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放白鹿青崖间
我的父母亲都是浙江东阳江北上卢人,六岁前,我一直被寄养在上卢外婆家。
我们住的廿四间老屋,是一座清代老宅,四方的天井栽着橘树,出后门,穿过一条叫桂花巷的卵石弄,有一扇高大的台门,迈过台门,向左拐个弯,就可以望到一条叫作锦溪的美丽河流。
那时,我与表哥表姐这些寄养在外公外婆家的孩子,就像田野里乱飞的麻雀,终日在雨水和阳光充沛的乡间玩耍。每当黄昏来临,系着蓝布围裙的外婆就立在台门口,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我们的乳名,我们才拖着泥泞依依不舍地从溪滩返巢。
我怀恋夏日傍晚,外婆用井水泼湿地面,从屋里搬出长凳和竹榻,我们几个小淘气争食完玉米糊,四脚朝天躺在竹榻上乘风凉,一身青衣的外婆一边摇着麦秆扇,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外婆能讲很多故事,红楼西游、民间传说、妖魔鬼怪,特别是一些戏文,林妹妹和宝哥哥啊,梁山伯和祝英台啊,薛丁山和樊梨花啊,她都讲得来,无数个流萤闪烁的乡村之夜,我枕着外婆流水一般的絮叨,在漫天星光中进入梦乡。
高中时,父母把我送回上卢中学借读。每个周末,我都会坐公共汽车从六石镇返回上卢村,享受外婆外公的关爱,周日下午,再带着外婆为我做的香喷喷的霉干菜蒸肉返校。每次,外婆必送我到车站,我们牵着手,走到乡村公路上,我坐上车,看到外婆冲我挥着手,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记得有一次,因为错过去学校的车,七十多岁的外婆用扁担挑着我的行李,走了十几里地,一直把我送到寝室。外婆不识字,却教会我许多来自乡间的道理,某种意义上,她对我的影响远甚于我后来所受到的教育。一个童年有过乡村生活的写作者是幸运的。
从16岁开始,我写诗,也写散文,故乡一直流淌在我的笔下,故乡的山川草木、芸芸众生,成为我创作的泉眼。曾经,在我的心目中,外婆就是故乡,故乡就代表了外婆。2003年夏天,外婆去世,我一度认为自己失去了故乡。我时常会梦见外婆,有时在村口,有时在集市上,一次,我梦见自己从冰山上冲下来去见她,醒来发觉已是泪流满面。于是我萌生出将外婆一生的传奇故事,用小说来表现的想法,因为小说是留存生命记忆的首选方式。《外婆史诗》是我的第一部长篇,从孕育到完成历时10年,这是一次面对上苍的写作,它使我的肉身更为紧贴于故乡这片养育过我的土地。这是一部献给外婆的小说,也是一部献给故乡的小说。
东阳素有“婺之望县”“歌山画水”之称,素有兴学重教、勤耕苦读的传统。明代开国文臣宋濂撰写的《送东阳马生序》,数百年来脍炙人口。历史上,东阳进士题名共有305人,如今东阳籍院士、博士和博士后,更如雨后春笋。一代又一代东阳江水哺育的东阳书生,在负箧曳屣的求学路上发扬的“霉干菜土布衫”精神,更是东阳人文精神的宝贵财富。
东阳人文荟萃,英才辈出,古代有冯宿、舒元舆、葛洪、乔行简、张国维等,近代有北伐名将金佛庄、“一代报人”邵飘萍、物理学家严济慈、植物学家蔡希陶、台湾报业巨子王惕吾等,他们大多侠肝义胆,极富文人禀质,他们的名字如同辉映浙中天空的璀璨星辰,也使东阳江水奔腾出不同凡响的深邃和壮丽。
东阳是著名的“建筑之乡”和“工艺美术之乡”,东阳木雕、东阳竹编,闻名遐迩。雅溪之畔的卢宅肃雍堂被称作“民间故宫”,北京故宫精美绝伦的宫殿雕刻、杭州灵隐寺雄伟的释迦牟尼大佛均出自东阳能工巧匠之手。如今,东阳也是著名影视文化名城,横店影视城被称作“东方好莱坞”。
古人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时值世界东阳人大会举办之际,凝聚浓浓乡情的《荣归正东阳》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此书融历史、当下、未来为一炉,既有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又有凝练厚重的人文历史,既有对走南闯北的佼佼者的推介,又有对古建、木雕等非遗的探索,仿佛波光粼粼的东阳江,包容着历史和日月的容量,让人重新领略其丰沛悠久的独特之美。
行文至此,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外婆站在村口翘首盼望的情景,她身材瘦小,夏天穿一身藏青色斜襟上衣,冬天穿一身妈妈买给她的黑色短呢子大衣,笔直地站在那儿,在风中,在雨中,在梦中,有时是接我,有时是送我。
文学又何尝不是一种相送之情呢?譬如李白之于汪伦,梁山伯之于祝英台,宋濂之于马生。“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是文学,“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是文学。“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是文学,“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是文学。这份相送之情,正是文学抒不完道不尽的泉源。写作是一场跋涉,亦是一场还乡,带着离别的忧伤,带着重逢的渴望,无论是大江东去的磅礴抒情,还是儿女情长的浅吟低唱,既是告别,又是更新,仿佛浩荡的东阳江水,历经辗转,终归大海,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
因为,所有出发的目的,都是为了回到起点。
因为,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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