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不止于火场
——一名消防战士的退役生活记录
余力一家三口。程雪力摄
余力经常会在夜里做噩梦。在梦里,这个曾经的消防战士哭得很厉害,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开却无力挽回。
噩梦始于余力被山火烧伤后。扑火时,他全身被烧伤面积达45%。
我们曾经一起扑救过上百起森林火灾,在惊心动魄的森林火场目睹过无数次战友们共同出生入死的瞬间。其实,我们不是超人,只是在特殊的环境下凝聚成一股力量逆行而上。我们理解,真正的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双腿颤抖仍往前走。
我曾拍过他们逆火前行的背影和手脚上的水泡、疤痕,可感动、落泪之后,便很少再关注他们。直到自己也将成为5700万退役军人中的一员时,才意识到像余力这样的灭火英雄,在退役后,也要学着面对二次就业,面对柴米油盐的人生。我发现,一片迷茫中,他们仍在努力往前走。
1
再次见到余力,是今年夏天,在四川乐山。他刚从电力公司的工地上回来,和上次西昌相聚相比,依然短发,戴着眼镜,只有小肚子似乎大了一点。
“已经快半个月没洗澡了!”他一进门,没和我说几句话就冲进了浴室。他身上的伤疤好了一些,但视力和记忆力在下降。“可能和烧伤后治疗时麻药打多了有关。”他的妻子王含说。
我和余力从乐山前往沐川烈士陵园,和他的妻女一同去看望当年扑火时牺牲的战友舒鹏。车速很慢,余力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布满疤痕。
2003年,余力参军入伍。原本的想法是希望退伍后能安排个工作,但2005年5月5日的那场森林火灾,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大火起源于攀枝花孟良坪森林。余力和舒鹏随部队抵达火线,准备在对面的山头堵截火头。谁知突然起了一阵风,形成约5米高的飞火越过山沟吹到了舒鹏、余力和几个战友所在的避险位置。
事后有战友回忆,余力把战友姜坤推出了火海,等他拉舒鹏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身上也是火,火场烟雾弥漫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余力只记得火就在自己身上烧,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到处找地方躲,往干草里面钻,把头使劲往土里撞,“我就想试一下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战友轮流将余力和舒鹏往山下背。战友谢东背余力时心里还有点害怕,觉得余力身上的皮和肉烧得快要掉下来了,“他说就是那种肉烤熟了的味道”。
卫生员拿了一瓶1斤多的酒精往余力身上浇,“比火烧还痛”,一下子把余力痛醒了。他抬起手反抗,但完全没力气,就又晕了过去。在医院的最初半个月里,余力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2
车子抵达沐川后,我们从狮子山脚下一直沿着台阶往上走,差不多走了200米,来到了烈士陵园。这里安葬着包括舒鹏在内的71名烈士。 舒鹏的墓在最后一排最右边,他是目前沐川烈士陵园最年轻的烈士。当时,他的身体被烧伤95%,抢救了70天后,生命永远留在18岁。
2005年5月,得知儿子扑火受伤后,余力的父母立刻买了当晚的火车票,从眉山一直站到攀枝花。10多个小时的车程,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医院,怕儿子被细菌感染,他们只能隔着玻璃看着病房里的儿子,母亲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为了鼓励儿子,夫妻俩在纸上写下“儿子你是我们的骄傲,安心养伤!”紧紧贴在玻璃上给儿子看。
舒鹏墓碑前,王含把水果摆在中间,余力把一束鲜花放在右边,为舒鹏点了一支烟,打开一瓶52度的酒,尽数洒在碑前。
2005年高考前夕,王含在当地媒体连续看到扑火英雄余力的事迹报道。高考结束后,王含和同学们来到医院看望余力。然而,眼前这个兵哥哥的坚强乐观,一下就“击中”了崇拜英雄的王含。
两个月后,他俩恋爱了。因为身上还全是伤疤,余力被王含的父亲“约谈”。后来余力和王含经历了分手、和好,最终结婚。
