯咖啡兴奋着他,万泉山失守的事件烦恼着他,猛然而起的炮声、枪声更加惊扰着他。他走到屋后的山脚下面,逆着风向听着火线上送来的“轰轰隆隆”、“咯咯哒哒”的密集的声音。他听辨得出,枪炮声最猛烈的地方,正是万泉山方向。“是他们在夺回万泉山”,他判断着。他仰脸望望上空,上空黑漆漆的,象要落雨似的,他暗暗地笑起来;他希望落一场大雨,暴雨倾盆的气候下面,敌人的攻击就困难得多。占据高地的他的部队缺乏饮水的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这样,他就能够争取到较多的时间,让外线部队靠紧一些,更有把握地击灭敌人。他看到在黑空里的孟良崮高峰巍峨地屹立在万山丛里,信心便又加强起来;因为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他的七十四师,正和孟良崮高峰一样,巍峨屹立,气概雄伟,任何力量永也打它不倒。他信步地绕道走到村边转角的地方,聚神一看一个小小的石屋子门口,倒卧着一个把枪杆抱在怀里的哨兵。

  “这是什么人住的?”他向身边的随从副官问道。

  “小甫!”随从副官告诉他说。

  他踢踢那个哨兵,哨兵把头朝衣领里面缩缩,还是沉沉地睡着。

  “叫他起来!”他对勤务兵说。

  勤务兵猛地一脚下去,哨兵突然惊醒,急忙跳起身来,懵懵懂懂地凶狠地吆喝道:“什么人?”

  哨兵一面吆喝,一面拉动枪机,把子弹登上枪膛,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不要乱动!是师长!”勤务兵冲上去抓住哨兵的臂膀说。

  哨兵慌忙地持好枪,打起精神来,站在小屋门口,两只眼睛在黑暗里恐惧地望着张灵甫。张灵甫有些恼怒,很想把这个不尽职的哨兵责训一顿,在他看来,在哨位上睡觉的现象,对他的军威是一种亵渎。但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只把手杖扬了一下喝令道:“走开!不要站在这里!”

  心机灵快的随从副官认为师长解除了张小甫的囚禁,随即对呆如木鸡的哨兵说:“回去!这里的哨撤掉!”

  哨兵象犯罪得到恩赦似的,大步地跑了开去。

  在勤务兵用电棒照亮下面,张灵甫伸头向屋里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恰好和刚被门外说话声惊醒的张小甫的目光,交接在一条线上。他看到张小甫的眼边仿佛在流着眼泪,回过头来,又听到张小甫一声沉重的叹息。

  “把他带到我那里来!”

  他向随从副官低声地说,走回自己的屋子。

  张小甫来到他的屋子里,靠着墙壁站着,正象从前当营长的时候见到师长的那个样子,严肃、但又有些拘谨。

  张灵甫轻轻地挥挥手杖,随从副官带好门,和勤务兵走了出去。

  他比上午端相得仔细,看到了张小甫头上和眼角上的伤疤,微微地惊动一下;同时,他又发现张小甫比过去胖了一点,脸上气色正常,肌肉丰腴,不象是当了大半年俘虏遭受苦难的样子。他沉默了许久,才指着张小甫身边的凳子,要张小甫坐下来,张小甫解除了紧张的心情,但还是正直地坐在师长面前,等候师长说些什么。

  “你的伤是他们给你医好的?”张灵甫问道。

  “是的。”张小甫回答说。

  “你应当自杀!不应当要共产党给你医治!”张灵甫半闭着眼睛说。

  张小甫没有羞辱的感觉,坦率地说:“我想到过自杀。”

  “又为什么不自杀?”

  “死,我不怕!死了,我就回不到师长身边!”

  “我要你回来做什么?我缺少你这样的一个人,就当不成将军,打不败共产党?”

  “师长栽培我,提拔我,恩情不能不报。死了,恩情未报我良心不安。”

  “你有良心,就不该降顺共产党!”

  “我是重伤俘虏。”

  “你的心给共产党染红了。你参加了共产党!”

  “没有!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共产党也绝不会要我。”

  “他们不会要你,那倒是真的!你没想到过参加共产党,怕不一定!……你想回来提我的首级去报效共产党!”

  “我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们对你很好!给你医治伤口,让你吃得肥肥胖胖的!”

  “共产党对我……”

  “共产党对你比我对你的恩情重,救了你的命是不是?

  ……你信仰共产主义是不是?你还说你的心没有变?”

  张小甫沉默着。在张灵甫连续诘问之下,他感到难于开口辩解。

  张灵甫的态度跟上半天不同,话说得那么尖刻,阴险凶狠,神态却很冷静、沉着,一直没有动怒,仿佛戏讪似的,不时地在话语的间隙里夹杂着不冷不热的笑声。大概是越来越猛的炮声激动了他,他突然站起身来,因为发现面前有人坐着,又立刻坐了下去,做出比先前更为沉静的神态,用更和缓的语调说:“我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就是共产党派你回来搞阴谋活动,我也不在乎。你能把我的部队拉走,你就拉走吧!你既然是我的旧部,我这个人施恩不图报效,对人但求仁至义尽,在我这里,有饭给你吃。你想回到共产党那里吃高粱煎饼,吞山芋叶子,啃树皮,我也不留你!”

