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川：左翼电影狂流中的进步党和投机客（四）

        文/初澜

        导读：濒临破产的明星公司，在左翼电影运动浪潮的推动下，开始走合乎时代的拍片路线，陆续拍出了一批又叫好又叫座的进步电影，扭转了明星公司危在旦夕的命运。然而作为投机商人的张石川，在利益受到威胁时，还会在这条进步之路上继续走下去吗？

以下内容来自张石川之妻何秀君的口述实录。评注、标题及图片均为编者所加。

　　周剑云利用同乡关系，找上了左翼人士阿英（钱杏邨），通过阿英，又认识了夏衍。周剑云向他们讨教明星公司应如何办下去。他们说必须改弦易辙，另走一条合乎时代的拍片路线。周剑云回来和郑正秋、石川商量。一时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也只好这样试试看。三位老板研究再三，权衡利害，最后才决定聘请阿英（化名张凤梧）、夏衍（黄子布）、郑伯奇（郑君平）参加明星公司，担任编剧工作。他们三位进来以后，就和郑正秋、洪深组织了一个编剧委员会，负责电影剧本、电影故事的编写、改编和修改工作。不久，又经过辗转介绍，沈西苓、艾霞、胡萍、陈凝秋等新文艺工作者也都加入了明星公司。【注：1931-1937年间，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相继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一步步升级。在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左翼电影运动（1931-1937），在文艺战线上，奏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在关于电影的行动纲领中，提出左翼电影应当揭露帝国主义的侵略，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的剥削，国民党独裁政权的压迫；描写无产阶级、农民群众和阶级斗争，以及小资产阶级的出路。】

　　在编剧委员会主持之下，一九三三年一年，明星公司拍了二十多部影片，其中有声片五部。这些影片的编剧有一半以上是进步人士。如夏衍就写了《狂流》、《脂粉市场》、《前程》、《春蚕》、《上海二十四小时》、《时代的儿女》等六个剧本，阳翰笙写了《铁板红泪录》，阿英写了《丰年》，女演员胡萍、艾霞也自编自演了《姊姊的悲剧》和《现代一女性》。【注：左翼电影人士不仅向明星影片公司，联华影业公司、艺华影片公司提供电影剧本，还加强各个影片公司的进步创作力量,把以“左翼剧联”盟员为主的许多新文艺工作者陆续介绍到各个影业公司去，从而保证了进步影片的拍摄。】这些片子和明星公司过去的出品很不一样，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它们表现了当时人民关心的生活和斗争，受到舆论界的赞扬。【评：无论哪个时代，我们都需要这样能反映时代精神，鼓舞人民精神的进步电影。】

　　在这次改弦易辙的大变动里，郑正秋和周剑云都表现了积极的态度。郑正秋尤其热心。多少年来，他编导的电影和戏剧，宣传的都是他那一套改良主义的主张。在“火烧”片疯狂泛滥那几年，他也撑不住，被石川拖下水，写了《火烧红莲寺》第一集和《大侠多仇记》之类的坏剧本。直到“九一八”事变，激于爱国的热情，他的思想才有了剧烈的改变。编剧委员会成立后，受了左翼人士的启发，他大力支持拍摄进步电影，还写了一篇叫做《如何走上前进之路》的文章，呼吁电影界结成联合战线，共同奋斗。【评：如何走上前进之路，是无论哪个时代的电影工作者，都应认真思考的问题。】郑正秋是电影界的老前辈，他能这样登高一呼，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不久，他就行动起来，编导了用他的话说，叫作“替穷苦人叫屈”的《姊妹花》。【评：这部影片也成了郑正秋后期电影的代表作。】

《姊妹花》写的是一双姊妹，一穷一富，富者如何奴役、压迫穷者的故事。虽然还是以妇女的遭遇为题材，而且还没割掉大团圆的尾巴，但此刻郑正秋描写的这一对嫡亲姊妹之间的关系，就不再象他从前写的那样，只是善与恶的分野，而是开始努力表现阶级关系了。同时，这部影片在艺术处理上保持了郑正秋一贯的细腻、委婉、丝丝入扣的风格，又是由胡蝶一人分饰二角。这部片子神话一般，扭转了明星公司危在旦夕的命运。前后各有十八个省、五十三个城市和香港、南洋群岛十个城市纷纷上映《姊妹花》，创造了总计收入达二十万元的最高票房价值。这在几十年前是绝无仅有的好生意。【注：《姊妹花》公映后，很受观众欢迎，创造了连映六十天的票房记录。】但是，使“明星”悲喜交加的是郑正秋在完成这部杰作以后不久，又勉力编导了一部《再生花》和《女儿经》里一个段落，就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不幸去世了。

