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有一群躺在大烟榻上写剧本的电影大师（二）

文/初澜

　　导读：1922-1937年间，明星影片公司共拍摄影片200余部，这意味着，每个月至少会有一部“明星”出品。如此大批量的影片，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呢？张石川除依靠雄厚的金钱资本外，还积累了一大批编剧、导演、明星这些“人的资本”，他又是如何经营这些“人的资本”呢？……

　　以下内容来自张石川的妻子何秀君的口述实录。评为编者所加。

　　在那种互相倾轧，恨不得谁把谁一口吞掉的旧上海的电影圈，一个电影公司除了几个善于翻云覆雨的老板和一笔活动得开的款子之外，更重要的还要掌握一笔雄厚的人的资本，那就是要有一批头脑灵活，笔下一挥而就的编剧人才；一批指挥若定，会出点子的导演人才；一批为观众所熟悉所倾倒的男女大明星。

洪深及其导演的《少奶奶的扇子》

　　论编剧人才，郑正秋真是一把好手。他出活之快是别家公司望尘莫及的。郑正秋和石川都有鸦片烟瘾，经常一榻横陈，一边吸烟一边研究剧本，有时周剑云也参加意见。【评：在鸦片床上搞创作的年代！】只要故事轮廓一勾划出来，三天两晌他就把剧本写出来了。特别是默片时代，本也不需什么详细的对话，只要故事写得好，情节安排得妙，也就行了。一九二五年，“明星”又聘进洪深作编导。洪深留学美国，学过戏剧，石川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二人一见如故。洪深参加进来以后，连续编导了《冯大少爷》、《卫女士的职业》、《少奶奶的扇子》等影片（注：《少奶奶的扇子》由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同名舞台剧改编）。因此，开头几年，明星公司没感到剧本的缺乏。

　　一九二八年往后“明星”出品一年比一年多，而郑正秋的身体却一天天衰弱，他提供的剧本不但不能增加，反而减少了，只靠洪深一人，供不应求。摄影场上经常要闲下来停工待料。光开销，不生产，石川两眼急得铜铃大。

包天笑和程小青

　　为了解除剧本荒，周剑云四出奔走。石川也广交文人墨客。经过一番张罗、物色，当时一些“礼拜六”派的文人如包天笑、程小青、严独鹤、姚苏凤……先后和明星公司发生了关系。头一个渗进电影界的这派文人是包天笑。他在一九二五年就给“明星”编写了《可怜的闺女》、《空谷兰》、《多情的女伶》、《富人之女》等剧本，都由石川导演拍出影片。这些文人各有一肚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故又称鸳鸯蝴蝶派。他们写的电影剧本不外恋爱风波，家庭险变,以及形形色色的小市民层离合悲欢的故事。格调高些的，涂上一层反封建、争取婚姻自由的色凋；低劣些的，就要掺杂许多色情、迷信的毒素。【评：确实格调不高！如今某些国产电影，虽有晃眼的大明星和豪华的外景地做包装，也掩饰不了其鸳鸯蝴蝶派的格调。】这些作品正好投合了石川的胃口，一部又一部地拿过来就拍，居然一搞就是几十年。他这一生一共导演了一百五十部左右的影片，其中绝大部分的剧本是由这派文人所写，或由石川授意、由他们执笔，以及由他们的小说改编而来的。如果说电影导演也可以分什么派的话，石川无疑地也是个老牌的鸳鸯蝴蝶派。【评：在那个年代，电影公司老板的个人口味决定了影片的思想和艺术格调。——我们这个年代好像又恢复了这个“传统”。】

　　石川自己也编剧本。不过，他的生活圈子太窄了，编了几十年，一部像样的东西也没编出来。我说石川生活圈子窄也许有人不相信。人们会说：“在上海电影圈里谁不知道张石川？鼻子灵，手脚快，口似悬河，能把死人说活，他能生活窄吗？”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诚然，他能说会道，谈笑风生。在摄影场上发号施令要演员笑，他有本事叫他们笑破肚子；要演员哭，又叫他们止不住眼泪簌簌地流。抽足大烟，他的精力确实过人，几天几夜在水银灯下拍片子，喊叫起来，总是声震屋宇。讲起电影故事来更是眉飞色舞，绘影绘声，经常吸引一群与拍戏不相干的人来“听总经理说书”。但是，这一切都是在摄影场上，一离开拍戏的场合，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不爱人情来往（但为了挖掘人才，天涯海角也去），他受不了悠闲（他嫌慢慢地品茗、饮酒浪费时光），他反对消遣，不会休息（他像一架日夜不停的机器，除了出毛病总是轰轰乱转）。他的时间整个商品化了。因此，他的生活过得极其单调，除了拍戏，还是拍戏。回到家里，不是床上一躺，就是马桶上一坐，干什么？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想法子编剧本！我说这话千真万确。确实有许多由他编导的电影是他坐在马桶上想出来的（譬如《火烧红莲寺》）。他唯一的嗜好就是看美国电影，目的也在偷学东西。总之，他心里总共只有一件事情：拍电影。除此以外，什么也吸引不了他。