  他扬扬手,叫张小甫出去。张小甫感到受了过份的委屈,脸色阴沉,眼角上滴着泪珠,张着泪眼望着张小甫,依旧坐在那里。

  电话铃吵叫起来,张灵甫走到电话机前面。

  电话里的声音急迫慌乱,他的眉头禁不住地锁皱起来,背向着张小甫连声问道:“啊?啊?什么?……东孤峰,……水塘崮,杨家寨放弃?…啊?”听完五十一旅旅长的报告以后,他又放低声音,神色泰然地向对方说:“不要慌张!让敌人深入!丢掉的山头赶快给我拿回来!

  兵力集中,不要过于分散!……我在孟良崮!”

  他喝了一杯热茶,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向张小甫问道:“他们的计划怎么样?想下海,想过黄河?”

  张小甫摇摇头。

  “真打算跟我决战?……想在我身上发横财?把我当李仙洲?”

  张小甫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眨眨眼睛说。

  “连他们的意图、计划你都替他们瞒住我?你回来干什么?

  是真的回来对付我的?”

  张小甫觉得说话的时机到了,他从张灵甫对电话筒说的话,惊愕的神情,故作镇静的姿态,对他说话的全部内容,透视到这位将军的内心,掩藏着对于当前局势,对于七十四师以及将军自己的命运的惊惶、恐惧。他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从容地恳切地说:“我是自己要求得到他们同意才回来的,我不隐瞒师长。我认为内战不应该再打下去。八年抗日战争刚刚结束,现在,又打内战!为内战牺牲人命,百姓受苦。我没有死,为打内战而死,不值得……我担心师长,担心七十四师两万多人!……莱芜战役,五六万人被俘的被俘、死的死、伤的伤,泰安一战,七十二师全部给人家消灭掉……眼前这一仗,不知又是什么结果!路上,山沟里,麦田里,尽是死尸,有的受了伤没人问,倒在山沟里。战争!我害怕!厌恶!这样的战争有什么意义!对民族有什么好处!我没有别的话说,师长的前途,七十四师的前途,请师长想想,考虑考虑!”

  张小甫哭了起来,泪象泉水样地滴落下来,低着头,两手蒙着脸,他的悲惨伤痛的声音,充塞在小屋子里。张灵甫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叹息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呆呆地斜坐在破椅子上。这种形色,是他近来不曾有过的。在他的感觉里,张小甫确是忠实于他的,在这一点上,张小甫的心确是没有变。但在另一方面,张小甫的心变了,变得使他感到可怕。

  张小甫跟几个月前完全不同,变成了悲观的厌战反战的人,变成了对他和七十四师的这支王牌军队完全失去信心的人。他觉得头晕眼花,活生生的张小甫,竟然在一转眼间,幻化成一个黑憧憧的鬼影,在他的眼前跳跃起来。”张小甫痛哭流涕的声音,象无数的针刺一般,扎到他的肌肉里,他的身子感到麻木,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万泉山、东孤峰、五十一旅的几个山头相继失去,敌人的攻击贴近到身边来,……这些征候,确实使他感到逐渐明显的威胁和恐惧,他的心头上也就跟着蒙上了一层暗影。

  但是,他的本能、幻想、骄傲感、顽固的自信等等,象炉底的燃料一样在他的心底继续燃烧,还在给他热力,支持着他;又象命运的魔王似的,怂恿着支配着他不甘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于是他又震怒起来,他感到受了不可容忍的羞辱,满脸火辣猩红,突然地敲击着手杖,喊叫着:“滚出去!我不怕牺牲!我要战到底!我不要你去替我求和!我不会死!我要征服共产党!”

  他举起手杖,咬着牙根,猛力地朝张小甫的身上打去。不知是由于他的气力已经衰竭,还是对张小甫存有什么希望,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手杖举得很高,用力很猛,落下去却是很轻,而张小甫仿佛看透了张灵甫内心的种种隐秘似的,还象今天早晨一样,没有怎么躲让,身子倚在墙上,任他打着。

  随从副官、勤务兵奔了进来,把肩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两杖的张小甫拉开,带了出去。

  “唉!——”张小甫怨愤地沉重地叹息一声。

  屋里的烛光给张灵甫掀起的风威扑灭,茶杯、水瓶等等跌碎在地上,纸片飞满一地,破椅子翻倒在墙角上。

  “关他起来!把他铐起来!”他嘶喊着命令道。

  象故意激怒他,跟他作对似的,电话铃又急迫地响起来。

  炮弹连续地落到门前的山沟里,腾起冲天的烟雾,爆起雷样的轰响。

  他的力气仿佛已经用尽,沉重地躺倒在床铺上,扪着喘息未定的胸口,闭上两只充血的隐隐刺痛的眼睛。

  他没有接听电话,任它“当当当当”地吵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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