　　和郑正秋、周剑云对比起来，石川是右翼的一员。他拍电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一个字：“钱”。他对拍进步电影的态度也很明确，就是利多多拍，利少少拍，不利不拍。所以，开始的时候，反动当局的注意力还没落到这上头来，几部进步电影一出，营业很好，舆论赞扬。又有名又有利，他觉得倒也不坏。于是，也写文章表示态度。他在一篇名叫《传声筒里》的文章里，这样写道：“《空谷兰》时代我不会忘记（这就是说赚过好钱），《红莲寺》时代我不会忘记(这是说赚过好钱也挨过好骂)，《啼笑因缘》时代我更不会忘记(这是说弄巧成拙，几乎断送了明星公司)，——它们曾给我劳忙与痛苦。但我不讳言，我曾经是无意识地努力过的。然而现在呢？这过去的时代除了给我懊恼的回忆，是不能给我些微满足了。”此时此刻，说老实话，他倒也是真心想改变作风，走一条正路的。【评：听其言而观其行。考验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可是一九三三年并不是风平浪静的年月。这一年，不仅在明星公司，整个电影阵地上，左翼电影运动都很有成就。许多反映抗日战争和暴露国民党统治下人民的痛苦与反抗的影片如《城市之夜》、《都会的早晨》、《小玩意》、《民族生存》、《中国海的怒吼》等都是这一时期的出品。【注：以上几部影片由联华影业公司、艺华影业公司拍摄。】这么一来，反动政权可吓坏了，连忙拿出一套对付进步力量的反动措施。他们先借口怕刺激日本人，发出禁令，不许再拍有抗日内容的影片，跟着就加强电影检査，迫害进步影片。最后，在这年十一月，还使出恐怖手段，派特务捣毁了艺华影片公司。

　　明星公司因拍了不少进步电影，首当其冲，是国民党反动派对付的目标。他们开动检查机器，把“明星”拍摄的进步电影随意删剪，窜改，末了还要扣压下来，迟迟不许上映。这么一来，石川感到“进步”不是那么合算的了。他在《传声筒里》表示的那点决心一下子就化为乌有了。【评：进步之路，和投机之路，根本就是两条路。】

　　首先，他在反动派刁难的审查面前，作了投降派。这一年，他一共导演了五部影片。第一部就是夏衍化名丁谦平写的《脂粉市场》，故事描写贫家女儿李翠芬在百货商店作售货员，上司欺压她，恶少玩弄她，同事排挤她，虽有男店员钱国华真心爱她，她也不敢接近。后来，李翠芬忍无可忍，愤而辞职。但一失业，生活的鞭子又落到身上来。李翠芬往何处去？原作者本来是让她一离开商店，就走进街上广大人流，影片到此结束，暗示妇女只有和广大群众在一起，迎接艰苦的斗争，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可是，片子拍好一经审査，反动派不许李翠芬到群众中去，勒令修改。石川怕事，赶快从命，也没征求作者同意，就自作主张，把影片结尾给调了色,让李翠芬走出商店又去做工，不久升了“写字”（职员），有了积蓄，和钱国华的爱情也有了着落，两人开起合作商店来了。片子改后公映，气坏了夏衍，马上登报声明抗议这种窜改，搞得石川十分狼狈。【评：张石川把夏衍编剧的进步影片，窜改成了鸳鸯蝴蝶派影片，着实可恶！】

　　《脂粉市场》经过一场风波，石川越发动摇了。他认为与其拍些刺激检查部门感官的影片，结果遭到剪刪禁演，给公司造成人力物力的损失，不如迁就一些，讨他们满意的好。导演第二部影片《前程》时，他尽可能不碰“进步”这一根弦。这部影片的剧本也是夏衍写的。描写一个红女伶为了终身有靠嫁了人，后来又被遗弃，重返舞台的故事。剧情本身曾经引来一场争论。有人说女主人公从家里回到舞台并不是妇女真正的“前程”，这样的故事没有进步意义。有人说女艺人回到原有职业是自食其力，总比呆在家里做寄生虫要好。石川对这些争论一点不感兴趣。他只着眼于运用有头有尾的手法，交代这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他加意渲染了这位红女伶怎样厌倦风尘，怎样抱着幻想嫁给一个银行职员，怎样对丈夫体贴入微；后来，丈夫作了官，怎样喜新厌旧，把她驱逐；最后她又怎样怀着一颗破碎的心重返舞台。他把这部影片处理得和他过去的作品一样,只采用了作者一个故事外壳，其他全按鸳鸯蝴蝶派的路数办事了。