鸳鸯蝴蝶派代表小说

　　对生活里的一切别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这样的人，偏偏还要编写剧本！【评：很遗憾，事实往往如此。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看到那么多和生活一点没有关系的影片呢？】石川那空空如也的脑袋里能挤出什么好材料呢？他编戏的来源只好就是这么几方面：一是各种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当时上海许多报纸都刊登这种长篇连载的东西。石川每天必读，从不间断。一是从美国电影里偷来一些零碎，拆拆补补，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创作”。他在这方面很有本事，经常能够偷得很巧妙，使人看不出抄袭的痕迹。【评：这一招现在许多导演也在用，而且抄袭的痕迹无处不在。】再就是依靠马路新闻、小道消息。不论什么人说上几句闲言碎语，触动了他的灵机，使他感到“哎，这倒正好编个剧本！”他的劲头马上就来了。别看平时不爱应酬，抓住线索可就大不然了。这里谈谈，那里看看，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罢。然后再关起门来，如醉如痴地编上几天。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虽然总不过是情天恨海、苦乐鸳鸯那一套）就给他诌出来了。

　　石川编好一个故事，时间来得及，就请那帮耍笔杆的朋友记录下来，整理整理，将来拍成片子，编剧就写上这人的名字，他自己只担任导演名义。如果时间来不及，他就只在日记本上记几句话或画些符号，然后一声令下，就召集演员到摄影场去拍戏了。剧情怎样发展？人物关系怎样？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别人都是水银灯下见。他拍戏总是当场才讲剧情；然后就分配角色，跟着他就指挥演员们:“你该怎么做，你该怎么做”，戏就拍开了。在拍摄过程中，一切全是他说了算。演员们随着他的大喉咙吆喝，在摄影机前团团转。天知道这中间他改变过多少回主意。好在最初十几年，“明星”出品都是无声片，演员只要掌握角色不离格，表演能对路就行了。嘴里说什么都没关系，最后总归有印在片子上的字幕负责的。

李萍倩及其导演的《夫妻之间》

　　现在再接着说明星公司建立导演和演员的队伍的经过。前面已提到，“明星”在编剧方面，除去郑正秋和洪深，依靠的尽是鸳鸯蝴蝶派的文人。导演方面依靠谁呢？在一九二O年——一九三O年间，在上海真有两手的，可以称得起电影导演的人才，还是凤毛麟角。石川无师自通，唱了几年独脚戏，直到一九二五年洪深参加，才有个替手。后来，片子拍多了，他俩也导演不过来。从外边聘请导演不容易，石川就想从自己的影戏学校训练导演和演员人才。可是，本来就人少事多，光拍片子还顾不上，哪有分身术去办学校？同时，导演都应该学些什么东西，他自己心里也无数。所以，明星影戏学校先后办了两回，都没能维持下来。演员没培养什么出名的。导演，后来有出息的，只有一个李萍倩。（注：李萍倩曾在明星影戏学校学习。一生导演过近200部影片。）

　　办学校不是路子，石川就在摄影场子带徒弟，他从演员当中挑出汤杰和高梨痕，培养他们作助理导演。不久，他们就可以分担他一部分工作，独立拍片子了。一九二六年以后，公司又聘进导演卜万苍。卜原是“大中华”的摄影师，改作导演后，只替新民公司拍了一部《玉洁冰清》，就给石川挖过来了。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连续导演了《未婚妻》、《挂名的夫妻》、《湖边春梦》……六部片子。他对电影界最大的功劳是发掘了天才演员阮玲玉。一九二八年左右，“明星”又聘进另一导演程步高。程在进入影坛以前，是一位影评家，后来加入石川三弟张伟涛办的大陆影片公司，导演了《水火鸷鸯》和《沙场泪》等影片，大陆”关了门，他转到明星公司来。从此，程步高成了“明星”的台柱，直到“明星”结束，共导演了近三十部影片。