5岁的女儿余音幼拉着母亲的手站在父亲身旁。“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舒鹏叔叔。”王含告诉女儿,“他和爸爸一起扑火,牺牲了。如果叔叔还在,也应该结婚有小孩了。”余音幼像个小大人一样静静看着墓碑,没有出声。
余音幼很小的时候常问爸爸,为什么他身上和其他人不一样。余力骗女儿:你要听妈妈的话,爸爸就是因为小时候不听话才被火烧伤的。那段时间,女儿非常听话。
女儿慢慢长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问,余力只好如实相告。加上幼儿园也会进行消防教育,女儿慢慢懂了。
现在,5岁的余音幼看到军人就比较激动,有时路过消防队门口时,还会要求妈妈陪她进去看看消防叔叔。
3
2008年,就像战士不能再上战场一样,不能再上火场的余力觉得自己贡献不大了,选择了退役。
离开部队后,余力脑子一片空白,常感到迷茫与无力。“感觉什么都能干,又什么都干不了!自己没有别的技能,压力特别大,不知道该干什么。”
余力每个月能领到四级残疾军人抚恤金,刚退伍时一个月有1000多元,现在有4000多元。但余力还是想有一份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当保安,可当他发现同事都是老大爷时,他觉得自己作为年轻人这样选择是不是堕落了。后来他换过几个工作,直到找到乐山电力公司线路基础工程建设的工作。“虽然长期在外出差,一年在家里待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但收入能维持家庭生活。”余力说。
被火烧伤过去13年了,余力身上的伤疤仍然会痒,痒了就抓,抓了又流血结疤,然后再抓。特别是炎热的夏天,烧过的皮肤排不了汗,余力只能忍着。当初住院时医生就告诉他,60岁是一个坎,为了治疗,他接受的全麻次数太多了。
31岁的余力记忆力在迅速衰退。现在,他上班时一定要先在纸上写下一天要完成的工作;在家里,只要有重要的事,他就会让妻子帮忙记着,到时提醒他。
但多年当消防战士留下的习惯还在延续。有一次,余力陪怀孕的妻子在小区散步,看到三楼一户人家起火,火不停地往窗子外面扑。“他让我站远一点,赶快打119报警。”王含说,她刚报完警,就看到余力像电影放慢动作一样,很费劲的爬到空调外挂机上敲打三楼窗户。他在看里面有没有人,担心万一有人被困住。确认了屋里没人后,他牵着妻子的手回家了。
这个曾在烈火中受伤的退伍老兵如今对扑火已经力不从心,但只要面对火情,他依然本能地逆行而上。
4
余力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睡得越来越晚。睡不着时,他大部分时间是逼着自己看书。余力说,知识和技术每年都在更新换代,要不断学习才能不落伍,才能融入社会。
烈火,不止于火场。然而,正如罗曼·罗兰说的那样:“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士兵在部队服役时,面对洪水、火灾、地震等重大突发事件时,能像手指迅速形成拳头一样打败困难。回归社会,他们成了单个的手指。但他们没有放弃对生活的追求,无论生活强加给他们什么,他们都没有被摧毁。
分别后的一个夜晚,余力突然用微信给我发来一张他新兵时与战友的合影:“喝多了,看到这张照片受不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我真的很想他们,很想、很想的那种。”
“王星,山东人,我的同年兵。我烧伤住院,他照顾我拉屎拉尿。退役10年,我和王星只见过一面,分别时我回头看到,他哭了。”
“孟存业,甘肃人,我的排长。来病房看我,只哭,不说话,他为我做了很多,却从来不说。”
“谢东,成都人,我的班长。因为不听话我曾被他揍过一顿,恨铁不成钢的那种揍。我出院后,他每天等所有人睡了后陪我去洗澡,持续了1年。”
余力描述战友的过程,一下子让我想到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比利和战友们从战场回到社会,在短暂的中场“休息”后,还能回到战场,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只是,如一句电影台词所言:“生活和电影不一样,生活比电影难多了。”
微信聊天结束时,我问了余力一个问题——如果能回到18岁,你还会选择当兵吗?
余力回复:会,还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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