　　这一年，石川还导演了另外三部片子：《残春》、《泰山鸿毛》和 《二对一》。在这几部影片里，他坚持自己的主张，慢慢和“进步”二 字分道扬镳了。【评：又退回到以前“惟观众兴趣是尚”的拍片宗旨了。】《残春》是姚苏凤所写，叙述一个浪漫的交际花的“神秘”生活，充满黄色的情调。石川导演时又精心刻划，把“交际花”的“香艳”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为了卖弄噱头，他还让女主角牺牲了一回色相，拍了一张半裸的坐浴的镜头。公司把这位半裸美人的像片制成一幅广告，大肆宣传。

　　《泰山鸿毛》和《二对一》同样被石川导演得走了样。前者写一个好心的知识青年，做了县长后，企图废除苛捐杂税，有一番作为，不想触犯了土豪劣绅，终于被他们赶走的故事。作者原意本在暴露旧社会恶势力的种种黑暗，同时批判这位青年县长的幻想。石川抹去这些进步思想，一味刻划主人公的恋爱纠纷和失恋者的报复等情节，而且对青年的所为采取了赞扬的态度,这就颠倒黑白了。【评：《泰山鸿毛》的题材让人联想到姜文的《让子弹飞》。可惜这个好题材被张石川给拍走了样。】

　　《二对一》是以体育为题材的影片，原来着重描写足球队员们的爱情波折。经过编剧委员会的修改，增加了一些揭露旧社会体育商业化的丑恶的情节，和在最后国际比赛中，通过中国队员不接受收买的描写，加进一些民族的爱国的感情。但石川对这些地方没下工夫，这部片子也不理想。【评：体育商业化，这也是个好题材。就是拿到现在来拍，也一点儿不过时。】

　　也是在一九三三年，石川还干了一件远比坚持倒退，和进步电影工作者唱对台更坏得多的事情，就是到南昌去，替蒋介石拍了一部“剿匪”纪录片。【评：退步的下一步，就是反动了。】一九三三年四月，蒋介石为配合他的反共“围剿”，派人到上海召明星公司组织摄影队到江西去拍纪录片。这时，石川正在杭州拍片子，本来可以不去，但他听到消息，受宠若惊，认为上海那么多电影公司，“委员长”单单指名召“明星”去南昌，真是面子不小。他连忙回到上海，带了一个班子就出发了。

　　在南昌，石川大卖力气，很快就拍好一部纪录片《剿匪纪实》。蒋介石很满意，命令立即在他的反共军队里普遍放映。不久，老蒋又单独召见石川，石川满心欢喜，以为这一见面，明星公司就算有了最硬的靠山，不怕与天下为敌了。谁知一见面，打过一番官话，蒋介石就先向他探问上海电影界的情况，而且直截了当地要石川査访中共分子。他对石川说：“要知道，日本人并不可怕，共产党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石川听了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捞到蒋介石半点好处，他倒先叫他当特务了。石川暗暗盘算，此事万万干不得。要搞电影，就离不开文化界进步的朋友们，一沾“牛”字旁的边，名声就臭，在电影圈里再难做人。再者，堂堂明星公司的大老板也还不等这碗肮脏饭吃，犯不着去染这一身腥。可是，当着蒋介石的面，他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支支吾吾地说要是能知道谁是就好了。”同去的明星公司文牍主任王乾白后来回忆说，石川出来时脸都白了，满头大汗，他从来没见他这么紧张过。

　　事情没给蒋介石办，话可听进去了。蒋介石对共产党人那种咬牙切齿、必得之而后甘心的神气，使他感到进步、左倾不是生意经，从此对进步的朋友们更加横生戒心了。郑正秋和周剑云与石川的心思恰恰相反，自从《姊妹花》扭转公司厄运以后，他们依靠进步力量的兴趣更加大了。一九三四年三月，他们二人发起组织“明星复兴同志会”，要求同仁签名，共同奋斗。明星公司原有的商标，只是一颗巨星，现在加上一把火炬，周围绕的群星，表示群策群力、仰仗大家的意思。不久，又倾其所有，在枫林桥买地二十二亩，又建有声摄影场，又盖新厂，准备全部拍摄有声影片。

　　【评：在左翼电影运动的狂流之中，张石川在进步和投机两个方向上，摇摆不定。然而在那个国难当头，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仍在大兴土木的明星影片公司又能走多远呢？ 】
资料来源：《文史资料选辑第六十九辑：张石川和明星影片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