电影《未婚妻》女主角张织云（左三）、编导卜万苍合影（左四）

　　比起编导人才来，演员队伍需要的人数和方面还更多更复杂。前边，我已说过王汉伦、王献斋等人参加“明星”的经过。打那以后，上海的电影公司雨后春笋般地一天天多起来。大家都要招兵买马，竞争得十分激烈，尤其是在争夺能当主角的“女明星”上，吹、捧、挖、拉，什么损人利己的招数都用到了。石川在这上头，自然不甘落后。他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费尽心机，多方搜罗，终于挑选来了杨耐梅、宣景琳，又从文明戏班里挑来夏佩珍，从穷苦的女工家里挑来阮玲玉，又从“大中华”挖来张织云。另外，他一生津津乐道的还是从天一影片公司手里把初露头角的胡蝶拉进明星公司的大门。

　　胡蝶和阮玲玉后来都成了举国皆知、声震银坛的大明星，在一九三〇——九三七年简直红了半边天。但是，对阮玲玉，石川起初并未怎么重视。她在投考“明星”的时候，由于心里特别紧张，镜头试过多次都失败了，公司几乎决定不录取她了。幸亏导演卜万苍认为她有培养前途，约她第二天再来试试，这才使这位后来成为电影界“一代艺人”的女演员得到再一次参加考试的机会。阮玲玉性格刚烈，感情奔放，在摄影场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非常率真，拍起戏来，表情自然。但她对石川这个大导演的指派并不言听计从。石川对她有些伤脑筋，因此，也就没重视培养。阮玲玉在“明星”时间不长，主演《挂名的夫妻》以后，又和胡蝶合演了《白云塔》，和杨耐梅合演了《杨小真》，和丁子明合演了《血泪碑》等几部片子，于一九二九年就离开了。

阮玲玉及其主演的《神女》

　　阮玲玉脱离了明星公司，受了进步的电影工作者的影响，参加了联华公司。她的艺术才华一下子迸发出来。【评：演员的艺术才华是需要优秀剧本、优秀主创的激发，才能被激发出来的。】从一九三〇——九三四年，短短五年光景，她连续主演了《三个摩登女性》、《神女》、《城市之夜》、《新女性》、《小玩艺》……近二十部影片【评：这几部影片都是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出色地创造了各种各样的妇女形象，她在表演上的灿烂光辉，把胡蝶都比下去了。阮玲玉的窜红，使石川感到有点后悔，深怪自己眼力不行，竟然把这样一个大明星从自己手上放走。　　令人深深惋惜的是阮玲玉不幸生在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她成名后，受着无赖流氓和富商的重重包围和控制。她的名气越大，他们对她的迫害与凌辱越深，终于在一九三五年的“三八”节愤而服毒自杀了。这一年她才二十五岁。

　　胡蝶，人极漂亮，上银幕是美人，不上银幕也是美人，论演技，她不如阮玲玉朴实、深刻和富于内心表情，但扮演佳人才子离合悲欢的故事，却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劲儿。这样的演员正是石川这样的导演所需要的。因此，胡蝶一跨进明星公司的大门，就受到石川的欢迎和器重。胡蝶的脾气恰和阮玲玉相反。她柔顺、和蔼，拍起戏来很用心，而且听导演的话。后来，成了鼎鼎大名的“电影皇后”，也从不搭架子。石川和胡蝶合作达十年之久。在那时，电影界的导演和演员从没有这样长久和谐工作过的。石川有意地捧胡蝶，不遗余力地物色写手，编写适合她的戏路子的剧本。等到她大红特红起来以后，他更有意地把胡蝶主演的片子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让“胡蝶主演，张石川导演”、“张石川导演，胡蝶主演”的影片连续不断地出现在观众面前。日子长了，公司的作品就深入人心了。而他们两人互相标榜的结果，一是“大明星”，一是“大导演”，也都成名了。

　　在胡蝶这方面呢，明星公司也真待她不薄。前边我说过，她拿头一份的工薪。一部又一部的主演影片。明星公司使她的声誉一天比一天大，直到登上“皇后”的宝座。一九三五年公司又派她和周剑云一起去苏联参加国际电影展览会，在莫斯科放映了她主演的《姊妹花》。后来又游历了德国、法国、英国和意大利，载誉归来。此外加薪啊，馈赠啊，什么什么都是胡小姐头一份。由于明星公司这样捧凤凰似地百般巴结笼络她，因此尽管外边的拉拢诱惑无奇不有，她始终不好说个走字。从一九二六年下半年到抗日战争爆发，她一直都在明星公司工作。【评：资本控制下的电影圈，一切都成了资本。编剧、导演、明星都成了资本链上的一环。】　　资料来源：《文史资料选辑第六十九辑：张石川和明星影片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